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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二十岁生辰的夜里，又梦到陆蓁蓁。
她穿着淡粉的衣裙站在桃花树下，头发都不曾打理，随意地披在肩上。许是听闻了身后动静，她偏过头来朝着我笑，软软糯糯地喊了声：“阿岁。”
而后场景倏然转变，那一片桃花林转眼之间只剩下枯枝残叶，陆蓁蓁跪在桃花树下一身狼狈，莹白玉足上沾了泥土。我慌慌张张地走过去，才听到她在哭，极小声地抽咽着喊我的名字：“阿岁，阿岁，桃花都没了，都没了……”
她转过身子，视我若无物，步履匆忙地在桃花林里奔走，右脸上的伤疤触目惊心。
我自梦里惊醒过来，明黄帐幔逶迤地堆在地上，长明灯燃了大半，烛泪凝积成块压着烛芯。灯火微暗，有宫人在小心地拨弄。
陆蓁蓁带我回公主府是启康元年的深秋。
彼时，前朝覆灭，战事初歇，通往帝京的大路上饿殍遍野。陆蓁蓁随着兄长进京，在大路一侧捡到奄奄一息的我。
陆蓁蓁同我提起过当时的情况：“当时你浑身都是血，呼吸微弱。随行的大夫都说活不了了，哥哥不让我救，可是我不愿意。”她伸长手臂抱着我的脑袋，“阿岁，还好我不愿意。”
当时的我伤病满身，若不是陆蓁蓁救了我，我定然活不过那个秋季。
我是在公主府最后一片树叶落下的时候清醒过来的，只是失了记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陆蓁蓁将我裸露在外的胳膊收进被子里：“那就叫百岁吧，长命百岁。”
陆蓁蓁并不像一个公主。她父亲原本是驻边的大将军，趁着乱世揭竿而起成了帝王。陆蓁蓁自幼长在民间，对于宫廷礼仪，皇室体统一窍不通。
她也不喜欢诗词歌赋，丝竹女红，无事时总拉着我去大街上晃荡。偶尔买个糖葫芦或是小糖人塞进我嘴里，扯着我的脸颊笑得没心没肺：“阿岁，你怎么都不笑啊？像小老头一样。”
我大多时候不理她，但我记得她塞进我嘴里的糖葫芦，格外的甜。
陆蓁蓁大我五岁，那时候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每日里最大的烦恼便是如何应付自己的兄长，最大的乐趣便是偷跑出去晃上一整天。
那时候我以为，我和陆蓁蓁会一直这样子下去。
帝京的春日很美。
灼灼桃花自漓山山腰蔓延下来，经过梦泽城的大小街道，而后环绕城阙，仿佛萦绕着整座城的绮色云霞。
陆蓁蓁最喜欢这样的景色。每日都要拉着我爬到屋顶上，看着那桃花作画。她刚学水墨画，没什么技巧，画得毫无章法。
第十五天的时候，我在屋顶上等了很久，也没有等来陆蓁蓁。
直到日暮四合，陆蓁蓁推开公主府的大门，带回了一个陌生男人。那人穿着白色衣服，神色淡然。陆蓁蓁在他身边，神色雀跃。
我走过去喊住陆蓁蓁：“公主。”
陆蓁蓁转过头来看我，脸上的笑容明艳得山河失色：“阿岁，这是我请来的夫子，教我作画的。他叫……”
那男人打断陆蓁蓁，紧紧盯着我道：“草民，江赋。”
我不动声色地在宽大的袍袖下握紧了拳头。陆蓁蓁丝毫不恼，仍是笑着拉住我的袖子：“对，他叫江赋。阿岁，往后你便跟着我一起学画吧。”
有风吹过，院中桃花扑簌簌落了满地，我看着陆蓁蓁亮晶晶的眸子，终于点头应了声“是”。
江赋来了之后，陆蓁蓁仍旧每天拉着我去屋顶上看桃花。只是大多时候，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都能看到在桃花树下读书的白衣男子。
江赋同陆蓁蓁之前的夫子不同，别人只想着怎么讨陆蓁蓁欢心，江赋从不。他每日授课结束后绝不多做停留，连陆蓁蓁偶尔的刻意挽留都不在意。
陆蓁蓁曾经偷偷问我：“阿岁，你说江赋，是不是讨厌我呀？”
她乌黑的眸子里聚着水汽，我犹豫着伸手揉上她的头发：“公主不必担心，江夫子性子如此，并非刻意针对。”
陆蓁蓁才终于笑着推开我：“阿岁，你又看我笑话了。”
桃花落尽的时候，陆蓁蓁捏着衣角同江赋说：“夫子，我很喜欢你。”
江赋正在作画，闻言头都未抬：“承蒙公主错爱。”
他手下动作不停，勾勒出一个桃花花瓣。陆蓁蓁一时怔在原地，眼里的情绪都忘记收回去。直到我走过去揽着她的肩带她离开，她才终于抵着我的肩膀哭出声来。
