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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冯延巳《长命女·春日宴》
一、那一年她十八岁，遇到了一个男人名字叫三愿
陈三愿的名字是他自己给自己取的，因他生平有三个愿望。前两个不常变：一愿他成为这星州城名气最大的裁缝;二愿他挣够一箱子的金子，然后衣锦还乡砸在他二娘脸上。
第三个愿望则总随生活而变化，比如此时，他就希望他捡来的陆韵诗，能赶快好了她脸上的伤疤。
说起陆韵诗，他多少有点后悔。两天前大雪覆城，他打杏花巷前天桥过，听得重重人群里有人吆喝：“二少爷想耍刀，大家伙给个响动啊！”
先是一陣欢呼声，接着又听刀剑相接的响动，最后忽而有人喊了句“杀人啦”，人群轰的散去，陈三愿几转便被推到了天桥的栏杆边。他才站稳，骂骂咧咧转头，正好对上陆韵诗那双空洞的眼。
看模样还是个小丫头，额角的刀口子在雪天里冒着热气。陈三愿试探性问她：“死了没，你？”
那丫头眨巴眼睛，血淌到了嘴边，那双圆圆的杏眼盛满了惊慌，顾不得疼先问他：“老板、老板您帮我看看，我的脸被砍破了吗？”
陈三愿食指与拇指长长一比，颇有些落井下石的尖酸，“破了这么大的口子呢。”
那丫头瞬间便哭了，眼泪、泥污、鲜血，将那张脸彻底染花了。这军阀割据的动荡时局，最不缺的就是可怜人，怪只怪陈三愿那点可怜心，把当天挣的两块铜元都扔给了她，让她拿去买馒头吃。
然后这小丫头就吃定了他会发善心似的跟着他走，他停下，她也停下，他跑，她也跑，跑起来额角的伤像只小嘴巴似的一张一张，呕出更多的血来。看得陈三愿一咬牙，走过去蛮横地扯住小姑娘的袖子，一边带她往他的小平房去，一边恶狠狠下话：“你破了相所以你的杂耍班子不要你，但我也不养闲人——”
“我会做饭、洗衣、打扫屋子，会唱京戏还会做衣裳——”
“你会做衣裳？”陈三愿蹙紧的眉头这才松了半分，“我就是开裁缝铺子的，你正好帮我打下手。”
于是他空着手出门量衣裳，最后却带了个活生生的人回来。很久以后都有叫花子沿街传八卦，说陈三愿两个铜元买了个小媳妇儿回来。他当然抵死不认了，他从小就喜欢漂亮的物件，做的衣裳也是一件顶一件好看，绝不会看上这面黄肌瘦破了相的穷丫头。
后来陈三愿问起那丫头的名字，她说她九岁那年被家里送进戏班子，一直只有个“鹿尾儿”的贱名。陈三愿笑了，说她那乱蓬蓬一只大辫子真挺像鹿尾巴的。
她接着又说，那日是她上天桥初亮嗓，临行前班主才给她起了个雅名唤“韵诗”。借着鹿尾儿的鹿字，索性便叫了“陆韵诗”。
可这名儿还没跟着她登台，便与她的脸一同破落了。陈三愿帮她换药，口里念叨：“‘不拟寒山落韵诗’。名儿倒是好名儿，留着吧。但我以后还是要叫你小鹿，顺口些。”
他忽然地俯下身，隔着咫尺凝望陆韵诗那双眼，“嘿”的一笑道：“小鹿，小鹿。你看你这双眼，还真和鹿眼似的，又圆又亮，水灵灵的。”
陆韵诗当时便暗红了脸，低下头视线滑向别处，却又被陈三愿捧着脸仰起头，他让她别乱动，还包扎着呢。他常年缝衣，指尖磨出粗糙薄茧，动作也很不温柔。
可陆韵诗望向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耳畔是炉火噼啪燃烧的声音，忽然觉得这个冬天不似往年那样冷了。
年关将近，陈三愿决定给陆韵诗做件棉袄。他把自己夏天的一件长衫让她换上，作势便要给她量衣裳。他靠近她，嗅到女孩子温热的体香。看到她扑闪着的如羽睫毛，怔了半晌才轻咳一声收回视线。
他口中叼着半根秃头的铅笔，手环过她的肩头和腰肢，一边量一边记尺寸，心里不免在想：当真是个小丫头，个头小小的，身量也单薄，不知道能不能撑起来棉袄。
用的布帛棉花都是剩下来的边角料，他坐在桌前聚精会神裁衣，她就搬了小凳在一旁帮他理线。理着理着她便伏案睡着了，半梦半醒间肩头一暖，似乎有人轻轻叹息，为她披了衣后又回桌前制衣。
棉衣做成了，东一片西一片不成颜色，陆韵诗却穿得高兴，一会儿看看袖角，一会儿摸摸衣领，扎的两条麻花辫随着蹦蹦跳跳的她一摇一摆的。陈三愿坐在炉前喝水，问她暖不暖和。
陆韵诗一个劲儿点头，回答：“这是我穿过最好的衣裳了，谢谢陈老板。”
他虽不是老板，却喜欢听她叫他老板。这世上没人这么叫过他，可他却一门心思想，他总有一天会做出星州城最漂亮的衣裳，当上真正的老板。
所以他也很开心，想着今天是年三十，便带陆韵诗上街买肉过新年。钱不够买一斤，陆韵诗与商贩磨了又磨，才买到了些碎排骨。她转头看到他的窘迫，暖洋洋向他笑道：“陈老板手艺好，迟早能买得起十斤、二十斤、一百斤的肉来吃。”
陈三愿望着她，她身上那件棉衣除了还算崭新，并不比叫花子的好多少;屋里柴不够，她洗头从来只用凉水，所以发梢还带着冰碴子;还有她额角的疤，若他买得起更好的药，也许早就好了。
可她还是冲他笑着，仿佛她遇上他便是这世间最好的事。他垂眸良久，最后把自己头上的旧毡帽取下来扣在了她脑袋上，拥着她的肩往回走。
路过天桥时有人杂耍，陆韵诗拉住他，驻足看了一阵子。陈三愿想起了什么，问她：“那天砍破了你的脸的，究竟是什么人？”
“袁督军府上的二少爷，是我惹不起的人，”她随意回答，视线被扛糖葫芦的大爷吸引了去，“陈老板，我身上还有点碎钱，咱们买串糖葫芦罢。我在天桥跟了六年，烤番薯、打糕、卤肘子觉得都就那样，唯独馋这个冰糖葫芦。”
钱只够买一串，一串九颗，回家的路上他俩一人一颗地吃，很快就只剩一个了。陆韵诗把那一颗取下来，马上要喂进自己嘴里的时候忽然停住，她转头看向冻红了鼻头的陈三愿，不由分说塞进了他口中。
