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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句闲话儿：天津卫，大家都知道。中国以前有一个特殊的群体，叫知青，大家也都知道。但是天津卫下乡到本区域郊县的知青，当地人对他们有另外一个称呼，这个称呼大家未必就清楚了。
那时天津卫下边有五个县，别的县怎么称呼我不清楚，只知道A县的人管知青叫青年儿。据本作者分析，之所以叫青年儿，大概因为知青是“知识青年”而得来。您听听，几十年后青年儿电工老张的媳妇还这样骂呢：
你不就是个破青年儿么，当初啥也没有！
多不讲理，您当初不就图了人家是青年儿了么。
鞋匠老王的美女老婆
有必要先普及一个常识，很多人都以为但凡是天津人，说话一定是“嘛儿嘛儿”的，管“这个”叫“介个”。其实还真不是，市内六区的人差不多是这样，下边郊县语言千差万别。从地图上看，天津不过是一个弹丸之地，可就是这个弹丸之地，里边却繁衍出相当复杂的语系来。就拿A县来说，总是把“嘛儿嘛儿”的说成“啥啥”的，满嘴的苞米碴子味儿。冷丁的听上去，有点像唐山和东北杂交的品种。因此，鞋匠老王“嘛儿嘛儿”的纯正天津口音，就格外地扎耳朵，很容易分辨。在这座小城里，操着和鞋匠老王一样口音的人，真的挺多的。过去遗留下来的知青，排列起来足有一个军。这批人不像影视剧演的那样，背井离乡拼了命地要返城。他们不是，离家太近了，很多人就把未来许给下乡的地方了。
尽管街上不缺“嘛儿嘛儿”的腔调，鞋匠老王的声音还是透着特别：尖细，字与字的间隔短，一个赶着一个地往外倒腾。恐怕说慢了，那字就断流了。也怪了，鞋匠老王的长相和他的声音一脉相承，五官尖锐，刻薄。尤以眼睛和嘴巴最具特色：眼睛占用的空间特别小，眼仁儿却是异常活跃，在眼眶里上蹿下跳。他若抬头和你说话，你盯着他的眼睛超不过两秒钟，便觉自己的眼睛也有了动感。再看这嘴巴，薄且不说，别人的唇峰往里收敛，他是往外凸出去，尖尖的如同武器。有一种动物的嘴巴就是如此，叫什么您去百度查查看。
声音和长相，这是两个特别了吧。第三个特别，鞋匠老王不是小城里的青年儿，他是下边村里的。每天用自行车驮着修鞋箱子，到和谐小区大门外边来修鞋。门外边除了他的修鞋摊子，还有卖菜的摊儿，以及几个水果摊子。大家得以在这里扎下根儿，实在是由于和谐小区太陈旧了，位置又不显眼。它就像城市的一块暗疮，长在内裤遮盖的地方，难看的形象和难闻的骚气，都给闷在裆里了。下边村里遗留的青年儿凤毛麟角，小城再小也是城市，况且是直辖市下边的小城，说起来也孬不到哪里去。遗落在乡村，乡村肯定有特别吸引人的地方。果然，大家从鞋匠老王的嘴巴里得到了验证。
他有一个漂亮的老婆。
漂亮的老婆给鞋匠老王提振了精神，让他从矮人一等的乡下人，成为大家羡慕的对象。那是怎样的一个美人啊，让鞋匠老王放弃了返城的机会，甘于一辈子农耕生活。看把老王得意的，说起老婆愈加嘴飞眼舞。他的段子讲了上百遍，上千遍，每一次讲述都是充满了新鲜感。
人说，刚过去这个女的漂亮不？
漂亮嘛，介也能叫漂亮？赶明儿把我媳妇带来，给你们瞅瞅，那才叫一个漂亮。你说嘛，介个岁数了能漂亮哪去？告儿你，为嘛我不敢带我媳妇来，我就怕你们大伙看眼里，拔不出来，回头眼珠子受病。为你们好，我介是。
我是女的，不怕拔不出来，给我瞅瞅总行啊。
说话的是电工老张的媳妇。电工老张是和谐小区里的电工，他家就住在和谐小区，而且他还有和鞋匠老王相同的身份，是遗留的青年儿。老张的老婆没有工作，也就谈不上退休，面色暗黄却胖的老女人最大的爱好就是站街，尤其喜欢站在鞋匠老王的鞋摊旁边。她总是质疑老王，在没有亲眼看见老王漂亮老婆之前，对老王的话嗤之以鼻。
鞋匠老王才不往心里去，故意气她，我媳妇凭啥白给你瞅呢？
不白瞅，还给你抹道黑儿。天天吹牛逼。
鞋匠老王依旧不生气。他是多么骄傲啊，他有漂亮的老婆。幸福的他开始哼唱一首歌，歌子在嘴巴里刚一露头，电工老张媳妇就朝着地上呸了一口，还我只在乎你，挺大岁数了也不牙碜。
鞋匠老王唱得可美了，缝鞋的小机器吱吱地转动，就好像在给他打着节拍。大概唱得太投入了，老王的小眼睛里泛起了星星点点的泪花。
鞋匠老王唱《我只在乎你》，电工老张媳妇鼓着肚子和老王叫阵，这样的戏码每天都在上演，大伙早就见怪不怪了。电工老张媳妇腻歪老王，她家男人的耳朵根子就可以清净一会子了。和老王抬抬杠，骂骂自己的男人，这是电工老张媳妇白天生活的全部内容。
隔著不远就是和谐小区的大门儿，门卫老赵也是个遗留青年儿。他不加入他们，破烂街上的人都不在他的视野之内。一只眼睛的他，坐在马扎上，沐浴着上午的阳光，听郭德纲的相声。也不知道那相声好笑不好笑，反正门卫老赵总是一个表情——无表情。
电工老张的勤奋夜晚
电工老张很温和，作为青年儿的他，有些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不像其他青年儿似的咬着“嘛儿嘛儿”不撒嘴。他说的是A城的语言，和自己的媳妇，和周围当地人一样，褪尽了“嘛儿嘛儿”的津味。如果他媳妇不总是骂他破青年儿，不知道底细的人，就会把他当成纯粹的本地货。
这有点意思。别的青年儿身份再卑微，没有谁轻易放弃自己的血统，尽管他们早就变异了。“嘛儿嘛儿”代表着不同流合污，代表骨子里的高贵，代表着大城市的气势。电工老张就显着太本土化了。这一刻的他正在一户人家修线路，老旧的楼房，让他忙得站不住脚，这家刚修好，那家又出问题了。正忙碌着，老张的耳朵开始痒痒，他知道这是耳朵们准备接收某种强烈的信号了。
果然，十秒钟后，对面楼房传出了媳妇的声音：
吃饭喽——
电工老张和媳妇住在顶层六楼。老张媳妇喊老张时，要从门里走出来，站在楼道里，楼道里的窗子是破损的，女人就将声音从破损处送出去。这个六十岁的矮胖女人，有一副好嗓子，从窗子破损处送出去的声音，分成若干个小组，一组送到老张的耳朵里，一组送到其他业主耳朵里，一组送到街道上。这哪里是声音，分明就是炸弹，炸得人耳朵嗡嗡响。幸好耳朵们和电工老张的耳朵一样，提前做好了迎接的准备，否则非得魂飞魄散不可。 见没有立即得到回应，老张媳妇嗷的一声，提高了分贝，破口大骂：
你个臭青年儿，幸亏没啥本事，要是有能耐，还不得把我给灭了。
正在缝鞋的鞋匠老王又有话题了，这要是我媳妇，早打老家去了。老张这辈子，活得真窝囊噢。嘿嘿，还是我媳妇好，人长得漂亮，还天天给我唱歌听。老王小眼睛里的眼仁飞速旋转，仿佛坐上了过山车。门卫老赵依旧不吭气，面无表情地沉醉在他的相声世界里。
