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星

来源 :青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iuliea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苏月娥被芦镇警察带走的那天,房苏婷就站在市区北郊出租屋的窗前看雪。那天的雪下得很是稠密,楼下“小太阳幼儿园”的平房屋顶被结结实实地铺了层齐整的白。辞职以后,房苏婷已经习惯了每天坐在窗前听着幼儿园孩子们的嬉闹声、歌唱声,离开芦镇的那个未知的日期像一只蚂蚱在她身体里四下跳蹿,搅得她心神不宁。她是一定要等到这一天的,非要到这一天,那只蚂蚱才算暂时消停了。
  没有任何人通知她,但她知道就在这一天,这个星期天下雪的早晨。她一闭上眼,就觉得自己的身子飘了起来,飘出窗,飘进冷清刺骨的白,飘过雪落如梅的江面,一直飘到了20多公里外的芦镇,她终于将自己想念成了芦镇的雪。初二那年家里出事后,她就一直寄宿在市区的姨妈家里,后来表哥出国,姨父工作调到南方,姨妈要带她一起走,她不愿意,留在这里念大学,念研究生。她觉得自己是被困住了,也许就是被芦镇的那些烟囱,她在长江对岸无数次地梦见她在不断拔节长起的烟囱丛里奔跑,烟囱里喷出的浓烟,有黄有黑有紫,将她浑身箍得死死。
  两年了,她没有看到芦镇的雪,现在她就在它们之中,盘绕着高低错落的烟囱回旋飞舞,那些烟囱宛若教堂的尖顶般光辉夺目。芦镇是有一座小教堂的,她轻轻栖在教堂的彩窗上,一群人正在里面做礼拜,她认出了老同学林广涵的母亲。林广涵,天文爱好者兼化学博士,笃定的科学信徒,对他的教师母亲信教一事总是耿耿于怀。人家母亲是圣母,自己的母亲呢?房苏婷又腾空飘起,她自己的母亲,苏月娥,此刻正被手铐拷着,徒步穿越整个芦镇,在大雪中接受审判。和她想象中的一样,她母亲漂染成橘色的卷发盘在脑后,脸上的妆容依旧精致得一丝不苟,那揣在宝蓝色羽绒服里的身子鼓胀着撑起,像一只翅膀被捆扎起来的蓝天鹅在雪地里蹒跚,时不时地蹦跶一下,斜一眼身边的警察和幽魂一样在风雪中隐现的,那些在她赌档里通宵鏖战的赌徒,在她洗头房里纵欲淫乱的嫖客,还有那些从她手里拿货的瘾君子,当然也有循规蹈矩的,将她封为芦镇第一荡妇的芦镇良民。
  她太傲了,死到临头还是这副德性。这也是房苏婷为之羞耻的,已侵蚀到了她筋骨的遗产。一个月前她们最后一次见面,苏月娥就穿着这身宝蓝,她们有快一年没见。房苏婷研三实习时就租了市区北郊那套房,房东是苏月娥熟识的面粉厂老板,那老板瘦得跟人干儿一样,绿豆眼里淫火乱喷,房苏婷估摸着他和苏月娥上过床,每个月就要那么点儿房租。苏月娥打电话(她打第十遍房苏婷才接)要房苏婷周末回一趟芦镇,说是有大事要跟她讲。那晚上房苏婷的心一直扑通扑通跳,她母亲声音抖成这样,十多年前的那个雨夜,她母亲跟踪她父亲房文彬彻夜未归,她蜷缩在被窝里哭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她母亲推门进家,披头散发的,没干透的衣服吸黏着打颤的身子,裤管一高一低挽在黑胶鞋上,她的声音也是这么抖,冲房苏婷来了句“你爸死了!”