“老人常说饭菜的最后一口是福底子，老板你吃了就有福了，以后会财源广进的。”她笑着，夜幕四合有人家点亮门头的红灯笼，那一点点红火在她的鹿眸里蔓延成温暖的光彩，“我以前学着唱过冯延巳的春日宴，今天我为陈老板改个词唱一遍。” 夜雪簌簌落下，是那动荡纷乱的一年最后的一场雪，朔风涌进嗓，她唱得艰涩，可听在他耳里却是那般宛转悠扬：“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老板千岁，二愿老板常健，三愿你我如同梁上燕，岁岁年年长相见。”
那一年她十八岁，遇到了一个男人名字叫三愿。于是她便也有了三个愿望，桩桩件件只与他相关联。
二、我与你说过的这些，法兰西啊英格兰啊，以后我们都要一起去
似乎那颗糖葫芦奏了效，开年便有笔好生意找上了陈三愿的门。是他之前给做过马褂的沈行长家的司机，据闻被行长千金夸过针脚细腻，所以府上三十个小厮换春装一事，老管家便被司机推荐了来找他。
老管家起初看到陈三愿破败的小屋是有些不情愿的，但耐不住陈三愿将价格一降再降，并保证可以派个小厮来监督他，绝不会偷工减料做差一件。于是这桩活便被他接下，正月初五就带着陆韵诗去了行长府上。
“中央银行驻星州分行的行长府邸，气派吧？”他与她走在西洋式的别墅花园里，脖子都酸了还是仰着头东看西看，“咱们年三十吃的碎排骨，放这里都是用来喂狗的。”
“不过不要紧，”陈三愿侧过头冲陆韵诗一笑，“做完这一单，我也能带你去尝尝那劳什子咖啡面包去。”
陆韵诗眨眨眼，也跟着一笑，与他走进后院里，开始给家丁们挨个量衣裳。两人一起昼夜赶工，半月后便出了成品，送往了沈宅。陈三愿立在院门边等小厮们换衣，都说合身舒适，唯有一个人短了半截袖子。
沈宅的小厮各有活计，这一个是独自看守后门负责收发信件报纸的，大多人没见过他便不帮他说话，他自己也摆摆手说不要紧，可陈三愿却较了真：“这不可能！我陈三愿做的衣裳，从没有不合身的。不过半个月，难道你还能长高半个头不成？”
陆韵诗扯他袖子不想让他惹事，却刚好被一个穿一身水红洋装的女子听见了。丫鬟簇拥着她走来，陆韵诗咬着唇偷觑，看到那女子烫了时兴的卷发，妆容精致，是她最羡慕的那种张扬美丽。
女子停在陈三愿面前，伸出手爽朗地笑问：“你便是陈裁缝吧？”
陆韵诗正好奇那女子要做什么，却见陈三愿亦落落大方伸出手与她的相握。很久之后陆韵诗才知道，这是从西方传来的礼仪，叫“握手”。
“是的，”陈三愿打量那女子，倏尔明了一笑，“您便是行长府上千金沈小姐吧？”
沈微一怔，旋即笑开，夸了陈三愿一句聪明，又说：“聪明人便该做聪明事，既已收了钱便快打道回府罢，别耽误了后边的生意。”
陈三愿冷笑一声，眼中忽而多了分戏谑，两步靠近沈微，那句话陆韵诗也听到了，听得她一身冷汗，“沈小姐，莫非这衣裳不合身的人，当真是突然更换的？老管家和府上小厮们都不知情，沈小姐却急着赶我们走，一个小厮罢了……或者其实并不是府上小厮，另有隐情？”
陆韵诗曾在戏班子里时，听过许多或真或假的权利争斗，譬如這个军阀给那个军阀安排了眼线，又比如这个军在那个军里安插了卧底。她还在胡思乱想，便被陈三愿扯着腕子拉走，她听他向沈微放话：“别的事我不管，但沈小姐千万别败了我裁缝的名声。”
他时常执拗得不像个该当向客人阿谀奉承的裁缝，倒像个总奉着二两傲骨的固执文人。春风吹拂，干枯的柳条已藏着星星点点绿芽，陆韵诗看着陈三愿颀长挺拔的背影，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那一天陈三愿果真带陆韵诗进了咖啡馆。她一问价格惊得想跑，却见他气定神闲点餐，笑着看她：“小鹿，这世上有许多新鲜事，你别怕，只管睁大了眼仔细研究他们到底是个什么。譬如这些面包咖啡，且尝尝究竟和我们的馒头热茶有什么不一样。钱赚来就是花的，我以后还会带你见识更有趣的东西。”
“老板，你待我真好。”她说着，已有人将一杯白瓷杯装的咖啡端到她面前来，她才捧到嘴边便闻见苦味，伸出舌尖试探性舔了舔，当即皱着鼻头放得远远。
看得陈三愿笑得前俯后仰，抱着肚子说她模样像只胆子小的馋猫。说着，他忙撕下了一小撮面包喂进她嘴里，“这个我方才尝了是甜的，快压压苦味。”
那个傍晚他俩坐在西洋式的餐厅里，喝了牛奶和咖啡，吃了面包和咖喱。她听他说了许多这大千世界她闻所未闻的稀罕事，听得她睁圆一双杏眼，一眨不眨地注视他，最后全数化作慨叹：“老板，你当真是我见过最善良、最有趣的人。”
听得陈三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许是夕阳太美，许是兴之所至，他向她许诺：“我与你说过的这些，法兰西啊英格兰啊，以后我们都要一起去。就坐船去，一起看看无边无际的大海是什么样的。”
她笑弯了眼，不知不觉竟喝完了那杯苦涩的咖啡。那时她低下头，身上的棉裙是他亲手给她缝的，她摸着那细致的针线，当真十分憧憬未来的日子。
未来她和他一起看遍多彩人间、携手共老的顺遂日子。倘若没有发生之后种种天意弄人的事的话。
不知是否是得到了沈微的赏识，沈府许多定制衣裳的活都给了陈三愿，出钱也很大方。他们便攒了些钱，买下了小屋周边的几间房，还雇了几个人，渐渐竟也折腾出了一个颇有规模的小商铺来。
陈三愿铺陈纸笔，咬了半晌笔杆，最后视线落在穿了新衣身姿袅娜的陆韵诗身上，一拍案一气呵成写下五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鹿鸣裁缝铺”。她认的字不多，也不晓得诗经里“呦呦鹿鸣”的名句，只知看到了他素来爱叫她的那个“鹿”字，当即便心头一暖。
