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山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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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件作品


  2018年,我完成了两件作品。一本诗集《笛音和语音》,另一件,就是面前的山房。
  一边编辑诗稿,一边盖着房子。无线电波连接山民少权。你们的声音在山里和汉口的市声中穿梭。你和汽车穿过这条隐形的道路来到他的面前。他在山间的碎石、水泥灰和散步的黄牛间等候;未见到他时,就望见山房在生长,从无到渐渐露出毛坯形状,环绕着房子的柱廊。
  回到城里的书桌前,进入电脑散佚的词语,把它们编织成章节。那是几十年来采撷的与身体交感的意象和事件,独立又相互关联,一本诗集的架构在你的摆放中渐渐形成。
  看着它有着类似的驶向山间看见山房的欣喜。山房从你的凝视挺立出来,带着你的体温、记忆你身体的劳作。搬运砖石水泥一样,你使用着词汇。你在两个工地里穿行,在不同空间移置身子。石头、水泥、黑瓦、樟木香气。有时,它们也被你移置词语的空间。
  放弃先前的计划;即兴改变墙体的色彩;在伏案写作间把陌生的词带入了句子;有时丢弃了一些诗章。你把图纸的结构最后改变;诗的草稿和山房的毛坯类似。工地有时出现停顿,它有自身运行的时间,不可加入你的意志,需要停下来想想。
  山房所有用上去的材料是准备多年的,甚至带有你的体温,从你的经历里从山间本地里获得的。你低下身子抱着一块石头把它安置稳妥。
  你在想象观看。将落地窗朝向不移的山头凇木朝向南方的风呼吸。词语要及物,开门要见山。也得超逸其束缚,朝向东西方,房子得集虚。词语的空间吸纳空无。和这个世界无形精神相沟通。
  兴冲冲从书本移出身子,直往山中的工地。把腹稿加入它的构造中。山房既是本地的又是异域的,或者二者的融合。建筑的能指与所指在重合,拒绝意义表达,只表达它自己。遵从房子自身结构的要求;它要自我生成,你顺从了它。
  你被另一种力量推动,在两个空间转徙身子。你创造了它不如说你顺从它们的生长。当你经历这大半生,发现你完成了两件作品一本诗集、一幢山房。它们都将用来居住。

马拉美和瓦雷里


  1898年7月14日。瓦雷里来到马拉美的花儿芬别墅。瓦雷里没有想到这是他最后见到马拉美。马拉美让他看了他正在创作的《投骰子》。用瓦雷里的话说,他向我展示他对诗歌的最纯净的信仰。马拉美为他朗读了《投骰子》,用其低沉、均匀、毫不夸耀的几乎是为其自己而发的语调,瓦雷里发现这声音似乎接近它的起源。瓦雷里觉得看见了思想的形态首次被放在他的眼前,确实在法国创造出艰深作者的概念。提高对读者的要求。是的,一旦领略过马拉美的作品,就再也不能忍受不纯粹、肤浅和毫不设防的诗歌。
  在学者朗西埃看来,马拉美看似随意散在诗歌不同位置的书写,改变了诗歌的线性顺序,使诗歌变成了蜿蜒曲折枝蔓横生的“阿拉伯花纹”。词语在其中不是单向前进,而是与四周的其他词语形成错综复杂的关系,令诗歌的意义变得含混多元。对诗歌形式的探索,这种句法仅在特殊情况才可呈现;他使分句在一个复句中迭错,尝试音乐中某种对位法写作,在词语之间精心筹划对比与反差,寻找文字的结合的可能性,让结构和意象的关联创造一种梦境,一种纯粹。这个梦境不是让人理解,而是让人发现若干预兆,企图让人发现精神世界的构成。他让诗歌步入音乐的境界,以他的音乐特质的文字加以表达。
  若把他的星期二沙龙成员里的德西彪为他的诗《牧神的午后》的音乐听了又听,把画家马奈为他画的肖像反复打量,你也会产生罗丹的感叹,这需要多少时间才能造就像马拉美这样的头脑啊。在他看来,一首诗就是一支交响曲,以词句之间与音调色泽的凝聚力来表现富于旋律的冥想。这就是说,他的诗歌超出那种文学的简单直感,试图呈现隐秘的绝对世界。是的,不要说我们已经理解了马拉美,不要这样说,所以我们还得去重温他的作品,亲近这位形式艺术的天才。
  你辨认到他诗歌的晶体与折光。你身体内部出现的反射性的富于回响的空间,那是他依靠自身价值存在的作品。是的,他只要写几首诗就足以使人重新争论文学。他的不容忽视的作品把文人团体分开.他活着就是为了在自身中实现某种令人惊叹的种种变革,他的那种精确性那种坚韧那种英雄的自信维护诗歌的尊严。这是瓦雷里对马拉美的切身的理解,他不断回到马拉美的身边,他们之间的情感超出了血统的传承,那是诗歌精神的真正的嫡传,我触摸到瓦雷里如同马拉美对诗的绝对忠诚一样的忠诚于马拉美,马拉美的幸福在于他无意间找到了瓦雷里,他死后,他的可靠的遗嘱的执行者在自觉地执行他的文学意志。