她并不是什么大胆的姑娘，甚至是有些胆小怯懦的。江赋那一句话，够她畏手畏脚好些年。
我本应该高兴的，可是我喉间仿若哽着黄连，连呼吸都泛了苦涩。我伸手轻轻拍了拍陆蓁蓁单薄的脊背，想了想才对她说：“公主，我带你去喝酒吧。”
陆蓁蓁的肩膀仍有些抽搐，红肿着眼睛同我说：“好。”
公主府外不远处有一家酒肆，我常独自来这里小酌几杯，却是头一遭带陆蓁蓁来。
我们坐在靠窗的位子，陆蓁蓁端着酒杯看着窗外繁华，一言不发。我仰头饮尽杯中酒，突然就记起来我头一次同陆蓁蓁喝酒的光景。
大约是两年前的隆冬，陆蓁蓁跟着兄长陆非派来的教习嬷嬷学了一天的规矩，烦躁非常，故而带着我去地窖偷了一坛子酒上来。
因为怕被人发现，索性躲在了假山里面。陆蓁蓁借着月光倒酒，因为被我撞到洒了大半，衣衫上都是酒气。陆蓁蓁嗔怪地看了一眼，拿起小碗轻轻抿了口，然后吐了吐舌头：“好辣，不过好香。”
那个夜晚，我们就着朦胧月色喝了半坛子酒，在假山里晕晕乎乎待到第二天早上，才被下人发现。没有人知道，那是我记忆里最美的月光。
我恍恍惚惚回忆这些往事的时候，陆蓁蓁已经醉得迷糊，我起身正打算抱她回去，却瞧见她泛红的脸颊。我慢慢俯下身子，凑近她的脸，却忽然听到一声大喝：“陆百岁！”
我转过身子，看到陆非气急败坏的脸。而在他身侧，江赋一如既往，神色淡然。
我被陆非带回了王府，关进了地牢。地牢阴暗潮湿，我坐在干草堆上，安静地看着牢房外的江赋。
陆非急着去看陆蓁蓁，没什么时间搭理我，故而只留了江赋一个人。江赋仍是一身落拓白衣，难得地勾了唇角：“你喜欢陆蓁蓁？” 我点头。江赋又问：“你现在凭什么喜欢陆蓁蓁呢？陆非不会让他唯一的妹妹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的下人。”
我垂着眼睫不语。江赋又道：“温柔乡亦是英雄冢。陆百岁，你好自为之。”
他转身就走。我只觉得眼眶酸胀，几乎落下泪来。
陆蓁蓁所有的温柔都给了他，从未给过我分毫。
第三日晌午，陆非才过来。陆蓁蓁跟在他身后，一双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我，轻轻喊了句：“阿岁。”我努力朝她笑笑。
陆非冷哼一声：“陆百岁，那一日我所见之事，你可有解释？”
我看着陆蓁蓁，一字一顿：“草民喜欢公主。”
陆非扬手将桌案上的东西悉数挥到地上，陆蓁蓁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
我专注地看着陆蓁蓁，想把她的模样一点一点刻进心里：“公主是草民的恩人，这些年来对草民照顾有加。若非真正喜欢，草民不敢诋毁公主清誉。”
陆非声音里的暴怒几乎压制不住：“陆百岁，你认清楚自己的身份！”
我合了眼睛：“草民喜欢公主。”
陆非推开压制着我的狱卒，抬腿踩在我的脊背上，仿佛要用力踩碎我的脊梁骨：“陆百岁，你再说一遍。”
我强忍着背上传来的痛楚，坚持道：“草民……喜……喜欢公主。”
陆非动作不停，追问不断。陆蓁蓁在一旁泣不成声：“阿岁……阿岁，你别说了……别说了，你会死的……”
她大概不知道，我一点儿都不怕死，我怕的是我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却不能好好地对我的姑娘说一句喜欢。
到后来我几乎听不见声音，背上的痛意也渐趋麻木。我只知道一遍遍地重复着“草民喜欢公主”。
陆蓁蓁的哭声在我耳边成了歌声，飞进我心里，被我妥帖地收藏。
我失去意识之前想，若是陆蓁蓁喜欢的人是我，该有多好。
我醒过来的时候正是半夜，陆蓁蓁满脸焦急地坐在床边。昏黄的烛火映得她脸上都笼上暖色，她握着我的手半晌都说不出话。
我勉强笑笑，哑着声音道：“公主。”
她微一愣怔，然后起身道：“阿岁，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我合上眼睛，轻轻应了声：“好。”
我所幻想过的我和陆蓁蓁之间的种种可能，都在她转身离开的那一刹那化为泡影。
我养伤的日子，陆蓁蓁再没有来过。我猜她即便不厌弃我，也定然不想见到我。故而身子大好后，我索性去管家那里寻一些活计。王府里的事情知道的人很少，管家只当我惹了公主生气，少不得几句苛责，却也没有多作为难。
