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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幸福的人不幸，
让不幸的人更不幸，是我人生里最大的乐趣。
或者，也是最大的意义——
我给人类一个改变命运的支点，
然后看人类如何小心翼翼地让这危险的平衡倾斜。
那是很有趣的事情，
因为，人类通常是以追求幸福为理由，
让一切滑进不幸的深渊。
相信我，那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女巫看着小女孩，显然觉得一切都很有趣的样子。
小女孩躺在鲜血里，金黄色的头发上全是血红色的凝固物体。她气息微弱，随时都会死去，在她头顶上方，月白色的萤蝶正在飞翔，仿佛利剑一般的尾羽危险地在小女孩颈项附近徘徊，随时随地准备割断她的喉咙。
但是女巫知道，萤蝶不会再有下一步的行动了，没有主人的命令，萤蝶不过是有着美丽尾羽的普通蝴蝶罢了。
而现在，它们的主人已经不可能对它们下任何命令了。
金绿色的眼睛调转了方向，凝视着远处血泊里的男人和女子，艳丽的嘴角上弯，她笑了起来。
关于那对青年男女的过往，是另外一个故事，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少女的家族在一夜之间被毁灭，然后，向女巫求助的少女在十三年后向自己的仇人复仇，却发现，自己喜欢的男人原来是仇人的儿子。
绝望中，少女杀掉了自己的爱人，然后自杀——看了一眼鲜血，女巫唇角美艳的弧度继续上弯；虽然最后这样不幸的结局让她很高兴，但是，这样简单就让一切结束掉……实在是无法让她觉得有趣啊。
或者说，这样的不幸，似乎太无趣了点。
“鲜血和灾难的味道还没有闻到就这样结束掉一切……真是无聊。”她喃喃自语，看着鲜血中的人们，微笑，“似乎还没死透的样子……”她手指轻弹，鲜血中的青年、少女和女孩，就一起消失在了萤蝶月白色翅膀柔和的光芒之下——
玛格·格罗菲斯是在一片可以让人觉得窒息的玫瑰花香里苏醒过来的，金色的头颅四下摇晃了一下，小小的孩子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骇怕地在丝绸软床上蜷缩起了身体。
被血红到近乎黑色的玫瑰包围着，昏迷前的记忆也一点一点地回到了她的脑海中。
鲜血、萤蝶、少女、兄长、鲜血——
当她的小脑袋想起这一切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抱住自己的身体，仿佛那细弱的手臂可以抵挡去外界所有的伤害。
她想起来了！有个女人杀了她的亲人，最后用结束掉她兄长生命的剑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嗨，我可爱的小姐，你现在如何了？”女子轻笑的声音带着无法形容的绵软气息，温软一如丝絮，隐约上扬的尾音荡漾着妖艳的气息。
玛格抬头，全是泪水的大眼睛里荡漾着疑惑与恐惧，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人。
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乌黑得仿佛黑玫瑰花瓣似的头发下是一双美丽的金绿色眼睛，看着玛格，女人无声无息地笑了，把手里精致的银烛台放在了床边，她看着瑟缩成一团的玛格。
“不要一副如此害怕我的样子啊，小姐，请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的。”女人笑着，两只血红色的萤蝶围绕在她周围，亲昵地盘旋着——她记得很清楚，那是夺取了她所有亲人生命的东西！她的父亲以及家里的人都是在这对萤蝶的翅膀下倒下的，她知道，她很清楚！
小小的身子剧烈地痉挛，玛格恐惧地看着女人肩膀上的萤蝶，只觉得有什么堵住了喉咙，让她连话都说不出来。
察觉到玛格凝视她的视线，看看她苍白的脸色，女人优雅地笑了起来，“放心吧，小姐，现在它没有能力伤害你了。我叫埃罗卡，亲爱的玛格。”说完，女人靠近她，猫一样的金绿色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她，“小姐，你知道吗？你的哥哥……并没有死哦。”
记忆里关于哥哥的最后画面就是他用剑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哥哥没有死吗？
立刻，希望在玛格幼小的心灵里面再度充溢了起来，恐惧被抛到了一边，玛格扑过去，抓住埃罗卡的袖子，“……怎么做？怎么做才能救凯里哥哥？！”
凝视着自己混杂着金线的黑色蕾丝袖子被小女孩紧紧地握在掌心，埃罗卡很开心地微微轻笑，艳丽的红唇弯成一个妩媚的弧度，她低头，黑色蕾丝斗篷下的黑发微微地垂下来，荡漾在白皙的容颜前面。“很简单。”她低低地说，微笑，“用‘仇恨’就足够了。”
说完，有着金绿色眼珠的女巫温柔地继续靠近她，在她耳边细弱地呢喃：“如何？很有趣不是吗？”
看着不了解她在说什么的小玛格，埃罗卡笑得很愉快，她直起身子，轻轻弹指，随着她的动作，在埃罗卡的身后，一对青年男女的身影浮现在了黑暗之中，随着女巫的动作，其中的青年——玛格的兄长凯里缓慢地张开了眼睛。
玛格双手捂住嘴唇，看着缓慢落在自己面前、睁开了眼睛的兄长。这是奇迹！她的哥哥！那么……
“父亲和其他人也有可能复活对不对？”满怀希望地看着埃罗卡，小女孩天蓝色的眼睛欣喜地闪烁着泪光，但是回应她的，却是女巫诡秘上弯的唇角。
凯里的身体跌落在了柔软的床铺上，男人海蓝色的眼睛张开着，却没有半点神采，仿佛是人偶的一对蓝水晶眼珠，没有一点人的真实感。
“抱歉啊，我只能让没有死的人活下去，可没有厉害到能让死人也复活的程度呢。”这么说着，埃罗卡终于觉得事情开始有趣起来，她微笑着，轻轻挥手，让另外一具柔软的女子身体落在凯里的身边。
玛格没有仔细听埃罗卡饶有深意的话，她只是憎恨地看着被血红到漆黑地步的玫瑰花瓣包围的一张属于成年女性的苍白面容——上帝在上，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女人的，就是她！就是她毁灭了她家的一切！
埃罗卡笑了起来，涂抹着血红蔻丹的指头抚摸着玛格细腻的肌肤，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是天上的星光，“我把他们两个都交给你了，玛格，记住，惟一的饵食就是‘仇恨’，当这对萤蝶变成雪白的时候，玛格，你的愿望才能实现，你的哥哥才会回来。”
说完，饶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女巫以一种轻盈到似乎在空气中飘浮一般的姿态走了出去，留下一串没有善意的笑声在充满玫瑰花香的房间里伴随着小小的玛格。
什么意思？哥哥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玛格不了解女巫话里的意思，她只能小心地爬向凯里，把均匀呼吸着，却仿佛雕像一般没有生气的兄长紧紧抱在怀里，紧紧的，再也不放开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亲人——
这是她在世界上惟一的血亲了，只要哥哥好好的，她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她什么都愿意做！
豆大的泪珠从蓝色的眼睛里滚落出去，滴到凯里金黄色的头发上，满满渗透了下去，而小小的玛格没有看到，凯里那双涣散的蓝色眼睛，即使是在完全没有知觉的情况下，也依然凝视着旁边那苍白的女子……
而那对血红色的萤蝶则无声地盘旋在幼小女子的身旁，舞动的羽翼仿佛是想安慰她的哀伤。
“……告诉阿安罗家那群家伙，如果没有现金支付债务，就把乡下的土地卖了。要让他们知道，下次借钱之前就应该想着还钱的时候该怎么做——如果他们还有再度借钱的机会的话。”把手里的本子用力合上，格罗菲斯家的女主人——玛格·格罗菲斯转身，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金色头发下蔚蓝色的眼睛凝视着面前的伙计，端正的嘴角轻轻上扬，“明白？”
看着伙计点头哈腰如逢大赦地离开，玛格拽起拖地的裙子，拿起柜子旁边的大串钥匙，向后走去，开始每天日落之前例行的仓库巡行。
挨个检查了所有的仓库，玛格经过中庭的时候，夕阳金红色的光芒照射到她脚下，当阳光如红宝石色的溶液般浸染上她天蓝色裙摆的时候，玛格停下脚步，抬头凝视着开始朝深蓝色天空的一边坠落的太阳。
看着夕阳，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玛格拧起了纤细的眉毛，一向以冷淡著称，被称为巴黎之冰的女子那淡漠的容颜上也浮现起了冷漠之外的情绪，那是一种破开冰层，在冰雪下摇曳着细弱身姿的莲花一般的表情，美丽、脆弱却又坚强。
“想不到巴黎城里最吝啬的高利贷商人也会有这样的表情哪。”一道男性嗓音蓦然地从她后方传了过来，立刻冻结了玛格脸上所有的情绪。感觉到属于男性的高大身影从后方笼罩了过来，玛格瞪着地面上浓重的影子，咬着嘴唇不说一句话。
“如果让巴黎的人看到你现在的表情的话，大概会有不少人被吓疯吧。害疯人院爆满应该不是一件好事。”男人的声音毫无预兆地靠近她的耳朵，玛格一凛，迅速反身，看到的是一张对着她轻浅微笑的俊美脸庞。
“……抱歉，我想我没有那么大的威力。”玛格小心地向后跨出一步，蓝眼睛谨慎地看着他。男人却笑了起来，覆盖了半张容颜的黑发也随着他的动作柔顺地从颈侧滑了下去，落在肩膀上。
“你太小看自己了，玛格小姐、巴黎的吸血鬼女士，在恶名方面，你比你的父亲强多了。”男人笑着说，语气虽然轻佻，但是，他极其优雅地牵起她纤细的手，印上了一个绅士十足的吻，虽然动作温柔，但是男人那一双眯起的绿色眼睛和话语中隐含的意思却毫无善意。
“……”被烫到了似的缩回手，对着面前的男人展现了彻底冻结似的眼神，玛格不再理会他，拽起裙摆就向前走去。
“……玛格小姐，前面我还没有检查过，你确定你要过去？”不阻拦她的去路，靠在拱形门上的男人悠闲地说道。
金发少女回头凝视他，然后冷笑，叫他的名字：“亚特里斯。就算你是我的贴身保镖，你认为你有什么权力阻止我在我的家里行动吗？”
亚特里斯笑了起来，投降似的挥手，“我？我当然没有这个权力了，不过……”在黑色的外衣口袋里翻拣了一会，亚特里斯拿出一个白色的东西，朝玛格脚下一丢，笑看她动摇的眼神。
玛格没有说话，凝视着脚下一团雪白——一只死掉的小鸽子，过了一会儿，她才沉声说道：“……这是什么？”