在漂泊的屋顶


  木梯搭接屋檐,一队人倾斜
  的身子,将陈年破损的瓦
  挑拣替换。他刚到能拿起
  一片瓦的年龄。镶嵌在
  成人的队伍,把长形带槽
  的灰瓦,递送另一双手中
  在倾斜陡峭的屋顶
  前面的表兄的身影化入
  云天。屋顶上漂移的人
  瓦槽对接凹线,雨水流泻
  下屋檐。表兄啊你要帮他
  建造未来的房子:他弱小

不知如何生存站在危险的屋顶


  忽然忆起描写童年记忆的一首诗。十来岁的你站在漂泊的屋顶上的不安和无助。你战胜了最初的恐慌,你的飘泊让你建造最后的房子。儿时想象的未来的房子就在你的身后,当你年近晚年时光,早年的对人世的无助和害怕已消解,获得了无比的安定安宁;尔绕着山房观察屋厅,看见深蓝色的瓦片排列在云天之下、山体之间;这是用一生的梦想建筑的房子。恍然看见那个少年还站在屋顶,但他已长大,时间让他变成一个长者。这个屋顶不再是危险的,变成可以被观照的意象。

在八仙桌旁看山岭


  你这个亡命之徒。你知道此建筑是时间中必然毁掉之物,但你倾情造房,就像你有死期而且越来越紧迫,但你要积极地活着,你和你的房子不在了但它的影像还在,以你的创作保留了文化的痕迹,建筑词汇残留般的保留;在你的作品保持谦逊,寄托对未来的热情和梦想;在虚空世界里注入劳绩。是的,住成坏空。万物要经历这个轮回,你顺应了它。你看空而不住空,你创作,空荡荡的空间获得在世的安宁。你将古老的《宅经》相宅术转入房子方位坐穴立向的和形制的确定。将本土的泥、稻丝和着水泥等混合作为地面,放弃以瓷砖铺就;你以竹子作为房子內部的隔断,不让现代的甲醛进入日常;你打制八仙桌,它东南西北正方地摆放在堂屋,保证每个人与桌心的距离相等;和院落一样演绎出古老的家族关系,这院落是家具化了的四合院。一个空间的包容与拓展和在其中的游戏;流水地游逛在自己打造的院子。在曲廊里,步移景异。日月是这里的统治者。人是一个系统,宇宙也是万物融合在一个系统里;房子的形势,借助或顺应了大地山河的来龙去脉。或者说天地也融入宅院成为这里一部分。