我也曾看到过陆蓁蓁，是在五月天气。院中的那棵桃树结了许多果子，树下的石桌上，陆蓁蓁睡得正沉。有扰人的飞虫在她耳边盘旋，陆蓁蓁于睡梦里也皱了眉头。我放下手里的活计，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赶走了那飞虫。
月余不见，陆蓁蓁瘦了些。从前被她无数次嫌弃的圆脸也露出了尖下巴，有了些美人的姿容。我看得有些发怔，却听到身后忽然响起的脚步声。
我心下一惊，快步走到隐蔽处。看到江赋过去将手里的斗篷披在陆蓁蓁身上，然后将她抱起往屋里去，陆蓁蓁没有意识地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脖子。江赋转头看了我一眼，笑得意味深长。
之后见面，也不过我匆匆而过，陆蓁蓁身边很快就有了更为机灵的取代。而我待在管家那里帮忙，总觉得同陆蓁蓁之间的一切，都像一场梦境。
我再见陆蓁蓁，已是深秋。她带着江赋一道来寻我，身后的侍者端着碗面。我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陆蓁蓁兴冲冲地同我说：“阿岁，今天是你的生辰，可别忘了吃长寿面。”
她眉眼没有半分的不适情绪，仿佛这几个月的疏离只是我的错觉。我垂下眼睫，目光落在她挽着江赋的手臂上：“多谢公主。”
这些日子里，我听过不少陆蓁蓁同江赋的事情。公主倾心江夫子，几乎是公主府里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只是没想到，江赋会有回应。
我心绪繁杂，一碗长寿面也吃得索然无味。坐在我对面的江赋忽然开了口：“我早先学过些风水面相，瞧着百岁像是个六月的，没承想竟是今天。”
陆蓁蓁眯着眼睛笑：“阿岁的生日是哪一天连他自己都不记得，我碰到他的那天是这一天，便把这一天定做了他的生辰。”
江赋才恍然地“哦”了声，忽又苦笑道：“说起来倒是巧了，我有一位故人的忌日，也是今天。”他不动声色地抬眼瞥过我，“如今，已经七年了。”
我手里不稳，陶瓷碗跌在了地上碎成数瓣。陆蓁蓁嗔怪地看了眼江赋，然后担忧道：“阿岁……”
江赋后知后觉地叹了口气：“是我失态了，百岁你别介意。”
我看着江赋笑：“怎么会，夫子多虑了。”
陆蓁蓁同江赋离开的时候，我送他们到屋外。江赋顿了步子道：“我那位故人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同你挺像，特别是那双眼睛，像了个十成十。”
秋末的夜里忽然响起了惊雷，仿若一道巨大的白刃劈开暗淡的天幕。陆蓁蓁神色紧张地看着我和江赋，我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夜深了，公主和夫子请回吧。”
那日之后，我得了场大病，成日发着低烧，噩梦接连不断。等到好起来时，已是年关。
除夕夜里，陆蓁蓁自皇宫回来，又心情大好地亲自做了一桌子菜，喊我过去同她和江赋一道守岁。
那日夜里落了场大雪，鹅毛大雪堆积起来，映得院子里亮堂如白昼。陆蓁蓁百无聊赖之下，央着江赋同她说故事。
江赋凝神思量，未过多久便开了口。他文采非常，将故事说得扣人心弦，只是而今我没什么心思听。他说的不是新鲜故事，三国里头的阿斗乐不思蜀，我听人说过无数遍。
陆蓁蓁托腮听得认真，我深吸了一口气，盯着门外的雪花出神。
江赋的故事终于收了尾，我正准备转身，又听江赋问道：“公主觉得，这刘阿斗所作所为，可是男儿？”
陆蓁蓁声音清脆得像是黄鹂鸟：“阿斗非丈夫。” 我正要取茶盏的手在空中僵了半晌，才终于落了下来。陆蓁蓁仍在继续：“为国君者，家国覆灭，却因贪图享乐忘了故土，岂是男儿所为？又哪里当得起丈夫二字！夫子说的这个阿斗，委实可恶！”
江赋笑得爽朗：“说得好！公主果然女中豪杰。”
我抿了口茶，天气太冷，茶凉得也快，凉得心里发苦。我有千言万语想同陆蓁蓁说，可是，她在我面前，我说不出口。
新帝继位已经整整八年，然而战事未平，四方未定，仍是乱世光景。
连帝京之外的漓山也常有草寇出没，扰得帝京百姓不得安生。朝中能用之臣皆被派出镇守四方，漓山草寇愈发放肆，新帝在朝堂之上大发雷霆。