“一只死鸽子，不过是一只在你的卧室发现的死鸽子罢了……当然了，它也只是吃了几口放在您屋子里的点心而已。”亚特里斯淡然地说道，丝毫不在意。
玛格却没有说话，凝视着脚下那团已经没有温度的雪白，她看了片刻，拍手，召唤来仆役，吩咐他们把小鸽子拿去处理掉，才看向黑发绿眼的男人。
“……现在想杀我的人多到向我的点心下毒的程度了吗？”
“那当然，你吞并了多少家族，就至少有这些个家族倍数以上的人想要杀你。”亚特里斯耸耸肩，挡住半张脸的黑发微微荡漾了起来。
看着他，似乎想从他俊美的容颜上看出什么破绽来，最后，玛格没有感情地弯起了嘴角，“放心，亚特里斯，在你还清我一条命前，我是说什么都不会死的。”说完，她单手拽起拖地的裙摆，向下一个房间走去。
很清楚她话里的含义到底是什么，亚特里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向下一个房间走了过去。
到了仓库门前，从腰上取下钥匙，玛格打开锁，刚要推门，却被身后的亚特里斯按住了手腕，男人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回荡着：“我来开门。”
被男人骨节分明的指头握住手腕的瞬间，玛格有瞬间的失神，她凝视着跟自己白皙肤色呈现对比的、属于男性的肌肤叠压在自己的手腕上，那种微妙的感觉像是风一样缭绕了上来。她难得地没有做声，点点头，从亚特里斯的怀里滑了出来，看着男人小心谨慎地推开了门。
铁门无声无息地滑开，就在洞开的一瞬间，一道金属的锐光一闪，一枚闪烁着蓝色光芒的针落了下来，亚特里斯在看到针落下的瞬间立刻反身护住身后的玛格。
猝不及防地被男人抱在了怀里，玛格一愣，随即，她用手顶住他的胸膛，冷静地低声问道：“怎么了？亚特里斯。”
没有说话，凝视着洞开的门和地上的毒针好一会儿，亚特里斯在确定没有进一步的陷阱之后，放开了玛格，“没什么，有毒针落下来。”
“毒针？我可不记得允许我的伙计们拿这种东西来抵押。”说完，玛格顺着亚特里斯的视线看去，看到地面上发着微弱蓝光的毒针，叹气，“每天都这样，烦不烦啊。”
“你死了的话，无论是你还是刺客就都不烦了。”回答她的问题，亚特里斯向前一步，小心地用手绢把毒针包了起来，放在鹿皮袋子里。
看着他挺拔的身影，玛格沉默了一下，才冷淡地说道：“……如果我死了的话，你也就不会烦了是不是？”
小心把毒针收好，男人才回头，先是凝视她，然后微笑，俊美面容因为这个微笑而充满了魅力，“那怎么可以？我怎么舍得你被杀？”说着，他保持微笑的表情走到了少女的面前，弯身，黑色的头发沿着黑色的外套滑落下来，男人低头，伸手虚抚过她的容颜，指尖拈起了她颊边一丝金黄色的头发，递到唇边轻轻地吻着，“就算是要杀，也要是我亲手杀才可以。”说完，男人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脸上那瞬间动摇的神情，再度迷人地微笑，转身离开。
咬着嘴唇，细白的牙齿在绯红色的嘴唇上烙印下深深的痕迹，目送着男人黑色的身影在一片不复金红，只有夜色深蓝的天空下消失，再也看不到。
在亚特里斯的身影彻底消失的瞬间，玛格忽然有种那个男人被黑夜吞噬掉的感觉，想要呼唤，却叫不出声音，想要伸手，却移动不了手臂。
就那么眼看着那道挺拔然而孤独的身影消失，仿佛抛弃什么又像是厌恶什么似的摇头，玛格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她并不知道，当她拖起蓝色裙摆消失在长廊拐角的时候，在另外一个拐角一直暗暗目送着她离开的男人感叹一般地用手掌盖住眼睛。过了片刻，当月亮的光辉洒到大地上之后，被修长指头覆盖下的嘴唇微微弯起一个笑容，手掌滑了下来，亚特里斯绿色的眼睛凝视着自己的手指，然后轻而虔诚地亲吻。
在一个轻轻的亲吻过后，看着洒着月光的青白色长廊，亚特里斯露出了一个奇妙的笑容，加入了太多微妙表情的微笑带着不能解释的感情，他摇头、转身、走开，再不回头。
巴黎的天空一向是蔚蓝蔚蓝的，太阳朝气十足地升到半空，清澈如水的光芒就这么洒下来，让风中摇曳的绿树都温暖起来。
又梦到以前的事情了。又梦到自己的家人被杀害的那一天了。
早上的天气好得不得了，但是玛格的心情却因为梦境而异常的糟糕。
玛格瞪着在阳光里模糊了花纹的帐子，像是要把上面的纹路都数清楚，又过了一会儿，她坐起身子，利落地把金黄色的丰厚头发盘起来，端起女仆放在外面的丰盛早餐，直接从卧室后面的阁楼上去，走下一个暗道，来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密室里。
熟练地推开门，门里蜡烛的光芒随着气流而微微地摇曳着，在室内洒下昏黄的色泽，桌子上有一个透明的水晶罩子，里面有一对淡红色的蝴蝶在轻盈地飞舞，水晶罩子旁边是一只古希腊风格的青铜瓶子，带着铜锈的瓶口里插着娇艳绽放的红色玫瑰。
玛格随手关上门，把食物放在桌子上，挑亮蜡烛。在布置得相当舒服的床上，躺着一个金发的青年女子，而在床边的高背靠椅上，一名青年男子张着蔚蓝色的双眼，以一种涣散的温柔眼神凝视着床上的女子，带着模糊的，看不出来的表情。
“……头发似乎又长了……”顺手给桌子上的玫瑰换水，走到男人——自己兄长的面前，捞起他披散在椅背上的头发，用手指梳理了几下，玛格低低地咕哝着。她顺着凯里的眼光望去，看向那在这七年来始终沉睡的女子，清澈蓝眼睛里的眼神瞬间变了一个调子，仿佛压抑着什么，玛格端起一旁的早餐，喂给凯里，凯里像是没有自己意识的人一样，机械地接受喂食，眼睛却丝毫都不离开床上的女子，这样的凯里，看了让玛格心疼。
那个床上的女人杀了她的家人，也带走了她兄长的灵魂。
小的时候，她是那么憎恨这个女人，但是当她逐渐长大、知道自己父亲当年做过的事情之后，对这个女子的憎恨便逐渐微妙了起来。
她的父亲，以词语来形容的话，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死有余辜，那么。对于自己一族完全被她的父亲毁灭，而前来复仇的女子，她又有什么可以指责的？
她没有那个立场。
这些年她找了无数的名医，所有的人都对她的兄长和那个女人束手无策。是的，他们没有死，但是无论多高明的大夫都无法让他们苏醒过来，所有的医生都对这对青年男女的状况束手无策。
她不知道，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力量在支持着他们，在七年的岁月里，她的兄长和她兄长的爱人都没有丝毫的衰老。
惟一的提示就是当年那个名叫埃罗卡的女巫所说的“仇恨”，她不理解那句话的意思。当时不理解，现在成年了，被无数人夸赞为巴黎最聪明的女性的她，依然不理解。
如果是指杀了那个女人，她的哥哥就会恢复的话，她很想这么做，但是却做不到，因为她清楚，如果那个女人死了，她的哥哥苏醒过来，知道自己的生命是用那个女人的生命换来的话，他不会活下去。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那个女巫早就不在了，现在，她惟一的线索就是女巫送给她的那对萤蝶了。女巫说，当那对萤蝶彻底变成雪白的时候，她的愿望就会实现。
转头，凝视着桌子上水晶罩子里的一对蝴蝶，她微微弯了一下唇角。这对蝴蝶的颜色正在逐渐地变淡，随着她每利用一笔金钱去帮助应该被帮助的人时，蝴蝶的颜色就会变淡，但是当蝴蝶变成现在这个颜色之后，却再也不能变淡了。
这样每天每天祈祷着，却每天每天希望都持续破灭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她到底还要过多久？
她还要被这么折磨多久？好累好累……从身体里面散发出来的疲倦一天一天地堆积，侵袭着她的身体……
摇头，不去想这些，把食物喂完，玛格抬头，看着自己的哥哥，微笑地向他报告昨天发生的事情，“昨天我又被人暗杀了，不过没关系，那个人救了……”她无意识地微笑了一下，凝视着面前血红色的玫瑰，良久才开口，“……哥哥，那个人会一直保护我的，真的，因为在他把欠我的命还清，然后杀掉我之前他是不会让任何人杀了我的……”语气不再是平常的冷酷，而是带了微弱的落寞，把额头抵在哥哥身后冰冷坚硬的椅背上，一双蓝色的眼睛却透过垂落在脸颊上的乱发望着桌子上血红的玫瑰花，那鲜红的颜色就这么映入了她的瞳孔。
良久，像是从这个动作上获得了勇气，她挺起脊背，双目无所畏惧地凝视着前方。
七年来，她撑起了格罗菲斯家，牺牲了自己身为女性的所有自觉以及快乐，只为了让格罗菲斯家延续下去。
所以，不能退缩、不能畏惧，露出一点怯色都会被敌人察觉，进而利用。
她要守护这个家，守护有哥哥在的这个家。
走出去，短短几步路，玛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格罗菲斯家的家长，号称巴黎吸血鬼的女人。
在离开房间之前，玛格忍不住回头，凝视着桌子上那盛放着的，仿佛鲜血一样美丽的玫瑰花。
美丽的蓝色眼睛流露出来微弱的温柔，但是这个温柔也只维持了几秒钟的时间，她转头，离开，不再回头。
靠在回廊爬满常春藤的柱子上，伸手，亚特里斯看着落在自己掌心的清澈阳光，阳光里，他手上粗厚的茧子也分外明显了起来。
看着一身朴素黑色裙子、从长廊的另外一端走来的金发女子，黑发的俊美青年微微动了一下嘴唇，轻笑，“玛格小姐今天起得真是早。”
“是格罗菲斯小姐。”她面无表情地说道，走到他面前，“马车准备好了吗？我昨天说过我今天要去普罗旺斯。”
“你确定一定要今天去？据说这几天的天气和道路很有问题。”
“……既然我说了要去，自然就是要去。与天气或者道路毫无关系。”玛格冷淡地说着，蓝色的眼睛从上而下地凝视着他，清澈里带着冷酷和不容分说的味道。
“那就随你的意思。”亚特里斯耸肩，不拂逆她的意思，轻松地把穿着优雅繁复的女子扶上马车，自己也坐了上去。
拉起裙摆，侧起膝盖，让男人坐到自己对面，感觉到马车在颠簸一下之后开始行走，玛格抬眼，看着男人身边用来装饰马车的血红色玫瑰。
那是非常美丽，宛如人的鲜血一般的美丽花朵，和她的卧室里装饰的花朵一样的颜色。
“……又是你采的玫瑰？”
“当然是我，不然的话，谁能从花店大婶那里弄来如此血红的玫瑰？”亚特里斯对她微笑，从推开的窗户外吹进的风拂着他的头发，黑色的头发从俊美而白皙的脸上掠过，隐约露出被头发覆盖的另一半容颜，男人的嘴角微微勾起，某种暧昧而意义不明的微笑出现在他的脸上。
仿佛对这样的表情无法接受一样，玛格转头，凝视着马车一角鲜红色的玫瑰花束，不说话，抿着嘴唇，她定定地看着。每天，她都能在自己经常进出的地方看到这血红色的玫瑰。
那是亚特里斯摘的，她曾经问过他为什么只有这种血红色的玫瑰，绿眼的男人只是轻轻地微笑，从不回答，而当亚特里斯露出这样的笑容的时候，她都会没来由地觉得指尖都在微微地疼痛，所以，在问了几次之后，她便不再去询问。
看了她片刻，亚特里斯转头，开始看窗外的景色。天色现在隐约有了改变，阳光的清澈渐渐微弱下去，乌云开始在天边飘散凝聚，一朵一朵地压了下来，空气里的水汽也重了。