雪中汉字


  大雪覆盖了房子的屋顶、地面和周边的山体。冬天来了,我的空间缩小到了以壁炉为中心的书房。壁炉里的火在噼啪烧着,给这个空间辐射出热能。温度计的数字在往上蹿。与室外的温度构成差距;我走进冰天雪地的世界也不觉得寒冷,这是心里温暖的原因;我有我的壁炉和写作的一摊事情,寒冷在退却。脚踩入雪地,深深的足印显现,如同在电脑前写下的一个个汉字。
  我用一个一个字来刻写生命;你的浮生因了写作似乎有了印记。雪地里行走,似乎所有的生植物被埋入寒冷,我看见一块花岗岩石露出雪地,透显出它的黄红色,光润清洁,在雪的衬托下。它在呼吸,从雪被中探出身来。

旧衣服晾晒在回廊


  你总想着为这些旧衣物找一个空间。余下的精力用于造一个空间,将这些旧衣服安置。这伴随你不同时空和身体纠缠过多年的衣物,带有身体的气息与私人回忆,一件件外套写满个人的回忆文字,瞬间就能读出无声的视听,人影和声音在那里荡漾开去,把你从此地带走,穿入隐逝的时空,多重的声音在演奏,被遗忘的人事就会从衣饰的正面与反面透显出来;空间里挤满影影绰绰的人们,你成了其中唯一的听众。
  某日入理发店,看见剃头匠的下身穿着多年前你穿过的那条蓝色带着直条纹路的牛仔裤,你的眼光发亮,遗失多年的裤子被他保有,他代替着你使用它。这不动声色的意外的邂逅。
  那个转折的年月,它归属于你的两条腿,在西部的火车车厢里晃荡,在黄土高原的峁上被风吹动,你爱着那条伴有你困苦生活多年的裤子,漂泊岁月在重见时全部呈现出来,这件在你迁徙里丢失的裤子又回来了,它不是一条裤子,是一件会讲述往事的语语,叙说消隐了的过去的生活、场景与人事。
  怀有某种病态疯狂地在服装店里出入。你在报复童年的赤贫。上小学时穿着姐姐旧裳改制的裤子。你怕上小学,你没有新衣裳。稚嫩的心受到无衣的赤裸的伤害,你在梦里总是梦见自己的赤裸着上学羞愧难堪。长大了,你就发疯地购衣,它们填充了永不空虚的衣橱。不忍弃那增长的索要空间的旧衣服,你在它们中间打转转,为其营建一个更大的空间。
  你把你的一件真维斯条纹衬衫脱给兄长穿上。隔了多年还乡看见它,在兄长的衣柜里闲置,你将它带回城里。你又穿上它,如此喜欢旧衣裳,和你的肌肤那么体贴。你爱着它们与你相遇时的心跳,与你的目光相遇瞬时对你的冲击,你在世上寻找它们与你的相遇,像挑剔交往的人拣择着衣物,相信和它们的相遇是有感应的,在你生命中的某个无名时空,在那里等候你多时,等着你把它们领回你的房子。和你的身体一起面世,就像和同行的朋友走向大街,你们说话着,以你的身体和它们的语言,讲述着你们的态度,你们的脱俗与傲慢,奇装和异服。
  西服打领带是要放弃的,牛仔是你某个阶段之所爱,它们是你身体语言的一部分,挑战清一色制服的统治我们的身体;必须有着原始的棉质和采白天地间的原生的材质(麻料与动物的毛皮),加入了手工的制作,不是流水线上的产品,融入了民间的设计,得之自古以来沉淀的民族的审美;也喜好奇异域的风尚,契合你更新的内部世界的走向。
  “北风(那个)吹,雪(那个)飘/风打着门独自开,我等着我的爹爹回家过年;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你爹我钱少不能买/扯上了二尺红头绳/给我的喜儿扎起来——”
  从小你被歌剧《白毛女》中选段《北风吹,扎起红头绳》中的唱词和情景所打动。农家之子,情感被这个声相所融化,被这戏曲所控制,感动于乡间贫寒生活中民间的爱意与亲人间的温情。长大了,你为你的亲人购置衣物。你擅长做这个事情,领着姐妹当她们老了的时候陪她们逛服装市场,在她们来到城里看望你的时候,保持着为她们挑选衣服的习惯。你把你爱过的人转移成亲人,这从你生命中到来的没有血缘的亲人,你知道她们的体形,脸型和气质,你把服装店模特身上的衣物转移到她们的身上。当然,加入了你的想象,改造着她们的审美,在命中到来的人身上加入你的想象力与爱意,装扮着她们的身体。
  姐姐为母亲制作的寿衣在你看来就是一件作品。母亲临终前一年独自在灯下手工缝制,是母亲生前喜欢的蓝色布料和黑纽扣。绣有花纹的纳底布鞋。我们跪向一个老妇呈向她衣物和礼品.女也为停止呼吸的母亲清洗身体,穿上她一生最后一套衣裳。亲人在旁,外人退避。母亲穿着焕然一新的衣裳就像她在世出嫁时更新她的打扮。出生入死的我的母亲换上了新衣。母亲穿着她的寿衣全无知觉。在落气前几个月可能见过这套衣物,母女两人相聚时谈及此事。母亲穿着她的深蓝色粗布衣服,一双鞋尖绣有花卉图案的布鞋,它们装扮着母亲的身体,被他的儿子推入焚尸炉中。它们和母亲的身体一并燃化成一股青烟。