消息传来的当天晚上陆蓁蓁便进了宫，极力向帝王举荐江赋。第二日一早，便有宫人送来了圣旨，封江赋为将军，并下令全剿漓山匪寇。
陆蓁蓁向来不参与朝堂中事，此番作为，也不过为了江赋。一来，可以跻身朝堂，二来，只有江赋立了大功加官进爵，他们两个才有谈及婚嫁的可能。
我执意跟着江赋一起去，陆蓁蓁来劝了我好些次，皆被我回绝。出发的那一日陆蓁蓁亲自送我到城外，如同送子出征的母亲一样百般絮叨。我盯着她的眼睛问：“蓁蓁，倘若没有江赋，你会喜欢我吗？”
这是我第一次喊她的名字，陆蓁蓁看着我，嘴唇微微合动，终于没有说话。
我轻笑着拂开她额前被风吹散的头发：“蓁蓁，阿斗也许不是因为贪图享乐忘了故国，只是他有了牵念的东西；又或者，阿斗从没有忘过蜀国，只是他生命里出现了比复国更为重要的人。即便是大丈夫，也毕竟是个普通人。”
陆蓁蓁看着我，眼睛里带着些茫然。我翻身上马甩了马鞭，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回头看到陆蓁蓁的身影越来越小，好像变成了一点朱砂，自此印在了我心上。
她大概还不知道，这一趟，于她，于我，甚至于江赋，都是再不能回头的路。
正是三月，漓山之上粉白桃花开得遮遮掩掩。江赋领着我一路到了半山腰处，大树底下是高高的门楼，门楼下站着几个人。
等到我和江赋过去，那些人齐齐对着我跪下：“七皇子。”
我怔了半晌，才垂下目光应了声。
这恍恍八年大梦，我终于得以清醒。我从来不是什么陆百岁，我是前朝姜国的小皇子，姜止。
八年前陆军打进帝京，母后带着我逃出王宫，可是陆军把守甚严，我们出不了帝京。第三日，母后将我藏在别人的菜筐子里，她说让我出城去找太傅，她会出来找我。我得以出城，却在路上出了意外，那菜农被人杀死，而我藏身的菜筐滚至坡下。我受了伤，好不容易爬上斜坡，终究昏死过去，直到陆蓁蓁过来，救起了我。
我从来没有失忆过，为了活下去，我对陆蓁蓁撒了谎。
最开始我留在公主府，是为了等母后来寻我。可是时间长了以后，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执着什么。我不是什么无忧无虑的富家少年，母后这么久毫无消息，定然凶多吉少，可是我隐隐觉得，我不能离开公主府。直到江赋出现，我才晓得，那是因为喜欢。
江赋是我的太傅，从前姜国未灭时，我的诗书武功，皆由他教授。江赋姜覆，陆蓁蓁出现的那一天我便认出了他。我故作不知，因为我不想离开陆蓁蓁，更不想和她反目成仇。
江赋同我说过，漓山之上早有姜国老臣招兵买马，只等我回去，便直取帝京，光复故国。
我不愿意。
我早在八年前便死过一次，如今这条命，是陆蓁蓁给的。我以为自己能够以陆百岁的身份重获新生，可是这些人不肯让我重活一次。
所以江赋不惜同陆蓁蓁的兄长告密，将我抓进地牢里，无非就是想告诉我，即便我固守现状，也同陆蓁蓁没什么可能。后来甚至同陆蓁蓁虚与委蛇，只为了让我死心。
直到那个夜里，江赋提起母后。那天夜里，我反复地做一个囫囵的梦，仍是姜国未灭时的光景。江赋教我读书，母后坐在外间看我，有画师正在给她画像。那画师笑着说：“小皇子这双眼睛，同娘娘像了个十成十。”
我醒过来时便看到江赋，他看着我沉默，半晌才开了口：“我进京找过娘娘，就在你出城的那天。娘娘服了药，走得很平静。她临终前说，要我务必照顾好你。”
他勾起一个惨淡的笑：“我找了你很久都没有消息，没想到你竟然在公主府里。”
我望着铺了满地的月华艰涩开口：“太傅，你给我点儿时间。”
再后来，江赋同陆蓁蓁讲了那个故事，陆蓁蓁那声“阿斗非丈夫”仿若炮烙一样印在了我心里。
大抵这辈子，都挥之不去。
我带军打进帝京是在一个月后。
帝京守卫多半是些老弱病残，且有不少本为姜国士兵。故而攻进帝京，并未花费多大工夫。
进城之后，江赋带人去了王宫，我独自一人去了公主府。
公主府安静非常，仅有长廊上还燃着几盏灯。我放轻动作熟门熟路地到了陆蓁蓁的住处。水粉色帐幔放着，我借着月光看到陆蓁蓁蜷缩在床上昏睡。我伸手触到她的长发，陆蓁蓁却突然醒来，定定地看着我，大眼睛里盛满了惊喜。似乎是有些不确定，她伸手戳戳我的脸，才温软了眉眼叫了声：“阿岁。”
我伸长手臂把她揽进怀里：“我在。”