看了他一眼就调开视线，再看了一阵子，玛格伸手，雪白的指头伸向红色的玫瑰花，在光线黯淡下来的时候，玛格向玫瑰伸出的指尖映衬着血色的花朵，有一种近于妖艳的魅力。
“那花上面的刺我没有处理过。”黑发的俊美青年依旧凝视着窗外，没有丝毫回头的意思，他只是淡然地提醒。
亚特里斯的话不过让玛格顿了一下而已，她继续伸手，在下一秒，在她即将碰到花瓣的瞬间，被青年抓住了手腕。
亚特里斯依旧看着窗外，声音淡淡的，“……你的手指会受伤的。”说完，一直看着窗外的青年调转了视线，黑色的，像是能看透人类灵魂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湛蓝色的眼睛。
像是被蛊惑了似的，看了他一会儿，玛格低头，瞪着地板上的花纹，良久都不说话。亚特里斯也不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腕，肌肤的温暖从男子粗糙而有力的手指上传递了出来，那样一丝在潮湿寒冷空气里攀爬上来的温度，仿佛是一点剧毒，从被握住的手腕来到心脏，一点火烧般的疼痛，无法止息。
“……放手……”不知沉默了多长时间，玛格咬着牙说，眼睛一直凝视着地面，她的声音里隐约带了丝脆弱的味道，和着窗外终于落下的雨水，敲打着马车的四壁。
亚特里斯没有动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腕看着她。
“放手……”她重复了一次。
没有反应。
“放手！”
面对她的怒吼，亚特里斯看着她，忽然微笑起来，“……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下雨的天气呢……”随着声音轻轻洒落在狭窄的空间之中，男人松开了手，带着雨丝的风从敞开的窗户里洒了进来，吹开了亚特里斯脸上的乌黑头发，露出另外一半俊美的面孔，以及一道横亘过整只眼睛的伤痕。
男人微笑，放手，靠在了马车的椅子上，不再看她，而刚才愤怒得狂叫的女子在视线接触到那道伤口的一瞬间，忧郁似的垂下了眼睛，蓝色的眼睛凝视着手腕，不再说话。
在长久的沉默中，她另外一只手抚摸上了手腕，感觉着上面残存的温度，听着雨水敲打在马车上的声音，她慢慢地允许记忆中的某部分浮现出来，占据她的脑海。
确实，她和他第一次相遇，就是在这样的一个雨天。
那时，她还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而已，在这样的雨天里，她把当时重伤濒死的亚特里斯捡了回去。在那场雨里，亚特里斯欠了她一条命，失去了一只眼睛。
她从来不是一个轻信的人，或者说，她是一个极其多疑的人，在把亚特里斯拣回来的第二天，关于这个男人的一切就摆在了她的桌子上。
亚特里斯——她的仇人。
她的仇人非常的多，几乎全是因为她生前无恶不作的父亲所引来的，她整个家族被毁灭，也是因为她父亲的作恶多端。
这样每年来找她报仇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她没那个精力挨个去处理。本来打算等亚特里斯苏醒之后就直接把他丢出去，但是，当那个男人睁开了黑发下绿色眼睛的瞬间，被那仿佛可以刺到人类灵魂深处的眼睛所凝视的瞬间，她心中某个一直被寒冰保护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瞬间洞悉。
接着，迷茫的眼神消失，男人开始轻轻地微笑，他对她说，他不离开，他要留在她身边，等把欠她的命还清之后，他会要她的命。
她不应该答应的，至少应该立即把他赶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只是单纯地被他眼睛里黑色的寂寞所蛊惑了，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大概是因为她喜欢那双眼睛吧，喜欢那双仿佛被冷雨打透一般寒冷的眼睛里永恒的寂寞。
所以，放他在自己身边。
所以，让他看着自己，也放纵自己可以去凝视他。
渐渐地，便有了奇妙的想法，如果是亚特里斯的话，即使是被他杀了，自己也不会怨恨吧！
这么想的话，自己果然也不是什么正常的人呢。
想到这里，玛格模糊地笑了一下，调转视线看向窗外，外面的景色在墨色的云彩和瓢泼大雨之中黯淡了，模糊了，正如同她此刻的心情一样。
似乎觉得车厢里的气氛太过沉闷，亚特里斯微笑了一下，随便挑起一个话题：“这次去普罗旺斯催债的任务很急，这样的天气也会出来，实在不像你。”
“我一直以为你至少对我的勤勉有认同。”
“不过这种不考虑天气的行为，不像你。”
听着亚特里斯的发言，玛格再度沉默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回应：“……是最近烦躁的缘故，觉得不做什么，自己就会完全崩溃掉。”说完，她自我厌恶似的咬住嘴唇，不再说话。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亚特里斯说这种话，她和亚特里斯的关系一直很微妙，那个男人保护她，同时也利用一切的机会伤害她。
但是，那却也是一个会为她剪下盛开玫瑰，装饰在她的卧室里的男人。
亚特里斯是她生命里除了兄长之外最亲近的男人，而他之于她，是一个永恒的谜，无法说出口的存在。
玛格不自觉地低垂了头，疲倦似的弯起了秀气的细颈，头上的金发从后颈上利落地拢了起来，露出的白皙颈子仿佛天鹅的颈项一般。
凝视了暴露在自己面前的颈子片刻之后，亚特里斯从身旁的玫瑰花束里取出一朵最鲜艳的玫瑰，拔除掉上面所有尖刺之后，插在了玛格朴素而没有任何装饰品的金色头发上。
感觉到玫瑰的清香萦绕了上来，玛格没有抬头，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声：“谢谢。”
看着她，知道她不可能看到自己现在的表情，男人绿色的眼睛里闪烁过了温柔的光彩，然后，他轻轻闭上眼睛，低低地说道：“不用谢……”
就在这时，忽然马车重重一震，整辆车子在剧烈地左右摇晃之后，向左边倾斜了下去！随即开始坠落！
两个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倒向了左侧，车门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只听一声木料裂开的声音在雨天里迸了开来，两个人猛地跌了出去，在跌出去的一瞬间，玛格感觉到亚特里斯抱住了她的身体。
她仅仅只有男人抱着自己的这个认知了——因为坠落的关系，她的整个视线开始混乱旋转，空间和时间都不再重要，她一下子混沌起来的世界里，惟一真实的，就是搂住自己的那双手臂——
猛地，下坠停止了，瞬间，消失了的五感都回到了身体内部，马车掉落到下面的地面的剧烈撞击声、马匹的惨叫声异常清晰地回荡在路上，雨水也成串地打在身上，打得她生疼。
玛格低头看了一下下面，看着以奇怪的姿态躺在地上的车夫和马匹，冷静地说道：“死了。”
“是，我们下一步如果没有找到落脚地方的话，会和他们一样。”一手抱着她，一手攀附着悬崖上一株树木的细弱枝干，亚特里斯没什么感情地说道，他努力地向上方张开眼睛，在瓢泼大雨里保持视觉。
“看样子似乎是因为雨水的关系而导致我们从大路上滑了下来。”即使是在这种时刻，亚特里斯也保持相当程度的冷静，说完，他向旁边探了下脚，踩踩一块凸起的岩石，确定能承受自己体重之后，踩了过去。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子，“玛格，用双手抱住我的脖子，我才能腾出手来抓树干。”
顺从地听从他的吩付，玛格挂在他胸前，身子密实地和他贴合着，吸取了大量水分的裙子在空气里摆荡着，危险地把两个人向下拉去。
踩到石头上的时候，承受了两个人体重的石头松动了一下，掉下去一些碎屑，亚特里斯在玛格的头顶上咒骂：“女人的裙子在这个时候真是麻烦。”
“我也这么觉得。”玛格附和。
男人在雨水里低了下头，看了她一眼，模糊地笑了一下，确定到地面的距离之后，他深吸一口气，“玛格，抱紧了！”
“……叫我玛格小姐会比较好。”依言抱紧，她冷淡地回答。
亚特里斯也不管她，任她挂在自己的颈子上，小心地扶着树干向旁边一块比较大的岩石荡去。
就在这一瞬间，勉强支撑着两个人体重的树干猛地断开了。两个人的身体都是一个震荡，亚特里斯及时抓住了身后的岩石，两人脚下一阵沙石滑落。
“喂。亚特里斯。”玛格非常冷静地叫着他的名字，把因为呛到了雨水而产生的咳嗽压在了胸膛之中，“刚才你已经把命还给我了，现在把我放下来，如何？这样你比较有可能活下来，也可以报仇，如何？”现在的处境太过危险，没有必要把两个人都搭在这里，带着她，两个人一起安全下去的可能性太小，但是没有她，亚特里斯应该能保证自己活着到达地面。
“……你想让我在这里杀了你吗？”男人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上方轻轻地飘下来。
“反正如果是你带着我的话，基本上不大可能活下去吧？”她已经很累了，不想再坚持下去，不如就这样，在这里死掉，还可以达成亚特里斯的愿望。
不过，开始的日子和结束的日子都是下雨的日子，也是非常有趣的事情呢……
“放手啊……也许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呢……”可是，为什么我就是做不到呢？低低地把这句话压抑在了心里，亚特里斯没有说出口，他抱紧了怀里的女子，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吧。”
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内心的深处仿佛流淌出了什么，玛格忽然有了哭泣的冲动，依言抱紧了男人，她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看准了离地面的距离和最和缓的坡面，用全身包裹住怀里的女子，亚特里斯沿着非常陡峭的岩壁向下滑去。
而就在此刻，在雨水里，玛格听到亚特里斯几乎被雨水冲刷掉的一声低低轻喃：“……或者，就这么一起死吧……”
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住男人的颈项，不肯放手。
是的，或许，就这么一起死，也是幸福的事情呢……
正当她这么想着的时候，一阵剧烈的撞击袭击上了她的身体，最后，黑暗弥漫开来，在玛格失去意识的一瞬间，她清楚，亚特里斯始终拥抱着她，而在这最后一刻，她想到的不是哥哥，而是抱着自己的这个男人的俊美面孔——