“小鹿，转一圈我瞧瞧，”初夏鸟鸣风轻，她穿的是他新设计的一件烟绿色旗袍，半年的时光，她额角的疤痕彻底消去，被他养得粉雕玉琢像个瓷娃娃，“你当真是天桥上那个破破烂烂的丑丫头吗？我陈三愿捡了那么多物什回来，你却是最宝贝的一桩。”
不及她羞涩地垂眸，便见一西装革履的男子踏门而入，那男子直奔陈三愿，“大哥有什么宝贝怎么不和弟弟分享呢？”
她站在陈三愿背后，看不清他表情，却看见了迎面正对她的那个男子。金丝边眼镜、锃亮的皮鞋，一瞬间就让她想起了天桥上那个寒冷的冬日，一个纨绔公子哥看他们耍剑便一时兴起夺过去要玩，堪堪砍破了在一旁司鼓的她的脸。 星州城督军府二公子袁鹤亭，可不正是眼前这个一脸讥笑、管陈三愿叫“大哥”的男子。
三、我只想老板好好的，长命百岁、平安康健
那是陆韵诗头一次见陈三愿发脾气，简直要一把火烧平了这个小院子似的，接连砸碎好几个茶杯让袁鹤亭滚蛋。
“别呀大哥，我才听说你在星州城里做好了生意来祝贺你的，怎么就要赶我走呢。”袁鹤亭一推眼镜框，这才看到藏在陈三愿身后的陆韵诗，当即眼中闪过精光，“呦呵，大哥果然藏着宝贝呢，这位是谁家小姐？长得真标志——”
“袁鹤亭！”陈三愿积了莫大的怒火，一手护住陆韵诗，一手便抄起桌上的裁刀指向袁鹤亭，“你敢打她主意，我就让你和你蛇蝎心肠的娘一起下地狱！”
袁鹤亭闻言亦收起虚伪的笑脸，一边倒退着离去一边向陈三愿骂骂咧咧：“叫你一声大哥是我看在爹的份上，谁知你和你早死的娘一样不领人情！袁鹤堂，你也是活不久的命！”
陈三愿的手久久握住裁刀不放，还是陆韵诗提来小药箱，心疼地扒开他掌心为他包扎他才发现，他食指勾在刀刃上，早流了一串血来。他垂眸看小心翼翼为他上药的陆韵诗，蓦地一把将她拽进了怀里。
“小鹿，你定读过这样的戏本子。男人当兵打胜仗做了万人之上的将军，荣归故里后却抛弃糟糠之妻另娶新欢。我娘做了多少件衣裳才换来一整箱金子把他送到元帅面前啊……”
她在他怀里听得泪雨涔涔，他亦红了眼，一时不知在可怜他娘还是为怀中人担忧，“小鹿，你可别和我娘一样傻，爱上不值得爱的人，最后还帮那人的新欢做嫁衣。当真是一片丹心尽付，到头来却为他人作嫁衣裳。反正我不准你这样做，我陈三愿死也不准！”
她慌忙地伸手去掩他的嘴，不准他说这不吉利的话。心与心相贴，两人就这么抱着直到夜色降临，仿佛拥着这乱世里唯一一点暖意，不忍分离。
可安宁总是这样短暂，报纸上、街道巷尾纷纷传扬的日军还没打进城，反倒是袁鹤亭领着帮混混们先登门了。他将几件衣裳随手扔在地上，一脚蹬在陈三愿平日最珍惜的一架缝纫机上，恶狠狠说道：“你家的衣裳用料差，做工更差，分明就是骗钱！”
陈三愿只瞥一眼便知不是他做的衣裳，冷冷道：“先生何时来买？可有收据？我陈三愿做了一辈子衣裳，一分钱一分货，从不做黑心买卖。”
“我们这么多人还能诬赖你不成？偌大星州城，若全是你这种做了参差品还不认账的无良商人，早反了天了！”袁鹤亭此来就是为了闹事，哪里真心与陈三愿理论，当即不耐烦地一挥手，命人砸铺子。
陈三愿想上前动手，陆韵诗伸出胳膊狠劲抱住他的腰拦住他，她伏他背上声音带着哭腔：“老板、老板，东西砸了我们再买，千万别打伤了身子……”
他挣脱她，“他敢砸这一回就能砸第二回，我难道忍让一辈子去？你总是怕这怕那，难道因为怕就连自尊也不要了吗！”他吼得她怔在原地，她看到他眼中蔓延过失望，转身便抄起板凳向袁鹤亭砸。
那是陈三愿被一个混混一脚正中心口踢倒在地的档口，他的额角磕在台阶上，瞬间破了个血道子。陆韵诗已抄起剪刀不管不顾要扑上去，院门外忽然响起小轿车的刹车声，紧接着几十人整齐有序冲入院子里拉开那些混混，沈微自人群正中走出来，蹲下身双手扶起了陈三愿。
忧心写在千金小姐的眉头，她问他可有大碍没有，当即搀扶陈三愿要送他去医院。陆韵诗将剪刀藏进了袖口里，忽然就泛起了满心的酸涩。
还是陈三愿没有回头地嘱托沈微也带上陆韵诗，她才小跑着跟上两人的脚步。坐上车时也是，她坐在前座，透过镜看到后座的陈三愿闭着眼睛倚在沈微肩头，那安心的模样是她从未见过的。
陈三愿在医院已休息了五日，沈微得空便来照料，为他端茶递水喂饭，陆韵诗甚至撞见过沈微举止亲密地附在陈三愿耳旁说什么“跟我走”的话。可比起陆韵诗提防沈微的那些小心思，沈微却是全然没将她看在眼里。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迟迟才反应过来。
所以她也想为他做点什么。于是在一个午后为陈三愿掖好被角之后，她凝視了一会儿那张睡意安详的脸，似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走出了医院。
她去找袁鹤亭了。走在督军府的后院里，她路过了一间房门洞开的屋子，她向里一瞥，那屋子到处挂满了马褂、旗袍、中山装之类的衣裳，桌上还放着个针线盒，当时她便认定这是陈三愿曾居住的地方。
她停在那间屋子前正出神，腰间忽然覆上一只手，她大惊着退开两步，转身对上袁鹤亭不怀好意的笑脸。他一步步向她紧逼，她听他说：“你来找我，无非是想用你自己换袁鹤堂以后的安稳日子，本少爷答应了。”
陆韵诗眨巴着那双亮晶晶的眸子，被袁鹤亭逼进了那间屋子里，她手向后一支，正好摸见一块棉布。她倏尔想起陈三愿为她做的第一件棉袄，想起了那段短暂但幸福的时光。