陆蓁蓁在我怀里难得的安分，只是在我耳边絮絮叨叨地发问：“阿岁，你怎么这么久都不回来一趟啊？漓山离家里又不远。你知道我这些天里多担心吗？我问哥哥他也不告诉我……”
我被她的埋怨逗得笑出声来，突然推开她，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蓁蓁，我带你走好不好？我们离开京城，去你的家乡盖一间小房子，种一院子的桃花，我来教你画桃花。好吗？”
陆蓁蓁看了我半晌没说话。我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微垂了眼睛乞求一般道：“蓁蓁，我们就当从没有过江赋好不好？我们像从前一样，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陆蓁蓁漂亮的眸子动了动：“阿岁……”
她话没说完，就被外面突然响起的兵器碰撞声打断。我几乎来不及反应就被陆蓁蓁推到旁侧，本该刺入我胸口的剑尖划过了她的脸。 那人提着剑又迅速朝我刺来，几个回合之下没占到便宜，又把矛头对准了倒在地上的陆蓁蓁。我一面护着陆蓁蓁，一面又要对付刺客，等到江赋带人过来时，身上已经挂了不少彩。
我受伤太重，只得拉着江赋的衣袖，喘着粗气说了声：“救她。”
等我在王宫中醒来时，江赋告诉我，陆蓁蓁已经离开了。江赋说她什么都没有带走，也什么都没有留下，只说让我好好养伤。
我闭着眼睛，眼眶酸涩得厉害。我同江赋说：“太傅，我喜欢她。”
江赋没有接话，我却好像已经陷入了那一场桃花造就的假象。漫天漫地的粉白桃花，陆蓁蓁穿着粉色衣裙同我吐舌头做鬼脸，又或者我们坐在公主府的屋顶上，看着自漓山蜿蜒而下的胜景。
那个时候，我以为这会是一生。
可是现在陆蓁蓁走了，我缺了的那一部分，拿什么补全呢？
江赋说，陆蓁蓁早已知晓我的身份。
彼时，我们坐在御花园里，夜风徐徐，明月高悬。江赋慢悠悠地饮了杯酒，轻笑了一声说：“她是个好姑娘。”
我在那一晚，才得已知晓更多事情。
比如说，陆蓁蓁喜欢的人，其实是我。最开始她喜欢江赋，只不过是崇敬。直到我被抓进王府里头用刑，陆蓁蓁才终于知道，她喜欢的，原来是跟在她身边这么些年的阿岁。
江赋说：“可是她也知道，自家兄长看重门第，若是她挑开了喜欢你，只怕会害死你。所以她才拉来我，让你死心。”
“其实她也希望你对她死心，娶一个年纪相当的美貌姑娘。毕竟，她大了你五岁。”江赋轻轻顿了顿，“其实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哪会在意这么多呢，陆蓁蓁不过当局者迷罢了。”
可是她还没从局中走出来，就知道了我的身份。
我生辰的那夜里，陆蓁蓁见我不大对劲，想要过来看看我，却意外听到了我和江赋的对话。第二日她便找了江赋，盘问出所有真相。
陆蓁蓁没有生气，只是看着江赋一字一顿道：“夫子，我会帮你。”
她不只是一个公主，在这之前她只是个平民百姓。所以她晓得她的父兄管不了江山，她只能求江赋，事成之日，留她的父兄一条生路。所以后来她同江赋一唱一和，逼着我去了漓山。
江赋笑着说：“你别怪她。那日你去寻她，她是想和你一起走的，可是出了意外。”
陆蓁蓁醒来之后便离开，脸上的纱布未卸。她平静得不像个姑娘。冷冷清清地去找了江赋，只说：“夫子，放我走。”
看我沉默半晌，江赋咂咂嘴：“大抵是不想你看见她那个样子吧。”复又轻笑了一声，“这些个男女情爱，我着实搞不懂。”
来年桃花开时，我又去了公主府。
院子里的桃树又大了些，开花时一片接着一片，仿若接连不断的云霞。黄昏时突然毫无征兆地落了雨，我坐在石桌前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到推门声。
我转过身去，便看到那人一身水粉衣衫，漂亮的大眼睛里有欣喜和无措。头发高高地绾起，脸颊上的伤疤淡了许多。
我一时之间忘了动作，怔愣地看着来人。直到那人浅笑着开口：“我出门时没有带伞，可否在公子这里避避雨？”
我半晌才吐出来一个“好”字。那人忽地笑开，踩着碎步朝我走来，落脚处溅起一丁点儿水花，走到我跟前儿才停下，冲着我笑得狡黠，一如许多年前的样子。
她伸出手臂环住我的脖子，声音清脆如黄鹂：“傻阿岁，我回来了。”