这样也不错，实在是很适合自己的死法呢。她超然地一笑，而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最近的距离……
在跌下去之后，亚特里斯有短暂的昏迷，当大雨把他浇醒之后，他没有立刻起来，而是躺在泥泞的地上，仰望着不断落雨的天空，浑身都在疼，他伸手，按上滚烫的额头，眼睛看着自己以奇怪的角度弯折的另外一只手腕。
果然骨折了，但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只以一只手腕作为代价，其实很不错了。
呼吸一下，胸口上一个温暖的重量，让他呼吸不得。
略为垂下眼睛，看到的是玛格灿烂的金发，那颜色即使在如此昏暗的天空和落雨中，也依旧有着阳光一般的光泽。
那么美丽的颜色，束缚着他的一切。
幸或者不幸都是在大雨中开始的，他的父亲就是在这样下雨的日子里被玛格的父亲杀害的，而他也是在这样一个下雨的日子里被玛格拣回去的……
那时，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所以才会在雨水中看到那么美丽，有着阳光一般发色的天使……
最开始的最开始，完全忽略了张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奇妙的感情，他告诉自己，她是他的仇人，他要杀的人，但是随着相处的日子逐渐增多，那看似冷酷，实质上善良的女子便一点点进入他的内心，等他察觉的时候，那聪明、能干、如水晶一般坚强却又如水晶一般脆弱的女子，已经走到了他的心里，再也驱赶不出。
现在，玛格紧紧地贴附着他，每一个呼吸心跳都敲击着他的胸膛。
现在，要杀了她，是多么容易的事情呢！只需要一伸手，她的呼吸就会停止，她就会永远消失。那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她就能毫无痛苦地死去。
但是，他的阳光也会就这么消失。
那么，他以后的人生，就只能活在无尽的黑暗之中了。
苦涩地闭上了眼睛，小心地把玛格放在旁边，他费力地站起来，再把她困难地抱起来，蹒跚着走向远处的一间小木屋，每一步，似乎都托着最沉重的枷锁。
走了进去，利用原有的东西把火点起来，也确定了玛格没有受伤，亚特里斯看着火堆边还在昏迷的女子。
露出了平常绝对不会出现的温柔表情，黑色头发的男人哀伤而宁静地看着那在火光里仿佛睡着了的女子。
良久，他轻轻伸出手，用指尖摩挲着她柔细的金色头发，丝线似的触感在他指尖流淌起来。
“玫瑰花不见了呢……”他低低地说，眼睛里的温柔增多。他觉得她像是玫瑰，所以，每天都给她最美丽的玫瑰，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极致的事情，他只能允许这一点点稀薄的温柔从仇恨的缝隙之间流淌出来。
而如今，玫瑰不见了。
“……我该拿你怎么办？玛格？”他低低说着，绿色的眼睛里只有她苍白的面容。
他该拿她怎么办？他该杀了她吗？
杀了她，她就不会再对她微笑了，也不会和他斗嘴了，更不会拿那对美丽的蓝色眼睛凝视他了……
什么留在她身边不让她被别人杀掉啊，一定要自己动手杀掉她啊，那都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
以仇恨作为幌子，冠冕堂皇之后是连他自己都不愿意去正视的凄惨的感情，他不过是以仇恨作为一个理由，想留在她身边而已，但是当他接近了，却发现那接近的理由已经横亘在两个人之间，他的借口成了永不能跨越的鸿沟。
于是，一步之遥，便是和那人之间最遥远的距离，明明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她搂进怀里，那一步距离却是永远的哀伤，注定触碰不得。
于是，日日夜夜，他辗转呻吟，被不能忘记的仇恨和爱情生生撕碎，再不能超生。
于是，他便在无尽的夜里凝视着那金发的天使，让玫瑰的刺扎进灵魂，直到伤口里眼泪和鲜血都已流淌殆尽。
于是，到了最后的现在，他连最后的借口也无。
凄惨地笑出来，黑发的俊美青年轻笑，俯身，在玛格那苍白的嘴唇上轻轻一吻，站起，推开门，他看着外面一片和他的内心一样昏沉的天空。
“杀了你，我不会原谅我自己；爱了你，我也一样不会原谅我自己……”爱情和仇恨他都无法原谅或忘记，所以，他选择离开。
没有再看地上的女子，他转身走出，再不回头。
于是，一切都在雨水中开始，一切也都在雨水之中结束。
于是，天地间诸神静默，只有苍天的眼泪安静地流淌……再不能止息。
当玛格苏醒过来的时候，映入她模糊视线的，是一团金色的火焰和一间简陋的木屋。
睁开眼睛，身上的衣服湿漉漉地裹着身体，靠近火焰的那部分干了些，反而更加难受。
坐起来，把披散下来的头发拢了一下，抬头，玛格习惯性地向对面看去，却浑身一僵——对面什么都没有。
亚特里斯呢？！亚特里斯呢？！那个无论如何也会跟在她后面的男人呢？！
她现在完好地躺在这里，就代表他一定没事，但是他人呢？！卸去一切的冷静和理性，玛格在格罗菲斯家长这个光环之下，也不过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而已。
心里慌乱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站起来，跌撞向门口，打开门，一行男人的足迹在漫天大雨里延伸着，然后逐渐在雨水里淡去……
他走了……他走了……他走了……
仿佛所有支撑她的勇气都消失了，玛格跌坐在地上，想哭，眼睛却可怕地干涸，连一滴眼泪都流淌不出来。
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玛格在安静地看着地面一会儿之后，开始笑了起来。
从最开始轻声的浅笑，变成了无法控制的狂笑，最后，玛格掩住面孔，用力地压住嘴唇，没有泪水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地面。
玛格，平静下来吧！她对自己说，冷静下来吧，他不走能怎么样？他恨你，也恨你的父亲，他想杀你，他留下来又能怎样？
不过是互相伤害罢了！难道这三年来，他们之间互相伤害得还不够吗？抬头，仰望着破烂的屋顶，她用力地平复呼吸，然后闭了一下眼睛。
最终啊，还是会这样。
她早就知道会这样的，因为从一开始的相遇，就已经注定这将是一个悲惨的故事了。
因为，横亘在两个人之间的，是名为仇恨的河流。
他们两个在河的对岸看着彼此，想过去，却无法遗忘或者原谅，维持着危险的平衡，在互相伤害里哀伤地沉浮。
最后，他放手走开，给她自由。
忽然在这一瞬间明白了兄长的心情，明白他为何愿意放弃生命，也要完成自己所爱的女子报仇的愿望，也了解了那女子为何在完成夙愿之后跟随兄长而去的心情，玛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
“我讨厌下雨……下雨的时候总是发生不好的事情……”她在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如此喃喃自语着。
回应她无声低语的，是天地间漫天的雨水。
被救援队送回了自己在巴黎的宅第，没有人敢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也不说，只是在把自己不在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处理完毕之后，来到卧室里的密室。
走过去，看着瓶子里完全枯萎的玫瑰，她下意识地苦笑了一下，坐在了兄长对面的椅子上，看着那个凝视着自己所爱之人的男人。
他的眼里，只有那个夺取了他的一切的女子，而没有其他的，也没有她这个惟一的妹妹。
她曾经憎恨过即使这样也爱着那女子的兄长，但是现在，她却只能苦笑，曾经的心情完全变质。
看了一会儿，她慢慢地垂下眼睛，几不可闻地低低呢喃 ：“凯里哥哥，那个人走了，那个说要保护我的人走了……他本来是要杀我的，却放过了我。”
说着，她无意识地弯了一下嘴角，看着对自己的话毫无反应，只是凝视着床上女子的兄长，“总是这样呢……无论我怎么样，对哥哥你而言，重要的只有她对吧？我啊，曾经非常非常憎恨这样的哥哥，但是现在……”
她笑了一下，线条优美的嘴唇弯出了一个比哭泣还要哀伤的弧度，凝视着兄长那双和自己一样蔚蓝，但是却没有自己的眼睛，她慎重地说道：“我原谅你……我原谅你……凯里哥哥……”
是的，她原谅他……原谅即使被毁灭了家族还是爱着那女子的凯里，原谅被仇恨蒙蔽了心灵的亚特里斯，也原谅那个因为仇恨而杀害了她父亲的女子，最后，也原谅长久以来被仇恨束缚的自己……
原谅无法原谅一切的自己。
是的，她原谅……她什么都可以原谅，因为除了这样之外，她无法找到任何可以让自己和别人一起幸福的方法。
仇恨什么都无法解决，而仇恨也不应该要不相干的人来背负。
所以，她选择原谅，而当她发现原谅才是解决一切的方法时，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她是怎样的被伤害和伤害才懂得这个道理的呢？
她苦笑，纤细的指头支在额头上，蓝色的眼睛里弥漫着哀伤。
她和其他的人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啊？
想到了那个黑发的青年，想到了他绿色的美丽眼睛，想到了他每天放在她身边的红玫瑰，心灵的某一个角落毫无预兆地疼痛了起来，仿佛针刺一样细弱而持续绵长的疼让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苦涩地闭了一下眼睛，忽然，她听到身后有什么在拍动翅膀的声音，她惊讶地转头，发现在她的注视下，罩子里的淡红色萤蝶竟然逐渐雪白了起来！
在这一瞬间，她明白了女巫话里的意思。
是的，仇恨，她所能依靠的只有仇恨，她的兄长和她兄长的情人能否苏醒，也在于憎恨。
不过，仇恨不是力量，而是束缚，当她可以原谅一切的时候，萤蝶才会拥有雪白的、仿佛一振翅就可以飞到天空的羽翼。
而那雪白，是她解脱了的罪孽。
所以，她会幸福吧？
看着逐渐在罩子里消失的萤蝶；看着眼睛里渐渐有了神采的兄长；看着床上的美丽女子慢慢苏醒；看着水晶罩子旁边凋谢的红色玫瑰，某种长久以来无法解脱的感觉离开了她的身体，仿佛被解放了一样，她笑了起来。
她会幸福吧？她一定会幸福的。
这么对自己说，她笑了起来，然后，终于潸然泪下……
因为她有了幸福的权利……
所以，无论如何，她一定会幸福的……
什么？你问我这个故事最后如何了？
最后的最后我并不清楚，那不是我该关心的范围，我并没有看到我想要看到的有趣的不幸，对于我已经失去兴趣的事情，我自然没有兴趣去知道。所以，那个女子和那个男子到底如何了，我并不知道。
我现在惟一关心的，就是我肩膀上这对萤蝶的下一个主人会是谁呢？