在骂声中，电工老张费力地爬上了自己的六楼，进了屋子洗手吃饭。老張从来不用问啥饭，他和媳妇的饭食从来没有期待性，早上做了吃一天。中午和晚上都不用开火，春夏秋冬都是一个温度，吃出了一副铁打的胃。老张的屁股在椅子上还没挨瓷实，胖媳妇的唠叨就砸过来了。那些唠叨像是一只只的小鼓槌，乒乒乓乓敲打着电工老张。老张的皮肉被捶打得皮实且富有弹性，那些小鼓槌从老张的身上反弹出去，落在屋子里的各种陈旧而简易的物件上，发出杂乱的撞击声。老张媳妇有一个特质，不管她是鼓着肚子和鞋匠老王较真儿，还是恶声恶气地骂自家的老张，她的眼睛都是笑眯眯的。乍一看老张媳妇，会被她的表象蒙蔽，以为她是一个和善慈祥的妇人。眼见着老张又拿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老张媳妇怒火心中生，瞬间改变策略，将战事升级。
先从她瞎了眼看上老张开始，中间种种种种，再到市里工作的儿子买楼房娶媳妇，拉窟窿借债。这就是一道大烩菜，食材不新鲜，新鲜的是烹制的调料。男女生殖器，外加祖宗八辈，各种的重新组合，各种的混搭，调制出别有风味的作料，使得大烩菜喷喷香。电工老张也真是有定力，安心吃他的干馒头。吃过饭的电工老张躺在床上小憩，媳妇就坐在床头上对着老张的脸骂。老张用呼噜回答她，她完全可以做一些动作，来骚扰老张的睡眠，可是她没有。拿出君子风范，只是动口不动手。骂着骂着，女人想起自己还没吃饭，就举着干馒头，咬一口骂一句。骂一句咬一口。电工老张睡醒了，就提上他的工具，准备出去。没有骂够的老张媳妇，就追出来，跟在老张身后。老张的腿不好，膝盖患有滑膜炎，下楼一拐一拐的，女人在后边骂道，知不道自个有啥毛病，滚后边去。老张也不吭气，闪身让过女人，让女人走在前边，把自己的手搭在女人的肩头上。他一路搭着，她一路骂着。下楼。
和白天相比，夜晚的电工老张和媳妇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样。两个六十岁的人琴瑟和谐，早起晚睡，早上早到四点多，晚上晚到十二点。那时候还没和门卫老赵闹别扭，大门夜里还不关，畅通无阻。破小区，连贼都不来的地方，那道门关与不关，也没啥区别。他们一早一晚，手儿空空地从门里出去，再回来时，连拖带拽，什么空纸箱子，一截一截的铁棍儿，塑料瓶子，塑料油壶，啤酒白酒瓶子。简直是应有尽有，五花八门。
这是夜里的时间段儿，晚上还有一个时间段儿。晚上的时间段从吃过晚饭，到九点或是十点不等。夫妻两个双双出了门，专门捡热闹的地方去。比如公园，比如广场，那里有人群，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垃圾。看吧，那一时刻的电工老张和媳妇，敏锐极了，他们浑身上下都是眼睛，哪里有一只矿泉水瓶子，甚至哪里即将有一个矿泉水瓶子，准会在第一时间捕捉到，并且在第一时间冲刺过去。她给他一个眼神，他立即飞奔而去。他给她一个眼神，她马上盯准目标。看哪，广场上有一群踢球的孩子，有孩子就有随手乱扔的饮料瓶子。这帮孩子的坏习惯真是好，千万别改了噢。你看着这边，我守着那边，咱们兵分两路，省得被别人钻了空子。
一袋子一袋子往家里背啊。一毛钱一个时往家里背，五分钱一个时往家里背，三分钱一个时也得往家里背。走啊，走啊，穿过了大半个城，终于到了大门口。
门卫老赵在大门口站着。老赵的一只玻璃花眼，在浑浊的路灯下，发射着熠熠的光芒。
门卫老赵的那扇门
门卫老赵纯属是聋子的耳朵——配头。
阳光好的时候，他在阳光里，阳光不好的时候，他在门口一侧的门卫室里。谁也听不见他说话，他也从来不主动跟谁说话。他以门卫的身份出现很久很久了，久到没有人记得清具体是哪一年。他和破败的小区一起衰老，或者说，破败的小区和他一起衰老。没有人进过他不足五平米的门卫房，老赵如何生活在大家眼里是个谜，但是这个谜没有人感兴趣，也就没有人去探究。他除了出现在门口的阳光里，举着他小小的随身听，占用一下人的视线，基本上是可以被忽略的不存在的事物。没有人关心瞎掉一只眼睛的他是谁，没有人了解他为什么总是一个人。
但是有一点大家可以确认，他是有点来头的，背后一定倚靠着或大或小的权势，要不然不会轻轻松松地挣着这份不劳而获的钱。顶着门卫的头衔，却不发挥门卫的作用。最先拿门卫老赵青年儿身份说事儿的，是电工老张媳妇。电工老张媳妇儿站在鞋匠老王摊子前，听老王又唱《我只在乎你》，气儿就不打一处来，她鼓了鼓肚子，眯着永远微笑的眼说，呸！瞅瞅你们这些没人要的，修鞋的，当电工的，看门儿的，没一个有出息的。老张媳妇说“看门儿的”几个字时，语气明显弱了很多。
看门儿的谁是青年儿啊？
鞋匠老王打断了自己美妙的歌声，朝着坐在阳光里的门卫老赵努努嘴，故意大声发问。电工老张媳妇能不恨鞋匠老王么。
本来电工老张媳妇与门卫老赵相安无事。忽然有一天，一直闲置的门卫老赵身上多了一份任务，负责收取各个楼道的掏垃圾费用。如此一来，门卫老赵和各家就有了互动。原来收取掏垃圾费的人，因为总收不上来费用，被辞退了。这个老旧的小区，和现在新建的小区不同，楼道里有一个倒垃圾的通道。冬天还好说，夏天时业主们倾倒的西瓜皮，流质垃圾，一天不清理楼道里就臭气熏天，招惹得蚊蝇乱舞。最倒霉的是一楼的住户，门窗都没法开。不管是谁收垃圾费，饱受熏染的一楼住户总是第一个先交。调皮捣蛋的往往是四五六楼的住户。电工老张媳妇把持着家里的财政大权，她说掏垃圾的不负责任，垃圾掏不净，凭啥要交费用。她还拽着收费的人，到一楼打开垃圾道的铁门儿，让收费的人亲自体验她的话有多么正确，垃圾道有多么污秽。凭借着这个理由，她家愣是好几年没交掏垃圾费。 现在门卫老赵来了。
门卫老赵从一楼开始敲门，当当当三声，用手指关节敲打防盗门。里边问，谁呀？他简洁地答，收垃圾费。四个字，非常纯正的津腔儿。每个门都是这四个字，多一个字不说。说也奇怪，人都麻利地开了门，痛痛快快地交了费用。而且是用最快的速度。一般情况下，门卫老赵的一只眼非常节约，不和人做交流。谁家的动作要是迟滞了，他才让一只眼发挥作用，无表情地盯对方五秒钟。这是惊悚的五秒钟，对方早心惊肝颤，乖乖地奉上掏垃圾银两。