袁鹤亭的手再度抚上她的腰肢，她这次不再挣扎，绝望地闭上眼，一行清泪无声滑落。可当她肩头的第一颗纽扣刚被解开时，一个人影突然踉踉跄跄冲进屋里，一把搡开了袁鹤亭，将她拥进了怀里。
那人的手指有粗糙的薄茧，抱她的动作一点也不温柔。她深深吸一口气，那一瞬才意识到所谓人间烟火气，便是陈三愿身上的味道。
他在她耳边怒喝：“疯了吗你！我才说过人要有自尊，你跑来找这个禽兽做什么？”
一旁的袁鹤亭站起了身，才阴阳怪气叫了声“大哥”，便被陈三愿抄起针线盒里的剪刀一个反手划破了脸，陆韵诗看到陈三愿咬牙切齿地瞪向袁鹤亭道：“这是你欠我家小鹿的。”
有家丁带着袁督军站在门口，顾不得感动，她当真以为那一日便是死期了。于是她扑进他怀里，把以往羞于启齿的话一股脑全说了出来：“人贵自尊，我也确实是因为害怕所以不要这自尊。可我不是怕我自己受伤害，我是怕你有一点点的闪失啊……鹿尾儿卑贱了一辈子，不怕再低人一等，我只想老板好好的，长命百岁、平安康健……”
四、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他们最后还是安然离开了督军府。因陈三愿向袁督军讲起了他娘的旧事，讲起了他娘曾经如何一心一意对待袁督军，即便最后临终前，也是嘱咐他别记恨他爹。
他虽不能记恨他爹，却也不想再待在督军府这个让他伤心的地方，于是便跟了他母亲的陈姓，接下了他母亲裁衣缝被的手艺，独自离家生活了。可这一刻他有了牵挂的姑娘，她正在他怀里哭得绝望，以为他们没了活路。
所以他虽然曾发誓再不提与母亲相关的旧事，还是想赌一把他这喜新厌旧的爹仍能念一丝旧情。这段话果真听得袁督军颇为动容，戎马一生的男人望向屋子里发妻曾用过的一针一线，似乎真的生出几分怅惘来。
袁督军离去，最后只向袁鹤亭下话：“你要是再去刁难鹤堂，就别认我这个爹了。”
回去的路上陆韵诗小心翼翼搀扶陈三愿，声音细如蚊，问他怎么知道她去了督军府。陈三愿步子一停，表情很恨铁不成钢，“要不是沈小姐来医院，刚好在医院门口听见你拦下黄包车说要去督军府，我险些就要懊悔一辈子了。”
她没听出他语气里的焦心，只将关注点放在了“沈小姐”那三个字上。一路再无话，可他们甫以进院子，便又有小裁缝上前提沈小姐，言说在陈三愿住院的这几日，沈微派人来将被砸毁的裁缝铺子修缮一新，还配了许多台国外才有的缝纫机。
陈三愿挣脱开陆韵诗走上前，摸着那些高档的机器倏尔一笑。那笑意灼得陆韵诗眼中发涩，她听他柔声说：“小鹿，沈小姐人这样好，我们为她做件衣裳作为答谢罢。”
她咬着唇缓缓点头，问他想做件什么样的衣裳给沈微。
“自然是嫁衣了，”他的目光飘向窗外的夭夭桃花，似乎只要想起那个飞扬明媚的沈小姐，便忍不住眉开眼笑，“我希望她能穿着我做的嫁衣出嫁。小鹿你说，该是怎样的男子，才配得上她这般如玉美好的女子呢？”
“自然是，有学问、有见识、又幽默，模样好人也好，不惧权贵亦对可怜人发善心的男子了……”她说到最后鼻尖一酸，这说的分明就是她放在心尖上的陈三愿。督军府的大公子与行长家的嫡小姐，从见识到谈吐都那般相配，她远不能及，眼眶便也跟着发酸，几忍才收回了眼泪。
陈三愿被打伤了胳膊，便让陆韵诗动手裁衣，而他则坐在一旁悠然饮茶，时不时含笑提个意见。陆韵诗攥着大红的丝绸，心中不免更添了委屈，觉得陈三愿对沈微当真好，料子用的是最好的，丝线用的也是最好的，还让她也跟着不眠不休地赶制。
以往他可是生怕她累着的。她绣着大红嫁衣上的鸳鸯，劳累了八天过后终于闷闷不乐地抱怨：“陈老板当真用心，倒像是给自己的妻子做嫁衣一般。”
他眨巴眼睛，伸手折下枝头槐花，让她最后和嫁衣一起放进箱子里，衣裳便能浮着自然的花香，好看又好闻。絮叨了半晌他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没错，的确是像给自己的妻子做嫁衣一般，因为在我心里我已认定她是我的妻子了。”
陆韵诗倏尔就觉得心力交瘁。她站起身，将嫁衣扔进翘着二郎腿的陈三愿的怀里，双眼通红着像委屈极了的小白兔，“陈三愿你个坏男人！你才告诉我让我别和你娘一样傻，一片丹心尽付，到头来却为他人作嫁衣裳。现在这么快就要让我为他人作嫁衣裳了？喜欢沈小姐便明说，我并不是那般死缠烂打的人，你现在说，我明天就能走！”
她以为他会解释什么，或者會适当挽留她，亦或着会如初见时尖酸刻薄地让她赶紧走。可他愣了一愣，眼中划过万般情绪，最后却笑出了声。
他长臂一伸，将气急败坏的她不由分说揽进怀里，笑着说道：“你别乱动，小心扯坏了你的嫁衣。”
“扯坏了你自己再去做与我何干——谁、谁的？”
陆韵诗蓦地怔住，她的鼻头被他温柔地刮了一下，“你可还记得那日我在沈府里送衣裳，推测了一句她府上那个人有问题？”
确实如陈三愿所料，之后沈微的种种行迹也证实了，那个小厮真的身份特殊，不然沈微不会派了人来密切关注陈三愿的动态，怕他泄露秘密。可他并不在乎沈微的事，他一丝好奇也没有，因为他全部的心思都在这个小丫头身上了。
陈三愿悠然向椅背上一靠，说话时仍是那傲气模样：“医院里沈微还对我说看上了我的聪颖伶俐，想让我跟她去做事。可我总觉得不能留你这只小鹿一个，所以便拒绝了。”
而他之后故意说让她为沈微做嫁衣，也是想看她吃醋罢了。想看看这个一向温和内敛的女孩子，发起小脾气来是什么模样。
柳叶随风飘舞，夏花盛放枝头。陆韵诗伏在陈三愿的胸膛上，忽然觉得这辈子最幸运的便是天桥上挨了那一刀。
若非如此，她不会遇上他，便也不会知晓人生还能如此幸福喜乐，即便此后再历经风霜雨雪，也不枉此生。最后陈三愿取出大红盖头搭在了陆韵诗头上，听她再唱起那首《春日宴》：“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冯延巳《长命女·春日宴》
