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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家堡人几乎全姓章，近三百口人。我们这一支辈份最低，进了东巷南巷和后巷，左转右看全是爷。胡子爷不少，没胡子的爷更多，幺爷便是一个。
幺爷大名章兴国。大名只出现在工分本或者分配表上，堡子人都叫他幺、幺叔或幺爷。
幺爷上无兄姊，下无弟妹。他妈殇过多少孩子，一直是堡子女人们争论的话题，有说十二个，有说十三个。生下幺爷，父母已无兴趣取个像样的名字，随便叫了个“幺”，他偏偏活下来了，还活了个有滋有味，轰轰烈烈！
幺爷的父亲是大善人，家有百十多亩良田，平日雇四个长工，忙时短工雇一群。因年老继嗣艰难，把日月看淡了。幺爷六岁时，善人捐四十亩地建学堂，作为回报，幺爷念书不交费用。
一个人有天赋是好事，天赋太多未必就好。幺爷便是最好的证明。
幺爷自小就不让大人省心，上了学堂更是令先生难堪和头疼。一篇幾百字的古文，别的孩子念半个月尚不能背诵顺畅，幺爷只需一天；学堂上到第三年，就笑话先生的字像蚯蚓上墙。先生自然生气，一生气常常举措失当，先生让幺爷上台写字，还要同学们评判。幺爷噔噔噔上去，拿起一根粉笔，短胳膊扬起，“唰唰唰”，黑板右下角出现一行字：先生是学生，学生亦是先生。同学们知道幺爷字写得好，没想到他竟写得如此出色，内容更是精彩绝伦！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先生更是诧异万分，脸红得像西红柿。学生齐声喊：先生的字不行！先生的字不行！先生二话不说，低头拿起教本教鞭，出教室后立即背铺盖卷走人！
幺爷让人不省心是真，令人高兴的事也多。章善人就是被他活活乐死的。
那一年县上闹“交农”，轰轰烈烈，如火如荼，吓死了保长，吓跑了县长，取得完胜。为庆祝胜利，各处举办社戏社火类民艺活动。那年幺爷十二岁，镇上上完小，在《铡美案》中扮演包公！毫不怯场，像模像样之外，还做了几个老演员才能做的“硬活”。戏妆的官帽，两边两个长长的翅，他竟能让一个翅忽悠忽悠颤抖，另一个翅纹丝不动，行话叫“单扇翅”。这个功夫专业演员也难做到，台下一片呼哨声！幺爷则愈演愈狂，动作夸张，台词铿锵。台下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有人竟蹦上戏台，抱起幺爷举老高老高！
在那个沉闷平淡岁月里，幺爷一时成了人们的谈资。县上有个戏班的老板，捎话给章善人：不日将来探视，幺爷如有真才，愿重金聘用！对戏班老板的承诺，章善人脸上露笑，心中没在意，他毕竟是念过书的人，对戏班不太上心。最让他高兴的是，“交农”前的期末大考，幺爷考了全校第一！全县第三！
那天日丽风和，秋高气爽，章善人请厨师做了两桌饭，请了二完的赵校长和几个教师；堡子几个读书人；同宗几个辈分高的；还有几位要紧亲戚。
酒过三巡，县里戏班的老板来了。善人大喜，请老板入席。
幺爷穿梭于两桌和后厨间，又是敬酒，又是端菜，连蹦带跳，不亦乐乎。
章善人喜自心底起，一脸尽是笑。老了老了生了个儿子如此优秀，不高兴不由人。开始多喝了几杯，戏班老板来后，连说带唱，气氛立马活跃几倍。老板靠唱戏吃饭，要保护嗓子，滴酒不沾，却爱劝酒。左手持酒壶，右手酒杯几乎挨着章善人下巴，非要连喝六杯！
善人就是善人，经不住死缠硬劝，当然也是高兴，真连喝六杯！酒喝了，杯子扔了，人顺椅子溜了！
厅堂上霎时惊呼乱叫一片。
被抬上床的章善人没了一丝气息，一命呜呼！
戏班老板惊若木鸡，明白过来后立马走人，正好与进门的县大队长撞个满怀。
县大队长带了一群背枪的，来抓赵校长。赵校长竟是县上共党的头头。
章家堡一下子爆出了两条大新闻：乐死了章善人，抓了共党的头头。
新闻总归会变成历史，日子还得天天过。
幺爷的母亲是瞎子，眼睛哭孩子哭瞎的。二十年没出过大门，除了吃喝拉撒，就是跪佛龛前烧香祈祷，别事不管。章善人一死，十三岁的幺爷自然成了当家人。他立马遣散了四个长工和两个女佣人，再卖了八十亩地，大半钱给了二完的教务长（共党地下人员），用于营救赵校长。十三岁能做出此等壮举，是天赐异质，还是有高人指点，已无从考据。解放后定成分时，幺爷家只有四十亩地，全租给他人耕种，成分是小土地出租，为自己也为子孙祛除了数不清的磨难。
以上所述，皆听堡子里老人所说。我儿时记忆里的幺爷，已是中年。第一印象是他最会讲故事。每每春夏秋的夜晚，我们一伙半大不小的孩子，都会聚老槐树下的石条上，围着幺爷听故事。他肚里装满了古经：甜的酸的幽默的恐怖的；外国的中国的历史的现在的，还有现编的堡子里的故事，比如关于九爷做箱子的，编了顺口溜：白天干活暮暮囊囊，晚上做个没底箱箱，担到流曲笸子巷巷，和几个婆娘商商量量，好坏给几个钱让我喝些油糕汤汤。我们每每听得聚精会神，时而也会捧腹大笑一阵。常常夜深了，不敢回家，要等大人来叫。冬季，场所挪至生产队饲养室的火堆旁。当然，这要看饲养组长的脸色。每每讲到幺爷乏困或者吸烟的空儿（堡子里几乎只有幺爷抽的是纸烟），大点的孩子就会小声问：“听说你小时候是神童呢，有这回事么？”
幺爷总是手在空中一阵乱挥：“瞎说瞎说！”
更有大胆的孩子会小声问：“听说你睡过日本女人？”
幺爷则大喝一声：“胡说八道！继而威胁我们，再问这些，他明晚就不来了！”
大伙则赶紧保证：“不问了！不问了！”
幺爷对自己的过去忌讳莫深，在我心中留下了极深的印记。
幺爷是个能人，凡农村匠人的活儿，他几乎都能来两下子。比如木匠、泥瓦匠、笼匠什么的。能人就该向前，就该当干部，队长、会计、保管、最差当个组长，他一样没当过。他的口才应该非常出众，知识又渊博，当个政治队长是没问题的，他就是没当过，连记工员都没当过！
要说幺爷的才干不适合从政，后来的事实证明，绝对错误！
不知哪儿刮来一阵风（那会儿的风是很多的），忽然兴起唱戏热。各大队各单位都排戏，是缘于文化的魅力还是有他图，不得而知。我们大队当然不甘落后，开排《三世仇》。当时我已上小学，几乎每天晚上“躲猫猫”。突然看见幺爷在大队部的办公室里，指挥一群人又说又唱，手舞足蹈，比比划划，很好奇。后来才知道是排戏。幺爷是导演！据说他每日记一个半劳动日，缘由是他当导演之外，打板、敲锣、拉胡等都是一把好手，并给大队保证：公社汇演时要排前三名。 农村是藏龙卧虎之地，每日扛镢头掂锨下田的百姓，其实他们的创造力和才艺是无法想象的。
折腾了一个冬天，年前《三世仇》排演。台下是大队及生产队干部，邀请了公社两个领导，还有我们学校的学生和老师。
那天太阳很红，天干冷干冷。我们小学生坐最前边，看见平日熟悉的人在台上演戏，大家很兴奋。大庄饰活剥皮，进娃饰张九，升子和忠学饰伪警察，平日最不起眼的郝二嫂，饰虎儿他妈。台下不时响起大人们的拍手声，老师让我们跟着拍，我们拍起来没完，直拍得小手通红。演到最后，虎儿当了解放军，抓住了活剥皮。我看得清清楚楚，大庄被反扭着两条胳膊时，还偷偷笑。
演出很成功，我们能从大人们的欢笑声中看出来。公社两个领导，也直夸赞。
演出结束，干部们上台和演员握手祝贺，幺爷站最中间。他个子不高，很结实；胖乎乎的脸上满是得意。在一群化了妆的演员中，他倒最显眼，最露彩。
《三世仇》公演后，得到了很高评价，不但公社得了第一，县广播站来录了音，全县播出，（那会儿没有电视）。
幺爷一下子成了气候，嫩豆芽变大树，巷子里出出进进，腰板挺直溜溜，纸烟把老长，随手就扔。两条短而粗的胳膊，抡得呼呼响，扬起了路上的浮土！