  房文彬没死,他的胸口被捅了一刀。死的是肖玉莲,芦镇众人皆知的疤脸女人,房文彬是肖玉莲的老相好也是众人皆知。肖玉莲年轻时是芦镇氮肥厂的厂花,宣传科干事,出了名的冷美人。宣传科长房文彬吹拉弹唱样样拿手,暗地里风流韵事不断,也不知使了什么阴招,从来不正眼看人的肖玉莲竟然乖乖地坐上了房文彬的凤凰牌自行车,那双奶白色高跟鞋一翘一翘,就跟现在的美女从宝马车里探头似的。后来肖玉莲突然就从氮肥厂失踪了,当她重新出现在芦镇人的视野里时,她自己骑了一辆自行车,脸上蒙着纱布,有人亲眼看到她把车停在氮肥厂厂门口,拉下纱布,露出遮住半边脸的一块疤痕。房文彬和财务科会计苏月娥手挽手走出厂门时,肖玉莲就迎着风一动不动地站着,房文彬想绕道,被苏月娥拉扯住了,苏月娥推着他昂首阔步地从肖玉莲面前走了过去。肖玉莲还是那么站着,也不回头,等那俩人走远了,她才把纱布又蒙上,跨上车摇摇晃晃地在芦镇的大街小巷穿行,这一穿,就是十多年。
  肖玉莲嫁给了氮肥厂的操作工米福根,生了个女儿都靠米福根养活,肖玉莲整天就骑着自行车在芦镇到处逛,唯独不去氮肥厂那一带。她也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那么多面纱,五颜六色的,天天换。房苏婷上小学时走在放学路上,经常就看见一群小学生把骑车的肖玉莲团团围住,蹦跳着去拽她脸上的纱,肖玉莲东倒西歪地一头栽在地上,自行车压着她的腿,她把面纱一掀,就这么瞪着那群孩子,嘴里叨咕着“滚你妈×”之类的脏话。那群孩子正拍手大喊大笑,突然就有石子儿,土块儿砸在他们的头脸上。米肖艳的反击很快就遭到了报复,那伙孩子耍惯了肖玉莲,开始整米肖艳。几个大块头的男孩揪着米肖艳的马尾辫,把她按在学校后面的围墙上,捶她的肚子,把她打得鼻血直流。米肖艳不哭也不喊,远远地望着肖玉莲骑着车在原地打转。芦镇人都说肖玉莲脑子出了毛病,房苏婷害怕撞见她,她已经隐约知晓了肖玉莲和她爸的关系,她爸只要下班一晚回家,她妈就会摔凳子摔碗,盘问她爸是不是又去找肖玉莲那个浪货,房文彬说是我就去找她了你敢怎么地,房文彬还说苏月娥,我要跟你离婚。苏月娥在一阵歇斯底里的发作后,用长指甲抓破了房文彬的脸。苏月娥说离婚,除非我死了。
  但死的是肖玉莲,肖玉莲的死是芦镇的一桩悬案。她的尸体在一个深秋的清晨被从芦镇和葛镇交界的马沙河里打捞上来,像一尾银光闪闪的死鱼,仿佛被阳光一照,就又会活蹦起来。这桩案子的侦查结果是肖玉莲和房文彬在马沙河边幽会,肖玉莲用刀捅了房文彬后跳河自杀,但流传在芦镇的版本五花八门,苏月娥是凶手已成芦镇人公认的事实,“除掉这对奸夫淫妇”。人说苏月娥对老公到底手下留情,房文彬手术后保住了一条命,人却疯了,一听说肖玉莲死了,先是哭,后来就一个劲地傻笑,警察什么也问不出来。总之这案子就这么了了,米福根领走了那条没能复活的死鱼,很快就和他的姘头,一个剽悍的四川女人结了婚。
  房苏婷被她母亲叫回芦镇那天,苏月娥破天荒地买了一大堆鸡鸭鱼肉和蔬菜,在厨房里蒸蒸煮煮,和房苏婷捧着大大小小的汤锅菜盘去了房文彬那里。房文彬精神失常后,苏月娥就跟他离了婚,会计也不干了,买断工龄跟人合伙做生意。房文彬死活不肯进精神病院,住回了老头子家,他妹妹房文静离婚后没小孩,也一起住。房文彬不犯病时把中分头梳得雪亮,黄衬衫搭黑西裤,胳膊下夹了个公文包,跟以前的肖玉莲一样在芦镇游荡。经常有生人被他拉住,硬是被逼着承认跟他是老同学老同事,有多少年的交情,到后来芦镇人跟躲瘟疫似的躲着他,房文彬就开始闹了,见一个咬一个,房文静把他锁在家里,他就打老头子,房老头没过两年就咽了气。   房苏婷记不得她有多久没见到房文彬了,这个早已不存在的父亲。她惊讶地看到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上戴了顶儿童绒线帽,蜷在轮椅里一边啃手指,一边嗤嗤地冲她们母女傻笑,嘴角还不停地往下淌哈喇子。吃饭的时候房文彬咳得很凶,房文静拿汤匙喂他,他一口血喷在房文静的袖子上,嘴巴大张着呕出稀烂的饭菜。
  数学老师房文静推了推眼镜,冷静地用湿抹布揩着袖口上的血迹,房苏婷突然感到脸上被什么东西刺得生疼,她姑姑的目光盯死了她:“婷婷,你看你爸爸,你爸爸病这么重,你也不来看看,他说哪天不行就不行了。”房苏婷把头一垂,就听见房文彬在对面含糊不清地喊她的名字,那声音似乎是被时间镀了铅,破绽开的清亮抵达在她的耳蜗深处。她抬头的瞬间,她那年轻的,穿黄衬衫黑西裤的父亲正站在翩飞的白窗帘后张开双臂,唱着男高音,那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尖,最后成了一声嚎叫,她母亲和她姑姑正手忙脚乱地将她发病的父亲往屋里抬。
  那天晚上,苏月娥给了房苏婷两个存折,上面的钱都不少。苏月娥卸了妆,脸上敷着面膜,三个洞同时蠕动着:“你妈犯了死罪,你爸也活不长了。班不要上了,我给你订好了机票,你还去你姨那,到那边你想做什么做什么,你姨不会管你。”