我回抱着她，手指尖都有一点儿微微的颤抖：“回来就好。”
雨下得越发大了，大滴的雨珠落在地上发出声音。
我心上的姑娘终于自远方回来，连带着我不完整的一生，也终得圆满。
她穿着淡粉的衣裙站在桃花树下，头发都不曾打理，随意地披在肩上。许是听闻了身后动静，她偏过头来朝着我笑，软软糯糯地喊了声：“阿岁。”
而后场景倏然转变，那一片桃花林转眼之间只剩下枯枝残叶，陆蓁蓁跪在桃花树下一身狼狈，莹白玉足上沾了泥土。我慌慌张张地走过去，才听到她在哭，极小声地抽咽着喊我的名字：“阿岁，阿岁，桃花都没了，都没了……”
她转过身子，视我若无物，步履匆忙地在桃花林里奔走，右脸上的伤疤触目惊心。
我自梦里惊醒过来，明黄帐幔逶迤地堆在地上，长明灯燃了大半，烛泪凝积成块压着烛芯。灯火微暗，有宫人在小心地拨弄。
陆蓁蓁带我回公主府是启康元年的深秋。
彼时，前朝覆灭，战事初歇，通往帝京的大路上饿殍遍野。陆蓁蓁随着兄长进京，在大路一侧捡到奄奄一息的我。
陆蓁蓁同我提起过当时的情况：“当时你浑身都是血，呼吸微弱。随行的大夫都说活不了了，哥哥不让我救，可是我不愿意。”她伸长手臂抱着我的脑袋，“阿岁，还好我不愿意。”
当时的我伤病满身，若不是陆蓁蓁救了我，我定然活不过那个秋季。
我是在公主府最后一片树叶落下的时候清醒过来的，只是失了记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陆蓁蓁将我裸露在外的胳膊收进被子里：“那就叫百岁吧，长命百岁。”
陆蓁蓁并不像一个公主。她父亲原本是驻边的大将军，趁着乱世揭竿而起成了帝王。陆蓁蓁自幼长在民间，对于宫廷礼仪，皇室体统一窍不通。
她也不喜欢诗词歌赋，丝竹女红，无事时总拉着我去大街上晃荡。偶尔买个糖葫芦或是小糖人塞进我嘴里，扯着我的脸颊笑得没心没肺：“阿岁，你怎么都不笑啊？像小老头一样。”
我大多时候不理她，但我记得她塞进我嘴里的糖葫芦，格外的甜。
陆蓁蓁大我五岁，那时候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每日里最大的烦恼便是如何应付自己的兄长，最大的乐趣便是偷跑出去晃上一整天。
那时候我以为，我和陆蓁蓁会一直这样子下去。
帝京的春日很美。
灼灼桃花自漓山山腰蔓延下来，经过梦泽城的大小街道，而后环绕城阙，仿佛萦绕着整座城的绮色云霞。
陆蓁蓁最喜欢这样的景色。每日都要拉着我爬到屋顶上，看着那桃花作画。她刚学水墨画，没什么技巧，画得毫无章法。
第十五天的时候，我在屋顶上等了很久，也没有等来陆蓁蓁。
直到日暮四合，陆蓁蓁推开公主府的大门，带回了一个陌生男人。那人穿着白色衣服，神色淡然。陆蓁蓁在他身边，神色雀跃。
我走过去喊住陆蓁蓁：“公主。”
陆蓁蓁转过头来看我，脸上的笑容明艳得山河失色：“阿岁，这是我请来的夫子，教我作画的。他叫……”
那男人打断陆蓁蓁，紧紧盯着我道：“草民，江赋。”
我不动声色地在宽大的袍袖下握紧了拳头。陆蓁蓁丝毫不恼，仍是笑着拉住我的袖子：“对，他叫江赋。阿岁，往后你便跟着我一起学画吧。”
有风吹过，院中桃花扑簌簌落了满地，我看着陆蓁蓁亮晶晶的眸子，终于点头应了声“是”。
江赋来了之后，陆蓁蓁仍旧每天拉着我去屋顶上看桃花。只是大多时候，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都能看到在桃花树下读书的白衣男子。
江赋同陆蓁蓁之前的夫子不同，别人只想着怎么讨陆蓁蓁欢心，江赋从不。他每日授课结束后绝不多做停留，连陆蓁蓁偶尔的刻意挽留都不在意。
陆蓁蓁曾经偷偷问我：“阿岁，你说江赋，是不是讨厌我呀？”
她乌黑的眸子里聚着水汽，我犹豫着伸手揉上她的头发：“公主不必担心，江夫子性子如此，并非刻意针对。”
陆蓁蓁才终于笑着推开我：“阿岁，你又看我笑话了。”
桃花落尽的时候，陆蓁蓁捏着衣角同江赋说：“夫子，我很喜欢你。”
江赋正在作画，闻言头都未抬：“承蒙公主错爱。”
他手下动作不停，勾勒出一个桃花花瓣。陆蓁蓁一时怔在原地，眼里的情绪都忘记收回去。直到我走过去揽着她的肩带她离开，她才终于抵着我的肩膀哭出声来。
她并不是什么大胆的姑娘，甚至是有些胆小怯懦的。江赋那一句话，够她畏手畏脚好些年。