电工老张媳妇是个例外。之前电工老张叮嘱媳妇，别为难门卫老赵，咋说都是当过知青的呢。关乎到钱财的问题，老张媳妇能听老张的么？她才不怕门卫老赵那五秒钟。别说五秒，有本事盯上一天的。门卫老赵并没有浪费眼神的意思，盯了电工老张媳妇五秒钟后，转身离去了。电工老张媳妇可是得意了，一个瞎青年儿有啥能水，把大伙吓成那样？大大方方地往垃圾道扔垃圾，好像没这回事一样，弄得电工老张进出大门，都低着头走路。
第二天早上四点多，又到了电工老张和媳妇出去的时间了，两个人刚一开门，就踩到一团绵软的东西上。摸亮楼道里的限时灯，老张一看，是一只塑料袋，袋子里装的是用过的厕纸。谁他妈这么缺德，把厕纸放在人家门口？老张媳妇刚要发作，蹲下来仔细观察，塑料袋的颜色熟悉，里边厕纸的粗糙度熟悉。基本可以确定，这是昨晚她扔到垃圾道里的垃圾。难道没扔？放在门口了？
重新将垃圾扔进垃圾道，疑疑惑惑地往下走。转过楼的身子，到了大门口一看，愣住了。
大门儿上了锁。用手一拽，锁得蹬蹬的。
飞来飞去的垃圾（一）
耽误了夜间行动的电工老张媳妇，坐卧不宁了。白天没心思站在楼道里喊老张吃饭，没心思骂老张。甚至连吃饭都没心思，在鞋匠老王身边转来转去。她等着鞋匠老王夸自己的媳妇，哪怕他唱那首《我只在乎你》也好。只要鞋匠老王张嘴，她就有理由鼓着肚子骂老王。
电工老张媳妇把骂鞋匠老王的词儿都想好了。“你个死鞋匠，你别忒得意喽，小心乐极生悲！”，还有“亏得你是修鞋的，这要是给你个官当当，恐怕知不道自个姓啥了”。诸如此类，准备了一组。这叫指桑骂槐，反正鞋匠老王已经被她骂皮实了，不会真的和她计较。用眼角的余光，电工老张媳妇看见门卫老赵如往常一样，在门口安静地沐浴着太阳，随身听哗啦哗啦地响着，仿佛郭德纲给气哭了，从来没遇到这样的僵面粉丝。
这个该死的鞋匠，今儿这是咋地啦，无论如何也不开口了。周围的人都看出来，电工老张媳妇这是在找蛋的缝隙，好盯上一口儿。因此，买的卖的谁也不敢捅马蜂窝，免得蜇一脑袋大包。实在忍不住了，电工老张媳妇就主动出击，修鞋的，今儿把嘴落家里了？
鞋匠老王一心一意修鞋，没有回应电工老张媳妇。他好像真的没有听见。今天的他有些反常，不但不说不唱，小眼睛里活跃的两粒眼仁，也不到处乱转，表现得很是安静。一个年轻女子朝着修鞋摊子走过来，问鞋匠鞋子修好了没有，旁边人这才注意鞋匠手里正修的是双女式皮鞋。鞋匠说马上好了，右手捉过剪刀剪断了线头，将鞋子交给年轻女子。年轻女子检查了一番，又将地上的另一只拎起来检查了一番，嗔怒道，修的是好的那只，坏的那只还坏着呢。鞋匠忙着道歉，说马上给您修好，马上。马上啊。
女子走后，按说大伙该逗一逗鞋匠老王。可是今儿，没有人动筷儿，大家在暗中观望。果然，电工老张媳妇找到了新的切入话题，假装给人修错了，好借这个机会多瞅人两眼，一眼一眼的总往人胸脯子上瞄。男人哪有不臭流氓的？
家走做饭去吧，瞅瞅几点了？
电工老张不放心媳妇，怕和门卫老赵打起来，特意出来瞧瞧。正骑虎难下的老张媳妇，见男人给他铺设了个台阶，赶紧识趣地下了。边下边叨叨，饿死你个死青年儿！
往常她骂的是破青年儿，再不就是臭青年儿，今儿用的是死青年儿，而且说“死”的时候，眯眯的笑眼朝着门口那片阳光里的人恶恶地盯了一下。
夜里十点半，小区的大门就关上了。晚回来的人叫门儿，门卫老赵不厌其烦地推动那扇大铁门。大铁门在深夜里发出痛苦的吱吱声。这是诚心和咱们过不去！电工老张媳妇咬牙切齿，想想那些纸箱子，建筑工地上的铁管儿，心脏一揪一揪地疼。电工老张劝媳妇，把垃圾费交了吧，这不是置气么。见老张不向着自己说，老女人狠狠地在男人胳膊上掐了一把。不等松弛的肉复原，老女人不解气，又狠狠地掐了一把。好脾气的电工老张，摸了摸被掐青的胳膊，怕媳妇累着了，就去厨房寻了把切菜刀，把刀把递给媳妇。老女人不但没有怒火中烧，还噗嗤一声乐了，杀人不犯法，我早宰了你了，你个破青年儿。
转天早上四点多钟，电工老张夫妻准时醒来。却没有像往日那样起床，两人躺在被窝里，摸着瞎思念他们的宝贝。看哪，宝贝们伸着小手，正在朝着他们摇动，爷爷奶奶，快带我回家吧。隔着一道门，他们干着急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宝贝们被别人带走了。一只眼的就是缺德，我去找他算账！电工老张媳妇腾地出了被窝，穿衣下床开门往外走，突然，脚下一绊——
飞来飞去的垃圾（二）
这一回电工老张夫妻确定了，门口的垃圾是有人故意放的。是谁把他们扔在垃圾道里的垃圾，又捡回来放在他们家门口的呢？这还用问，肯定是门卫老赵。门卫老赵这是双管齐下，就为了追要掏垃圾的费用。电工老张也有些生气了，本来他是打算跟谁悄悄借个三头五百的，暗中先把钱给交了。他是知青，老赵也是知青，就冲这点也得支持老赵工作。没想到门卫老赵来这手，垃圾堵在门口可劲把媳妇摔了一跤，脚脖子红肿红肿的，连道儿都走不了了。老实巴交的电工老张，心中的积累的郁结一下子爆发了，他决心和门卫老赵玩一玩捉迷藏。
电工老张平时卖捡来的破烂，是用一个三轮车，三轮车就放在楼下，车轱辘用铁链子拴在一楼的防盗窗上。你门卫老赵不是夜里来扒垃圾道里的垃圾么，好吧，我就在外边守着你。电工老张裹着一床旧被子，蜷缩在三轮车里，兩只眼睛穿越黑暗，牢牢地盯着垃圾道的铁门。只要门卫老赵一出现，他就会猛虎般地冲杀过去。冲杀过去怎样呢，电工老张没有细致地想过，和老赵厮打起来，或是结结实实地吵一顿？他不能确定。不管怎样，他首先要冲过去，而且一定要冲出气势来，冲出威风来。这些年，他太不像个男人了，每天被媳妇骂来骂去，活得太窝囊了。妈的，他要是个县长，女人还敢么。电工老张越想越委屈，泪水哗哗地往外流。 一颗星子划过天际。又一颗星子划过天际。一道手电筒的光芒，隔着六楼的玻璃，准确地打在电工老张的脸上。这是媳妇在招呼他上楼。电工老张用手拽着楼梯扶手，拐着患有滑膜炎的腿，一个楼梯一个楼梯地往上爬。终于到了六楼，门口等他的除了自己的女人，还有一兜垃圾。这是他家扔出去的垃圾，它怎么来的？是门卫老赵放的，还是垃圾自己飞上来的？
头一天的蹲守失败了。没关系，还有第二天，第三天。防止出现偏差，夜里十一点多，电工老张在楼下垃圾道处站定了，楼上的媳妇瘸着一只脚，将一袋子垃圾道具扔进垃圾道。电工老张清楚地听到了垃圾袋和垃圾道铁门儿的触碰声，妥了，它是真实存在的了。接下来就是缩在三轮车上等候。等门卫老赵。等着老赵的出现，他好破茧而出，在腾出的刹那，变成顶天立地的男人。老张的眼睛亮闪闪，牢牢地盯着垃圾道的小铁门儿。不敢思想，不敢喘大气，直把两颗眼珠盯成了四颗眼珠，四颗眼珠又盯成了八颗。它们就像癌细胞，在无限制地疯狂增长。哪两颗是原始的眼珠，电工老张迷糊了。这时，楼上的暗号又传递下来。