竹帘和光阴


  十多年前从北京物流到武汉的两扇帘安放到了山屋的炕房和用餐的客厅。
  挂在那里恰切,仿佛那木窗在等候这两扇窗帘——竹子的和木页卷帘。随我从北方迁移到长江中段的汉口,它们一直就封闭在阳台上,连物流的包装都没有拆解。因为确实喜欢这两件物品。
  现在,竹制的窗帘挂在炕房一角,大小合适,铜色的木制百页窗帘正好与古旧的春台相映衬。望着它们出现在这山居里,它们就挂在我的回忆里,北方的那个早已易主的带院子两层小楼重现,这两扇窗帘挂在此时此地也垂挂在过去时空里。
  如同你喜欢的词语,你在写作中安置它们的位置,它们带有你的投射的情感与记忆,带有你搬运它们的印痕与体温,它们在你的词章的生成与组织之中,它们不是外在你的,参与经历了你的生活,你拭擦它们上面的灰垢,小心安放在你的建筑的作品里,它们作为一个小的意象,让你的诗空间增加了情味,共同营造了一种氛围;它是整个空间的不可或少的元素,它们在效力于作品。作为一个创作者协调好了这些元素,所有的词语作用于这件作品的组织,这是你编织的空间,现在你可以说真正栖居于其中。

忆前贤


  黑塞在堤契诺山间耕读写作三十五年。他把每一天的时间分配给书房和园事。他以为后者适合沉思默想,是他读写的延续,有助于心智的融合贯通。他将堤契诺视为注定的生命中的故乡,他以为所有的住处都比不上堤契诺山房的美。他有着对堤契诺的忠诚,他和那里的居民维持着和平、友善的关系,他对堤契诺充满了感谢。是的,诗人是世界是最知足的生物,但在另一些方面,诗人很苛刻,宁死也不愿放弃某些要求。我们无法接受生活周遭缺乏根本的内涵及真实的风景;无法忍受住在现代化都市里,住在那实用但光秃秃的建筑中,无法生活在充满替代品和失望之中。在我的黄麻坳山房里,开门见山,野山羊在叫唤。萤火虫不是在想象中,它真实地在你的周围出没。你過着及物的生活。燕子就是燕子,也从过往的岁月飞来;它连接着数千年来的文化和传统,如同你使用的那个雕花木床和你依靠的那块亘古的褐色花岗岩。你坐在黑瓦下的走道里望见傍时青山明亮,自然念及“满目青山夕照明”的诗句;每每重温“山雨欲来风满楼”,当山中刮起南风,雨水很快就会落在院子里;这些诗句因了山间自然恒久的物事而保有持久的生命力;这如同黑塞的《堤契诺之歌》中的散文诗画作品,让你重拾对古老居住艺术的感动与温习。