演戏热过去不久，平地炸雷起：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最初是跳忠字舞，唱语录歌，早请示晚汇报。舞好跳，有一片平地即可；歌好唱，除了哑巴人人能学会。唯有早请示晚汇报，需要一个场所。如信佛去寺院，敬祖去祠堂一样。每个单位，每个生产队都要建请示台，这关乎对领袖忠诚于负的大问题！自然，书写语录牌，绘作领袖像就成了非常紧迫，非常棘手的事情。语录牌相对简单，字写得好一点的人就能做；领袖像就不是谁想画就能画，谁想画就敢画的了！要有技能，更重要的是勇气。幺爷挺身而出，他以每天两个劳动日的报酬，在堡子口书写出了高三米，宽四米五的语录牌，字体是正楷，颜色是红色；绘出了高三米五，宽两米五的油画“毛主席去安源，”油画特传神：毛泽东携雨伞，神态坚定，意志顽强，去了安源即可安天下的势头跃然墙上！看过的人无不拍手叫好。在当时，这是不得了的事情！立马，请他写语录牌，画领袖像的人，络绎不绝。幺爷一大早出去，天黑回来，衣服上时常红红绿绿染成花猫样子。有人说他写一个语录牌收五十元，画一个领袖像收一百元，现已无从考据。
时间不长，运动进入到批判“三家村”阶段。运动是从学校开端，大字报满天飞，辩论会一场接一场。批着批着，批起了校长，批起了老师。接着，已经离校去中学了的大学生们“返校闹革命”，他们批得高，批得深，也批得广，除了校长老师，把大队支书和大队长也押台子上！
学生们冲劲大，耐性不足。渐渐，他们和社会上各种力量组合，成立了造反派组织。各单位、各学校都有这种组织。很快，自上而下造反组织分成了两派，均宣称自己是革命组织，均宣称自己无限忠于毛主席，且底气十足，气势很旺。一山不容二虎，两派自然发生摩擦。从一开始的上街辩论，到动手动脚，直至大打出手。其间没用多长时间，拳头变棍棒。棍棒远不及枪炮厉害，公安武装这些有枪的单位，领导被打倒，单位里也是两派互斗。很快，或偷或抢，或送或赠，枪就流落社会上。有了枪的打架，就不是红肿疼痛的结果了，死人的事情很快成了报道不过来的新闻。
当大队的一派取得了一场胜利，忽然想起要演一场戏庆祝，去找幺爷的时候，才感觉好久好久不见他了。他们去幺爷家询问，家人也不知他去了哪儿。正当大伙儿一筹莫展时，巷口传来了“轰隆隆”的汽车声。只见幺爷从汽车上下来，戴大号墨镜，胯下短枪的红缨子鲜亮鲜亮，白绸衫子呼噜噜飘；再看那架势：双手插腰，两脚八字形叉开，稳当当站汽车大踏板上，一开口如背台词，一字一板：你们有什么事情？
大队几个造反派头头一时傻了眼，一个胆大的小声问：幺爷，你这是从哪儿回来？
什么幺爷不幺爷的！一个学生模样的人站地上，正在向车上一伙背长枪的人训话，扭过头来，大声说：章兴国同志现在是副司令。
啊！围观的人惊出了声。
他姓赖，是参谋长兼司令部办公室主任。幺爷微笑着向大家介绍。
幺爷缓缓下了汽车踏板。
我们把保皇派赶出了大队部，想请你演场戏……
呵呵呵，幺爷笑了，笑得很爽朗，笑声很有穿透力：如今革命形势一片大好，革命进程一日千里，你们取得的那点成绩，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值得庆祝吗？再说了，唱戏，扭秧歌这些封资修的东西，早就应该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了。
大伙有点头的，有摇头的。
一般大队干部，能和县级领导面对面谈话，算有眼福了；能亲耳聆听副司令的教诲，更是难得了。
好了，大家忙去吧，我们还有重要的工作。幺爷挥挥手，带着赖参谋长径自回了家。
该说说幺爷的屋里和女人了。
幺爷的家很简单。老屋子被他卖了，现在住的是“园子。”关中人所说的“园子”，是早年大户人家养牲口放农具的地方。门特阔，马车能进去的，进门对檐六间厦房，后边一个大院子，早先放车和农具。
幺爷的女人姓朱，名环，我们都叫她环婆。山西人，是幺爷在中条山打日本时引回来的。朱环特漂亮，当时已四十几岁了，仍很漂亮。见人总是笑，是真诚的笑，毫无敷衍之意。她不但识文断字，还能背好多唐诗宋词。听九爷说，她是一家大财主的女儿，因家人被日本人杀光，跟了幺爷。听堡子老人私下说，环婆年轻时有病，是淫病，每天离不了男人的。幺爷刚解放在黄州剧团当团长，每晚必须回来，黄州距章家堡少说也有四十里地，幺爷要排戏，要演戏，要管剧团，有数不清的事务，每天回来不可能。幺爷不回来，环婆就红杏出墙，而且出得出格，有时晚上会招两个男人！后来实在闹得不像话，幺爷只好团长不当了，回家伺候环婆。环婆也争气，再不和别的男人來往之外，一连生了五个儿子，分别叫老虎、豹子、熊、狮子、象。大儿子老虎，比我大几岁。 蹉跎岁月，往事不堪回首。这是平常人的心态，幺爷本来就不是平常人，所以就没有平常人的心态。他对环婆依然和好如初，后来时不时让环婆坐他的敞篷吉普车，去堡子外兜风。
只说幺爷进了门，环婆经管五个儿子刚吃过饭，厨房洗锅，轮着手上的水跑出来，笑呵呵老远就喊：吃过饭没有？要不我给你们做面……
幺爷挥挥手：吃过了。我要带老虎豹子去县上参加战斗队，给他们收拾收拾几件衣服。
他们是不是太小了，豹子才十三岁呀！环婆没动。
毛主席为革命，牺牲了好几个亲人，我就不能为中国革命作些贡献么。幺爷双手背后，一副大首长派头。
环婆摇着头，去房子很快拿出了一个小包袱：能不能让老虎一个去？
不行！我已经给司令部写了保证书，两个都去。幺爷说得斩钉截铁。
环婆大眼睛湿润了，她走过去从幺爷手里拿了包袱，交给老虎：你俩要听大人话，千万别到危险地儿去……
老虎长得粗壮高大，还像回事；豹子还没枪高，完全是个孩子。他俩倒是又蹦又跳，高兴得不得了。
幺爷裤兜里掏出几张钞票给环婆：省着花，节约闹革命。
环婆一手拿钱，一手摸着豹子的头，眼泪忍不住淌下来。她见过打仗的，自己一家人就死在战火中。
当天晚上，老虎就死在攻打县中学的武斗中！
消息传回来，堡子人无不叹息。听说追悼会开得很隆重，幺爷还发了言，慷慨陈词之外，许诺豹子继续留在战斗队。
环婆整整哭了三天，凄惨而悠长的哭声，断断续续从屋里飞出来，在堡子上空萦绕。
章家堡大多数社员和幺爷是一派，老虎自然算革命烈士了。他有幸第一个埋进生产队的公坟。下葬时环婆没去坟地，在家哭，哭得惊天动，哭得阎王爷落泪。
老虎的死，使得幺爷的副司令职位得到大大稳固，而且，声望大大提升。司令部给他配备了一辆北京吉普。他让司机拆了车篷，车顶上装了一副毛泽东去安源的油画像。几乎每日黄昏，幺爷坐了吉普车从县城回来。进堡子时，总要长长按三下喇叭，以示堡人。（九爷说那是报丧调）。我们小孩子听到喇叭响，就会跑出来看汽车。那会儿堡子来了大汽车，都觉得稀奇，小汽车更是难得一见，又是幺爷的专车。
堡子百十户人家，只有队长和几户干部是另一派，武斗一开始，他们就躲到亲戚家去了。幺爷这一派的年轻人，一小半有了枪，时不时堡子外野地里，会响起“叭叭叭”的枪声，是幺爷指导他们射击。队里的农活倒是没太耽误，由副队长龙爷安排。训练的队员们工分照记，每日还领两毛钱补助。堡子笼罩在浓烈昂奋状态之下，外加给老虎复仇情结影响，空气中似乎充满了火药味，划根火柴就会点燃似的。堡子人在“发烧”是龙爷说的。幺爷“烧”得最厉害。
其实，放眼全国，哪儿又不“发烧”呢？
人类造神运动史上，没有哪次能够营造如此多的神坛和神像———包括纸质、金属质、石膏质等；
人类政治运动史上，没有哪次能够打倒如此多的政治人物———从国家主席到各省省长、各县县长及各种带“长”字的领导；
人类革命运动史上，没有哪次参与者能够如此狂热、如此自信、如此自觉———为了派别，父子可以不认，夫妻可以离异，兄弟可以为仇，开除刘少奇党籍的会上，数千人只有一人没举手；