  苏月娥拿被褥给她铺了床,房苏婷站在这间被苏月娥一直锁着的屋子里,手指在那些沾灰的物件、书本上滑过。
  “妈,我陪你睡。”
  “你自己睡吧,电热毯给你铺好了。”苏月娥没看她就出了房间。夜里房苏婷又做梦了,她梦见马沙河里涌出了无数条银白色的死鱼,在漫天的星光下全部复活,如潮水般攻占了整个芦镇。骑车的肖玉莲的幽灵(在她死后的许多年里,芦镇人仍然能看到她到处乱窜)就在鱼群的簇拥下箭一般地驰过空荡荡的街头,在那些困住房苏婷的烟囱之间来回穿梭。她脸上的面纱飘起来,飘成了一张巨大的纱网,天上的星星簌簌地往网里掉,燃成了一团烈火,肖玉莲也连人带车地掉了下去……房苏婷就醒了,她听见隔壁房间传来她母亲的抽泣声。
  被手铐拷住的苏月娥最后停在了一间花店前,那花店开在芦镇最繁华的地段,却不怎么醒目,门头上写着“莲语”两个字,那是米肖艳开的,店门紧闭。苏月娥突然就瘫倒在了雪地上,像中了枪的天鹅挣扎抽搐着,一路尾随她的芦镇幽魂都刹那间围上来,监视着警察把这只濒死的猎物扛起来装进警车。房苏婷黏在花店的窗户上,她没有看到米肖艳,但她觉得米肖艳已经看到了这一切。那个个头小小,忍耐力惊人的米肖艳,谁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在被那些男孩拳打脚踢之后,她用手帕擦掉脸上的血污,捡起被他们踩扁的书包背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家走。面对那些女孩的问长问短,米肖艳就像没事人儿一样照跟她们说笑。但有一次房苏婷撞见了偷偷哭的米肖艳。那时她们刚上五年级,那天下午学校组织看电影,看到一半时,坐在房苏婷前排的米肖艳突然站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扎了一样,她和班主任说过话后就从太平门蹿了出去。电影散场后,房苏婷和几个女孩从小公园里抄近路回家,发现小树林里蹲了一个人就是米肖艳,她们想唬她玩,就让班长房苏婷带头。房苏婷并不愿招惹她,可到了米肖艳面前已经来不及了,米肖艳抱着肩膀哭得很凶,她身上的裙子也换成了裤子。房苏婷手伸出来,又缩回去,最后还是拍了一下米肖艳的肩:“米肖艳,米肖艳,你怎么了?”
  米肖艳猛地跳起来,惊惶地扫视着房苏婷和后面的几个女孩,她边用手背不住地擦眼泪边狠狠瞪了房苏婷一眼,扭头就跑。
  房苏婷猜到米肖艳的秘密和她父亲有关,但她无能为力,她帮不了她,再说,谁又来帮她呢?她不能不姓房,她体内淌着他的血,就像米肖艳长着米福根的大嘴,那眼眉里不还是肖玉莲的精魂?
  也不是没有人帮她,帮她们。林广涵转学到他们班上时,留着小姑娘似的蘑菇头,鼻梁上架一副眼镜,穿土黄色小夹克,搭扣黑皮鞋,上课时喜欢和老师辩论得没完没了,但一下了课他就变得害羞得要命,一跟女孩说话脸就红。让林广涵出名的有两件事,头一件就是他实在“懂的太多”,特别是在小学自然课上,他和自然老师从牛顿爱因斯坦讨论到Windows98,从伽利略讨论到宇宙大爆炸,把自然老师乐得什么似的,逢人就夸五(四)班出了个小天才;另一件事和米肖艳有关,这么一个腼腆的小男孩,看见米肖艳被欺负,冲上去就和那帮男孩干了一仗,眼镜被砸得粉碎,左手骨折绑起了石膏。这件事惊动了学校,校长亲自出面处理,该处分的处分,该赔钱的赔钱。后来房苏婷才知道,林广涵的祖父曾经是芦镇副镇长,他父亲是设计院的高级工程师,他母亲在芦镇最好的中学教英语。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林广涵的母亲反过来替那群孩子求情,不仅求老师取缔处分,还退还了一大笔医药费。都说林广涵的母亲是“信教”的,房苏婷那时还不怎么懂什么是“信教”。林广涵邀她和米肖艳去他家里做客时,她看见客厅墙上的十字架和基督像只觉得好奇,米肖艳看得比她更专注,她们仍然不怎么讲话,饭桌上也是离得远远。林广涵和她母亲长得很像,他母亲也留着蘑菇头,戴眼镜,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十字架。她脸上一直含着温甜的微笑,用白皙丰满的双手给她们削苹果、剥橘子,盛饭和舀汤。林广涵的父亲黑瘦而高,说话极少,大多数时候都在书房里。房苏婷知道林广涵的母亲很好,好到竟让她觉得害怕,她那柔澈的,却又暗含威严的眼神,从她口中说出的“上帝”“爱人”这些词,都太深奥了。米肖艳只去了一次,就再也不肯去,房苏婷也不想去,林广涵就说保证不让他妈再讲上帝。他母亲果然不再讲,只是对房苏婷便少了些热情。那个年纪的孩子已经在意起男女生的来往了,但班上没有人讲他们的闲话,一个班长一个学习委员,好起来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十五六年之后,房苏婷回想起那段时间他们的相处,仍然觉得那是最单纯无瑕的时光。尽管林广涵对她的暗恋已然萌芽,但房苏婷毫无察觉。