而那又会是怎样一个幸还是不幸的故事呢？
让不幸的人更不幸，是我人生里最大的乐趣。
或者，也是最大的意义——
我给人类一个改变命运的支点，
然后看人类如何小心翼翼地让这危险的平衡倾斜。
那是很有趣的事情，
因为，人类通常是以追求幸福为理由，
让一切滑进不幸的深渊。
相信我，那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女巫看着小女孩，显然觉得一切都很有趣的样子。
小女孩躺在鲜血里，金黄色的头发上全是血红色的凝固物体。她气息微弱，随时都会死去，在她头顶上方，月白色的萤蝶正在飞翔，仿佛利剑一般的尾羽危险地在小女孩颈项附近徘徊，随时随地准备割断她的喉咙。
但是女巫知道，萤蝶不会再有下一步的行动了，没有主人的命令，萤蝶不过是有着美丽尾羽的普通蝴蝶罢了。
而现在，它们的主人已经不可能对它们下任何命令了。
金绿色的眼睛调转了方向，凝视着远处血泊里的男人和女子，艳丽的嘴角上弯，她笑了起来。
关于那对青年男女的过往，是另外一个故事，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少女的家族在一夜之间被毁灭，然后，向女巫求助的少女在十三年后向自己的仇人复仇，却发现，自己喜欢的男人原来是仇人的儿子。
绝望中，少女杀掉了自己的爱人，然后自杀——看了一眼鲜血，女巫唇角美艳的弧度继续上弯；虽然最后这样不幸的结局让她很高兴，但是，这样简单就让一切结束掉……实在是无法让她觉得有趣啊。
或者说，这样的不幸，似乎太无趣了点。
“鲜血和灾难的味道还没有闻到就这样结束掉一切……真是无聊。”她喃喃自语，看着鲜血中的人们，微笑，“似乎还没死透的样子……”她手指轻弹，鲜血中的青年、少女和女孩，就一起消失在了萤蝶月白色翅膀柔和的光芒之下——
玛格·格罗菲斯是在一片可以让人觉得窒息的玫瑰花香里苏醒过来的，金色的头颅四下摇晃了一下，小小的孩子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骇怕地在丝绸软床上蜷缩起了身体。
被血红到近乎黑色的玫瑰包围着，昏迷前的记忆也一点一点地回到了她的脑海中。
鲜血、萤蝶、少女、兄长、鲜血——
当她的小脑袋想起这一切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抱住自己的身体，仿佛那细弱的手臂可以抵挡去外界所有的伤害。
她想起来了！有个女人杀了她的亲人，最后用结束掉她兄长生命的剑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嗨，我可爱的小姐，你现在如何了？”女子轻笑的声音带着无法形容的绵软气息，温软一如丝絮，隐约上扬的尾音荡漾着妖艳的气息。
玛格抬头，全是泪水的大眼睛里荡漾着疑惑与恐惧，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人。
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乌黑得仿佛黑玫瑰花瓣似的头发下是一双美丽的金绿色眼睛，看着玛格，女人无声无息地笑了，把手里精致的银烛台放在了床边，她看着瑟缩成一团的玛格。
“不要一副如此害怕我的样子啊，小姐，请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的。”女人笑着，两只血红色的萤蝶围绕在她周围，亲昵地盘旋着——她记得很清楚，那是夺取了她所有亲人生命的东西！她的父亲以及家里的人都是在这对萤蝶的翅膀下倒下的，她知道，她很清楚！
小小的身子剧烈地痉挛，玛格恐惧地看着女人肩膀上的萤蝶，只觉得有什么堵住了喉咙，让她连话都说不出来。
察觉到玛格凝视她的视线，看看她苍白的脸色，女人优雅地笑了起来，“放心吧，小姐，现在它没有能力伤害你了。我叫埃罗卡，亲爱的玛格。”说完，女人靠近她，猫一样的金绿色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她，“小姐，你知道吗？你的哥哥……并没有死哦。”
记忆里关于哥哥的最后画面就是他用剑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哥哥没有死吗？
立刻，希望在玛格幼小的心灵里面再度充溢了起来，恐惧被抛到了一边，玛格扑过去，抓住埃罗卡的袖子，“……怎么做？怎么做才能救凯里哥哥？！”
凝视着自己混杂着金线的黑色蕾丝袖子被小女孩紧紧地握在掌心，埃罗卡很开心地微微轻笑，艳丽的红唇弯成一个妩媚的弧度，她低头，黑色蕾丝斗篷下的黑发微微地垂下来，荡漾在白皙的容颜前面。“很简单。”她低低地说，微笑，“用‘仇恨’就足够了。”
说完，有着金绿色眼珠的女巫温柔地继续靠近她，在她耳边细弱地呢喃：“如何？很有趣不是吗？”
看着不了解她在说什么的小玛格，埃罗卡笑得很愉快，她直起身子，轻轻弹指，随着她的动作，在埃罗卡的身后，一对青年男女的身影浮现在了黑暗之中，随着女巫的动作，其中的青年——玛格的兄长凯里缓慢地张开了眼睛。
玛格双手捂住嘴唇，看着缓慢落在自己面前、睁开了眼睛的兄长。这是奇迹！她的哥哥！那么……
“父亲和其他人也有可能复活对不对？”满怀希望地看着埃罗卡，小女孩天蓝色的眼睛欣喜地闪烁着泪光，但是回应她的，却是女巫诡秘上弯的唇角。
凯里的身体跌落在了柔软的床铺上，男人海蓝色的眼睛张开着，却没有半点神采，仿佛是人偶的一对蓝水晶眼珠，没有一点人的真实感。
“抱歉啊，我只能让没有死的人活下去，可没有厉害到能让死人也复活的程度呢。”这么说着，埃罗卡终于觉得事情开始有趣起来，她微笑着，轻轻挥手，让另外一具柔软的女子身体落在凯里的身边。
玛格没有仔细听埃罗卡饶有深意的话，她只是憎恨地看着被血红到漆黑地步的玫瑰花瓣包围的一张属于成年女性的苍白面容——上帝在上，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女人的，就是她！就是她毁灭了她家的一切！
埃罗卡笑了起来，涂抹着血红蔻丹的指头抚摸着玛格细腻的肌肤，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是天上的星光，“我把他们两个都交给你了，玛格，记住，惟一的饵食就是‘仇恨’，当这对萤蝶变成雪白的时候，玛格，你的愿望才能实现，你的哥哥才会回来。”
说完，饶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女巫以一种轻盈到似乎在空气中飘浮一般的姿态走了出去，留下一串没有善意的笑声在充满玫瑰花香的房间里伴随着小小的玛格。
什么意思？哥哥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玛格不了解女巫话里的意思，她只能小心地爬向凯里，把均匀呼吸着，却仿佛雕像一般没有生气的兄长紧紧抱在怀里，紧紧的，再也不放开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亲人——
这是她在世界上惟一的血亲了，只要哥哥好好的，她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她什么都愿意做！
豆大的泪珠从蓝色的眼睛里滚落出去，滴到凯里金黄色的头发上，满满渗透了下去，而小小的玛格没有看到，凯里那双涣散的蓝色眼睛，即使是在完全没有知觉的情况下，也依然凝视着旁边那苍白的女子……
而那对血红色的萤蝶则无声地盘旋在幼小女子的身旁，舞动的羽翼仿佛是想安慰她的哀伤。
“……告诉阿安罗家那群家伙，如果没有现金支付债务，就把乡下的土地卖了。要让他们知道，下次借钱之前就应该想着还钱的时候该怎么做——如果他们还有再度借钱的机会的话。”把手里的本子用力合上，格罗菲斯家的女主人——玛格·格罗菲斯转身，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金色头发下蔚蓝色的眼睛凝视着面前的伙计，端正的嘴角轻轻上扬，“明白？”
看着伙计点头哈腰如逢大赦地离开，玛格拽起拖地的裙子，拿起柜子旁边的大串钥匙，向后走去，开始每天日落之前例行的仓库巡行。
挨个检查了所有的仓库，玛格经过中庭的时候，夕阳金红色的光芒照射到她脚下，当阳光如红宝石色的溶液般浸染上她天蓝色裙摆的时候，玛格停下脚步，抬头凝视着开始朝深蓝色天空的一边坠落的太阳。
看着夕阳，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玛格拧起了纤细的眉毛，一向以冷淡著称，被称为巴黎之冰的女子那淡漠的容颜上也浮现起了冷漠之外的情绪，那是一种破开冰层，在冰雪下摇曳着细弱身姿的莲花一般的表情，美丽、脆弱却又坚强。
“想不到巴黎城里最吝啬的高利贷商人也会有这样的表情哪。”一道男性嗓音蓦然地从她后方传了过来，立刻冻结了玛格脸上所有的情绪。感觉到属于男性的高大身影从后方笼罩了过来，玛格瞪着地面上浓重的影子，咬着嘴唇不说一句话。
“如果让巴黎的人看到你现在的表情的话，大概会有不少人被吓疯吧。害疯人院爆满应该不是一件好事。”男人的声音毫无预兆地靠近她的耳朵，玛格一凛，迅速反身，看到的是一张对着她轻浅微笑的俊美脸庞。
“……抱歉，我想我没有那么大的威力。”玛格小心地向后跨出一步，蓝眼睛谨慎地看着他。男人却笑了起来，覆盖了半张容颜的黑发也随着他的动作柔顺地从颈侧滑了下去，落在肩膀上。
“你太小看自己了，玛格小姐、巴黎的吸血鬼女士，在恶名方面，你比你的父亲强多了。”男人笑着说，语气虽然轻佻，但是，他极其优雅地牵起她纤细的手，印上了一个绅士十足的吻，虽然动作温柔，但是男人那一双眯起的绿色眼睛和话语中隐含的意思却毫无善意。
“……”被烫到了似的缩回手，对着面前的男人展现了彻底冻结似的眼神，玛格不再理会他，拽起裙摆就向前走去。
“……玛格小姐，前面我还没有检查过，你确定你要过去？”不阻拦她的去路，靠在拱形门上的男人悠闲地说道。
金发少女回头凝视他，然后冷笑，叫他的名字：“亚特里斯。就算你是我的贴身保镖，你认为你有什么权力阻止我在我的家里行动吗？”
亚特里斯笑了起来，投降似的挥手，“我？我当然没有这个权力了，不过……”在黑色的外衣口袋里翻拣了一会，亚特里斯拿出一个白色的东西，朝玛格脚下一丢，笑看她动摇的眼神。
玛格没有说话，凝视着脚下一团雪白——一只死掉的小鸽子，过了一会儿，她才沉声说道：“……这是什么？”
“一只死鸽子，不过是一只在你的卧室发现的死鸽子罢了……当然了，它也只是吃了几口放在您屋子里的点心而已。”亚特里斯淡然地说道，丝毫不在意。
玛格却没有说话，凝视着脚下那团已经没有温度的雪白，她看了片刻，拍手，召唤来仆役，吩咐他们把小鸽子拿去处理掉，才看向黑发绿眼的男人。