人类文化运动史上，没有哪次能够发动如此多的非文化人参与进来———包括干部、农民、工人、学生以及各色人等；
人类战争史上，没有哪此战争如此奇特———尽管双方打得不可开交，但交战双方的统帅是一个人，而且双方都对这个统帅无限服从，无限敬仰。
章家堡也不是人人发烧，龙爷和九爷就是其中之二。龙爷是副队长兼会计，辈分比幺爷高一辈；九爷是木匠，半截木匠。幺爷当了司令的消息传到九爷耳朵时，他狠狠朝地上唾一下，随口而出：狗屁司令！龙爷则小声嘀咕一句：蹦哒不了几天。
幺爷有点怵龙爷，为什么怵，他也说不明白。
龙爷精精瘦瘦，白白净净，不骂人，更不打人，大声说话都不多。早晨在大槐树下给社员们派活时，也是小声小气，但大家都服，一是辈分高，二是人正气，三是小弟在县委干事，大儿子在部队当团长。龙爷平日不大理幺爷，除了给幺爷派活，交集不多。可是运动一开始，两人就磕上了。
幺爷和龙爷的第一次交锋，是大辩论时期。
龙爷是自由人士，什么派也不加入。队长跑了，他只好管起队里事。那日下午，他组织了几乎所有社员，在二埝子栽红薯。红薯下午栽，成活率高。中午时，龙爷就安排妇女队长带一帮人拔好了红薯苗。栽红薯是个细活，也是个急活，有起沟的，浇水的，栽苗的，关键是当天拔的苗子必须栽完，过一晚上成活率低好多。
龙爷安排好起沟的栽苗的，让妇女队长经管，自己去上埝开泵放水。泵开不了———电费没交。他又去大队配电室一趟，答应明天交费，让电工先把电供上。电工有点霸道，要先交费，后供电。龙爷有点生气，问他：毛主席叫抓革命促生产，你咋不执行？
电工说：公社换了管电的领导，在部队当过连长，厉害得很，迟交一天电费，要罚背诵一百条毛主席语录。
龙爷听了大笑：那干部叫来娃，我认识，是我儿子前些年招的兵。
你儿子干什么？
小团长吧。
你吹牛。电工不信。
我儿子回来了，请你和来娃吃饭，行不行？
电工供上了电。
配电室回来，小半晌了。没赶到二埝子，远远看见幺爷领一群年轻人从坡上下来了，嘻嘻哈哈，唱喝呗达。
幺爷也瞅龙爷，看他越走越快，心中“咯噔”一下。
站住！龙爷站路中央，大喝一声。
干什么？幺爷本能地站住。
不栽红苕，干什么去？
孙排长他们要回部队，大队召开欢送会，咱隊没去一个人，合适吗？我回来带二十个人去，不行吗？孙排长他们是支左部队，幺爷理直气壮。 不行！龙爷大声说，你一个参加，其他人回去！
凭什么？幺爷朝前走一步。
凭红苕秧子拔下来就要栽完，凭不能让社员饿肚子。
那欢送会……
你不是大领导吗，顶不住二十个社员？龙爷正正经经，一字一字说。
你少张狂！幺爷明白龙爷在嘲讽自己。
张狂五十年了，关你娃屁事！龙爷似乎不屑争论，对了一群社员：一个个分不清个天高地厚，饭香屁臭，栽红苕去！
一群年轻人纷纷转身回去，幺爷一个人孤零零站那儿发呆……
幺爷和龙爷还交锋了一次，发生在“斗走资派”时期。这次幺爷在明处，龙爷在暗处。
物事再乱，也有方圆；社会再乱，也有秩序。批斗“走资派”也有规矩：县上斗省长，公社斗县长，大队斗社长，生产队斗大队长。规矩是人定的，人自然能够改变规矩。幺爷决定在大队部斗县长，原因有三：其一幺爷是副司令；其二县长曾经是幺爷的上级；其三最重要，堡子外幺爷风光无限，堡子里幺爷则施展不开，他要以斗县长为契机，树一树威风，长一长人气。
这件事本来和龙爷没瓜葛。巧的是，有一个人要救县长，而且谋划了好久。这人便是章彪———龙爷的弟弟。龙爷父母去世早，章彪是龙爷养大并供其上了大学，前几年分配到县农工部工作，是副部长。据说能当上小头目，就是这个被斗县长提携的结果，所以他要死救。
头天晚上章彪悄悄回到章家堡，向哥哥说明情况。
龙爷起初不同意，章彪便要自己救。龙爷问他怎么个救法？章彪说了三套方案，还说他们也是有组织有团队的，他回来带了八个人，在镇上潜伏着。
龙爷静静听章彪说完，“吭”地笑了，直摇手：你们是秀才造反，成不了事的。和幺这些人斗，讲道理是多余。还是让我试试吧。他让章彪给那八个人捎话，说定明晚定时定点接人，别的事他安排。
那天晚上天阴沉沉的。批斗会没开始，大队部小广场上就人头攒动，台下几千名社员又是唱歌又是喊口号，兴奋不已。县长多大的官呀，一辈子能见上一次算是福分，如今竟斗争批判他，不兴奋可能么？
臺子是临时搭建的，两个角挂两盏大电灯。几十个胳膊上戴红袖圈的造反派站台子两边，一人手里持一根细长竹竿维持秩序。细竹竿头上，还系一条绸缎类织锦，电灯照耀下，熠熠闪光。
主持会的是大队贫协主任。
第一项是领导作报告。
幺爷气昂昂从台子一侧走到台子中央，手指弹两下扩音器，大喇叭里发出“嗵嗵”两声巨响，台下立马安静了。
幺爷穿一身合体的红卫服，大背头梳得溜光，胸前金属质毛泽东像章大而且闪亮。幺爷的口才是绝对一流，他从国际上帝修反的亡我之心不死说起，到国内走资派的猖狂反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全国全省形势大好，不是小好；全县形势更是好上加好，走资派被完全打倒，但我们还要踹上一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今晚大家斗争大走资派谋生富，就是革命形势大好的最好证明……
幺爷讲得唾星飞溅，激情洋溢。台下社员们却叽叽喳喳，讨论着县长究竟长什么样子……贫协主任两次命令维持秩序的造反派整顿秩序，效果几乎没有，还有人偷着打呼哨。
幺爷终于讲完了。
第二项，把大走资派牟生富押上来。
贫协主任刚宣布完，台下“哄”一下，人们全站起来了，“好好好”的叫声不断；坐前排的人站起来扭回身子，有人干脆跳上台子，看县长被押的样子……
贫协主任在大喇叭里喊着让上台子的人下去，并要求拿竹竿的赶快上台维持秩序……
县长是被“坐飞机”走出大队部的：两个造反派一人扭县长一条胳膊，一个造反派在后边拽着县长的领口，快步冲过来……前边有四个造反派开路。
台子上几乎站满了人，贫协主任喊着让他们下去，他们不下去，几个拿竹竿的冲上台子……
“叭叭！”随着两声清脆的响声，电灯灭了，霎时一片漆黑！
“别乱！别乱！”大喇叭里不停喊着。
幺爷忽生不祥之感：要出事！他赶紧让贫协主任找手电筒，自己喊着：捉好走资派！捉好走资派！向台下赶去……
会场大乱，呼哨声此起彼伏……
等收拾好汽灯，县长早无踪无影！
大队部四面是墙，三面邻社员住房，南面是个苹果园。门口有人站岗，绝对出不去的。幺爷下令仔细搜查，大队部、分销店及药部，被翻了个底朝天，县长影影也没找见！社员一个一个从门口退出，待广场上空荡荡了，仍没找着县长！
有人从南墙根找到了县长的鞋！幺爷带人去查看，果然土墙上有痕迹。幺爷又仔细询问了押县长的几个造反派，他们都说灯一灭，有人冲过来把他们扑倒了，等站起来，县长就不见了。
一个造反派忽然想起来：这几个人中间，有一个人是六指，那个软指头我摸到了！
幺爷随即叫出声：老九！
章家堡甚至全大队的人，只有九爷是六指。
快集合人！去老九家！幺爷几乎是喊。
九爷将在别处细说，这里交代个大概。
九爷在国民党部队里当过连长，是特务连长，而且在中条山打过小日本。按规定，排长以上（包括排长）要戴历史反革命帽子，每每批斗别人，是要陪站的。九爷没戴帽子，也没陪站过一次，而且活得潇潇洒洒。原因呢？他所在部队的长官叫穆省三，不但是中共地下党员，早年为延安立过大功。九爷没加入共产党属实，可是救过穆省三几次命。
九爷一身绝技：飞檐走壁如步平路，神枪手不用说，早年拜名拳师学武，干起架来，三五个小伙子不是对手。
九爷家住后巷。