她只是觉得和林广涵面对面坐在书桌边看书,看林广涵摆弄他那些航天模型,听他滔滔不绝地讲上一两个小时的黑洞很有意思,比在家里天天听爸妈吵架开心多了。林广涵还翻出他和他爸去外地看月食拍的照片和大大小小的望远镜给房苏婷看,林广涵还说只要他考上市里的重点中学,他爸就奖他一架天文望远镜。   房苏婷在花店的窗户上看着警车驶远,人群散去,迷迷糊糊地又被一阵风吹飘到了芦镇上空。她又飘回了教堂,林广涵的母亲正和一群教友走出来,她还是当年的风姿,戴一顶白色贝雷线帽,上了等在街边的一辆轿车。驾驶座上的林广涵微皱着眉头,托腮凝视着教堂前面树枝杈桠上坠落的雪块。他发动车子时和房苏婷打了个照面,他当然认不出她,他能放她走吗?像此刻这般绝尘而去,她离开芦镇,彻底地离开,他们之间所有的记忆将无处安放,还是垒成终年不化的积雪,直至冰封住时间的霜河……
  小学毕业那会,他们同时拿到了外国语学校的复试名额,整个年级也就他们两个,芦镇不会超过五个人。她父母那会天天闹离婚,她实在扛不住了,她知道一旦失手就没有退路,她出现在去考芦镇那所民办初中的队伍中时,周围孩子们惊异又惋惜的目光刺疼了她的心,她拼命忍住了泪水。她考了第一,还是当班长。开学第一天,她惊讶地看着林广涵朝他走来。一个暑假没见,林广涵简直脱胎换骨,他的个头一下子蹿得老高,皮肤也被晒得更加黝黑,俨然成了他父亲的翻版。
  "你不是……考上了……"
  "进不了最好的班,不上了。"林广涵笑着露出了雪白的牙齿,"你知道,我是完美主义者。"
  "怎么会呢,你怎么会……这不可能……"
  "房苏婷,你不该骗我,你怎么能不去考试。"林广涵打断了她,他推了推眼镜,表情变得很严肃。
  是的,她骗了他,临考试的前一天他们还在一起吃汉堡,互相鼓励对方好好发挥。考完试到毕业林广涵都没有再和她说过话,她躲了他一个夏天,还是没能躲过去。
  他们还是在一个班,她觉得如果不是他在身边,她很难熬过那段噩梦般的日子,但它还是来临了,初二时他父亲被捅成重伤后就疯了,好多人都说是她妈干的,肖玉莲是替死鬼。她每天都听她母亲在家鬼哭狼嚎,到学校还要面对米肖艳那双和肖玉莲一模一样的眼睛……是她姨妈领走了她,帮她转学到市区。这回临走前她找了他,林广涵说房苏婷,你会考××高中的吧(××高中是一所名校)。她没答话,林广涵说了句,我等你,就走开了。
  房苏婷猛地睁开了眼睛,像是从一个久远的梦境中挣扎出来,而林广涵依旧在那个梦境中彳亍,却是背离她的方向。她的手臂扎进去,搅动起弥漫在梦境里的雪雾,然而林广涵的背影已经被吸进了雪涡的中心……她没法喊他,他要是能留住她就好了。“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这是高二她从××高中理科实验班转去文科班时,他抄在一张纸上的诗句,用的英文,后面还附了他自己写的几行,她依稀记得有句“记忆在湖中破碎”。那张纸条被塞在她书包的外口袋里,她从来不知道他还有这一手。他那时正疯狂地迷恋化学,她回头望着他伏案的身影,那张纸条在手心里被揉成团,碎成了纸屑。
  高考时他们没有任何约定,他们发挥得都不算好,他放弃天文去工大读了化学,她进了师大读中文,他们联系很少。她记得有一年芦镇的雪下得比今年还大,他突然给她发短信,说几个初中同学想聚聚,他们一群人一起去了初中的操场,玩疯了似的打雪仗,他们彼此揭露当年干的“坏事”,说到给老师们起外号,说到谁谁谁喜欢谁谁谁。那是唯一的一次她觉得芦镇还有她割舍不下的物事,尽管已消散成想象的虚构。他们堆了许多雪人,他在一个雪人身上用树枝划了一个“婷”字,他们在一旁起哄问他俩好到哪步了,她竟然没有生气。那晚他们去吃火锅、喝酒、K歌。她并没喝多少头却晕得厉害,她提前从KTV出来,凛冽的寒风像是把沉陷在芦镇的阴魂都勾了起来,骑车的幽灵又在她面前闪过,她跌跌撞撞地扶住路边的电线杆,他的声音震醒了她:“我送你回去吧。”
  他们一起走过熟悉的街道,太奇怪了,他总能驱散纠缠着她的那些阴霾。那时她母亲的赌档开在家里,灯火通明的,她没让他送到门口,他们最后的对视是悲哀的,他们各自的隐疾太深,触碰只会带来危险,如同触礁的船激起惊涛骇浪。那晚之后他去师大找过她几次,她所不愿面对的事实已昭然若揭,他们走在新校区的星空之下,总是他在说,从做实验说到他组建的天文小组,从舍友打呼噜说到食堂难吃的饭菜,她对他的健谈充满疑虑,她感到他的性情并未大变。当他沉静下来时,她甚至有些慌神,她知道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对待他,她怕她轻微的一个挪步,就会引爆棋局下的炸弹。没能守住阵地的是他,他决堤得太快,汛猛的浪头一个个打过来,她只能逃。她将这一切归结于自己的咎由自取,她最信任的是一个她不了解的人,她总以为他们彼此是敞开的,敞开到并不需要交深的地步,他们守在各自的门前,分享流淌在他们之间的光阴,和在那其中沉浮的成长的秘密。这已经足够了,对她来说,她不愿与他背负着芦镇浪迹天涯海角,何况在他的圣母母亲面前,她真的能抬得起头?