“……现在想杀我的人多到向我的点心下毒的程度了吗？”
“那当然，你吞并了多少家族，就至少有这些个家族倍数以上的人想要杀你。”亚特里斯耸耸肩，挡住半张脸的黑发微微荡漾了起来。
看着他，似乎想从他俊美的容颜上看出什么破绽来，最后，玛格没有感情地弯起了嘴角，“放心，亚特里斯，在你还清我一条命前，我是说什么都不会死的。”说完，她单手拽起拖地的裙摆，向下一个房间走去。
很清楚她话里的含义到底是什么，亚特里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向下一个房间走了过去。
到了仓库门前，从腰上取下钥匙，玛格打开锁，刚要推门，却被身后的亚特里斯按住了手腕，男人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回荡着：“我来开门。”
被男人骨节分明的指头握住手腕的瞬间，玛格有瞬间的失神，她凝视着跟自己白皙肤色呈现对比的、属于男性的肌肤叠压在自己的手腕上，那种微妙的感觉像是风一样缭绕了上来。她难得地没有做声，点点头，从亚特里斯的怀里滑了出来，看着男人小心谨慎地推开了门。
铁门无声无息地滑开，就在洞开的一瞬间，一道金属的锐光一闪，一枚闪烁着蓝色光芒的针落了下来，亚特里斯在看到针落下的瞬间立刻反身护住身后的玛格。
猝不及防地被男人抱在了怀里，玛格一愣，随即，她用手顶住他的胸膛，冷静地低声问道：“怎么了？亚特里斯。”
没有说话，凝视着洞开的门和地上的毒针好一会儿，亚特里斯在确定没有进一步的陷阱之后，放开了玛格，“没什么，有毒针落下来。”
“毒针？我可不记得允许我的伙计们拿这种东西来抵押。”说完，玛格顺着亚特里斯的视线看去，看到地面上发着微弱蓝光的毒针，叹气，“每天都这样，烦不烦啊。”
“你死了的话，无论是你还是刺客就都不烦了。”回答她的问题，亚特里斯向前一步，小心地用手绢把毒针包了起来，放在鹿皮袋子里。
看着他挺拔的身影，玛格沉默了一下，才冷淡地说道：“……如果我死了的话，你也就不会烦了是不是？”
小心把毒针收好，男人才回头，先是凝视她，然后微笑，俊美面容因为这个微笑而充满了魅力，“那怎么可以？我怎么舍得你被杀？”说着，他保持微笑的表情走到了少女的面前，弯身，黑色的头发沿着黑色的外套滑落下来，男人低头，伸手虚抚过她的容颜，指尖拈起了她颊边一丝金黄色的头发，递到唇边轻轻地吻着，“就算是要杀，也要是我亲手杀才可以。”说完，男人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脸上那瞬间动摇的神情，再度迷人地微笑，转身离开。
咬着嘴唇，细白的牙齿在绯红色的嘴唇上烙印下深深的痕迹，目送着男人黑色的身影在一片不复金红，只有夜色深蓝的天空下消失，再也看不到。
在亚特里斯的身影彻底消失的瞬间，玛格忽然有种那个男人被黑夜吞噬掉的感觉，想要呼唤，却叫不出声音，想要伸手，却移动不了手臂。
就那么眼看着那道挺拔然而孤独的身影消失，仿佛抛弃什么又像是厌恶什么似的摇头，玛格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她并不知道，当她拖起蓝色裙摆消失在长廊拐角的时候，在另外一个拐角一直暗暗目送着她离开的男人感叹一般地用手掌盖住眼睛。过了片刻，当月亮的光辉洒到大地上之后，被修长指头覆盖下的嘴唇微微弯起一个笑容，手掌滑了下来，亚特里斯绿色的眼睛凝视着自己的手指，然后轻而虔诚地亲吻。
在一个轻轻的亲吻过后，看着洒着月光的青白色长廊，亚特里斯露出了一个奇妙的笑容，加入了太多微妙表情的微笑带着不能解释的感情，他摇头、转身、走开，再不回头。
巴黎的天空一向是蔚蓝蔚蓝的，太阳朝气十足地升到半空，清澈如水的光芒就这么洒下来，让风中摇曳的绿树都温暖起来。
又梦到以前的事情了。又梦到自己的家人被杀害的那一天了。
早上的天气好得不得了，但是玛格的心情却因为梦境而异常的糟糕。
玛格瞪着在阳光里模糊了花纹的帐子，像是要把上面的纹路都数清楚，又过了一会儿，她坐起身子，利落地把金黄色的丰厚头发盘起来，端起女仆放在外面的丰盛早餐，直接从卧室后面的阁楼上去，走下一个暗道，来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密室里。
熟练地推开门，门里蜡烛的光芒随着气流而微微地摇曳着，在室内洒下昏黄的色泽，桌子上有一个透明的水晶罩子，里面有一对淡红色的蝴蝶在轻盈地飞舞，水晶罩子旁边是一只古希腊风格的青铜瓶子，带着铜锈的瓶口里插着娇艳绽放的红色玫瑰。
玛格随手关上门，把食物放在桌子上，挑亮蜡烛。在布置得相当舒服的床上，躺着一个金发的青年女子，而在床边的高背靠椅上，一名青年男子张着蔚蓝色的双眼，以一种涣散的温柔眼神凝视着床上的女子，带着模糊的，看不出来的表情。
“……头发似乎又长了……”顺手给桌子上的玫瑰换水，走到男人——自己兄长的面前，捞起他披散在椅背上的头发，用手指梳理了几下，玛格低低地咕哝着。她顺着凯里的眼光望去，看向那在这七年来始终沉睡的女子，清澈蓝眼睛里的眼神瞬间变了一个调子，仿佛压抑着什么，玛格端起一旁的早餐，喂给凯里，凯里像是没有自己意识的人一样，机械地接受喂食，眼睛却丝毫都不离开床上的女子，这样的凯里，看了让玛格心疼。
那个床上的女人杀了她的家人，也带走了她兄长的灵魂。
小的时候，她是那么憎恨这个女人，但是当她逐渐长大、知道自己父亲当年做过的事情之后，对这个女子的憎恨便逐渐微妙了起来。
她的父亲，以词语来形容的话，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死有余辜，那么。对于自己一族完全被她的父亲毁灭，而前来复仇的女子，她又有什么可以指责的？
她没有那个立场。
这些年她找了无数的名医，所有的人都对她的兄长和那个女人束手无策。是的，他们没有死，但是无论多高明的大夫都无法让他们苏醒过来，所有的医生都对这对青年男女的状况束手无策。
她不知道，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力量在支持着他们，在七年的岁月里，她的兄长和她兄长的爱人都没有丝毫的衰老。
惟一的提示就是当年那个名叫埃罗卡的女巫所说的“仇恨”，她不理解那句话的意思。当时不理解，现在成年了，被无数人夸赞为巴黎最聪明的女性的她，依然不理解。
如果是指杀了那个女人，她的哥哥就会恢复的话，她很想这么做，但是却做不到，因为她清楚，如果那个女人死了，她的哥哥苏醒过来，知道自己的生命是用那个女人的生命换来的话，他不会活下去。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那个女巫早就不在了，现在，她惟一的线索就是女巫送给她的那对萤蝶了。女巫说，当那对萤蝶彻底变成雪白的时候，她的愿望就会实现。
转头，凝视着桌子上水晶罩子里的一对蝴蝶，她微微弯了一下唇角。这对蝴蝶的颜色正在逐渐地变淡，随着她每利用一笔金钱去帮助应该被帮助的人时，蝴蝶的颜色就会变淡，但是当蝴蝶变成现在这个颜色之后，却再也不能变淡了。
这样每天每天祈祷着，却每天每天希望都持续破灭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她到底还要过多久？
她还要被这么折磨多久？好累好累……从身体里面散发出来的疲倦一天一天地堆积，侵袭着她的身体……
摇头，不去想这些，把食物喂完，玛格抬头，看着自己的哥哥，微笑地向他报告昨天发生的事情，“昨天我又被人暗杀了，不过没关系，那个人救了……”她无意识地微笑了一下，凝视着面前血红色的玫瑰，良久才开口，“……哥哥，那个人会一直保护我的，真的，因为在他把欠我的命还清，然后杀掉我之前他是不会让任何人杀了我的……”语气不再是平常的冷酷，而是带了微弱的落寞，把额头抵在哥哥身后冰冷坚硬的椅背上，一双蓝色的眼睛却透过垂落在脸颊上的乱发望着桌子上血红的玫瑰花，那鲜红的颜色就这么映入了她的瞳孔。
良久，像是从这个动作上获得了勇气，她挺起脊背，双目无所畏惧地凝视着前方。
七年来，她撑起了格罗菲斯家，牺牲了自己身为女性的所有自觉以及快乐，只为了让格罗菲斯家延续下去。
所以，不能退缩、不能畏惧，露出一点怯色都会被敌人察觉，进而利用。
她要守护这个家，守护有哥哥在的这个家。
走出去，短短几步路，玛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格罗菲斯家的家长，号称巴黎吸血鬼的女人。
在离开房间之前，玛格忍不住回头，凝视着桌子上那盛放着的，仿佛鲜血一样美丽的玫瑰花。
美丽的蓝色眼睛流露出来微弱的温柔，但是这个温柔也只维持了几秒钟的时间，她转头，离开，不再回头。
靠在回廊爬满常春藤的柱子上，伸手，亚特里斯看着落在自己掌心的清澈阳光，阳光里，他手上粗厚的茧子也分外明显了起来。
看着一身朴素黑色裙子、从长廊的另外一端走来的金发女子，黑发的俊美青年微微动了一下嘴唇，轻笑，“玛格小姐今天起得真是早。”
“是格罗菲斯小姐。”她面无表情地说道，走到他面前，“马车准备好了吗？我昨天说过我今天要去普罗旺斯。”
“你确定一定要今天去？据说这几天的天气和道路很有问题。”
“……既然我说了要去，自然就是要去。与天气或者道路毫无关系。”玛格冷淡地说着，蓝色的眼睛从上而下地凝视着他，清澈里带着冷酷和不容分说的味道。
“那就随你的意思。”亚特里斯耸肩，不拂逆她的意思，轻松地把穿着优雅繁复的女子扶上马车，自己也坐了上去。
拉起裙摆，侧起膝盖，让男人坐到自己对面，感觉到马车在颠簸一下之后开始行走，玛格抬眼，看着男人身边用来装饰马车的血红色玫瑰。
那是非常美丽，宛如人的鲜血一般的美丽花朵，和她的卧室里装饰的花朵一样的颜色。
“……又是你采的玫瑰？”
“当然是我，不然的话，谁能从花店大婶那里弄来如此血红的玫瑰？”亚特里斯对她微笑，从推开的窗户外吹进的风拂着他的头发，黑色的头发从俊美而白皙的脸上掠过，隐约露出被头发覆盖的另一半容颜，男人的嘴角微微勾起，某种暧昧而意义不明的微笑出现在他的脸上。
仿佛对这样的表情无法接受一样，玛格转头，凝视着马车一角鲜红色的玫瑰花束，不说话，抿着嘴唇，她定定地看着。每天，她都能在自己经常进出的地方看到这血红色的玫瑰。
那是亚特里斯摘的，她曾经问过他为什么只有这种血红色的玫瑰，绿眼的男人只是轻轻地微笑，从不回答，而当亚特里斯露出这样的笑容的时候，她都会没来由地觉得指尖都在微微地疼痛，所以，在问了几次之后，她便不再去询问。
看了她片刻，亚特里斯转头，开始看窗外的景色。天色现在隐约有了改变，阳光的清澈渐渐微弱下去，乌云开始在天边飘散凝聚，一朵一朵地压了下来，空气里的水汽也重了。
看了他一眼就调开视线，再看了一阵子，玛格伸手，雪白的指头伸向红色的玫瑰花，在光线黯淡下来的时候，玛格向玫瑰伸出的指尖映衬着血色的花朵，有一种近于妖艳的魅力。