幺爷恼怒无比！带一群造反派急冲冲扑向后巷。斗争会上丢了斗争对象，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泥瓦匠住的没皮墙，木匠住的麻杆房。九爷是木匠，前门是木条钉的，矮矮的土墙不及大人肩高。远远“日———日”的拉锯声传过来，龙爷和九爷挑着马灯，正在解板。一根桐树木桶般粗，丈几高，固定在木桩上。木桩两边各放一高木凳，龙爷和九爷各站一凳上，你拉我送，我送你拉，“日———日”锯木声均匀地发出。九爷光着膀子，拉到高兴处，还吼两句秦腔。九爷女人提热水瓶，给他们的大茶壶里续水。看样子他们干老长时间了。 老九出来！有话问你！幺爷站栅栏门外，大声喊。
你是谁呀？牛皮哄哄。九爷说着，没停拉锯。
我是幺，有正事问你。
九爷和龙爷歇了手，高凳上下来。龙爷去喝茶，九爷木桩上摘下马灯，放矮桌上，随手拿起衫子披身上，走过来：有啥事？
开批斗会，你去了没有？幺爷问。
没去。晚上开会不记工分，傻子才去！
你革命觉悟也太低了吧。
觉悟再低，也不睡日本女人。九爷随口而出，声不大，门里门外却听得清清楚楚。
嘴里干净点！幺爷几乎是喊，你个国民党伪军官，是不是想挨斗？
把你能的。九爷嘴软了，他看清了，幺爷带了好多人，他不怕打架，觉得在这么多人面前揭幺爷的短，不恰当。
幺爷以为九爷服输了，大声喊：把他抓起来！
九爷正欲开门，手自然缩了回去。
造反派有人用枪托敲门。
谁给你这么大的权力？敢胡乱抓人？龙爷发话了，边说边走过来。
走资派不见了，有人怀疑是老九抢跑了，不抓他抓谁？幺爷理直气壮地说。其实他有点心虚，他实在不想在堡子里闹腾，更不想和龙爷九爷这一类人发生冲突。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没办法了。
我还怀疑走资派是你抢跑的，咋不把你抓起来呢？龙爷到了门口。
幺爷怯龙爷，从心底里怯。事到如今也顾不得了：有人摸着抢县长人的手了，是六指！
天下就老九是六指么？再说了，那个人摸准了么？他摸住了咋不抓住？是不是他专门放的人？你弄清楚了没有？龙爷大声质问。
老九有功夫，谁能抓住他？
天下白猪娃，出奇事了。我和老九一收工就在这儿解板，一步没出过门，他咋有工夫去抢什么县长省长！
谁能保证他出去了又回来？这儿距大队部就两条巷子远。
你说的屁话！龙爷躁了，我给你说一收工我两就在这儿解板，没离开一步，关两条巷三条巷屁事！
隔着栅栏门，两人你一句，他一句，争得脸红脖子粗。吵着吵着，龙爷隔门抓住了幺爷的衣领；幺爷则拉住了龙爷的衣袖……
这会儿巷子里围了太多的人，大多是章姓。别看幺爷是副司令，在辈分上低一辈事小，威望比龙爷低三辈不止！况且龙爷是官人，队里大小事都得过他的手，老百姓是最实际的，三多两少心中清清楚楚。“幺爷滚蛋！”的喊声此起彼伏。
九爷女人是外省人，见过大世面的，拿了扫把过来：他幺爷，你是念过书懂大理的人，凡事要讲证据，乱讲是要负责的。再说了，我們前门不结实，撞坏了要赔的。
幺爷是聪明人，明白难以取胜了。加之巷子里乌洞黑，挨了暗砖更不值了。他松开龙爷袖子，丢下一句“咱们走着瞧！”领着造反派们回去了。
龙爷不放心，裤兜里掏出手电筒，去栅栏门外照照：一个人影也没有了，巷子里静悄悄。他返回来问九爷：你说幺和日本女人，到底是咋回事？
没有啥，没有啥。九爷直摇手。
有啥不能说的。九爷女人正给马灯添油，扭过头来，不就是跑到日本人的慰安所去了么，有个多大的事情。
九爷笑笑说：那晚我们营去摸鬼子的仓库，营长本来不让他去，他硬要去的。他人在我们营，其实是中共的人，搞兵运的，来联系穆团长。那晚天特黑，还打着雷。过河时就有人走散了，到了小树林，排长说幺不见了，我没在意。离鬼子仓库还有半里地，说不准就会赶上来。后来下起了雷雨，仓库没摸成，还死了七八个兵。回来数耳朵，只有我弄了四个鬼子耳朵，领了八块大洋。幺是天亮后回来的，不是他给大家说日本女人种种好处，谁会知道他去了慰安所。
喝汤不？九爷女人问。
不喝了，我该回去了。龙爷站起来要走。
别急，九爷小声问，那人真是县长？
真是。你没觉得背着县长翻墙，有啥不一样？龙爷问。
有屁不一样！死沉死沉的。翻第二道墙时，他还问我是那路英雄？我累得气都出不来，哪有力气答他。九爷直摇头。
这一切都是龙爷安排的。
一收工，龙爷就来九爷家拉锯解板，还不时弄出老大响动，让邻里路人皆看到听到。待天一黑，就让九爷女人替九爷拉锯，九爷则潜到大队部墙外。等灯一灭，进入会场抢了县长，再翻过两道墙，把县长交章彪后，立马回家和龙爷继续解板，总共不到两袋烟工夫。
话说两头。
幺爷自丢了县长，在造反派中威望立减。任你能说得天花乱坠，要说出一个县长是不可能的。按结果论说，其实是龙爷救了幺爷，没让他在后来的造反过程中滑得更远。当然，幺爷还是副司令，照旧天天黄昏坐了敞篷吉普车回来，只是没有了往日的喇叭长鸣，车速如飞。
折腾了一冬，战斗了一春，到了夏天，幺爷一派大获全胜：另一派躲的躲，抓的抓，跑的跑，没有一点战斗力了。偌大一个县全是幺爷他们一派的天下。幺爷几次回来，带了水果糖给我们小朋友。他带的水果糖是用纸箱子装的，放地上，允许我们一人抓一把！
进入七月，形势忽然发生变化：先是不见了幺爷的吉普车，再是队长和几个幺爷的对立派悄悄回来了。秋初，最喜欢批斗别人的幺爷，跪在了大队部戏台前的桌子上，被别人批斗！
仍然口号声震天，仍然打倒声不断，只是批斗者和被批斗者调了个过。连最不爱开会的九爷也参加了。据说队长他们做了两个晚上工作，要九爷上台批判幺爷在中条山和日本女人睡觉的事，九爷坚决不应，只咬定一句：幺真是中共的人。
我记得清清楚楚，斗争幺爷没说他当副司令；没说他坐小汽车；没说他睡日本女人，说他是漏划的地主分子！
会场情绪很激烈，还有人打了幺爷耳光。
我坐前排，看得真真切切：幺爷眼睛一直没睁开，那张最会说话的嘴，自始至终紧闭着。被打耳光时鼻子流了血，任血流过嘴，流过下巴，滴到地上，嘴也没张。
紧接着，落实七二三布告，造反派们一个个被挑了荠菜。幺爷被叫去参加县上的学习班。堡子里人纷纷议论，幺爷不被枪毙也得坐几年牢房。堡子里人的参照物是：正司令被枪毙，另一个副司令判了十年刑。
种小麦时节，幺爷回来了，一分钱事没有！
后来他告诉我：学习班里好多人几个月说不明白自己的事，他只用了三个小时，问题就交代得清清楚楚。几场打死人的武斗，他既没策划也没参加，都有人证；抢银行的事，他是事后才知道。三个小时之后，他就被派到灶房帮厨。三个月下来，吃得白白胖胖之外，烧菜做饭成了行家。
后来的幺爷就成了一个普通社员，和大家一起上工，一起下工。不同的是，他成了厨师，又会做纸扎，还会做二胡、梆子类简单乐器。后来他去北京，把自己的地主成分又改回小土地出租。
最让人不可理解的一件事，发生在五六年后。高中毕业我回生产队，美其名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其实就是挣工分。那日，队长派我和幺爷去冬灌。我们队上的井水很小，二吋泵还保证不了满管，比牛尿流量大不了多少。我在地头开岔口，幺爷在地尾看水到头了没有。水太小，流进地比蜗牛还慢，浇一畦得小半晌。我远远看见幺爷蹴地尾的埝头上看书！我也爱看书，苦于找不到书，便跑过去。
这时的幺爷已戴了花镜，见我跑过来，卸了花镜，递书给我之外，补充说：不是反动书，马克思写的。
我接过书一看，诧异得叫出了声：《资本论》
幺爷很淡定，小声说：我就想查找查找，我一辈子倒霉的原因。
幺爷是个人物，在我心里。
责任编辑：张铖