自家门口的，除了女人，还有四五个小时前抛出去的那袋垃圾道具。
有点瘆人——
电工老张从女人的口气里听出了妥协的味道。不，不能妥协！此时的老张，不再是过去的老张，他变得勇猛无比，也是智慧无比，血红的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要改变战略，哪怕再狡猾的狐狸也会露出尾巴来。且说终于盼到了下一个夜里十一点多钟，电工老张拎着自家的垃圾道具，蹒跚着下得楼来。那垃圾道具没有露在外边，而是隐藏在了肥大的外套底下。是的，老张特意穿了一件可以遮蔽垃圾的外套。出了楼道口，转而向其他的楼道口而去，巡视左右，见四下无人，挪上楼道台阶，将垃圾道具扔进垃圾道内。扔完了，电工老张忽然有些失落，明明抱着捉住门卫老赵的决心，他的战场一转移，老赵找不到目标了，自己岂不是赢了？赢了就失去了捉老赵的快感了啊。电工老张开始沮丧了。
剧情的结果出乎电工老张的意料，他扔到别的垃圾道的垃圾，又神奇地出现在他家门口了。一连几天如是，第四天的时候，电工老张的媳妇哭了，她说我去交钱还不行么？斗志昂扬的老张态度坚决，不交，我一定要亲手抓住往门口放垃圾的人。
电工老张媳妇内心恐惧，背着老张交了掏垃圾的费用。钱从老张媳妇口袋里掏出来的过程，相当地艰涩。掏出一张十元的纸币，哎呦一声。掏出一张一元的纸币，哎呦一声。掏出一枚一毛的硬币，同样哎呦一声。痛感很是强烈，好像那些钱是从她的肋骨上撸下来的。门卫老赵不看哎呦的女人，身和心都在随身听的相声里，只负责伸手一只细长的手掌，耐心地接纳面值不等的钱币。
钱发挥了作用，当天夜里，门口的大门就没再关上。可是，面对畅通无阻的大门，电工老张却不对劲了。
鞋匠老王哪去了
电工老张拒绝通行敞开的大门，不和媳妇一起出去捡拾最热爱的破烂儿。他坚信自己可以捉到门卫老赵，所以，他要守在整栋楼的垃圾通道跟前，全力以赴施行他的捕捉计划。夜晚的电工老张，是亢奋的，目光炯炯地在楼下巡视。巡视的结果一无所获，他丢在某个垃圾通道里的垃圾，没有再出现他家的门口，更别说看见门卫老赵的影子了。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那袋子垃圾被掏垃圾人的掏出来，装上垃圾车运走了。
就这么窝囊地赢了么？
电工老张不甘心，又一个夜晚来临了，往垃圾通道扔下一袋子新的垃圾道具后，顺着楼梯连滚带爬，以最快的速度守在垃圾通道附近。大概是凌晨一点钟左右，老张忽然听见有动静，仔细辨别，这动静不是风和物体撞击出来的，也不是各种交通工具和路面摩擦出来的。是拨弄铁器发出来的声音，不好，准是门卫老赵偷垃圾来了。电工老张嗷地一声呼啸，如一头老豹子对着黑暗里的垃圾道冲过去……
沉睡的人被惊醒，都听到了楼下激烈的搏击声，拍！拍！什么东西在抽打皮肉。搏击声伴着喊叫声，奇怪的是，搏击是两个人的事情，从头到尾却只有一个人在发声。有人拨开窗帘，将视线拢起，顺着搏击的方向努力辨识。眼力好的人终于发现了端倪，但见发出声音之处，一团朦胧的影子在跳来跳去。影子时而高，时而矮，高时像是一条影子，矮时又像是两条影子抱在一起。从影子上生长出来的武器，在勇猛地战斗，它们奋力朝着影子的某一处击打。啪啪声正是由此而来。神经病吧？听说谁家有神经病人么？还是神经了好，省得为活着发愁。人在窗子后边叹了口气。
转天，老旧的小区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门卫老赵坐在深秋的阳光里听相声，一个老婆儿搀着患脑血栓的老头儿散步，边散步边抱怨道路的坑洼不平。是个周六，几个穿着校服的七八岁男孩子，蹲在地上头顶着头拍卡片。一条叫贝贝的瘸腿母狗，依旧穿着一条夏天的粉裙子，在院子里溜达，然后抱住一棵电线杆，以倒立的姿势排便便。一切都是以往的旧模样。非要找出点异样来，还真有一点，电工老张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据老张的媳妇说，老张腿不好，下楼没留神，从楼梯上滚下来了。电工老张乐呵呵的，看不出其他的迹象。白天尽职尽责地工作，晚上琴瑟和諧地与媳妇去捡破烂儿。
其实还有一点变化，这个变化电工老张媳妇感受最明显。鞋匠老王不见了。想想，这几天光和门卫老赵折腾了，没顾上鞋匠老王。一打听，街上的人说，鞋匠不在已经七八天了。电工老张媳妇认真地翻检记忆，想起来，故意和鞋匠找茬那天，鞋匠就应该不对劲了的。她忽略了他的不对劲，抑或说没有拿他的不对劲当回事。怎么了呢？
电工老张媳妇别扭极了，听鞋匠老王夸漂亮媳妇，听鞋匠老王唱《我只在乎你》，以及她打击鞋匠老王的幸福气焰，已经成了她白天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鞋匠老王不在了，她的日子就塌了一大角。这个角存在时不觉得珍贵，一旦缺失了，茶饭不想，连骂自家男人老张的欲念都萎缩了。这是一连串的反应，电工老张媳妇噤声了，和谐小区也不习惯了，张开的耳朵时刻等待着。在漫长的等待中，和谐小区焦躁，烦闷，如同更年期的女人。和谐小区的不安情绪，作用在电工老张媳妇的身上，促使她更加地焦灼。
有人占了鞋匠的摊位，电工老张媳妇一万个不乐意，她和人理论，说这是鞋匠的位置，谁都不能占。大多数人懒得和她理论，搬走了事。也有个别想过招儿的，无奈，三招不过，准被老女人斩落马下。一来二去，再没人愿意冒那个险，鞋匠的位置在拥挤的街道上，突兀地空闲着。
一直到了立冬。一天，来了一个卖萝卜的，因是第一次来，不知道这里的规矩，看上了鞋匠的那个位置。卖萝卜的对站在鞋匠位置上的胖女人说，我是某某庄子的，自家产的萝卜，卖完了我就走，大姐您让一下，可好？
刚想下驱逐令的电工老张媳妇，一听说是某某庄子的，眯眯的笑眼猛然瞪大了，修鞋的老王是你庄子上的？
卖萝卜的说是啊。
老王咋没进城修鞋啊？
卖萝卜的说，他女人病重了。从年轻就得了类风湿，瘫炕上好几十年了。
电工老张媳妇又问，那他女人长得可漂亮？
卖萝卜的说，据说年轻时候挺漂亮的，现在不漂亮了，病拿得脸都变形了。
电工老张媳妇还想问点什么，但她忘了，想不起来了。这时一个喷嚏骚扰了她，妇人转过脸来，就对着太阳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正在阳光里面无表情听相声的门卫老赵，可能被喷嚏惊倒了，面部的肌肉有了一个微微的抽动。