“那花上面的刺我没有处理过。”黑发的俊美青年依旧凝视着窗外，没有丝毫回头的意思，他只是淡然地提醒。
亚特里斯的话不过让玛格顿了一下而已，她继续伸手，在下一秒，在她即将碰到花瓣的瞬间，被青年抓住了手腕。
亚特里斯依旧看着窗外，声音淡淡的，“……你的手指会受伤的。”说完，一直看着窗外的青年调转了视线，黑色的，像是能看透人类灵魂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湛蓝色的眼睛。
像是被蛊惑了似的，看了他一会儿，玛格低头，瞪着地板上的花纹，良久都不说话。亚特里斯也不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腕，肌肤的温暖从男子粗糙而有力的手指上传递了出来，那样一丝在潮湿寒冷空气里攀爬上来的温度，仿佛是一点剧毒，从被握住的手腕来到心脏，一点火烧般的疼痛，无法止息。
“……放手……”不知沉默了多长时间，玛格咬着牙说，眼睛一直凝视着地面，她的声音里隐约带了丝脆弱的味道，和着窗外终于落下的雨水，敲打着马车的四壁。
亚特里斯没有动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腕看着她。
“放手……”她重复了一次。
没有反应。
“放手！”
面对她的怒吼，亚特里斯看着她，忽然微笑起来，“……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下雨的天气呢……”随着声音轻轻洒落在狭窄的空间之中，男人松开了手，带着雨丝的风从敞开的窗户里洒了进来，吹开了亚特里斯脸上的乌黑头发，露出另外一半俊美的面孔，以及一道横亘过整只眼睛的伤痕。
男人微笑，放手，靠在了马车的椅子上，不再看她，而刚才愤怒得狂叫的女子在视线接触到那道伤口的一瞬间，忧郁似的垂下了眼睛，蓝色的眼睛凝视着手腕，不再说话。
在长久的沉默中，她另外一只手抚摸上了手腕，感觉着上面残存的温度，听着雨水敲打在马车上的声音，她慢慢地允许记忆中的某部分浮现出来，占据她的脑海。
确实，她和他第一次相遇，就是在这样的一个雨天。
那时，她还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而已，在这样的雨天里，她把当时重伤濒死的亚特里斯捡了回去。在那场雨里，亚特里斯欠了她一条命，失去了一只眼睛。
她从来不是一个轻信的人，或者说，她是一个极其多疑的人，在把亚特里斯拣回来的第二天，关于这个男人的一切就摆在了她的桌子上。
亚特里斯——她的仇人。
她的仇人非常的多，几乎全是因为她生前无恶不作的父亲所引来的，她整个家族被毁灭，也是因为她父亲的作恶多端。
这样每年来找她报仇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她没那个精力挨个去处理。本来打算等亚特里斯苏醒之后就直接把他丢出去，但是，当那个男人睁开了黑发下绿色眼睛的瞬间，被那仿佛可以刺到人类灵魂深处的眼睛所凝视的瞬间，她心中某个一直被寒冰保护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瞬间洞悉。
接着，迷茫的眼神消失，男人开始轻轻地微笑，他对她说，他不离开，他要留在她身边，等把欠她的命还清之后，他会要她的命。
她不应该答应的，至少应该立即把他赶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只是单纯地被他眼睛里黑色的寂寞所蛊惑了，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大概是因为她喜欢那双眼睛吧，喜欢那双仿佛被冷雨打透一般寒冷的眼睛里永恒的寂寞。
所以，放他在自己身边。
所以，让他看着自己，也放纵自己可以去凝视他。
渐渐地，便有了奇妙的想法，如果是亚特里斯的话，即使是被他杀了，自己也不会怨恨吧！
这么想的话，自己果然也不是什么正常的人呢。
想到这里，玛格模糊地笑了一下，调转视线看向窗外，外面的景色在墨色的云彩和瓢泼大雨之中黯淡了，模糊了，正如同她此刻的心情一样。
似乎觉得车厢里的气氛太过沉闷，亚特里斯微笑了一下，随便挑起一个话题：“这次去普罗旺斯催债的任务很急，这样的天气也会出来，实在不像你。”
“我一直以为你至少对我的勤勉有认同。”
“不过这种不考虑天气的行为，不像你。”
听着亚特里斯的发言，玛格再度沉默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回应：“……是最近烦躁的缘故，觉得不做什么，自己就会完全崩溃掉。”说完，她自我厌恶似的咬住嘴唇，不再说话。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亚特里斯说这种话，她和亚特里斯的关系一直很微妙，那个男人保护她，同时也利用一切的机会伤害她。
但是，那却也是一个会为她剪下盛开玫瑰，装饰在她的卧室里的男人。
亚特里斯是她生命里除了兄长之外最亲近的男人，而他之于她，是一个永恒的谜，无法说出口的存在。
玛格不自觉地低垂了头，疲倦似的弯起了秀气的细颈，头上的金发从后颈上利落地拢了起来，露出的白皙颈子仿佛天鹅的颈项一般。
凝视了暴露在自己面前的颈子片刻之后，亚特里斯从身旁的玫瑰花束里取出一朵最鲜艳的玫瑰，拔除掉上面所有尖刺之后，插在了玛格朴素而没有任何装饰品的金色头发上。
感觉到玫瑰的清香萦绕了上来，玛格没有抬头，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声：“谢谢。”
看着她，知道她不可能看到自己现在的表情，男人绿色的眼睛里闪烁过了温柔的光彩，然后，他轻轻闭上眼睛，低低地说道：“不用谢……”
就在这时，忽然马车重重一震，整辆车子在剧烈地左右摇晃之后，向左边倾斜了下去！随即开始坠落！
两个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倒向了左侧，车门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只听一声木料裂开的声音在雨天里迸了开来，两个人猛地跌了出去，在跌出去的一瞬间，玛格感觉到亚特里斯抱住了她的身体。
她仅仅只有男人抱着自己的这个认知了——因为坠落的关系，她的整个视线开始混乱旋转，空间和时间都不再重要，她一下子混沌起来的世界里，惟一真实的，就是搂住自己的那双手臂——
猛地，下坠停止了，瞬间，消失了的五感都回到了身体内部，马车掉落到下面的地面的剧烈撞击声、马匹的惨叫声异常清晰地回荡在路上，雨水也成串地打在身上，打得她生疼。
玛格低头看了一下下面，看着以奇怪的姿态躺在地上的车夫和马匹，冷静地说道：“死了。”
“是，我们下一步如果没有找到落脚地方的话，会和他们一样。”一手抱着她，一手攀附着悬崖上一株树木的细弱枝干，亚特里斯没什么感情地说道，他努力地向上方张开眼睛，在瓢泼大雨里保持视觉。
“看样子似乎是因为雨水的关系而导致我们从大路上滑了下来。”即使是在这种时刻，亚特里斯也保持相当程度的冷静，说完，他向旁边探了下脚，踩踩一块凸起的岩石，确定能承受自己体重之后，踩了过去。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子，“玛格，用双手抱住我的脖子，我才能腾出手来抓树干。”
顺从地听从他的吩付，玛格挂在他胸前，身子密实地和他贴合着，吸取了大量水分的裙子在空气里摆荡着，危险地把两个人向下拉去。
踩到石头上的时候，承受了两个人体重的石头松动了一下，掉下去一些碎屑，亚特里斯在玛格的头顶上咒骂：“女人的裙子在这个时候真是麻烦。”
“我也这么觉得。”玛格附和。
男人在雨水里低了下头，看了她一眼，模糊地笑了一下，确定到地面的距离之后，他深吸一口气，“玛格，抱紧了！”
“……叫我玛格小姐会比较好。”依言抱紧，她冷淡地回答。
亚特里斯也不管她，任她挂在自己的颈子上，小心地扶着树干向旁边一块比较大的岩石荡去。
就在这一瞬间，勉强支撑着两个人体重的树干猛地断开了。两个人的身体都是一个震荡，亚特里斯及时抓住了身后的岩石，两人脚下一阵沙石滑落。
“喂。亚特里斯。”玛格非常冷静地叫着他的名字，把因为呛到了雨水而产生的咳嗽压在了胸膛之中，“刚才你已经把命还给我了，现在把我放下来，如何？这样你比较有可能活下来，也可以报仇，如何？”现在的处境太过危险，没有必要把两个人都搭在这里，带着她，两个人一起安全下去的可能性太小，但是没有她，亚特里斯应该能保证自己活着到达地面。
“……你想让我在这里杀了你吗？”男人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上方轻轻地飘下来。
“反正如果是你带着我的话，基本上不大可能活下去吧？”她已经很累了，不想再坚持下去，不如就这样，在这里死掉，还可以达成亚特里斯的愿望。
不过，开始的日子和结束的日子都是下雨的日子，也是非常有趣的事情呢……
“放手啊……也许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呢……”可是，为什么我就是做不到呢？低低地把这句话压抑在了心里，亚特里斯没有说出口，他抱紧了怀里的女子，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吧。”
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内心的深处仿佛流淌出了什么，玛格忽然有了哭泣的冲动，依言抱紧了男人，她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看准了离地面的距离和最和缓的坡面，用全身包裹住怀里的女子，亚特里斯沿着非常陡峭的岩壁向下滑去。
而就在此刻，在雨水里，玛格听到亚特里斯几乎被雨水冲刷掉的一声低低轻喃：“……或者，就这么一起死吧……”
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住男人的颈项，不肯放手。
是的，或许，就这么一起死，也是幸福的事情呢……
正当她这么想着的时候，一阵剧烈的撞击袭击上了她的身体，最后，黑暗弥漫开来，在玛格失去意识的一瞬间，她清楚，亚特里斯始终拥抱着她，而在这最后一刻，她想到的不是哥哥，而是抱着自己的这个男人的俊美面孔——
这样也不错，实在是很适合自己的死法呢。她超然地一笑，而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最近的距离……