  她能,但她不愿再经受他所受的折磨。他们大学时代的最后一次见面是一个夏天的傍晚,他穿了件紫色的T恤,从黄色单肩包里拿出了一些令她吃惊的东西,是她中学时代发表文章的旧报纸,还有零零碎碎她做的考卷,班委值日簿之类的,他说是搬家收拾出来的。他的平静又太过了,快走到车站时,她避让一辆电动车,触碰到了他的背,他伸出胳膊将她拦在他后面,他曾经为米肖艳拼过命,但他救不了她,救不了她们,他们都是终生走不出芦镇的人。
  是她姑姑房文静来的电话,那时雪已经渐渐停了。“小太阳幼儿园”的门口有几个楼下小卖部的孩子在玩雪,雪地上的脚印歪七扭八。房苏婷将窗户推开一道缝,寒冽的风冰锥一样刺她的脸,她又将窗推开一点,抓了一把坠在防盗窗框上的雪放进嘴里舔。冷澈的雪水灌进她喉管的一刻,她感到身体里的冰炸裂了,奔腾出一股猛烈的热流。
  平安夜的晚上,米肖艳的花店很晚才打烊,店里两个帮佣的女孩都去和男朋友约会了,米肖艳一个人忙了一天,生意还算不错。花店里的圣诞节布置也是她一手设计的,她还挂上了自亲手织的、绣的、缝的手工艺品,花店的墙上换了一批她新画的画,依旧是莲花主题。那最醒目的一幅仍然挂在正中,一个戴面纱的女人在莲花的簇拥下回眸,她的脚下燃着烈火,隐约现出骷髅的面相。知道或不知道米肖艳身世的芦镇人,都会在这幅画前驻足,但没有人问什么,他们只会说,画得蛮好。   平安夜的雪显得很应景,米肖艳打扫完花店,就坐在柜台里点了一支烟,扭头望着街边的路灯。飞絮般的雪花在淡橙色的灯光下肆意飞舞,像无数只发亮的萤火虫,颠扑在死寂的黑幕中。米肖艳的心也跟着亮了一下,她的手里拈着一支枯萎的玫瑰,当林广涵的脸贴住花店的窗玻璃时,米肖艳用那支玫瑰轻轻拂了一下林广涵鼻子的位置,一口烟慢慢地喷出,他的脸刹那间就被吞噬了。
  林广涵进门后就甩下围巾和帽子,歪坐在靠门的沙发上。他摘掉眼镜,揉眼睛的手往上抓住了头顶的一撮头发,拿眼镜的手低垂着,不住地打着哈欠。
  “去我那里睡吧。”米肖艳将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拿起空调遥控器按了一下,顺手抄起椅背上的羽绒服,罩在玫红色的紧身羊毛衫上。
  林广涵坐着没动,她走到他面前,将他的上半身搂在怀里,夺下他手里的眼镜替他戴好:“走吧,林大博士。”
  他的半边脸贴着她结实的胸脯,突然将她整个人按倒在沙发上,手顺着她的大腿往她的羊毛裙底戳,一面贪婪地去啃她的脸。她左右挣扎着,好容易才从浓烈的酒味里挣脱出来:“走吧,去我那。”
  她熄灭了灯,他才从沙发上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她挽住他的胳膊锁了门,雪花轻柔地扑打着他们紧挨的身子。平安夜的街道空无一人,此时此刻的芦镇,是属于他们两个的了。
  米肖艳一觉醒来,林广涵正翻身向里睡得死死。她从被窝里坐起身,将她这边的被子往胸口拽了拽,手指向后掀开窗帘的一角,窗外的雪光依旧亮堂得逼人,但天色仍未大亮。米肖艳往身上披了件夹袄,拿起床头柜上的打火机(那是林广涵从日本带给她的)点上烟,一边将林广涵的眼镜握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摩挲着。
  昨夜里他们有过高潮,但他喊叫的名字又不是她,他有过一段时间没这样了。他们第一次做爱他就在喊她,是她预料到的。那天他们都喝醉了,她当时还在城里一家KTV陪唱,在洗手间包厢外面他们擦肩而过,他那时有些尴尬,说是大学同学聚会被拖过来,他本来要走的,可遇见她,像是有些激动。其实激动的是她,她问他想不想出去坐坐,他们就去了她常去的小酒吧。她知道他就要读博士了,灌了他不少酒,他似乎比过去放开了许多,可她对他的过去知道的多么少啊。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可他救过她,他扑咬着那殴打她的人,那么卖力,那一群孩子从背后攻击他,撕扯着他的衣服,拽他的红领巾差点没把他勒死。他的眼镜跌落在小水沟的崖上摔碎了,她偷偷把眼镜架子捡起来,包在白手绢里。