作者简介：耿祥，男，陕西富平人，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发表小说，著有长篇小说《田韩堡》《斩城记》和《耿祥中短篇小说选》等。
幺爷大名章兴国。大名只出现在工分本或者分配表上，堡子人都叫他幺、幺叔或幺爷。
幺爷上无兄姊，下无弟妹。他妈殇过多少孩子，一直是堡子女人们争论的话题，有说十二个，有说十三个。生下幺爷，父母已无兴趣取个像样的名字，随便叫了个“幺”，他偏偏活下来了，还活了个有滋有味，轰轰烈烈！
幺爷的父亲是大善人，家有百十多亩良田，平日雇四个长工，忙时短工雇一群。因年老继嗣艰难，把日月看淡了。幺爷六岁时，善人捐四十亩地建学堂，作为回报，幺爷念书不交费用。
一个人有天赋是好事，天赋太多未必就好。幺爷便是最好的证明。
幺爷自小就不让大人省心，上了学堂更是令先生难堪和头疼。一篇幾百字的古文，别的孩子念半个月尚不能背诵顺畅，幺爷只需一天；学堂上到第三年，就笑话先生的字像蚯蚓上墙。先生自然生气，一生气常常举措失当，先生让幺爷上台写字，还要同学们评判。幺爷噔噔噔上去，拿起一根粉笔，短胳膊扬起，“唰唰唰”，黑板右下角出现一行字：先生是学生，学生亦是先生。同学们知道幺爷字写得好，没想到他竟写得如此出色，内容更是精彩绝伦！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先生更是诧异万分，脸红得像西红柿。学生齐声喊：先生的字不行！先生的字不行！先生二话不说，低头拿起教本教鞭，出教室后立即背铺盖卷走人！
幺爷让人不省心是真，令人高兴的事也多。章善人就是被他活活乐死的。
那一年县上闹“交农”，轰轰烈烈，如火如荼，吓死了保长，吓跑了县长，取得完胜。为庆祝胜利，各处举办社戏社火类民艺活动。那年幺爷十二岁，镇上上完小，在《铡美案》中扮演包公！毫不怯场，像模像样之外，还做了几个老演员才能做的“硬活”。戏妆的官帽，两边两个长长的翅，他竟能让一个翅忽悠忽悠颤抖，另一个翅纹丝不动，行话叫“单扇翅”。这个功夫专业演员也难做到，台下一片呼哨声！幺爷则愈演愈狂，动作夸张，台词铿锵。台下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有人竟蹦上戏台，抱起幺爷举老高老高！
在那个沉闷平淡岁月里，幺爷一时成了人们的谈资。县上有个戏班的老板，捎话给章善人：不日将来探视，幺爷如有真才，愿重金聘用！对戏班老板的承诺，章善人脸上露笑，心中没在意，他毕竟是念过书的人，对戏班不太上心。最让他高兴的是，“交农”前的期末大考，幺爷考了全校第一！全县第三！
那天日丽风和，秋高气爽，章善人请厨师做了两桌饭，请了二完的赵校长和几个教师；堡子几个读书人；同宗几个辈分高的；还有几位要紧亲戚。
酒过三巡，县里戏班的老板来了。善人大喜，请老板入席。
幺爷穿梭于两桌和后厨间，又是敬酒，又是端菜，连蹦带跳，不亦乐乎。
章善人喜自心底起，一脸尽是笑。老了老了生了个儿子如此优秀，不高兴不由人。开始多喝了几杯，戏班老板来后，连说带唱，气氛立马活跃几倍。老板靠唱戏吃饭，要保护嗓子，滴酒不沾，却爱劝酒。左手持酒壶，右手酒杯几乎挨着章善人下巴，非要连喝六杯！
善人就是善人，经不住死缠硬劝，当然也是高兴，真连喝六杯！酒喝了，杯子扔了，人顺椅子溜了！
厅堂上霎时惊呼乱叫一片。
被抬上床的章善人没了一丝气息，一命呜呼！
戏班老板惊若木鸡，明白过来后立马走人，正好与进门的县大队长撞个满怀。
县大队长带了一群背枪的，来抓赵校长。赵校长竟是县上共党的头头。
章家堡一下子爆出了两条大新闻：乐死了章善人，抓了共党的头头。
新闻总归会变成历史，日子还得天天过。
幺爷的母亲是瞎子，眼睛哭孩子哭瞎的。二十年没出过大门，除了吃喝拉撒，就是跪佛龛前烧香祈祷，别事不管。章善人一死，十三岁的幺爷自然成了当家人。他立马遣散了四个长工和两个女佣人，再卖了八十亩地，大半钱给了二完的教务长（共党地下人员），用于营救赵校长。十三岁能做出此等壮举，是天赐异质，还是有高人指点，已无从考据。解放后定成分时，幺爷家只有四十亩地，全租给他人耕种，成分是小土地出租，为自己也为子孙祛除了数不清的磨难。
以上所述，皆听堡子里老人所说。我儿时记忆里的幺爷，已是中年。第一印象是他最会讲故事。每每春夏秋的夜晚，我们一伙半大不小的孩子，都会聚老槐树下的石条上，围着幺爷听故事。他肚里装满了古经：甜的酸的幽默的恐怖的；外国的中国的历史的现在的，还有现编的堡子里的故事，比如关于九爷做箱子的，编了顺口溜：白天干活暮暮囊囊，晚上做个没底箱箱，担到流曲笸子巷巷，和几个婆娘商商量量，好坏给几个钱让我喝些油糕汤汤。我们每每听得聚精会神，时而也会捧腹大笑一阵。常常夜深了，不敢回家，要等大人来叫。冬季，场所挪至生产队饲养室的火堆旁。当然，这要看饲养组长的脸色。每每讲到幺爷乏困或者吸烟的空儿（堡子里几乎只有幺爷抽的是纸烟），大点的孩子就会小声问：“听说你小时候是神童呢，有这回事么？”
幺爷总是手在空中一阵乱挥：“瞎说瞎说！”
更有大胆的孩子会小声问：“听说你睡过日本女人？”
幺爷则大喝一声：“胡说八道！继而威胁我们，再问这些，他明晚就不来了！”
大伙则赶紧保证：“不问了！不问了！”
幺爷对自己的过去忌讳莫深，在我心中留下了极深的印记。
幺爷是个能人，凡农村匠人的活儿，他几乎都能来两下子。比如木匠、泥瓦匠、笼匠什么的。能人就该向前，就该当干部，队长、会计、保管、最差当个组长，他一样没当过。他的口才应该非常出众，知识又渊博，当个政治队长是没问题的，他就是没当过，连记工员都没当过！
要说幺爷的才干不适合从政，后来的事实证明，绝对错误！
不知哪儿刮来一阵风（那会儿的风是很多的），忽然兴起唱戏热。各大队各单位都排戏，是缘于文化的魅力还是有他图，不得而知。我们大队当然不甘落后，开排《三世仇》。当时我已上小学，几乎每天晚上“躲猫猫”。突然看见幺爷在大队部的办公室里，指挥一群人又说又唱，手舞足蹈，比比划划，很好奇。后来才知道是排戏。幺爷是导演！据说他每日记一个半劳动日，缘由是他当导演之外，打板、敲锣、拉胡等都是一把好手，并给大队保证：公社汇演时要排前三名。 农村是藏龙卧虎之地，每日扛镢头掂锨下田的百姓，其实他们的创造力和才艺是无法想象的。
折腾了一个冬天，年前《三世仇》排演。台下是大队及生产队干部，邀请了公社两个领导，还有我们学校的学生和老师。
那天太阳很红，天干冷干冷。我们小学生坐最前边，看见平日熟悉的人在台上演戏，大家很兴奋。大庄饰活剥皮，进娃饰张九，升子和忠学饰伪警察，平日最不起眼的郝二嫂，饰虎儿他妈。台下不时响起大人们的拍手声，老师让我们跟着拍，我们拍起来没完，直拍得小手通红。演到最后，虎儿当了解放军，抓住了活剥皮。我看得清清楚楚，大庄被反扭着两条胳膊时，还偷偷笑。
演出很成功，我们能从大人们的欢笑声中看出来。公社两个领导，也直夸赞。
演出结束，干部们上台和演员握手祝贺，幺爷站最中间。他个子不高，很结实；胖乎乎的脸上满是得意。在一群化了妆的演员中，他倒最显眼，最露彩。
《三世仇》公演后，得到了很高评价，不但公社得了第一，县广播站来录了音，全县播出，（那会儿没有电视）。
幺爷一下子成了气候，嫩豆芽变大树，巷子里出出进进，腰板挺直溜溜，纸烟把老长，随手就扔。两条短而粗的胳膊，抡得呼呼响，扬起了路上的浮土！