在跌下去之后，亚特里斯有短暂的昏迷，当大雨把他浇醒之后，他没有立刻起来，而是躺在泥泞的地上，仰望着不断落雨的天空，浑身都在疼，他伸手，按上滚烫的额头，眼睛看着自己以奇怪的角度弯折的另外一只手腕。
果然骨折了，但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只以一只手腕作为代价，其实很不错了。
呼吸一下，胸口上一个温暖的重量，让他呼吸不得。
略为垂下眼睛，看到的是玛格灿烂的金发，那颜色即使在如此昏暗的天空和落雨中，也依旧有着阳光一般的光泽。
那么美丽的颜色，束缚着他的一切。
幸或者不幸都是在大雨中开始的，他的父亲就是在这样下雨的日子里被玛格的父亲杀害的，而他也是在这样一个下雨的日子里被玛格拣回去的……
那时，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所以才会在雨水中看到那么美丽，有着阳光一般发色的天使……
最开始的最开始，完全忽略了张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奇妙的感情，他告诉自己，她是他的仇人，他要杀的人，但是随着相处的日子逐渐增多，那看似冷酷，实质上善良的女子便一点点进入他的内心，等他察觉的时候，那聪明、能干、如水晶一般坚强却又如水晶一般脆弱的女子，已经走到了他的心里，再也驱赶不出。
现在，玛格紧紧地贴附着他，每一个呼吸心跳都敲击着他的胸膛。
现在，要杀了她，是多么容易的事情呢！只需要一伸手，她的呼吸就会停止，她就会永远消失。那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她就能毫无痛苦地死去。
但是，他的阳光也会就这么消失。
那么，他以后的人生，就只能活在无尽的黑暗之中了。
苦涩地闭上了眼睛，小心地把玛格放在旁边，他费力地站起来，再把她困难地抱起来，蹒跚着走向远处的一间小木屋，每一步，似乎都托着最沉重的枷锁。
走了进去，利用原有的东西把火点起来，也确定了玛格没有受伤，亚特里斯看着火堆边还在昏迷的女子。
露出了平常绝对不会出现的温柔表情，黑色头发的男人哀伤而宁静地看着那在火光里仿佛睡着了的女子。
良久，他轻轻伸出手，用指尖摩挲着她柔细的金色头发，丝线似的触感在他指尖流淌起来。
“玫瑰花不见了呢……”他低低地说，眼睛里的温柔增多。他觉得她像是玫瑰，所以，每天都给她最美丽的玫瑰，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极致的事情，他只能允许这一点点稀薄的温柔从仇恨的缝隙之间流淌出来。
而如今，玫瑰不见了。
“……我该拿你怎么办？玛格？”他低低说着，绿色的眼睛里只有她苍白的面容。
他该拿她怎么办？他该杀了她吗？
杀了她，她就不会再对她微笑了，也不会和他斗嘴了，更不会拿那对美丽的蓝色眼睛凝视他了……
什么留在她身边不让她被别人杀掉啊，一定要自己动手杀掉她啊，那都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
以仇恨作为幌子，冠冕堂皇之后是连他自己都不愿意去正视的凄惨的感情，他不过是以仇恨作为一个理由，想留在她身边而已，但是当他接近了，却发现那接近的理由已经横亘在两个人之间，他的借口成了永不能跨越的鸿沟。
于是，一步之遥，便是和那人之间最遥远的距离，明明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她搂进怀里，那一步距离却是永远的哀伤，注定触碰不得。
于是，日日夜夜，他辗转呻吟，被不能忘记的仇恨和爱情生生撕碎，再不能超生。
于是，他便在无尽的夜里凝视着那金发的天使，让玫瑰的刺扎进灵魂，直到伤口里眼泪和鲜血都已流淌殆尽。
于是，到了最后的现在，他连最后的借口也无。
凄惨地笑出来，黑发的俊美青年轻笑，俯身，在玛格那苍白的嘴唇上轻轻一吻，站起，推开门，他看着外面一片和他的内心一样昏沉的天空。
“杀了你，我不会原谅我自己；爱了你，我也一样不会原谅我自己……”爱情和仇恨他都无法原谅或忘记，所以，他选择离开。
没有再看地上的女子，他转身走出，再不回头。
于是，一切都在雨水中开始，一切也都在雨水之中结束。
于是，天地间诸神静默，只有苍天的眼泪安静地流淌……再不能止息。
当玛格苏醒过来的时候，映入她模糊视线的，是一团金色的火焰和一间简陋的木屋。
睁开眼睛，身上的衣服湿漉漉地裹着身体，靠近火焰的那部分干了些，反而更加难受。
坐起来，把披散下来的头发拢了一下，抬头，玛格习惯性地向对面看去，却浑身一僵——对面什么都没有。
亚特里斯呢？！亚特里斯呢？！那个无论如何也会跟在她后面的男人呢？！
她现在完好地躺在这里，就代表他一定没事，但是他人呢？！卸去一切的冷静和理性，玛格在格罗菲斯家长这个光环之下，也不过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而已。
心里慌乱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站起来，跌撞向门口，打开门，一行男人的足迹在漫天大雨里延伸着，然后逐渐在雨水里淡去……
他走了……他走了……他走了……
仿佛所有支撑她的勇气都消失了，玛格跌坐在地上，想哭，眼睛却可怕地干涸，连一滴眼泪都流淌不出来。
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玛格在安静地看着地面一会儿之后，开始笑了起来。
从最开始轻声的浅笑，变成了无法控制的狂笑，最后，玛格掩住面孔，用力地压住嘴唇，没有泪水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地面。
玛格，平静下来吧！她对自己说，冷静下来吧，他不走能怎么样？他恨你，也恨你的父亲，他想杀你，他留下来又能怎样？
不过是互相伤害罢了！难道这三年来，他们之间互相伤害得还不够吗？抬头，仰望着破烂的屋顶，她用力地平复呼吸，然后闭了一下眼睛。
最终啊，还是会这样。
她早就知道会这样的，因为从一开始的相遇，就已经注定这将是一个悲惨的故事了。
因为，横亘在两个人之间的，是名为仇恨的河流。
他们两个在河的对岸看着彼此，想过去，却无法遗忘或者原谅，维持着危险的平衡，在互相伤害里哀伤地沉浮。
最后，他放手走开，给她自由。
忽然在这一瞬间明白了兄长的心情，明白他为何愿意放弃生命，也要完成自己所爱的女子报仇的愿望，也了解了那女子为何在完成夙愿之后跟随兄长而去的心情，玛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
“我讨厌下雨……下雨的时候总是发生不好的事情……”她在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如此喃喃自语着。
回应她无声低语的，是天地间漫天的雨水。
被救援队送回了自己在巴黎的宅第，没有人敢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也不说，只是在把自己不在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处理完毕之后，来到卧室里的密室。
走过去，看着瓶子里完全枯萎的玫瑰，她下意识地苦笑了一下，坐在了兄长对面的椅子上，看着那个凝视着自己所爱之人的男人。
他的眼里，只有那个夺取了他的一切的女子，而没有其他的，也没有她这个惟一的妹妹。
她曾经憎恨过即使这样也爱着那女子的兄长，但是现在，她却只能苦笑，曾经的心情完全变质。
看了一会儿，她慢慢地垂下眼睛，几不可闻地低低呢喃 ：“凯里哥哥，那个人走了，那个说要保护我的人走了……他本来是要杀我的，却放过了我。”
说着，她无意识地弯了一下嘴角，看着对自己的话毫无反应，只是凝视着床上女子的兄长，“总是这样呢……无论我怎么样，对哥哥你而言，重要的只有她对吧？我啊，曾经非常非常憎恨这样的哥哥，但是现在……”
她笑了一下，线条优美的嘴唇弯出了一个比哭泣还要哀伤的弧度，凝视着兄长那双和自己一样蔚蓝，但是却没有自己的眼睛，她慎重地说道：“我原谅你……我原谅你……凯里哥哥……”
是的，她原谅他……原谅即使被毁灭了家族还是爱着那女子的凯里，原谅被仇恨蒙蔽了心灵的亚特里斯，也原谅那个因为仇恨而杀害了她父亲的女子，最后，也原谅长久以来被仇恨束缚的自己……
原谅无法原谅一切的自己。
是的，她原谅……她什么都可以原谅，因为除了这样之外，她无法找到任何可以让自己和别人一起幸福的方法。
仇恨什么都无法解决，而仇恨也不应该要不相干的人来背负。
所以，她选择原谅，而当她发现原谅才是解决一切的方法时，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她是怎样的被伤害和伤害才懂得这个道理的呢？
她苦笑，纤细的指头支在额头上，蓝色的眼睛里弥漫着哀伤。
她和其他的人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啊？
想到了那个黑发的青年，想到了他绿色的美丽眼睛，想到了他每天放在她身边的红玫瑰，心灵的某一个角落毫无预兆地疼痛了起来，仿佛针刺一样细弱而持续绵长的疼让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苦涩地闭了一下眼睛，忽然，她听到身后有什么在拍动翅膀的声音，她惊讶地转头，发现在她的注视下，罩子里的淡红色萤蝶竟然逐渐雪白了起来！
在这一瞬间，她明白了女巫话里的意思。
是的，仇恨，她所能依靠的只有仇恨，她的兄长和她兄长的情人能否苏醒，也在于憎恨。
不过，仇恨不是力量，而是束缚，当她可以原谅一切的时候，萤蝶才会拥有雪白的、仿佛一振翅就可以飞到天空的羽翼。
而那雪白，是她解脱了的罪孽。
所以，她会幸福吧？
看着逐渐在罩子里消失的萤蝶；看着眼睛里渐渐有了神采的兄长；看着床上的美丽女子慢慢苏醒；看着水晶罩子旁边凋谢的红色玫瑰，某种长久以来无法解脱的感觉离开了她的身体，仿佛被解放了一样，她笑了起来。
她会幸福吧？她一定会幸福的。
这么对自己说，她笑了起来，然后，终于潸然泪下……
因为她有了幸福的权利……
所以，无论如何，她一定会幸福的……
什么？你问我这个故事最后如何了？
最后的最后我并不清楚，那不是我该关心的范围，我并没有看到我想要看到的有趣的不幸，对于我已经失去兴趣的事情，我自然没有兴趣去知道。所以，那个女子和那个男子到底如何了，我并不知道。
我现在惟一关心的，就是我肩膀上这对萤蝶的下一个主人会是谁呢？
而那又会是怎样一个幸还是不幸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