  她对他的暗恋,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但她从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他喜欢的是房苏婷,他第一次请她和房苏婷去他家做客时她就明白了,她对这种事向来敏感。她来初潮那天从电影院中途跑回家,她母亲肖玉莲正和房苏婷他爸在卧室干那种事,她冲进门的响动惊扰了他们,那个叫房文彬的男人裤子没系好就光脚蹦跳着出来,他的头发梳得雪亮,她母亲从后面将一件黄衬衫扔过来,他慌不迭地去接,裤子一下子掉下去,弹出高耸的阳具。她“啊”地尖叫一声,捂住脸蹲下去,就听见那男人急匆匆穿鞋、关门。她母亲冷冷地问她这么早回来干什么,她抬头看她母亲只罩了件睡衣,里面什么也没穿,她在家脸上也蒙着纱,直到她母亲死她也不知道她脸上那块疤是哪来的,她不敢问。她也没问过她爸,她爸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她。她母亲看了她裙子上的血迹后,扔了一条裤子给她要她自己换。她要出家门时,她母亲冰凉的手攥住她的手,塞了一沓钞票:“别跟你爸说。”她盯着她母亲脸上的纱,她母亲又来了句:“你就是说了也没关系。”
  她当然没有说,她知道她爸在外面也有女人,她亲眼见过,那女人比他爸还壮实,肥硕得浑身像在淌油。她爸不是没发过飙,抄着菜刀要去砍房文彬,她妈一边骂她爸是蠢猪、秃驴、强奸犯,一边把大门敞开着,一脚踢在她爸的背上:“有种你就去啊你个贱×。”她爸转身就用刀抵着她妈的脖子,她妈动也不动,吐了她爸一脸唾沫。
  她妈跳河的那天夜里,她爸出去过,警察盘问她时,她没敢撒谎,她宁愿杀了她妈的人是她爸,但她后来的继母为她爸做了不在场证明。她妈最后被判成自杀的杀人凶手,她恨,恨过那两个人,恨过房苏婷。她卯足了劲考上了他们上的初中,尽管不在一个班,但上集体活动课时,她总是能看到林广涵和房苏婷在一起打羽毛球。他那时的个头已经很高,他的球技很好,房苏婷那病怏怏的身子板,竟也能被带得能量爆发。她有时鼓起勇气走到他们旁边的球网打,但房苏婷一见了她就收拍。林广涵并不是回回随她走,有两次他主动喊米肖艳过来打混双,她激动得心像羽毛球般飞旋弹跳。她能看出林广涵心思的游移,他好像总不是一个快乐的人,脸上的神情却并不阴郁,总让她想起他母亲,他们长得太像。她还记得她站在他们家客厅的十字架面前,他母亲的脸反射在十字架旁的镜子里,她温热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她对她说的那些话经常在午夜时分像小蛇般溜入她的梦境,一直溜进她的心窝深处。
  “要原谅那些打你的孩子,要原谅他们,不要记恨他们,知道吗?”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原谅他们,她连他们的名字和样子都记不起来了,她又有了新的仇人。初中毕业后她就去上了艺校,有好几年她没有回芦镇,直到她在KTV又遇见了他。她没有想到那晚的他会醉成那样,房苏婷成了他唯一的呕吐物,泼溅在她的紫罗兰连衣裙上。他们那些往事纠葛并没有触动她的地方,房苏婷和她一样配不上他,不是吗。她们的妈都是刽子手,又浪又骚的烂货,他的圣母母亲会原谅她们?