访客 老木工


  他打电话过来说来看我。我问有什么事,他说来看我。这个协助我装修山房的老木工可能有求于我参与他的营销活动,他是茶庄的会员,感觉他想把我纳入他说服的对象,加入他们传销队伍。当我为他开门(杉木门栓)让他进入院子,打开也是他制作的客房的木门,坐在他打制的八仙桌上。他的来意印证了我的揣测。他在说明来意时,随我在院子里转了转,说这里好安静。
  我想到伊壁鸠鲁,他在雅典城外盖了一个能望见大海的院子。他要为这个世界留下一份沉静。我没有和这个老木工说这些,递给他一杯茶,我说我只用这本地采摘的野茶在自家大铁锅里手工制作的绿茶。我说我不入市场,我不相信也不依赖它。
  我还对他说,你参与的是传销,这种经营模式以前熟悉。亲戚有的就陷到里面去过。我说我没有时间参加这样的活动,劝他不要套进去继续做你的木工手艺,带一个徒弟把技艺传递给他。这样说着,我看了看他帮我打制的窗棂,带有风钩的老式木窗;山风正从那纱窗渗入给这黑瓦檐下的房子传递着凉爽。他朝我笑笑,没有和我辩说什么,似乎默认我的看法。送他出门前对他说,你手头购买的黑茶,届时我也从你手头买点;以后这里还有木工活再请过来。他应承,便骑着他的摩托沿着山路消隐了。山房恢复了它本有的沉静。

山民尹少权


  山民尹少权。我的未曾示人的诗是写给他的。黑乎乎的脸色,是他不戴帽子太阳照晒的结果。我喜欢这张脸。在外出考察时就让他代理我山房的事务。一见面我就信任了他。我对朋友说,这是我的山居生活的顾问,刚从非洲移民过来的土著。我和他都是萤火虫的邻居。
  今天,他和妻子来访。我让他坐在回廊躺椅上。他不大习惯地卧躺在上面。我说我写作后最好的休息是在上面摇晃,看云朵移迁生灭,苞茅开花摇荡在屋舍四周;燕子或其他的鸟在前面空间盘旋。这样说着,看见了一只鹰正在天空下飞过,在池塘的上空,它时飞时敛翅滑行,赶往另一个山头。这鸟扩宽了这山房的空间。这是我和他一起经营制作的房子,从无到有,现在我们在这回廊里观景,指指点点,把山坳人家的屋顶和远处山头的云朵纳入视线。我对他说,我喜欢这个房子的方位和高度,在群峰之间在人烟之上。

东方美学


  山民送我一个破损的陶罐和一张闲置在楼上被我看中的婚床。我将它们放入院子里的黑瓦屋檐下。它们体形上的尘垢和残缺,它们承负的时间感,被我打理,重新使用,这修复性的怀旧可以重建失去的家园。我喜欢收搜无用之物,欣赏物品外形透泄出的不圆满的无常或残缺之美,它的谦虚和含蓄,让人接受不可避免的状态。
  在二楼大厅和书房,安置了半透明的竹质卷帘。屋子变暗了些,抵销了夏日的强光,给屋子带了阴翳光影,以前从落地玻璃窗望见的明晰的山,现在显出不再是一览无余的隐约含蓄,从那若明若暗的竹帘透现光影效果里,玻璃锥形山体仿佛罩上了淡淡山月光。山是在的,只是变得恍惚,约见其朦胧的剪影,这是竹帘加入后才有的情韵。这正是我要的感觉,当携书本走过大厅,望它一眼,觉得神秘有禅味,有时人就停在那里静静地看它。