一、那一年她十八岁，遇到了一个男人名字叫三愿
陈三愿的名字是他自己给自己取的，因他生平有三个愿望。前两个不常变：一愿他成为这星州城名气最大的裁缝;二愿他挣够一箱子的金子，然后衣锦还乡砸在他二娘脸上。
第三个愿望则总随生活而变化，比如此时，他就希望他捡来的陆韵诗，能赶快好了她脸上的伤疤。
说起陆韵诗，他多少有点后悔。两天前大雪覆城，他打杏花巷前天桥过，听得重重人群里有人吆喝：“二少爷想耍刀，大家伙给个响动啊！”
先是一陣欢呼声，接着又听刀剑相接的响动，最后忽而有人喊了句“杀人啦”，人群轰的散去，陈三愿几转便被推到了天桥的栏杆边。他才站稳，骂骂咧咧转头，正好对上陆韵诗那双空洞的眼。
看模样还是个小丫头，额角的刀口子在雪天里冒着热气。陈三愿试探性问她：“死了没，你？”
那丫头眨巴眼睛，血淌到了嘴边，那双圆圆的杏眼盛满了惊慌，顾不得疼先问他：“老板、老板您帮我看看，我的脸被砍破了吗？”
陈三愿食指与拇指长长一比，颇有些落井下石的尖酸，“破了这么大的口子呢。”
那丫头瞬间便哭了，眼泪、泥污、鲜血，将那张脸彻底染花了。这军阀割据的动荡时局，最不缺的就是可怜人，怪只怪陈三愿那点可怜心，把当天挣的两块铜元都扔给了她，让她拿去买馒头吃。
然后这小丫头就吃定了他会发善心似的跟着他走，他停下，她也停下，他跑，她也跑，跑起来额角的伤像只小嘴巴似的一张一张，呕出更多的血来。看得陈三愿一咬牙，走过去蛮横地扯住小姑娘的袖子，一边带她往他的小平房去，一边恶狠狠下话：“你破了相所以你的杂耍班子不要你，但我也不养闲人——”
“我会做饭、洗衣、打扫屋子，会唱京戏还会做衣裳——”
“你会做衣裳？”陈三愿蹙紧的眉头这才松了半分，“我就是开裁缝铺子的，你正好帮我打下手。”
于是他空着手出门量衣裳，最后却带了个活生生的人回来。很久以后都有叫花子沿街传八卦，说陈三愿两个铜元买了个小媳妇儿回来。他当然抵死不认了，他从小就喜欢漂亮的物件，做的衣裳也是一件顶一件好看，绝不会看上这面黄肌瘦破了相的穷丫头。
后来陈三愿问起那丫头的名字，她说她九岁那年被家里送进戏班子，一直只有个“鹿尾儿”的贱名。陈三愿笑了，说她那乱蓬蓬一只大辫子真挺像鹿尾巴的。
她接着又说，那日是她上天桥初亮嗓，临行前班主才给她起了个雅名唤“韵诗”。借着鹿尾儿的鹿字，索性便叫了“陆韵诗”。
可这名儿还没跟着她登台，便与她的脸一同破落了。陈三愿帮她换药，口里念叨：“‘不拟寒山落韵诗’。名儿倒是好名儿，留着吧。但我以后还是要叫你小鹿，顺口些。”
他忽然地俯下身，隔着咫尺凝望陆韵诗那双眼，“嘿”的一笑道：“小鹿，小鹿。你看你这双眼，还真和鹿眼似的，又圆又亮，水灵灵的。”
陆韵诗当时便暗红了脸，低下头视线滑向别处，却又被陈三愿捧着脸仰起头，他让她别乱动，还包扎着呢。他常年缝衣，指尖磨出粗糙薄茧，动作也很不温柔。
可陆韵诗望向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耳畔是炉火噼啪燃烧的声音，忽然觉得这个冬天不似往年那样冷了。
年关将近，陈三愿决定给陆韵诗做件棉袄。他把自己夏天的一件长衫让她换上，作势便要给她量衣裳。他靠近她，嗅到女孩子温热的体香。看到她扑闪着的如羽睫毛，怔了半晌才轻咳一声收回视线。
他口中叼着半根秃头的铅笔，手环过她的肩头和腰肢，一边量一边记尺寸，心里不免在想：当真是个小丫头，个头小小的，身量也单薄，不知道能不能撑起来棉袄。
用的布帛棉花都是剩下来的边角料，他坐在桌前聚精会神裁衣，她就搬了小凳在一旁帮他理线。理着理着她便伏案睡着了，半梦半醒间肩头一暖，似乎有人轻轻叹息，为她披了衣后又回桌前制衣。
棉衣做成了，东一片西一片不成颜色，陆韵诗却穿得高兴，一会儿看看袖角，一会儿摸摸衣领，扎的两条麻花辫随着蹦蹦跳跳的她一摇一摆的。陈三愿坐在炉前喝水，问她暖不暖和。
陆韵诗一个劲儿点头，回答：“这是我穿过最好的衣裳了，谢谢陈老板。”
他虽不是老板，却喜欢听她叫他老板。这世上没人这么叫过他，可他却一门心思想，他总有一天会做出星州城最漂亮的衣裳，当上真正的老板。
所以他也很开心，想着今天是年三十，便带陆韵诗上街买肉过新年。钱不够买一斤，陆韵诗与商贩磨了又磨，才买到了些碎排骨。她转头看到他的窘迫，暖洋洋向他笑道：“陈老板手艺好，迟早能买得起十斤、二十斤、一百斤的肉来吃。”
陈三愿望着她，她身上那件棉衣除了还算崭新，并不比叫花子的好多少;屋里柴不够，她洗头从来只用凉水，所以发梢还带着冰碴子;还有她额角的疤，若他买得起更好的药，也许早就好了。
可她还是冲他笑着，仿佛她遇上他便是这世间最好的事。他垂眸良久，最后把自己头上的旧毡帽取下来扣在了她脑袋上，拥着她的肩往回走。
路过天桥时有人杂耍，陆韵诗拉住他，驻足看了一阵子。陈三愿想起了什么，问她：“那天砍破了你的脸的，究竟是什么人？”
“袁督军府上的二少爷，是我惹不起的人，”她随意回答，视线被扛糖葫芦的大爷吸引了去，“陈老板，我身上还有点碎钱，咱们买串糖葫芦罢。我在天桥跟了六年，烤番薯、打糕、卤肘子觉得都就那样，唯独馋这个冰糖葫芦。”
钱只够买一串，一串九颗，回家的路上他俩一人一颗地吃，很快就只剩一个了。陆韵诗把那一颗取下来，马上要喂进自己嘴里的时候忽然停住，她转头看向冻红了鼻头的陈三愿，不由分说塞进了他口中。