演戏热过去不久，平地炸雷起：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最初是跳忠字舞，唱语录歌，早请示晚汇报。舞好跳，有一片平地即可；歌好唱，除了哑巴人人能学会。唯有早请示晚汇报，需要一个场所。如信佛去寺院，敬祖去祠堂一样。每个单位，每个生产队都要建请示台，这关乎对领袖忠诚于负的大问题！自然，书写语录牌，绘作领袖像就成了非常紧迫，非常棘手的事情。语录牌相对简单，字写得好一点的人就能做；领袖像就不是谁想画就能画，谁想画就敢画的了！要有技能，更重要的是勇气。幺爷挺身而出，他以每天两个劳动日的报酬，在堡子口书写出了高三米，宽四米五的语录牌，字体是正楷，颜色是红色；绘出了高三米五，宽两米五的油画“毛主席去安源，”油画特传神：毛泽东携雨伞，神态坚定，意志顽强，去了安源即可安天下的势头跃然墙上！看过的人无不拍手叫好。在当时，这是不得了的事情！立马，请他写语录牌，画领袖像的人，络绎不绝。幺爷一大早出去，天黑回来，衣服上时常红红绿绿染成花猫样子。有人说他写一个语录牌收五十元，画一个领袖像收一百元，现已无从考据。
时间不长，运动进入到批判“三家村”阶段。运动是从学校开端，大字报满天飞，辩论会一场接一场。批着批着，批起了校长，批起了老师。接着，已经离校去中学了的大学生们“返校闹革命”，他们批得高，批得深，也批得广，除了校长老师，把大队支书和大队长也押台子上！
学生们冲劲大，耐性不足。渐渐，他们和社会上各种力量组合，成立了造反派组织。各单位、各学校都有这种组织。很快，自上而下造反组织分成了两派，均宣称自己是革命组织，均宣称自己无限忠于毛主席，且底气十足，气势很旺。一山不容二虎，两派自然发生摩擦。从一开始的上街辩论，到动手动脚，直至大打出手。其间没用多长时间，拳头变棍棒。棍棒远不及枪炮厉害，公安武装这些有枪的单位，领导被打倒，单位里也是两派互斗。很快，或偷或抢，或送或赠，枪就流落社会上。有了枪的打架，就不是红肿疼痛的结果了，死人的事情很快成了报道不过来的新闻。
当大队的一派取得了一场胜利，忽然想起要演一场戏庆祝，去找幺爷的时候，才感觉好久好久不见他了。他们去幺爷家询问，家人也不知他去了哪儿。正当大伙儿一筹莫展时，巷口传来了“轰隆隆”的汽车声。只见幺爷从汽车上下来，戴大号墨镜，胯下短枪的红缨子鲜亮鲜亮，白绸衫子呼噜噜飘；再看那架势：双手插腰，两脚八字形叉开，稳当当站汽车大踏板上，一开口如背台词，一字一板：你们有什么事情？
大队几个造反派头头一时傻了眼，一个胆大的小声问：幺爷，你这是从哪儿回来？
什么幺爷不幺爷的！一个学生模样的人站地上，正在向车上一伙背长枪的人训话，扭过头来，大声说：章兴国同志现在是副司令。
啊！围观的人惊出了声。
他姓赖，是参谋长兼司令部办公室主任。幺爷微笑着向大家介绍。
幺爷缓缓下了汽车踏板。
我们把保皇派赶出了大队部，想请你演场戏……
呵呵呵，幺爷笑了，笑得很爽朗，笑声很有穿透力：如今革命形势一片大好，革命进程一日千里，你们取得的那点成绩，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值得庆祝吗？再说了，唱戏，扭秧歌这些封资修的东西，早就应该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了。
大伙有点头的，有摇头的。
一般大队干部，能和县级领导面对面谈话，算有眼福了；能亲耳聆听副司令的教诲，更是难得了。
好了，大家忙去吧，我们还有重要的工作。幺爷挥挥手，带着赖参谋长径自回了家。
该说说幺爷的屋里和女人了。
幺爷的家很简单。老屋子被他卖了，现在住的是“园子。”关中人所说的“园子”，是早年大户人家养牲口放农具的地方。门特阔，马车能进去的，进门对檐六间厦房，后边一个大院子，早先放车和农具。
幺爷的女人姓朱，名环，我们都叫她环婆。山西人，是幺爷在中条山打日本时引回来的。朱环特漂亮，当时已四十几岁了，仍很漂亮。见人总是笑，是真诚的笑，毫无敷衍之意。她不但识文断字，还能背好多唐诗宋词。听九爷说，她是一家大财主的女儿，因家人被日本人杀光，跟了幺爷。听堡子老人私下说，环婆年轻时有病，是淫病，每天离不了男人的。幺爷刚解放在黄州剧团当团长，每晚必须回来，黄州距章家堡少说也有四十里地，幺爷要排戏，要演戏，要管剧团，有数不清的事务，每天回来不可能。幺爷不回来，环婆就红杏出墙，而且出得出格，有时晚上会招两个男人！后来实在闹得不像话，幺爷只好团长不当了，回家伺候环婆。环婆也争气，再不和别的男人來往之外，一连生了五个儿子，分别叫老虎、豹子、熊、狮子、象。大儿子老虎，比我大几岁。 蹉跎岁月，往事不堪回首。这是平常人的心态，幺爷本来就不是平常人，所以就没有平常人的心态。他对环婆依然和好如初，后来时不时让环婆坐他的敞篷吉普车，去堡子外兜风。
只说幺爷进了门，环婆经管五个儿子刚吃过饭，厨房洗锅，轮着手上的水跑出来，笑呵呵老远就喊：吃过饭没有？要不我给你们做面……
幺爷挥挥手：吃过了。我要带老虎豹子去县上参加战斗队，给他们收拾收拾几件衣服。
他们是不是太小了，豹子才十三岁呀！环婆没动。
毛主席为革命，牺牲了好几个亲人，我就不能为中国革命作些贡献么。幺爷双手背后，一副大首长派头。
环婆摇着头，去房子很快拿出了一个小包袱：能不能让老虎一个去？
不行！我已经给司令部写了保证书，两个都去。幺爷说得斩钉截铁。
环婆大眼睛湿润了，她走过去从幺爷手里拿了包袱，交给老虎：你俩要听大人话，千万别到危险地儿去……
老虎长得粗壮高大，还像回事；豹子还没枪高，完全是个孩子。他俩倒是又蹦又跳，高兴得不得了。
幺爷裤兜里掏出几张钞票给环婆：省着花，节约闹革命。
环婆一手拿钱，一手摸着豹子的头，眼泪忍不住淌下来。她见过打仗的，自己一家人就死在战火中。
当天晚上，老虎就死在攻打县中学的武斗中！
消息传回来，堡子人无不叹息。听说追悼会开得很隆重，幺爷还发了言，慷慨陈词之外，许诺豹子继续留在战斗队。
环婆整整哭了三天，凄惨而悠长的哭声，断断续续从屋里飞出来，在堡子上空萦绕。
章家堡大多数社员和幺爷是一派，老虎自然算革命烈士了。他有幸第一个埋进生产队的公坟。下葬时环婆没去坟地，在家哭，哭得惊天动，哭得阎王爷落泪。
老虎的死，使得幺爷的副司令职位得到大大稳固，而且，声望大大提升。司令部给他配备了一辆北京吉普。他让司机拆了车篷，车顶上装了一副毛泽东去安源的油画像。几乎每日黄昏，幺爷坐了吉普车从县城回来。进堡子时，总要长长按三下喇叭，以示堡人。（九爷说那是报丧调）。我们小孩子听到喇叭响，就会跑出来看汽车。那会儿堡子来了大汽车，都觉得稀奇，小汽车更是难得一见，又是幺爷的专车。
堡子百十户人家，只有队长和几户干部是另一派，武斗一开始，他们就躲到亲戚家去了。幺爷这一派的年轻人，一小半有了枪，时不时堡子外野地里，会响起“叭叭叭”的枪声，是幺爷指导他们射击。队里的农活倒是没太耽误，由副队长龙爷安排。训练的队员们工分照记，每日还领两毛钱补助。堡子笼罩在浓烈昂奋状态之下，外加给老虎复仇情结影响，空气中似乎充满了火药味，划根火柴就会点燃似的。堡子人在“发烧”是龙爷说的。幺爷“烧”得最厉害。
其实，放眼全国，哪儿又不“发烧”呢？
人类造神运动史上，没有哪次能够营造如此多的神坛和神像———包括纸质、金属质、石膏质等；
人类政治运动史上，没有哪次能够打倒如此多的政治人物———从国家主席到各省省长、各县县长及各种带“长”字的领导；
人类革命运动史上，没有哪次参与者能够如此狂热、如此自信、如此自觉———为了派别，父子可以不认，夫妻可以离异，兄弟可以为仇，开除刘少奇党籍的会上，数千人只有一人没举手；
人类文化运动史上，没有哪次能够发动如此多的非文化人参与进来———包括干部、农民、工人、学生以及各色人等；