当烟囱冒出炊烟闻到茶香


  在院子的椭圆形水池边,建一个茶室。茶室低矮窄小,进去的门当然要低矮,来者无论什么身份,你得低头进入茶室。在通往茶室的门前,有一条曲折的坡地,那是进入茶室需要的调适时间,你放下你的尘世焦烦,放弃市场里打来的贸易电话,你在这通往茶室的甬道专注于脚的石头、石边的竹子和不起眼的花。
  茶室里没有多余的陈设。用本地的竹子做隔断和芭茅草用作物顶,地面使用这里的黄土加稻草丝加上白石灰制作的夯土。茶案用上此地被废弃的带有铁器木构的木板。木凳是此地树衍变而成,茶碗用的是粗笨的本土的窑烧制出来的,已用过多年、被我重新发现利用的。
  茶水用的是山顶上引下来的、含有磷和锶元素的泉水,小镇的土炉用栗炭烧开的泡制的木地野茶汤,是妻子和山民们清明前采来的手工茶,市上那叫得很响的来历不明的贵重名茶叶一例不可入芭茅茶室。饮一口主人泡好的茶汤时,静默不出作,即便夸赞也不必,这时你看看竹窗外的池塘也弥散出的淡淡茶香。把这茶室称呼为喜爱之屋,但不题上什么名字挂在茶室的任何地方。

凉风暂至


  在回廊的躺椅上闲着。山中凉风吹走暑热,云在面前移动变化。山色青碧。心情忽然变得欣悦,忆起陶潜《与子俨等疏》中的句子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
  自入山居,陶潜好像在你的心中复活了。总是情不自禁地重温他的诗。“池鱼思故渊”(当你把鱼放入水池);“鸡鸣桑树颠”(你养的鸡站在院落内的树头过夜)。他的诗文书写了你的生活与性灵。你在书房里挂上草书的陶潜诗:“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世情。”你的生活复现了他的高山与深谷;陶潜并非所谓的隐士,他沉醉于自己的隐退耕读饮酒和亲朋的相聚中,与亲戚朋友交往也保持来去自由。写他者的死亡,也是自祭文。他活着时用汉语写下自己的遗嘱。几乎刻意留下为后人解读他的线索。

一条连接诗里行间的山道


  这条荒寂的羊肠小道山路是山民们走出来的,现在他们也很少经过它,几乎闲置在那里。我窃喜于这紧邻山房的山道可以用以晨昏的散步,当我从电脑前离开或放下书卷,打开北门即可看见它。
  那是僻靜的侧向山脚一线草丛中的路,属于我自己的路。有时芭茅侵占了小路上的空间,你拨开它前进。有时你停在荒山野岭中,听到麂子的叫声,嘶哑粗短,你听到它的声音在山间。这里没有集体的人力介入,没有挖掘机的身影,你走在道上感觉它不叫路,野草和树木蔓延到它的上面,但它有着隐约的路径,这是唯一的属于一个人的道路。世间不可复现的路。世间可能再无这样的路,与之相似,但它是独异的、唯一的,或者说属于一个人的。你常来到这里,闻到花香和鸟叫,把沿途所见和内心所思糅进一个个词语里,展示了有限的生存场景,但又披露内心无限的神秘和风景。有时候在写作中途离开伏案已久的书桌,出门,来到这山路,思绪从字里行间漫涉到这小道,写作似乎中断了,但它们还在继续,在这个山路上延续。这时鸟在叫,远处山尖的曲线为你弯曲,同时你收听到心里跳出来的句词,匆匆沿途回返书房改写增补到纸上。
  今早,发现野花依附于那块石头,一株褐色的即将死去的老李树居然爆出一树花朵。你进入了创作晚期。停贮在一个山头观望山脉的走势,那线条是神造的美妙,如何也相望不厌。你拾起那从身心里跳荡出来的灵思和句子,几乎听到了山的细语和你的应答,停在那里记下内心跳荡而出的句子和乐思。你越是向山野深处走,那应接不暇的景观就像山涧溪水向你涌现,山野的宁静既不是挥霍也不是多余的,而是恰如其分地沉寂累积,化成一种伟大的无言之境。可以说你用词语创造出来的新路,你的词语生涯自然走向孤寂、没有人烟的原初的话语空间。有时,在阳台静坐,沉思的诗句自然涌现,牵连余下的光阴,通往山路的木门与这条道路紧紧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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