“老人常说饭菜的最后一口是福底子，老板你吃了就有福了，以后会财源广进的。”她笑着，夜幕四合有人家点亮门头的红灯笼，那一点点红火在她的鹿眸里蔓延成温暖的光彩，“我以前学着唱过冯延巳的春日宴，今天我为陈老板改个词唱一遍。” 夜雪簌簌落下，是那动荡纷乱的一年最后的一场雪，朔风涌进嗓，她唱得艰涩，可听在他耳里却是那般宛转悠扬：“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老板千岁，二愿老板常健，三愿你我如同梁上燕，岁岁年年长相见。”
那一年她十八岁，遇到了一个男人名字叫三愿。于是她便也有了三个愿望，桩桩件件只与他相关联。
二、我与你说过的这些，法兰西啊英格兰啊，以后我们都要一起去
似乎那颗糖葫芦奏了效，开年便有笔好生意找上了陈三愿的门。是他之前给做过马褂的沈行长家的司机，据闻被行长千金夸过针脚细腻，所以府上三十个小厮换春装一事，老管家便被司机推荐了来找他。
老管家起初看到陈三愿破败的小屋是有些不情愿的，但耐不住陈三愿将价格一降再降，并保证可以派个小厮来监督他，绝不会偷工减料做差一件。于是这桩活便被他接下，正月初五就带着陆韵诗去了行长府上。
“中央银行驻星州分行的行长府邸，气派吧？”他与她走在西洋式的别墅花园里，脖子都酸了还是仰着头东看西看，“咱们年三十吃的碎排骨，放这里都是用来喂狗的。”
“不过不要紧，”陈三愿侧过头冲陆韵诗一笑，“做完这一单，我也能带你去尝尝那劳什子咖啡面包去。”
陆韵诗眨眨眼，也跟着一笑，与他走进后院里，开始给家丁们挨个量衣裳。两人一起昼夜赶工，半月后便出了成品，送往了沈宅。陈三愿立在院门边等小厮们换衣，都说合身舒适，唯有一个人短了半截袖子。
沈宅的小厮各有活计，这一个是独自看守后门负责收发信件报纸的，大多人没见过他便不帮他说话，他自己也摆摆手说不要紧，可陈三愿却较了真：“这不可能！我陈三愿做的衣裳，从没有不合身的。不过半个月，难道你还能长高半个头不成？”
陆韵诗扯他袖子不想让他惹事，却刚好被一个穿一身水红洋装的女子听见了。丫鬟簇拥着她走来，陆韵诗咬着唇偷觑，看到那女子烫了时兴的卷发，妆容精致，是她最羡慕的那种张扬美丽。
女子停在陈三愿面前，伸出手爽朗地笑问：“你便是陈裁缝吧？”
陆韵诗正好奇那女子要做什么，却见陈三愿亦落落大方伸出手与她的相握。很久之后陆韵诗才知道，这是从西方传来的礼仪，叫“握手”。
“是的，”陈三愿打量那女子，倏尔明了一笑，“您便是行长府上千金沈小姐吧？”
沈微一怔，旋即笑开，夸了陈三愿一句聪明，又说：“聪明人便该做聪明事，既已收了钱便快打道回府罢，别耽误了后边的生意。”
陈三愿冷笑一声，眼中忽而多了分戏谑，两步靠近沈微，那句话陆韵诗也听到了，听得她一身冷汗，“沈小姐，莫非这衣裳不合身的人，当真是突然更换的？老管家和府上小厮们都不知情，沈小姐却急着赶我们走，一个小厮罢了……或者其实并不是府上小厮，另有隐情？”
陆韵诗曾在戏班子里时，听过许多或真或假的权利争斗，譬如這个军阀给那个军阀安排了眼线，又比如这个军在那个军里安插了卧底。她还在胡思乱想，便被陈三愿扯着腕子拉走，她听他向沈微放话：“别的事我不管，但沈小姐千万别败了我裁缝的名声。”
他时常执拗得不像个该当向客人阿谀奉承的裁缝，倒像个总奉着二两傲骨的固执文人。春风吹拂，干枯的柳条已藏着星星点点绿芽，陆韵诗看着陈三愿颀长挺拔的背影，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那一天陈三愿果真带陆韵诗进了咖啡馆。她一问价格惊得想跑，却见他气定神闲点餐，笑着看她：“小鹿，这世上有许多新鲜事，你别怕，只管睁大了眼仔细研究他们到底是个什么。譬如这些面包咖啡，且尝尝究竟和我们的馒头热茶有什么不一样。钱赚来就是花的，我以后还会带你见识更有趣的东西。”
“老板，你待我真好。”她说着，已有人将一杯白瓷杯装的咖啡端到她面前来，她才捧到嘴边便闻见苦味，伸出舌尖试探性舔了舔，当即皱着鼻头放得远远。
看得陈三愿笑得前俯后仰，抱着肚子说她模样像只胆子小的馋猫。说着，他忙撕下了一小撮面包喂进她嘴里，“这个我方才尝了是甜的，快压压苦味。”
那个傍晚他俩坐在西洋式的餐厅里，喝了牛奶和咖啡，吃了面包和咖喱。她听他说了许多这大千世界她闻所未闻的稀罕事，听得她睁圆一双杏眼，一眨不眨地注视他，最后全数化作慨叹：“老板，你当真是我见过最善良、最有趣的人。”
听得陈三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许是夕阳太美，许是兴之所至，他向她许诺：“我与你说过的这些，法兰西啊英格兰啊，以后我们都要一起去。就坐船去，一起看看无边无际的大海是什么样的。”
她笑弯了眼，不知不觉竟喝完了那杯苦涩的咖啡。那时她低下头，身上的棉裙是他亲手给她缝的，她摸着那细致的针线，当真十分憧憬未来的日子。
未来她和他一起看遍多彩人间、携手共老的顺遂日子。倘若没有发生之后种种天意弄人的事的话。
不知是否是得到了沈微的赏识，沈府许多定制衣裳的活都给了陈三愿，出钱也很大方。他们便攒了些钱，买下了小屋周边的几间房，还雇了几个人，渐渐竟也折腾出了一个颇有规模的小商铺来。
陈三愿铺陈纸笔，咬了半晌笔杆，最后视线落在穿了新衣身姿袅娜的陆韵诗身上，一拍案一气呵成写下五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鹿鸣裁缝铺”。她认的字不多，也不晓得诗经里“呦呦鹿鸣”的名句，只知看到了他素来爱叫她的那个“鹿”字，当即便心头一暖。