人类战争史上，没有哪此战争如此奇特———尽管双方打得不可开交，但交战双方的统帅是一个人，而且双方都对这个统帅无限服从，无限敬仰。
章家堡也不是人人发烧，龙爷和九爷就是其中之二。龙爷是副队长兼会计，辈分比幺爷高一辈；九爷是木匠，半截木匠。幺爷当了司令的消息传到九爷耳朵时，他狠狠朝地上唾一下，随口而出：狗屁司令！龙爷则小声嘀咕一句：蹦哒不了几天。
幺爷有点怵龙爷，为什么怵，他也说不明白。
龙爷精精瘦瘦，白白净净，不骂人，更不打人，大声说话都不多。早晨在大槐树下给社员们派活时，也是小声小气，但大家都服，一是辈分高，二是人正气，三是小弟在县委干事，大儿子在部队当团长。龙爷平日不大理幺爷，除了给幺爷派活，交集不多。可是运动一开始，两人就磕上了。
幺爷和龙爷的第一次交锋，是大辩论时期。
龙爷是自由人士，什么派也不加入。队长跑了，他只好管起队里事。那日下午，他组织了几乎所有社员，在二埝子栽红薯。红薯下午栽，成活率高。中午时，龙爷就安排妇女队长带一帮人拔好了红薯苗。栽红薯是个细活，也是个急活，有起沟的，浇水的，栽苗的，关键是当天拔的苗子必须栽完，过一晚上成活率低好多。
龙爷安排好起沟的栽苗的，让妇女队长经管，自己去上埝开泵放水。泵开不了———电费没交。他又去大队配电室一趟，答应明天交费，让电工先把电供上。电工有点霸道，要先交费，后供电。龙爷有点生气，问他：毛主席叫抓革命促生产，你咋不执行？
电工说：公社换了管电的领导，在部队当过连长，厉害得很，迟交一天电费，要罚背诵一百条毛主席语录。
龙爷听了大笑：那干部叫来娃，我认识，是我儿子前些年招的兵。
你儿子干什么？
小团长吧。
你吹牛。电工不信。
我儿子回来了，请你和来娃吃饭，行不行？
电工供上了电。
配电室回来，小半晌了。没赶到二埝子，远远看见幺爷领一群年轻人从坡上下来了，嘻嘻哈哈，唱喝呗达。
幺爷也瞅龙爷，看他越走越快，心中“咯噔”一下。
站住！龙爷站路中央，大喝一声。
干什么？幺爷本能地站住。
不栽红苕，干什么去？
孙排长他们要回部队，大队召开欢送会，咱隊没去一个人，合适吗？我回来带二十个人去，不行吗？孙排长他们是支左部队，幺爷理直气壮。 不行！龙爷大声说，你一个参加，其他人回去！
凭什么？幺爷朝前走一步。
凭红苕秧子拔下来就要栽完，凭不能让社员饿肚子。
那欢送会……
你不是大领导吗，顶不住二十个社员？龙爷正正经经，一字一字说。
你少张狂！幺爷明白龙爷在嘲讽自己。
张狂五十年了，关你娃屁事！龙爷似乎不屑争论，对了一群社员：一个个分不清个天高地厚，饭香屁臭，栽红苕去！
一群年轻人纷纷转身回去，幺爷一个人孤零零站那儿发呆……
幺爷和龙爷还交锋了一次，发生在“斗走资派”时期。这次幺爷在明处，龙爷在暗处。
物事再乱，也有方圆；社会再乱，也有秩序。批斗“走资派”也有规矩：县上斗省长，公社斗县长，大队斗社长，生产队斗大队长。规矩是人定的，人自然能够改变规矩。幺爷决定在大队部斗县长，原因有三：其一幺爷是副司令；其二县长曾经是幺爷的上级；其三最重要，堡子外幺爷风光无限，堡子里幺爷则施展不开，他要以斗县长为契机，树一树威风，长一长人气。
这件事本来和龙爷没瓜葛。巧的是，有一个人要救县长，而且谋划了好久。这人便是章彪———龙爷的弟弟。龙爷父母去世早，章彪是龙爷养大并供其上了大学，前几年分配到县农工部工作，是副部长。据说能当上小头目，就是这个被斗县长提携的结果，所以他要死救。
头天晚上章彪悄悄回到章家堡，向哥哥说明情况。
龙爷起初不同意，章彪便要自己救。龙爷问他怎么个救法？章彪说了三套方案，还说他们也是有组织有团队的，他回来带了八个人，在镇上潜伏着。
龙爷静静听章彪说完，“吭”地笑了，直摇手：你们是秀才造反，成不了事的。和幺这些人斗，讲道理是多余。还是让我试试吧。他让章彪给那八个人捎话，说定明晚定时定点接人，别的事他安排。
那天晚上天阴沉沉的。批斗会没开始，大队部小广场上就人头攒动，台下几千名社员又是唱歌又是喊口号，兴奋不已。县长多大的官呀，一辈子能见上一次算是福分，如今竟斗争批判他，不兴奋可能么？
臺子是临时搭建的，两个角挂两盏大电灯。几十个胳膊上戴红袖圈的造反派站台子两边，一人手里持一根细长竹竿维持秩序。细竹竿头上，还系一条绸缎类织锦，电灯照耀下，熠熠闪光。
主持会的是大队贫协主任。
第一项是领导作报告。
幺爷气昂昂从台子一侧走到台子中央，手指弹两下扩音器，大喇叭里发出“嗵嗵”两声巨响，台下立马安静了。
幺爷穿一身合体的红卫服，大背头梳得溜光，胸前金属质毛泽东像章大而且闪亮。幺爷的口才是绝对一流，他从国际上帝修反的亡我之心不死说起，到国内走资派的猖狂反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全国全省形势大好，不是小好；全县形势更是好上加好，走资派被完全打倒，但我们还要踹上一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今晚大家斗争大走资派谋生富，就是革命形势大好的最好证明……
幺爷讲得唾星飞溅，激情洋溢。台下社员们却叽叽喳喳，讨论着县长究竟长什么样子……贫协主任两次命令维持秩序的造反派整顿秩序，效果几乎没有，还有人偷着打呼哨。
幺爷终于讲完了。
第二项，把大走资派牟生富押上来。
贫协主任刚宣布完，台下“哄”一下，人们全站起来了，“好好好”的叫声不断；坐前排的人站起来扭回身子，有人干脆跳上台子，看县长被押的样子……
贫协主任在大喇叭里喊着让上台子的人下去，并要求拿竹竿的赶快上台维持秩序……
县长是被“坐飞机”走出大队部的：两个造反派一人扭县长一条胳膊，一个造反派在后边拽着县长的领口，快步冲过来……前边有四个造反派开路。
台子上几乎站满了人，贫协主任喊着让他们下去，他们不下去，几个拿竹竿的冲上台子……
“叭叭！”随着两声清脆的响声，电灯灭了，霎时一片漆黑！
“别乱！别乱！”大喇叭里不停喊着。
幺爷忽生不祥之感：要出事！他赶紧让贫协主任找手电筒，自己喊着：捉好走资派！捉好走资派！向台下赶去……
会场大乱，呼哨声此起彼伏……
等收拾好汽灯，县长早无踪无影！
大队部四面是墙，三面邻社员住房，南面是个苹果园。门口有人站岗，绝对出不去的。幺爷下令仔细搜查，大队部、分销店及药部，被翻了个底朝天，县长影影也没找见！社员一个一个从门口退出，待广场上空荡荡了，仍没找着县长！
有人从南墙根找到了县长的鞋！幺爷带人去查看，果然土墙上有痕迹。幺爷又仔细询问了押县长的几个造反派，他们都说灯一灭，有人冲过来把他们扑倒了，等站起来，县长就不见了。
一个造反派忽然想起来：这几个人中间，有一个人是六指，那个软指头我摸到了！
幺爷随即叫出声：老九！
章家堡甚至全大队的人，只有九爷是六指。
快集合人！去老九家！幺爷几乎是喊。
九爷将在别处细说，这里交代个大概。
九爷在国民党部队里当过连长，是特务连长，而且在中条山打过小日本。按规定，排长以上（包括排长）要戴历史反革命帽子，每每批斗别人，是要陪站的。九爷没戴帽子，也没陪站过一次，而且活得潇潇洒洒。原因呢？他所在部队的长官叫穆省三，不但是中共地下党员，早年为延安立过大功。九爷没加入共产党属实，可是救过穆省三几次命。
九爷一身绝技：飞檐走壁如步平路，神枪手不用说，早年拜名拳师学武，干起架来，三五个小伙子不是对手。
九爷家住后巷。