  她曾经一个人又跑去他们第一次做爱的一家快捷酒店,308号,她特意等到了这间空房。她将自己洗干净,和那晚一样像一条银鱼钻进被窝,她揪住被子将自己裹得紧紧,在自慰中畅想着他干涩的皮肉将她的皮肤擦出火来,他进入得太快,她像是掉进了火山口,被抽成了一条燃烧的绳索……她不是没有过经验,但他的表现却让她震惊。她醒来时看见他已经梳洗穿戴整齐,他坐在离她很远的椅子上,没拉窗帘,双手抱住头,一遍遍地捋着头发。
  “我不知道你会……我是不是……是不是……”他开始猛烈地击头,“我他妈的不是人,不是人。”   “是我自愿的。”她在被窝里对他笑了笑,“你走吧,东西别忘了。”
  他走路仍有些不稳,她听见带门声,用被子捂住了头,泪水很快糊了一脸,等她探出头来时,她觉得身体里腾空了一块,是她自认为不洁的部分。那以后没多久,她就回到了芦镇。她爸和她继母这几年做生意发了一笔,带着他们生的儿子早就住进了芦镇最气派的花园小区。她回去后自己租了一套二手房,她爸出资了一笔钱,帮她盘下了闹市区的那间门面房,她有了自己的花店。她想过他会来找她,可真到了那一天,她倒觉得无味起来。现在他们倒了个个儿,是她在帮他,她在救他了。她并没有那个把握,她听见他在做爱时喊房苏婷扇过他耳光让他滚,可没过两天她又可怜起他来。有一回他们去看电影,暗恋了女主角十几年的男人在车祸身亡的女神墓前献上了一束满天星,她趴在他耳边说了句“你要不要送,我店里有”。她紧贴着他的脸,想看清他的表情,可她什么也没看出来,他隔了好一会才扳过她的脸,狠命吮了一下她艳红的嘴唇:“她又没死。”
  林广涵的手机在床头柜上亮起时,米肖艳才发觉香烟烫着了她的手指,她赶紧把眼镜和香烟都甩掉,抓起手机来看。是房苏婷的一条短信:“我不坐飞机走,后天下午3点的火车。”
  林广涵的身子在里面动了一下,并没有醒过来。米肖艳攥着手机下了床,她的手指放在“删除”键上停了一小会儿,最后还是按了下去。
  苏月娥被警察带走那天她并不在芦镇,她很早就从她父亲那听说过苏月娥贩毒的事。她曾经想做苏月娥那样的女人(要比她狠绝),在她放纵身体和欲望的青春期,她觉得那是最高的复仇形式,但她没做成,因为她在芦镇的街头撞见了房文彬。他佝偻在轮椅里,盖着厚厚的毛毯,被房苏婷的姑姑推着。她没有想到他会变得这么老和丑,她仍然无法清除掉记忆里的那段影像,这个身段酥柔的男人像跳芭蕾舞一样在她家客厅的地砖上踮脚蹦跳着,那件黄衬衫犹如一阵澄净的金风扫荡着她少女时代的悲酸痛楚。他在轮椅上瞪住了她,下巴伸得老长,嘴里发出“哼哼”的呻吟,她头也不回地走过他的身边。她母亲死后,她父亲将她母亲的遗物都拿出来烧,里面有一本相册,她看到一张大合唱的演出照,领唱的一男一女,男的穿西装打领带,女的穿那个年代流行的舞裙,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她母亲完好无损的脸,搽着鲜艳的粉脂,她偷偷把那张照片藏了起来。那天遇见房文彬之后,她回家翻箱倒柜把那张照片找出来,用林广涵送的打火机点着了,丢在烟灰缸里,乱弹的火星像是从旧时光里逃逸的眼珠子,在她的面前迸溅。
  离火车开动还有两个多小时,房苏婷还在火车站的外边徘徊,时不时地看表。她知道她在等什么,而她又为这等感到羞耻和无聊,他能将一段生命耗在这般无望的等待之中,是不是可以堪称伟大。也许他放弃了,真的放弃了,但她又觉得他不会的。她从市区搬回芦镇是搭的他的车,他帮她把东西都卸下拖进她的旧家后,问她想不想再逛逛芦镇,她答应了。那个剩余的下午他们穿行了整座芦镇,他们驶过他们共同待过的学校,那所民办初中早就搬迁,留下一片废墟,旁边是他们小学时包场看电影的化工厂礼堂,也只剩下了个空架子。他们从超市商场密集的镇中心开到依旧破落黯淡,保留了平房砖瓦旧居的老街道;从烟囱四立的化工厂区开到高楼遍布的新兴小区。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好像谁先说话,谁就会引爆已濒临崩溃的记忆。她倚在后座上仰视着路旁枝桠和电线杆上未化尽的残雪,眼眶微微有些湿润,她并不想让此刻停止,她要让告别延绵成一个永逝的瞬间,好定格住她没能留住的往昔,尽管她在这里的痛苦多于欢乐,但芦镇是无罪的,她的流亡也是无罪的。
  “非要走?能不能别走。”他突然一个刹车,将车子停在了教堂前的树下。
  她抬眼注视着后视镜里的他,他的胳膊搭着方向盘,眼神向下。她将身子挺直了,手扶住椅背,扭头去看教堂紧闭的大门。
  “我们可以一起。"他停顿了一会,"一起去美国,去哪里都行。我做我的事,你照样写你的东西。”
  “我下车透会气。”她开了车门走下去,径直走到教堂的门前,仰面看着夕阳的残晖闪过顶上的十字,往地面投下颤动的阴影。她将戴手套的手揣在羽绒服口袋里,轻轻蹦了几下,还是觉得冷。
  她听见他发动了车子,等她回过头时,他已经远去。她在教堂附近吃了点东西,一直等到晚上的诗班练唱。她没有看到林广涵的母亲,这让她感到轻松。她并没有进去,只是立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她感觉到了逼近的危险,她知道她再在这儿站下去,她会在圣洁的暖流中被瓦解,她将离开得毫无骨气。她是一块冰,一块负隅顽抗的冰,在与芦镇二十多年的角力中,她没有输,她要离开,只不过是不想输给命运。
  送她到芦镇车站的是她姑姑,她姑姑抱了抱她的肩膀,只说了句:“到那边,什么也别想了,你爸爸有我。”她上车后看到房文静在低头抹眼泪,原来她的姑姑并没有冷傲彻骨,也许还有她母亲,她们其实没有多坚强,坚强对女人来说不过是一张脆皮,一捅就破。而她自己呢?她和米肖艳比,谁更坚强?