（选自《当代小说》2017年第6期）
那时天津卫下边有五个县，别的县怎么称呼我不清楚，只知道A县的人管知青叫青年儿。据本作者分析，之所以叫青年儿，大概因为知青是“知识青年”而得来。您听听，几十年后青年儿电工老张的媳妇还这样骂呢：
你不就是个破青年儿么，当初啥也没有！
多不讲理，您当初不就图了人家是青年儿了么。
鞋匠老王的美女老婆
有必要先普及一个常识，很多人都以为但凡是天津人，说话一定是“嘛儿嘛儿”的，管“这个”叫“介个”。其实还真不是，市内六区的人差不多是这样，下边郊县语言千差万别。从地图上看，天津不过是一个弹丸之地，可就是这个弹丸之地，里边却繁衍出相当复杂的语系来。就拿A县来说，总是把“嘛儿嘛儿”的说成“啥啥”的，满嘴的苞米碴子味儿。冷丁的听上去，有点像唐山和东北杂交的品种。因此，鞋匠老王“嘛儿嘛儿”的纯正天津口音，就格外地扎耳朵，很容易分辨。在这座小城里，操着和鞋匠老王一样口音的人，真的挺多的。过去遗留下来的知青，排列起来足有一个军。这批人不像影视剧演的那样，背井离乡拼了命地要返城。他们不是，离家太近了，很多人就把未来许给下乡的地方了。
尽管街上不缺“嘛儿嘛儿”的腔调，鞋匠老王的声音还是透着特别：尖细，字与字的间隔短，一个赶着一个地往外倒腾。恐怕说慢了，那字就断流了。也怪了，鞋匠老王的长相和他的声音一脉相承，五官尖锐，刻薄。尤以眼睛和嘴巴最具特色：眼睛占用的空间特别小，眼仁儿却是异常活跃，在眼眶里上蹿下跳。他若抬头和你说话，你盯着他的眼睛超不过两秒钟，便觉自己的眼睛也有了动感。再看这嘴巴，薄且不说，别人的唇峰往里收敛，他是往外凸出去，尖尖的如同武器。有一种动物的嘴巴就是如此，叫什么您去百度查查看。
声音和长相，这是两个特别了吧。第三个特别，鞋匠老王不是小城里的青年儿，他是下边村里的。每天用自行车驮着修鞋箱子，到和谐小区大门外边来修鞋。门外边除了他的修鞋摊子，还有卖菜的摊儿，以及几个水果摊子。大家得以在这里扎下根儿，实在是由于和谐小区太陈旧了，位置又不显眼。它就像城市的一块暗疮，长在内裤遮盖的地方，难看的形象和难闻的骚气，都给闷在裆里了。下边村里遗留的青年儿凤毛麟角，小城再小也是城市，况且是直辖市下边的小城，说起来也孬不到哪里去。遗落在乡村，乡村肯定有特别吸引人的地方。果然，大家从鞋匠老王的嘴巴里得到了验证。
他有一个漂亮的老婆。
漂亮的老婆给鞋匠老王提振了精神，让他从矮人一等的乡下人，成为大家羡慕的对象。那是怎样的一个美人啊，让鞋匠老王放弃了返城的机会，甘于一辈子农耕生活。看把老王得意的，说起老婆愈加嘴飞眼舞。他的段子讲了上百遍，上千遍，每一次讲述都是充满了新鲜感。
人说，刚过去这个女的漂亮不？
漂亮嘛，介也能叫漂亮？赶明儿把我媳妇带来，给你们瞅瞅，那才叫一个漂亮。你说嘛，介个岁数了能漂亮哪去？告儿你，为嘛我不敢带我媳妇来，我就怕你们大伙看眼里，拔不出来，回头眼珠子受病。为你们好，我介是。
我是女的，不怕拔不出来，给我瞅瞅总行啊。
说话的是电工老张的媳妇。电工老张是和谐小区里的电工，他家就住在和谐小区，而且他还有和鞋匠老王相同的身份，是遗留的青年儿。老张的老婆没有工作，也就谈不上退休，面色暗黄却胖的老女人最大的爱好就是站街，尤其喜欢站在鞋匠老王的鞋摊旁边。她总是质疑老王，在没有亲眼看见老王漂亮老婆之前，对老王的话嗤之以鼻。
鞋匠老王才不往心里去，故意气她，我媳妇凭啥白给你瞅呢？
不白瞅，还给你抹道黑儿。天天吹牛逼。
鞋匠老王依旧不生气。他是多么骄傲啊，他有漂亮的老婆。幸福的他开始哼唱一首歌，歌子在嘴巴里刚一露头，电工老张媳妇就朝着地上呸了一口，还我只在乎你，挺大岁数了也不牙碜。
鞋匠老王唱得可美了，缝鞋的小机器吱吱地转动，就好像在给他打着节拍。大概唱得太投入了，老王的小眼睛里泛起了星星点点的泪花。
鞋匠老王唱《我只在乎你》，电工老张媳妇鼓着肚子和老王叫阵，这样的戏码每天都在上演，大伙早就见怪不怪了。电工老张媳妇腻歪老王，她家男人的耳朵根子就可以清净一会子了。和老王抬抬杠，骂骂自己的男人，这是电工老张媳妇白天生活的全部内容。
隔著不远就是和谐小区的大门儿，门卫老赵也是个遗留青年儿。他不加入他们，破烂街上的人都不在他的视野之内。一只眼睛的他，坐在马扎上，沐浴着上午的阳光，听郭德纲的相声。也不知道那相声好笑不好笑，反正门卫老赵总是一个表情——无表情。
电工老张的勤奋夜晚
电工老张很温和，作为青年儿的他，有些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不像其他青年儿似的咬着“嘛儿嘛儿”不撒嘴。他说的是A城的语言，和自己的媳妇，和周围当地人一样，褪尽了“嘛儿嘛儿”的津味。如果他媳妇不总是骂他破青年儿，不知道底细的人，就会把他当成纯粹的本地货。
这有点意思。别的青年儿身份再卑微，没有谁轻易放弃自己的血统，尽管他们早就变异了。“嘛儿嘛儿”代表着不同流合污，代表骨子里的高贵，代表着大城市的气势。电工老张就显着太本土化了。这一刻的他正在一户人家修线路，老旧的楼房，让他忙得站不住脚，这家刚修好，那家又出问题了。正忙碌着，老张的耳朵开始痒痒，他知道这是耳朵们准备接收某种强烈的信号了。
果然，十秒钟后，对面楼房传出了媳妇的声音：
吃饭喽——
电工老张和媳妇住在顶层六楼。老张媳妇喊老张时，要从门里走出来，站在楼道里，楼道里的窗子是破损的，女人就将声音从破损处送出去。这个六十岁的矮胖女人，有一副好嗓子，从窗子破损处送出去的声音，分成若干个小组，一组送到老张的耳朵里，一组送到其他业主耳朵里，一组送到街道上。这哪里是声音，分明就是炸弹，炸得人耳朵嗡嗡响。幸好耳朵们和电工老张的耳朵一样，提前做好了迎接的准备，否则非得魂飞魄散不可。 见没有立即得到回应，老张媳妇嗷的一声，提高了分贝，破口大骂：
你个臭青年儿，幸亏没啥本事，要是有能耐，还不得把我给灭了。
正在缝鞋的鞋匠老王又有话题了，这要是我媳妇，早打老家去了。老张这辈子，活得真窝囊噢。嘿嘿，还是我媳妇好，人长得漂亮，还天天给我唱歌听。老王小眼睛里的眼仁飞速旋转，仿佛坐上了过山车。门卫老赵依旧不吭气，面无表情地沉醉在他的相声世界里。