幺爷恼怒无比！带一群造反派急冲冲扑向后巷。斗争会上丢了斗争对象，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泥瓦匠住的没皮墙，木匠住的麻杆房。九爷是木匠，前门是木条钉的，矮矮的土墙不及大人肩高。远远“日———日”的拉锯声传过来，龙爷和九爷挑着马灯，正在解板。一根桐树木桶般粗，丈几高，固定在木桩上。木桩两边各放一高木凳，龙爷和九爷各站一凳上，你拉我送，我送你拉，“日———日”锯木声均匀地发出。九爷光着膀子，拉到高兴处，还吼两句秦腔。九爷女人提热水瓶，给他们的大茶壶里续水。看样子他们干老长时间了。 老九出来！有话问你！幺爷站栅栏门外，大声喊。
你是谁呀？牛皮哄哄。九爷说着，没停拉锯。
我是幺，有正事问你。
九爷和龙爷歇了手，高凳上下来。龙爷去喝茶，九爷木桩上摘下马灯，放矮桌上，随手拿起衫子披身上，走过来：有啥事？
开批斗会，你去了没有？幺爷问。
没去。晚上开会不记工分，傻子才去！
你革命觉悟也太低了吧。
觉悟再低，也不睡日本女人。九爷随口而出，声不大，门里门外却听得清清楚楚。
嘴里干净点！幺爷几乎是喊，你个国民党伪军官，是不是想挨斗？
把你能的。九爷嘴软了，他看清了，幺爷带了好多人，他不怕打架，觉得在这么多人面前揭幺爷的短，不恰当。
幺爷以为九爷服输了，大声喊：把他抓起来！
九爷正欲开门，手自然缩了回去。
造反派有人用枪托敲门。
谁给你这么大的权力？敢胡乱抓人？龙爷发话了，边说边走过来。
走资派不见了，有人怀疑是老九抢跑了，不抓他抓谁？幺爷理直气壮地说。其实他有点心虚，他实在不想在堡子里闹腾，更不想和龙爷九爷这一类人发生冲突。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没办法了。
我还怀疑走资派是你抢跑的，咋不把你抓起来呢？龙爷到了门口。
幺爷怯龙爷，从心底里怯。事到如今也顾不得了：有人摸着抢县长人的手了，是六指！
天下就老九是六指么？再说了，那个人摸准了么？他摸住了咋不抓住？是不是他专门放的人？你弄清楚了没有？龙爷大声质问。
老九有功夫，谁能抓住他？
天下白猪娃，出奇事了。我和老九一收工就在这儿解板，一步没出过门，他咋有工夫去抢什么县长省长！
谁能保证他出去了又回来？这儿距大队部就两条巷子远。
你说的屁话！龙爷躁了，我给你说一收工我两就在这儿解板，没离开一步，关两条巷三条巷屁事！
隔着栅栏门，两人你一句，他一句，争得脸红脖子粗。吵着吵着，龙爷隔门抓住了幺爷的衣领；幺爷则拉住了龙爷的衣袖……
这会儿巷子里围了太多的人，大多是章姓。别看幺爷是副司令，在辈分上低一辈事小，威望比龙爷低三辈不止！况且龙爷是官人，队里大小事都得过他的手，老百姓是最实际的，三多两少心中清清楚楚。“幺爷滚蛋！”的喊声此起彼伏。
九爷女人是外省人，见过大世面的，拿了扫把过来：他幺爷，你是念过书懂大理的人，凡事要讲证据，乱讲是要负责的。再说了，我們前门不结实，撞坏了要赔的。
幺爷是聪明人，明白难以取胜了。加之巷子里乌洞黑，挨了暗砖更不值了。他松开龙爷袖子，丢下一句“咱们走着瞧！”领着造反派们回去了。
龙爷不放心，裤兜里掏出手电筒，去栅栏门外照照：一个人影也没有了，巷子里静悄悄。他返回来问九爷：你说幺和日本女人，到底是咋回事？
没有啥，没有啥。九爷直摇手。
有啥不能说的。九爷女人正给马灯添油，扭过头来，不就是跑到日本人的慰安所去了么，有个多大的事情。
九爷笑笑说：那晚我们营去摸鬼子的仓库，营长本来不让他去，他硬要去的。他人在我们营，其实是中共的人，搞兵运的，来联系穆团长。那晚天特黑，还打着雷。过河时就有人走散了，到了小树林，排长说幺不见了，我没在意。离鬼子仓库还有半里地，说不准就会赶上来。后来下起了雷雨，仓库没摸成，还死了七八个兵。回来数耳朵，只有我弄了四个鬼子耳朵，领了八块大洋。幺是天亮后回来的，不是他给大家说日本女人种种好处，谁会知道他去了慰安所。
喝汤不？九爷女人问。
不喝了，我该回去了。龙爷站起来要走。
别急，九爷小声问，那人真是县长？
真是。你没觉得背着县长翻墙，有啥不一样？龙爷问。
有屁不一样！死沉死沉的。翻第二道墙时，他还问我是那路英雄？我累得气都出不来，哪有力气答他。九爷直摇头。
这一切都是龙爷安排的。
一收工，龙爷就来九爷家拉锯解板，还不时弄出老大响动，让邻里路人皆看到听到。待天一黑，就让九爷女人替九爷拉锯，九爷则潜到大队部墙外。等灯一灭，进入会场抢了县长，再翻过两道墙，把县长交章彪后，立马回家和龙爷继续解板，总共不到两袋烟工夫。
话说两头。
幺爷自丢了县长，在造反派中威望立减。任你能说得天花乱坠，要说出一个县长是不可能的。按结果论说，其实是龙爷救了幺爷，没让他在后来的造反过程中滑得更远。当然，幺爷还是副司令，照旧天天黄昏坐了敞篷吉普车回来，只是没有了往日的喇叭长鸣，车速如飞。
折腾了一冬，战斗了一春，到了夏天，幺爷一派大获全胜：另一派躲的躲，抓的抓，跑的跑，没有一点战斗力了。偌大一个县全是幺爷他们一派的天下。幺爷几次回来，带了水果糖给我们小朋友。他带的水果糖是用纸箱子装的，放地上，允许我们一人抓一把！
进入七月，形势忽然发生变化：先是不见了幺爷的吉普车，再是队长和几个幺爷的对立派悄悄回来了。秋初，最喜欢批斗别人的幺爷，跪在了大队部戏台前的桌子上，被别人批斗！
仍然口号声震天，仍然打倒声不断，只是批斗者和被批斗者调了个过。连最不爱开会的九爷也参加了。据说队长他们做了两个晚上工作，要九爷上台批判幺爷在中条山和日本女人睡觉的事，九爷坚决不应，只咬定一句：幺真是中共的人。
我记得清清楚楚，斗争幺爷没说他当副司令；没说他坐小汽车；没说他睡日本女人，说他是漏划的地主分子！
会场情绪很激烈，还有人打了幺爷耳光。
我坐前排，看得真真切切：幺爷眼睛一直没睁开，那张最会说话的嘴，自始至终紧闭着。被打耳光时鼻子流了血，任血流过嘴，流过下巴，滴到地上，嘴也没张。
紧接着，落实七二三布告，造反派们一个个被挑了荠菜。幺爷被叫去参加县上的学习班。堡子里人纷纷议论，幺爷不被枪毙也得坐几年牢房。堡子里人的参照物是：正司令被枪毙，另一个副司令判了十年刑。
种小麦时节，幺爷回来了，一分钱事没有！
后来他告诉我：学习班里好多人几个月说不明白自己的事，他只用了三个小时，问题就交代得清清楚楚。几场打死人的武斗，他既没策划也没参加，都有人证；抢银行的事，他是事后才知道。三个小时之后，他就被派到灶房帮厨。三个月下来，吃得白白胖胖之外，烧菜做饭成了行家。
后来的幺爷就成了一个普通社员，和大家一起上工，一起下工。不同的是，他成了厨师，又会做纸扎，还会做二胡、梆子类简单乐器。后来他去北京，把自己的地主成分又改回小土地出租。
最让人不可理解的一件事，发生在五六年后。高中毕业我回生产队，美其名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其实就是挣工分。那日，队长派我和幺爷去冬灌。我们队上的井水很小，二吋泵还保证不了满管，比牛尿流量大不了多少。我在地头开岔口，幺爷在地尾看水到头了没有。水太小，流进地比蜗牛还慢，浇一畦得小半晌。我远远看见幺爷蹴地尾的埝头上看书！我也爱看书，苦于找不到书，便跑过去。
这时的幺爷已戴了花镜，见我跑过来，卸了花镜，递书给我之外，补充说：不是反动书，马克思写的。
我接过书一看，诧异得叫出了声：《资本论》
幺爷很淡定，小声说：我就想查找查找，我一辈子倒霉的原因。
幺爷是个人物，在我心里。
责任编辑：张铖
作者简介：耿祥，男，陕西富平人，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发表小说，著有长篇小说《田韩堡》《斩城记》和《耿祥中短篇小说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