  奇怪,她怎么就想到了米肖艳,那梦境中在她身后追逐,奔跑在没有出口的烟囱迷阵之中的一团小小的火苗,猛然在她心头蹿得老高,那骑车的幽灵就在火苗的中心摇摆着,激荡着,渐渐缩成了一朵燃烧的白莲……
  "阿姨,阿姨。"她被惊醒了,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齐刘海圆眼镜,有点儿像小时候的林广涵,正揪着她的衣角,手里捧了一束满天星,拎了一个布袋,跑得气喘吁吁的,"那边,那边有个阿姨,叫我,叫我给你……"
  她接过来,问那孩子阿姨在哪,男孩往西边指了指就跑开了。她没有看到米肖艳的身影,但她依然能感觉到她的注视,在潮涌般的人群中,那唯一的辨认,只能在她们之间发生……房苏婷打开布袋,里面装着一本《圣经》。
  她坐火车,坐这趟慢车,是想离开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她还有许多没能结算的事,和他们,和芦镇,和她过去的生活过去的自己。但她只感到疲倦,她睡在上铺,那束满天星静静地歪在下面的车窗旁,是被几个嫌它碍事的乘客推挤到边上的。她躺着翻那本《圣经》,翻着翻着就朦朦胧胧地睡过去,她的梦时不时地被车厢的颠簸和人声的嘈杂所打断,但整体上是连贯的,每一块碎片都是拼起芦镇的版图,汇聚在那正在远逝的芦镇的星空之下。那碎片里有穿燕尾服的房文彬在舞台上引吭高歌,穿鲜红连衣裙的肖玉莲在一旁伴唱,台下鼓掌的人里有苏月娥和米福根,他们都那么年轻,所有的人,脸上焕发着青春的荣光,没有嫉妒,没有怨恨……那碎片里也有在屋顶摆弄着天文望远镜的林广涵,他是那么意气风发,带着学者的睿智和洒脱的风度,他招呼着房苏婷,让她来看最亮的一颗星……这些碎片都聚拢在了马沙河畔,那骑车驶过来的是米肖艳,她将脸上的面纱抛向河面,河里涌出的不是银鱼,而是一朵朵粉嫩、洁白的睡莲,它们绽放的一刻,从面纱里升腾起无数颗繁星,那曾经夭亡在肖玉莲面纱里的繁星,又重新回归了漫天星辰……米肖艳在房苏婷面前停下,她跳上了后座,她们穿行在满天星的芦镇,她们路过教堂时,听见了唱诗,她们在窗口看到林广涵坐在最后面,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的母亲。她们没有停留,继续上车前行,那些拔节生长在她们身边的烟囱都变成了葱郁的树木,她们的头发飘扬在湿绿的微风中,眼前的路变得开阔起来,她们隐约见到前方微露的晨曦,她们知道黑夜就要过去,她们将听见报晓的钟声齐鸣,她们将驶出芦镇,驶出她们从未逃离的梦境。
其他文献
1、三年半来,机床订货额连续下降的局面开始回升,但是:(1)以出口为主导的内需仍不景气;(2)依然处于低下局面,与1993年比较,回复很小,实际状态仍十分严峻。 2、许多企业连续
(1995年5月上句)产品规格名称产地价格产品规格名称产地价格万元/吨万元/吨原麻(统级)湘、赣、川一62一1657.5一9支纯麻纱郑、赣3.70一3.85原麻(支数大于2000支)湘1.80一2.85
我国苎麻经过七年之久的萧条徘徊,现由冷变热。自1993年初开始,苎麻原料供应趋紧,库存几乎告馨,使苎麻价格1988年的每公斤2元左右上涨到1994年的13元以上,我省由1元多上涨到
美国空军在研制和演示生物制品弹头和反化学武器弹头方面,正寻求企业的合作,以便装配在一系列空对地制导武器上。 根据美国空军实验室军火管理局的介绍,针对伊拉克的海湾战
来到这里,走进他们中间,从那一道道真诚的目光里,从那一句句热情的话语中,你会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这是一个值得信赖,质朴可爱的群体。当你耳闻目睹他们所创造的一个又一个奇
在古城黄州东郊的黄州科技经济开发区内,有两个快速成长发展的三资企业——旺达木业有限公司、利达木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旺达”、“利达”)。它们从兴建到投产几乎只有年
二本刊讯]“八五”期间,动力厂依靠科技进步,共采用重大节能新技术、新工艺6项,共节电297万千瓦时,该厂在节能降耗中,除注意淘汰陈旧的关键设备,引进新工艺、新设备外,还对
贵阳棉纺织厂是一家有7000名职工的大企业,从1991年开始由盈利大户变成了亏损大户,三年亏损总额达1650万元。面对亏损带来的困难,企业不是消极地等待政府和部门的扶持,而是
宁夏化工厂现有一套30万t/a合成氨,52万t/a尿素装置投入生产。为实现该厂本世纪末到下世纪初“一套达标,二套投运,建好甲醇,发展延伸;逐步跨入全国大型集团企业先进行列”的
一、国际市场 (1)毛纺织品:需求由厚、重、挺向轻、薄、挺方向发展,要求面料中含有羊绒,用高支纱精纺粗做。用这种办法织造的防水、防油、阻燃、毛绒混纺、仿麻和纺真丝,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