在骂声中，电工老张费力地爬上了自己的六楼，进了屋子洗手吃饭。老張从来不用问啥饭，他和媳妇的饭食从来没有期待性，早上做了吃一天。中午和晚上都不用开火，春夏秋冬都是一个温度，吃出了一副铁打的胃。老张的屁股在椅子上还没挨瓷实，胖媳妇的唠叨就砸过来了。那些唠叨像是一只只的小鼓槌，乒乒乓乓敲打着电工老张。老张的皮肉被捶打得皮实且富有弹性，那些小鼓槌从老张的身上反弹出去，落在屋子里的各种陈旧而简易的物件上，发出杂乱的撞击声。老张媳妇有一个特质，不管她是鼓着肚子和鞋匠老王较真儿，还是恶声恶气地骂自家的老张，她的眼睛都是笑眯眯的。乍一看老张媳妇，会被她的表象蒙蔽，以为她是一个和善慈祥的妇人。眼见着老张又拿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老张媳妇怒火心中生，瞬间改变策略，将战事升级。
先从她瞎了眼看上老张开始，中间种种种种，再到市里工作的儿子买楼房娶媳妇，拉窟窿借债。这就是一道大烩菜，食材不新鲜，新鲜的是烹制的调料。男女生殖器，外加祖宗八辈，各种的重新组合，各种的混搭，调制出别有风味的作料，使得大烩菜喷喷香。电工老张也真是有定力，安心吃他的干馒头。吃过饭的电工老张躺在床上小憩，媳妇就坐在床头上对着老张的脸骂。老张用呼噜回答她，她完全可以做一些动作，来骚扰老张的睡眠，可是她没有。拿出君子风范，只是动口不动手。骂着骂着，女人想起自己还没吃饭，就举着干馒头，咬一口骂一句。骂一句咬一口。电工老张睡醒了，就提上他的工具，准备出去。没有骂够的老张媳妇，就追出来，跟在老张身后。老张的腿不好，膝盖患有滑膜炎，下楼一拐一拐的，女人在后边骂道，知不道自个有啥毛病，滚后边去。老张也不吭气，闪身让过女人，让女人走在前边，把自己的手搭在女人的肩头上。他一路搭着，她一路骂着。下楼。
和白天相比，夜晚的电工老张和媳妇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样。两个六十岁的人琴瑟和谐，早起晚睡，早上早到四点多，晚上晚到十二点。那时候还没和门卫老赵闹别扭，大门夜里还不关，畅通无阻。破小区，连贼都不来的地方，那道门关与不关，也没啥区别。他们一早一晚，手儿空空地从门里出去，再回来时，连拖带拽，什么空纸箱子，一截一截的铁棍儿，塑料瓶子，塑料油壶，啤酒白酒瓶子。简直是应有尽有，五花八门。
这是夜里的时间段儿，晚上还有一个时间段儿。晚上的时间段从吃过晚饭，到九点或是十点不等。夫妻两个双双出了门，专门捡热闹的地方去。比如公园，比如广场，那里有人群，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垃圾。看吧，那一时刻的电工老张和媳妇，敏锐极了，他们浑身上下都是眼睛，哪里有一只矿泉水瓶子，甚至哪里即将有一个矿泉水瓶子，准会在第一时间捕捉到，并且在第一时间冲刺过去。她给他一个眼神，他立即飞奔而去。他给她一个眼神，她马上盯准目标。看哪，广场上有一群踢球的孩子，有孩子就有随手乱扔的饮料瓶子。这帮孩子的坏习惯真是好，千万别改了噢。你看着这边，我守着那边，咱们兵分两路，省得被别人钻了空子。
一袋子一袋子往家里背啊。一毛钱一个时往家里背，五分钱一个时往家里背，三分钱一个时也得往家里背。走啊，走啊，穿过了大半个城，终于到了大门口。
门卫老赵在大门口站着。老赵的一只玻璃花眼，在浑浊的路灯下，发射着熠熠的光芒。
门卫老赵的那扇门
门卫老赵纯属是聋子的耳朵——配头。
阳光好的时候，他在阳光里，阳光不好的时候，他在门口一侧的门卫室里。谁也听不见他说话，他也从来不主动跟谁说话。他以门卫的身份出现很久很久了，久到没有人记得清具体是哪一年。他和破败的小区一起衰老，或者说，破败的小区和他一起衰老。没有人进过他不足五平米的门卫房，老赵如何生活在大家眼里是个谜，但是这个谜没有人感兴趣，也就没有人去探究。他除了出现在门口的阳光里，举着他小小的随身听，占用一下人的视线，基本上是可以被忽略的不存在的事物。没有人关心瞎掉一只眼睛的他是谁，没有人了解他为什么总是一个人。
但是有一点大家可以确认，他是有点来头的，背后一定倚靠着或大或小的权势，要不然不会轻轻松松地挣着这份不劳而获的钱。顶着门卫的头衔，却不发挥门卫的作用。最先拿门卫老赵青年儿身份说事儿的，是电工老张媳妇。电工老张媳妇儿站在鞋匠老王摊子前，听老王又唱《我只在乎你》，气儿就不打一处来，她鼓了鼓肚子，眯着永远微笑的眼说，呸！瞅瞅你们这些没人要的，修鞋的，当电工的，看门儿的，没一个有出息的。老张媳妇说“看门儿的”几个字时，语气明显弱了很多。
看门儿的谁是青年儿啊？
鞋匠老王打断了自己美妙的歌声，朝着坐在阳光里的门卫老赵努努嘴，故意大声发问。电工老张媳妇能不恨鞋匠老王么。
本来电工老张媳妇与门卫老赵相安无事。忽然有一天，一直闲置的门卫老赵身上多了一份任务，负责收取各个楼道的掏垃圾费用。如此一来，门卫老赵和各家就有了互动。原来收取掏垃圾费的人，因为总收不上来费用，被辞退了。这个老旧的小区，和现在新建的小区不同，楼道里有一个倒垃圾的通道。冬天还好说，夏天时业主们倾倒的西瓜皮，流质垃圾，一天不清理楼道里就臭气熏天，招惹得蚊蝇乱舞。最倒霉的是一楼的住户，门窗都没法开。不管是谁收垃圾费，饱受熏染的一楼住户总是第一个先交。调皮捣蛋的往往是四五六楼的住户。电工老张媳妇把持着家里的财政大权，她说掏垃圾的不负责任，垃圾掏不净，凭啥要交费用。她还拽着收费的人，到一楼打开垃圾道的铁门儿，让收费的人亲自体验她的话有多么正确，垃圾道有多么污秽。凭借着这个理由，她家愣是好几年没交掏垃圾费。 现在门卫老赵来了。
门卫老赵从一楼开始敲门，当当当三声，用手指关节敲打防盗门。里边问，谁呀？他简洁地答，收垃圾费。四个字，非常纯正的津腔儿。每个门都是这四个字，多一个字不说。说也奇怪，人都麻利地开了门，痛痛快快地交了费用。而且是用最快的速度。一般情况下，门卫老赵的一只眼非常节约，不和人做交流。谁家的动作要是迟滞了，他才让一只眼发挥作用，无表情地盯对方五秒钟。这是惊悚的五秒钟，对方早心惊肝颤，乖乖地奉上掏垃圾银两。
电工老张媳妇是个例外。之前电工老张叮嘱媳妇，别为难门卫老赵，咋说都是当过知青的呢。关乎到钱财的问题，老张媳妇能听老张的么？她才不怕门卫老赵那五秒钟。别说五秒，有本事盯上一天的。门卫老赵并没有浪费眼神的意思，盯了电工老张媳妇五秒钟后，转身离去了。电工老张媳妇可是得意了，一个瞎青年儿有啥能水，把大伙吓成那样？大大方方地往垃圾道扔垃圾，好像没这回事一样，弄得电工老张进出大门，都低着头走路。