我本应该高兴的，可是我喉间仿若哽着黄连，连呼吸都泛了苦涩。我伸手轻轻拍了拍陆蓁蓁单薄的脊背，想了想才对她说：“公主，我带你去喝酒吧。”
陆蓁蓁的肩膀仍有些抽搐，红肿着眼睛同我说：“好。”
公主府外不远处有一家酒肆，我常独自来这里小酌几杯，却是头一遭带陆蓁蓁来。
我们坐在靠窗的位子，陆蓁蓁端着酒杯看着窗外繁华，一言不发。我仰头饮尽杯中酒，突然就记起来我头一次同陆蓁蓁喝酒的光景。
大约是两年前的隆冬，陆蓁蓁跟着兄长陆非派来的教习嬷嬷学了一天的规矩，烦躁非常，故而带着我去地窖偷了一坛子酒上来。
因为怕被人发现，索性躲在了假山里面。陆蓁蓁借着月光倒酒，因为被我撞到洒了大半，衣衫上都是酒气。陆蓁蓁嗔怪地看了一眼，拿起小碗轻轻抿了口，然后吐了吐舌头：“好辣，不过好香。”
那个夜晚，我们就着朦胧月色喝了半坛子酒，在假山里晕晕乎乎待到第二天早上，才被下人发现。没有人知道，那是我记忆里最美的月光。
我恍恍惚惚回忆这些往事的时候，陆蓁蓁已经醉得迷糊，我起身正打算抱她回去，却瞧见她泛红的脸颊。我慢慢俯下身子，凑近她的脸，却忽然听到一声大喝：“陆百岁！”
我转过身子，看到陆非气急败坏的脸。而在他身侧，江赋一如既往，神色淡然。
我被陆非带回了王府，关进了地牢。地牢阴暗潮湿，我坐在干草堆上，安静地看着牢房外的江赋。
陆非急着去看陆蓁蓁，没什么时间搭理我，故而只留了江赋一个人。江赋仍是一身落拓白衣，难得地勾了唇角：“你喜欢陆蓁蓁？” 我点头。江赋又问：“你现在凭什么喜欢陆蓁蓁呢？陆非不会让他唯一的妹妹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的下人。”
我垂着眼睫不语。江赋又道：“温柔乡亦是英雄冢。陆百岁，你好自为之。”
他转身就走。我只觉得眼眶酸胀，几乎落下泪来。
陆蓁蓁所有的温柔都给了他，从未给过我分毫。
第三日晌午，陆非才过来。陆蓁蓁跟在他身后，一双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我，轻轻喊了句：“阿岁。”我努力朝她笑笑。
陆非冷哼一声：“陆百岁，那一日我所见之事，你可有解释？”
我看着陆蓁蓁，一字一顿：“草民喜欢公主。”
陆非扬手将桌案上的东西悉数挥到地上，陆蓁蓁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
我专注地看着陆蓁蓁，想把她的模样一点一点刻进心里：“公主是草民的恩人，这些年来对草民照顾有加。若非真正喜欢，草民不敢诋毁公主清誉。”
陆非声音里的暴怒几乎压制不住：“陆百岁，你认清楚自己的身份！”
我合了眼睛：“草民喜欢公主。”
陆非推开压制着我的狱卒，抬腿踩在我的脊背上，仿佛要用力踩碎我的脊梁骨：“陆百岁，你再说一遍。”
我强忍着背上传来的痛楚，坚持道：“草民……喜……喜欢公主。”
陆非动作不停，追问不断。陆蓁蓁在一旁泣不成声：“阿岁……阿岁，你别说了……别说了，你会死的……”
她大概不知道，我一点儿都不怕死，我怕的是我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却不能好好地对我的姑娘说一句喜欢。
到后来我几乎听不见声音，背上的痛意也渐趋麻木。我只知道一遍遍地重复着“草民喜欢公主”。
陆蓁蓁的哭声在我耳边成了歌声，飞进我心里，被我妥帖地收藏。
我失去意识之前想，若是陆蓁蓁喜欢的人是我，该有多好。
我醒过来的时候正是半夜，陆蓁蓁满脸焦急地坐在床边。昏黄的烛火映得她脸上都笼上暖色，她握着我的手半晌都说不出话。
我勉强笑笑，哑着声音道：“公主。”
她微一愣怔，然后起身道：“阿岁，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我合上眼睛，轻轻应了声：“好。”
我所幻想过的我和陆蓁蓁之间的种种可能，都在她转身离开的那一刹那化为泡影。
我养伤的日子，陆蓁蓁再没有来过。我猜她即便不厌弃我，也定然不想见到我。故而身子大好后，我索性去管家那里寻一些活计。王府里的事情知道的人很少，管家只当我惹了公主生气，少不得几句苛责，却也没有多作为难。