“小鹿，转一圈我瞧瞧，”初夏鸟鸣风轻，她穿的是他新设计的一件烟绿色旗袍，半年的时光，她额角的疤痕彻底消去，被他养得粉雕玉琢像个瓷娃娃，“你当真是天桥上那个破破烂烂的丑丫头吗？我陈三愿捡了那么多物什回来，你却是最宝贝的一桩。”
不及她羞涩地垂眸，便见一西装革履的男子踏门而入，那男子直奔陈三愿，“大哥有什么宝贝怎么不和弟弟分享呢？”
她站在陈三愿背后，看不清他表情，却看见了迎面正对她的那个男子。金丝边眼镜、锃亮的皮鞋，一瞬间就让她想起了天桥上那个寒冷的冬日，一个纨绔公子哥看他们耍剑便一时兴起夺过去要玩，堪堪砍破了在一旁司鼓的她的脸。 星州城督军府二公子袁鹤亭，可不正是眼前这个一脸讥笑、管陈三愿叫“大哥”的男子。
三、我只想老板好好的，长命百岁、平安康健
那是陆韵诗头一次见陈三愿发脾气，简直要一把火烧平了这个小院子似的，接连砸碎好几个茶杯让袁鹤亭滚蛋。
“别呀大哥，我才听说你在星州城里做好了生意来祝贺你的，怎么就要赶我走呢。”袁鹤亭一推眼镜框，这才看到藏在陈三愿身后的陆韵诗，当即眼中闪过精光，“呦呵，大哥果然藏着宝贝呢，这位是谁家小姐？长得真标志——”
“袁鹤亭！”陈三愿积了莫大的怒火，一手护住陆韵诗，一手便抄起桌上的裁刀指向袁鹤亭，“你敢打她主意，我就让你和你蛇蝎心肠的娘一起下地狱！”
袁鹤亭闻言亦收起虚伪的笑脸，一边倒退着离去一边向陈三愿骂骂咧咧：“叫你一声大哥是我看在爹的份上，谁知你和你早死的娘一样不领人情！袁鹤堂，你也是活不久的命！”
陈三愿的手久久握住裁刀不放，还是陆韵诗提来小药箱，心疼地扒开他掌心为他包扎他才发现，他食指勾在刀刃上，早流了一串血来。他垂眸看小心翼翼为他上药的陆韵诗，蓦地一把将她拽进了怀里。
“小鹿，你定读过这样的戏本子。男人当兵打胜仗做了万人之上的将军，荣归故里后却抛弃糟糠之妻另娶新欢。我娘做了多少件衣裳才换来一整箱金子把他送到元帅面前啊……”
她在他怀里听得泪雨涔涔，他亦红了眼，一时不知在可怜他娘还是为怀中人担忧，“小鹿，你可别和我娘一样傻，爱上不值得爱的人，最后还帮那人的新欢做嫁衣。当真是一片丹心尽付，到头来却为他人作嫁衣裳。反正我不准你这样做，我陈三愿死也不准！”
她慌忙地伸手去掩他的嘴，不准他说这不吉利的话。心与心相贴，两人就这么抱着直到夜色降临，仿佛拥着这乱世里唯一一点暖意，不忍分离。
可安宁总是这样短暂，报纸上、街道巷尾纷纷传扬的日军还没打进城，反倒是袁鹤亭领着帮混混们先登门了。他将几件衣裳随手扔在地上，一脚蹬在陈三愿平日最珍惜的一架缝纫机上，恶狠狠说道：“你家的衣裳用料差，做工更差，分明就是骗钱！”
陈三愿只瞥一眼便知不是他做的衣裳，冷冷道：“先生何时来买？可有收据？我陈三愿做了一辈子衣裳，一分钱一分货，从不做黑心买卖。”
“我们这么多人还能诬赖你不成？偌大星州城，若全是你这种做了参差品还不认账的无良商人，早反了天了！”袁鹤亭此来就是为了闹事，哪里真心与陈三愿理论，当即不耐烦地一挥手，命人砸铺子。
陈三愿想上前动手，陆韵诗伸出胳膊狠劲抱住他的腰拦住他，她伏他背上声音带着哭腔：“老板、老板，东西砸了我们再买，千万别打伤了身子……”
他挣脱她，“他敢砸这一回就能砸第二回，我难道忍让一辈子去？你总是怕这怕那，难道因为怕就连自尊也不要了吗！”他吼得她怔在原地，她看到他眼中蔓延过失望，转身便抄起板凳向袁鹤亭砸。
那是陈三愿被一个混混一脚正中心口踢倒在地的档口，他的额角磕在台阶上，瞬间破了个血道子。陆韵诗已抄起剪刀不管不顾要扑上去，院门外忽然响起小轿车的刹车声，紧接着几十人整齐有序冲入院子里拉开那些混混，沈微自人群正中走出来，蹲下身双手扶起了陈三愿。
忧心写在千金小姐的眉头，她问他可有大碍没有，当即搀扶陈三愿要送他去医院。陆韵诗将剪刀藏进了袖口里，忽然就泛起了满心的酸涩。
还是陈三愿没有回头地嘱托沈微也带上陆韵诗，她才小跑着跟上两人的脚步。坐上车时也是，她坐在前座，透过镜看到后座的陈三愿闭着眼睛倚在沈微肩头，那安心的模样是她从未见过的。
陈三愿在医院已休息了五日，沈微得空便来照料，为他端茶递水喂饭，陆韵诗甚至撞见过沈微举止亲密地附在陈三愿耳旁说什么“跟我走”的话。可比起陆韵诗提防沈微的那些小心思，沈微却是全然没将她看在眼里。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迟迟才反应过来。
所以她也想为他做点什么。于是在一个午后为陈三愿掖好被角之后，她凝視了一会儿那张睡意安详的脸，似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走出了医院。
她去找袁鹤亭了。走在督军府的后院里，她路过了一间房门洞开的屋子，她向里一瞥，那屋子到处挂满了马褂、旗袍、中山装之类的衣裳，桌上还放着个针线盒，当时她便认定这是陈三愿曾居住的地方。
她停在那间屋子前正出神，腰间忽然覆上一只手，她大惊着退开两步，转身对上袁鹤亭不怀好意的笑脸。他一步步向她紧逼，她听他说：“你来找我，无非是想用你自己换袁鹤堂以后的安稳日子，本少爷答应了。”
陆韵诗眨巴着那双亮晶晶的眸子，被袁鹤亭逼进了那间屋子里，她手向后一支，正好摸见一块棉布。她倏尔想起陈三愿为她做的第一件棉袄，想起了那段短暂但幸福的时光。
袁鹤亭的手再度抚上她的腰肢，她这次不再挣扎，绝望地闭上眼，一行清泪无声滑落。可当她肩头的第一颗纽扣刚被解开时，一个人影突然踉踉跄跄冲进屋里，一把搡开了袁鹤亭，将她拥进了怀里。