第二天早上四点多，又到了电工老张和媳妇出去的时间了，两个人刚一开门，就踩到一团绵软的东西上。摸亮楼道里的限时灯，老张一看，是一只塑料袋，袋子里装的是用过的厕纸。谁他妈这么缺德，把厕纸放在人家门口？老张媳妇刚要发作，蹲下来仔细观察，塑料袋的颜色熟悉，里边厕纸的粗糙度熟悉。基本可以确定，这是昨晚她扔到垃圾道里的垃圾。难道没扔？放在门口了？
重新将垃圾扔进垃圾道，疑疑惑惑地往下走。转过楼的身子，到了大门口一看，愣住了。
大门儿上了锁。用手一拽，锁得蹬蹬的。
飞来飞去的垃圾（一）
耽误了夜间行动的电工老张媳妇，坐卧不宁了。白天没心思站在楼道里喊老张吃饭，没心思骂老张。甚至连吃饭都没心思，在鞋匠老王身边转来转去。她等着鞋匠老王夸自己的媳妇，哪怕他唱那首《我只在乎你》也好。只要鞋匠老王张嘴，她就有理由鼓着肚子骂老王。
电工老张媳妇把骂鞋匠老王的词儿都想好了。“你个死鞋匠，你别忒得意喽，小心乐极生悲！”，还有“亏得你是修鞋的，这要是给你个官当当，恐怕知不道自个姓啥了”。诸如此类，准备了一组。这叫指桑骂槐，反正鞋匠老王已经被她骂皮实了，不会真的和她计较。用眼角的余光，电工老张媳妇看见门卫老赵如往常一样，在门口安静地沐浴着太阳，随身听哗啦哗啦地响着，仿佛郭德纲给气哭了，从来没遇到这样的僵面粉丝。
这个该死的鞋匠，今儿这是咋地啦，无论如何也不开口了。周围的人都看出来，电工老张媳妇这是在找蛋的缝隙，好盯上一口儿。因此，买的卖的谁也不敢捅马蜂窝，免得蜇一脑袋大包。实在忍不住了，电工老张媳妇就主动出击，修鞋的，今儿把嘴落家里了？
鞋匠老王一心一意修鞋，没有回应电工老张媳妇。他好像真的没有听见。今天的他有些反常，不但不说不唱，小眼睛里活跃的两粒眼仁，也不到处乱转，表现得很是安静。一个年轻女子朝着修鞋摊子走过来，问鞋匠鞋子修好了没有，旁边人这才注意鞋匠手里正修的是双女式皮鞋。鞋匠说马上好了，右手捉过剪刀剪断了线头，将鞋子交给年轻女子。年轻女子检查了一番，又将地上的另一只拎起来检查了一番，嗔怒道，修的是好的那只，坏的那只还坏着呢。鞋匠忙着道歉，说马上给您修好，马上。马上啊。
女子走后，按说大伙该逗一逗鞋匠老王。可是今儿，没有人动筷儿，大家在暗中观望。果然，电工老张媳妇找到了新的切入话题，假装给人修错了，好借这个机会多瞅人两眼，一眼一眼的总往人胸脯子上瞄。男人哪有不臭流氓的？
家走做饭去吧，瞅瞅几点了？
电工老张不放心媳妇，怕和门卫老赵打起来，特意出来瞧瞧。正骑虎难下的老张媳妇，见男人给他铺设了个台阶，赶紧识趣地下了。边下边叨叨，饿死你个死青年儿！
往常她骂的是破青年儿，再不就是臭青年儿，今儿用的是死青年儿，而且说“死”的时候，眯眯的笑眼朝着门口那片阳光里的人恶恶地盯了一下。
夜里十点半，小区的大门就关上了。晚回来的人叫门儿，门卫老赵不厌其烦地推动那扇大铁门。大铁门在深夜里发出痛苦的吱吱声。这是诚心和咱们过不去！电工老张媳妇咬牙切齿，想想那些纸箱子，建筑工地上的铁管儿，心脏一揪一揪地疼。电工老张劝媳妇，把垃圾费交了吧，这不是置气么。见老张不向着自己说，老女人狠狠地在男人胳膊上掐了一把。不等松弛的肉复原，老女人不解气，又狠狠地掐了一把。好脾气的电工老张，摸了摸被掐青的胳膊，怕媳妇累着了，就去厨房寻了把切菜刀，把刀把递给媳妇。老女人不但没有怒火中烧，还噗嗤一声乐了，杀人不犯法，我早宰了你了，你个破青年儿。
转天早上四点多钟，电工老张夫妻准时醒来。却没有像往日那样起床，两人躺在被窝里，摸着瞎思念他们的宝贝。看哪，宝贝们伸着小手，正在朝着他们摇动，爷爷奶奶，快带我回家吧。隔着一道门，他们干着急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宝贝们被别人带走了。一只眼的就是缺德，我去找他算账！电工老张媳妇腾地出了被窝，穿衣下床开门往外走，突然，脚下一绊——
飞来飞去的垃圾（二）
这一回电工老张夫妻确定了，门口的垃圾是有人故意放的。是谁把他们扔在垃圾道里的垃圾，又捡回来放在他们家门口的呢？这还用问，肯定是门卫老赵。门卫老赵这是双管齐下，就为了追要掏垃圾的费用。电工老张也有些生气了，本来他是打算跟谁悄悄借个三头五百的，暗中先把钱给交了。他是知青，老赵也是知青，就冲这点也得支持老赵工作。没想到门卫老赵来这手，垃圾堵在门口可劲把媳妇摔了一跤，脚脖子红肿红肿的，连道儿都走不了了。老实巴交的电工老张，心中的积累的郁结一下子爆发了，他决心和门卫老赵玩一玩捉迷藏。
电工老张平时卖捡来的破烂，是用一个三轮车，三轮车就放在楼下，车轱辘用铁链子拴在一楼的防盗窗上。你门卫老赵不是夜里来扒垃圾道里的垃圾么，好吧，我就在外边守着你。电工老张裹着一床旧被子，蜷缩在三轮车里，兩只眼睛穿越黑暗，牢牢地盯着垃圾道的铁门。只要门卫老赵一出现，他就会猛虎般地冲杀过去。冲杀过去怎样呢，电工老张没有细致地想过，和老赵厮打起来，或是结结实实地吵一顿？他不能确定。不管怎样，他首先要冲过去，而且一定要冲出气势来，冲出威风来。这些年，他太不像个男人了，每天被媳妇骂来骂去，活得太窝囊了。妈的，他要是个县长，女人还敢么。电工老张越想越委屈，泪水哗哗地往外流。 一颗星子划过天际。又一颗星子划过天际。一道手电筒的光芒，隔着六楼的玻璃，准确地打在电工老张的脸上。这是媳妇在招呼他上楼。电工老张用手拽着楼梯扶手，拐着患有滑膜炎的腿，一个楼梯一个楼梯地往上爬。终于到了六楼，门口等他的除了自己的女人，还有一兜垃圾。这是他家扔出去的垃圾，它怎么来的？是门卫老赵放的，还是垃圾自己飞上来的？
头一天的蹲守失败了。没关系，还有第二天，第三天。防止出现偏差，夜里十一点多，电工老张在楼下垃圾道处站定了，楼上的媳妇瘸着一只脚，将一袋子垃圾道具扔进垃圾道。电工老张清楚地听到了垃圾袋和垃圾道铁门儿的触碰声，妥了，它是真实存在的了。接下来就是缩在三轮车上等候。等门卫老赵。等着老赵的出现，他好破茧而出，在腾出的刹那，变成顶天立地的男人。老张的眼睛亮闪闪，牢牢地盯着垃圾道的小铁门儿。不敢思想，不敢喘大气，直把两颗眼珠盯成了四颗眼珠，四颗眼珠又盯成了八颗。它们就像癌细胞，在无限制地疯狂增长。哪两颗是原始的眼珠，电工老张迷糊了。这时，楼上的暗号又传递下来。
自家门口的，除了女人，还有四五个小时前抛出去的那袋垃圾道具。
有点瘆人——
电工老张从女人的口气里听出了妥协的味道。不，不能妥协！此时的老张，不再是过去的老张，他变得勇猛无比，也是智慧无比，血红的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要改变战略，哪怕再狡猾的狐狸也会露出尾巴来。且说终于盼到了下一个夜里十一点多钟，电工老张拎着自家的垃圾道具，蹒跚着下得楼来。那垃圾道具没有露在外边，而是隐藏在了肥大的外套底下。是的，老张特意穿了一件可以遮蔽垃圾的外套。出了楼道口，转而向其他的楼道口而去，巡视左右，见四下无人，挪上楼道台阶，将垃圾道具扔进垃圾道内。扔完了，电工老张忽然有些失落，明明抱着捉住门卫老赵的决心，他的战场一转移，老赵找不到目标了，自己岂不是赢了？赢了就失去了捉老赵的快感了啊。电工老张开始沮丧了。
剧情的结果出乎电工老张的意料，他扔到别的垃圾道的垃圾，又神奇地出现在他家门口了。一连几天如是，第四天的时候，电工老张的媳妇哭了，她说我去交钱还不行么？斗志昂扬的老张态度坚决，不交，我一定要亲手抓住往门口放垃圾的人。
电工老张媳妇内心恐惧，背着老张交了掏垃圾的费用。钱从老张媳妇口袋里掏出来的过程，相当地艰涩。掏出一张十元的纸币，哎呦一声。掏出一张一元的纸币，哎呦一声。掏出一枚一毛的硬币，同样哎呦一声。痛感很是强烈，好像那些钱是从她的肋骨上撸下来的。门卫老赵不看哎呦的女人，身和心都在随身听的相声里，只负责伸手一只细长的手掌，耐心地接纳面值不等的钱币。
钱发挥了作用，当天夜里，门口的大门就没再关上。可是，面对畅通无阻的大门，电工老张却不对劲了。
鞋匠老王哪去了
电工老张拒绝通行敞开的大门，不和媳妇一起出去捡拾最热爱的破烂儿。他坚信自己可以捉到门卫老赵，所以，他要守在整栋楼的垃圾通道跟前，全力以赴施行他的捕捉计划。夜晚的电工老张，是亢奋的，目光炯炯地在楼下巡视。巡视的结果一无所获，他丢在某个垃圾通道里的垃圾，没有再出现他家的门口，更别说看见门卫老赵的影子了。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那袋子垃圾被掏垃圾人的掏出来，装上垃圾车运走了。
就这么窝囊地赢了么？
电工老张不甘心，又一个夜晚来临了，往垃圾通道扔下一袋子新的垃圾道具后，顺着楼梯连滚带爬，以最快的速度守在垃圾通道附近。大概是凌晨一点钟左右，老张忽然听见有动静，仔细辨别，这动静不是风和物体撞击出来的，也不是各种交通工具和路面摩擦出来的。是拨弄铁器发出来的声音，不好，准是门卫老赵偷垃圾来了。电工老张嗷地一声呼啸，如一头老豹子对着黑暗里的垃圾道冲过去……
沉睡的人被惊醒，都听到了楼下激烈的搏击声，拍！拍！什么东西在抽打皮肉。搏击声伴着喊叫声，奇怪的是，搏击是两个人的事情，从头到尾却只有一个人在发声。有人拨开窗帘，将视线拢起，顺着搏击的方向努力辨识。眼力好的人终于发现了端倪，但见发出声音之处，一团朦胧的影子在跳来跳去。影子时而高，时而矮，高时像是一条影子，矮时又像是两条影子抱在一起。从影子上生长出来的武器，在勇猛地战斗，它们奋力朝着影子的某一处击打。啪啪声正是由此而来。神经病吧？听说谁家有神经病人么？还是神经了好，省得为活着发愁。人在窗子后边叹了口气。
转天，老旧的小区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门卫老赵坐在深秋的阳光里听相声，一个老婆儿搀着患脑血栓的老头儿散步，边散步边抱怨道路的坑洼不平。是个周六，几个穿着校服的七八岁男孩子，蹲在地上头顶着头拍卡片。一条叫贝贝的瘸腿母狗，依旧穿着一条夏天的粉裙子，在院子里溜达，然后抱住一棵电线杆，以倒立的姿势排便便。一切都是以往的旧模样。非要找出点异样来，还真有一点，电工老张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据老张的媳妇说，老张腿不好，下楼没留神，从楼梯上滚下来了。电工老张乐呵呵的，看不出其他的迹象。白天尽职尽责地工作，晚上琴瑟和諧地与媳妇去捡破烂儿。
其实还有一点变化，这个变化电工老张媳妇感受最明显。鞋匠老王不见了。想想，这几天光和门卫老赵折腾了，没顾上鞋匠老王。一打听，街上的人说，鞋匠不在已经七八天了。电工老张媳妇认真地翻检记忆，想起来，故意和鞋匠找茬那天，鞋匠就应该不对劲了的。她忽略了他的不对劲，抑或说没有拿他的不对劲当回事。怎么了呢？
电工老张媳妇别扭极了，听鞋匠老王夸漂亮媳妇，听鞋匠老王唱《我只在乎你》，以及她打击鞋匠老王的幸福气焰，已经成了她白天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鞋匠老王不在了，她的日子就塌了一大角。这个角存在时不觉得珍贵，一旦缺失了，茶饭不想，连骂自家男人老张的欲念都萎缩了。这是一连串的反应，电工老张媳妇噤声了，和谐小区也不习惯了，张开的耳朵时刻等待着。在漫长的等待中，和谐小区焦躁，烦闷，如同更年期的女人。和谐小区的不安情绪，作用在电工老张媳妇的身上，促使她更加地焦灼。
有人占了鞋匠的摊位，电工老张媳妇一万个不乐意，她和人理论，说这是鞋匠的位置，谁都不能占。大多数人懒得和她理论，搬走了事。也有个别想过招儿的，无奈，三招不过，准被老女人斩落马下。一来二去，再没人愿意冒那个险，鞋匠的位置在拥挤的街道上，突兀地空闲着。
一直到了立冬。一天，来了一个卖萝卜的，因是第一次来，不知道这里的规矩，看上了鞋匠的那个位置。卖萝卜的对站在鞋匠位置上的胖女人说，我是某某庄子的，自家产的萝卜，卖完了我就走，大姐您让一下，可好？
刚想下驱逐令的电工老张媳妇，一听说是某某庄子的，眯眯的笑眼猛然瞪大了，修鞋的老王是你庄子上的？
卖萝卜的说是啊。
老王咋没进城修鞋啊？
卖萝卜的说，他女人病重了。从年轻就得了类风湿，瘫炕上好几十年了。
电工老张媳妇又问，那他女人长得可漂亮？
卖萝卜的说，据说年轻时候挺漂亮的，现在不漂亮了，病拿得脸都变形了。
电工老张媳妇还想问点什么，但她忘了，想不起来了。这时一个喷嚏骚扰了她，妇人转过脸来，就对着太阳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正在阳光里面无表情听相声的门卫老赵，可能被喷嚏惊倒了，面部的肌肉有了一个微微的抽动。
（选自《当代小说》201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