那人的手指有粗糙的薄茧，抱她的动作一点也不温柔。她深深吸一口气，那一瞬才意识到所谓人间烟火气，便是陈三愿身上的味道。
他在她耳边怒喝：“疯了吗你！我才说过人要有自尊，你跑来找这个禽兽做什么？”
一旁的袁鹤亭站起了身，才阴阳怪气叫了声“大哥”，便被陈三愿抄起针线盒里的剪刀一个反手划破了脸，陆韵诗看到陈三愿咬牙切齿地瞪向袁鹤亭道：“这是你欠我家小鹿的。”
有家丁带着袁督军站在门口，顾不得感动，她当真以为那一日便是死期了。于是她扑进他怀里，把以往羞于启齿的话一股脑全说了出来：“人贵自尊，我也确实是因为害怕所以不要这自尊。可我不是怕我自己受伤害，我是怕你有一点点的闪失啊……鹿尾儿卑贱了一辈子，不怕再低人一等，我只想老板好好的，长命百岁、平安康健……”
四、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他们最后还是安然离开了督军府。因陈三愿向袁督军讲起了他娘的旧事，讲起了他娘曾经如何一心一意对待袁督军，即便最后临终前，也是嘱咐他别记恨他爹。
他虽不能记恨他爹，却也不想再待在督军府这个让他伤心的地方，于是便跟了他母亲的陈姓，接下了他母亲裁衣缝被的手艺，独自离家生活了。可这一刻他有了牵挂的姑娘，她正在他怀里哭得绝望，以为他们没了活路。
所以他虽然曾发誓再不提与母亲相关的旧事，还是想赌一把他这喜新厌旧的爹仍能念一丝旧情。这段话果真听得袁督军颇为动容，戎马一生的男人望向屋子里发妻曾用过的一针一线，似乎真的生出几分怅惘来。
袁督军离去，最后只向袁鹤亭下话：“你要是再去刁难鹤堂，就别认我这个爹了。”
回去的路上陆韵诗小心翼翼搀扶陈三愿，声音细如蚊，问他怎么知道她去了督军府。陈三愿步子一停，表情很恨铁不成钢，“要不是沈小姐来医院，刚好在医院门口听见你拦下黄包车说要去督军府，我险些就要懊悔一辈子了。”
她没听出他语气里的焦心，只将关注点放在了“沈小姐”那三个字上。一路再无话，可他们甫以进院子，便又有小裁缝上前提沈小姐，言说在陈三愿住院的这几日，沈微派人来将被砸毁的裁缝铺子修缮一新，还配了许多台国外才有的缝纫机。
陈三愿挣脱开陆韵诗走上前，摸着那些高档的机器倏尔一笑。那笑意灼得陆韵诗眼中发涩，她听他柔声说：“小鹿，沈小姐人这样好，我们为她做件衣裳作为答谢罢。”
她咬着唇缓缓点头，问他想做件什么样的衣裳给沈微。
“自然是嫁衣了，”他的目光飘向窗外的夭夭桃花，似乎只要想起那个飞扬明媚的沈小姐，便忍不住眉开眼笑，“我希望她能穿着我做的嫁衣出嫁。小鹿你说，该是怎样的男子，才配得上她这般如玉美好的女子呢？”
“自然是，有学问、有见识、又幽默，模样好人也好，不惧权贵亦对可怜人发善心的男子了……”她说到最后鼻尖一酸，这说的分明就是她放在心尖上的陈三愿。督军府的大公子与行长家的嫡小姐，从见识到谈吐都那般相配，她远不能及，眼眶便也跟着发酸，几忍才收回了眼泪。
陈三愿被打伤了胳膊，便让陆韵诗动手裁衣，而他则坐在一旁悠然饮茶，时不时含笑提个意见。陆韵诗攥着大红的丝绸，心中不免更添了委屈，觉得陈三愿对沈微当真好，料子用的是最好的，丝线用的也是最好的，还让她也跟着不眠不休地赶制。
以往他可是生怕她累着的。她绣着大红嫁衣上的鸳鸯，劳累了八天过后终于闷闷不乐地抱怨：“陈老板当真用心，倒像是给自己的妻子做嫁衣一般。”
他眨巴眼睛，伸手折下枝头槐花，让她最后和嫁衣一起放进箱子里，衣裳便能浮着自然的花香，好看又好闻。絮叨了半晌他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没错，的确是像给自己的妻子做嫁衣一般，因为在我心里我已认定她是我的妻子了。”
陆韵诗倏尔就觉得心力交瘁。她站起身，将嫁衣扔进翘着二郎腿的陈三愿的怀里，双眼通红着像委屈极了的小白兔，“陈三愿你个坏男人！你才告诉我让我别和你娘一样傻，一片丹心尽付，到头来却为他人作嫁衣裳。现在这么快就要让我为他人作嫁衣裳了？喜欢沈小姐便明说，我并不是那般死缠烂打的人，你现在说，我明天就能走！”
她以为他会解释什么，或者會适当挽留她，亦或着会如初见时尖酸刻薄地让她赶紧走。可他愣了一愣，眼中划过万般情绪，最后却笑出了声。
他长臂一伸，将气急败坏的她不由分说揽进怀里，笑着说道：“你别乱动，小心扯坏了你的嫁衣。”
“扯坏了你自己再去做与我何干——谁、谁的？”
陆韵诗蓦地怔住，她的鼻头被他温柔地刮了一下，“你可还记得那日我在沈府里送衣裳，推测了一句她府上那个人有问题？”
确实如陈三愿所料，之后沈微的种种行迹也证实了，那个小厮真的身份特殊，不然沈微不会派了人来密切关注陈三愿的动态，怕他泄露秘密。可他并不在乎沈微的事，他一丝好奇也没有，因为他全部的心思都在这个小丫头身上了。
陈三愿悠然向椅背上一靠，说话时仍是那傲气模样：“医院里沈微还对我说看上了我的聪颖伶俐，想让我跟她去做事。可我总觉得不能留你这只小鹿一个，所以便拒绝了。”
而他之后故意说让她为沈微做嫁衣，也是想看她吃醋罢了。想看看这个一向温和内敛的女孩子，发起小脾气来是什么模样。
柳叶随风飘舞，夏花盛放枝头。陆韵诗伏在陈三愿的胸膛上，忽然觉得这辈子最幸运的便是天桥上挨了那一刀。
若非如此，她不会遇上他，便也不会知晓人生还能如此幸福喜乐，即便此后再历经风霜雨雪，也不枉此生。最后陈三愿取出大红盖头搭在了陆韵诗头上，听她再唱起那首《春日宴》：“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