我也曾看到过陆蓁蓁，是在五月天气。院中的那棵桃树结了许多果子，树下的石桌上，陆蓁蓁睡得正沉。有扰人的飞虫在她耳边盘旋，陆蓁蓁于睡梦里也皱了眉头。我放下手里的活计，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赶走了那飞虫。
月余不见，陆蓁蓁瘦了些。从前被她无数次嫌弃的圆脸也露出了尖下巴，有了些美人的姿容。我看得有些发怔，却听到身后忽然响起的脚步声。
我心下一惊，快步走到隐蔽处。看到江赋过去将手里的斗篷披在陆蓁蓁身上，然后将她抱起往屋里去，陆蓁蓁没有意识地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脖子。江赋转头看了我一眼，笑得意味深长。
之后见面，也不过我匆匆而过，陆蓁蓁身边很快就有了更为机灵的取代。而我待在管家那里帮忙，总觉得同陆蓁蓁之间的一切，都像一场梦境。
我再见陆蓁蓁，已是深秋。她带着江赋一道来寻我，身后的侍者端着碗面。我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陆蓁蓁兴冲冲地同我说：“阿岁，今天是你的生辰，可别忘了吃长寿面。”
她眉眼没有半分的不适情绪，仿佛这几个月的疏离只是我的错觉。我垂下眼睫，目光落在她挽着江赋的手臂上：“多谢公主。”
这些日子里，我听过不少陆蓁蓁同江赋的事情。公主倾心江夫子，几乎是公主府里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只是没想到，江赋会有回应。
我心绪繁杂，一碗长寿面也吃得索然无味。坐在我对面的江赋忽然开了口：“我早先学过些风水面相，瞧着百岁像是个六月的，没承想竟是今天。”
陆蓁蓁眯着眼睛笑：“阿岁的生日是哪一天连他自己都不记得，我碰到他的那天是这一天，便把这一天定做了他的生辰。”
江赋才恍然地“哦”了声，忽又苦笑道：“说起来倒是巧了，我有一位故人的忌日，也是今天。”他不动声色地抬眼瞥过我，“如今，已经七年了。”
我手里不稳，陶瓷碗跌在了地上碎成数瓣。陆蓁蓁嗔怪地看了眼江赋，然后担忧道：“阿岁……”
江赋后知后觉地叹了口气：“是我失态了，百岁你别介意。”
我看着江赋笑：“怎么会，夫子多虑了。”
陆蓁蓁同江赋离开的时候，我送他们到屋外。江赋顿了步子道：“我那位故人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同你挺像，特别是那双眼睛，像了个十成十。”
秋末的夜里忽然响起了惊雷，仿若一道巨大的白刃劈开暗淡的天幕。陆蓁蓁神色紧张地看着我和江赋，我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夜深了，公主和夫子请回吧。”
那日之后，我得了场大病，成日发着低烧，噩梦接连不断。等到好起来时，已是年关。
除夕夜里，陆蓁蓁自皇宫回来，又心情大好地亲自做了一桌子菜，喊我过去同她和江赋一道守岁。
那日夜里落了场大雪，鹅毛大雪堆积起来，映得院子里亮堂如白昼。陆蓁蓁百无聊赖之下，央着江赋同她说故事。
江赋凝神思量，未过多久便开了口。他文采非常，将故事说得扣人心弦，只是而今我没什么心思听。他说的不是新鲜故事，三国里头的阿斗乐不思蜀，我听人说过无数遍。
陆蓁蓁托腮听得认真，我深吸了一口气，盯着门外的雪花出神。
江赋的故事终于收了尾，我正准备转身，又听江赋问道：“公主觉得，这刘阿斗所作所为，可是男儿？”
陆蓁蓁声音清脆得像是黄鹂鸟：“阿斗非丈夫。” 我正要取茶盏的手在空中僵了半晌，才终于落了下来。陆蓁蓁仍在继续：“为国君者，家国覆灭，却因贪图享乐忘了故土，岂是男儿所为？又哪里当得起丈夫二字！夫子说的这个阿斗，委实可恶！”
江赋笑得爽朗：“说得好！公主果然女中豪杰。”
我抿了口茶，天气太冷，茶凉得也快，凉得心里发苦。我有千言万语想同陆蓁蓁说，可是，她在我面前，我说不出口。
新帝继位已经整整八年，然而战事未平，四方未定，仍是乱世光景。
连帝京之外的漓山也常有草寇出没，扰得帝京百姓不得安生。朝中能用之臣皆被派出镇守四方，漓山草寇愈发放肆，新帝在朝堂之上大发雷霆。
消息传来的当天晚上陆蓁蓁便进了宫，极力向帝王举荐江赋。第二日一早，便有宫人送来了圣旨，封江赋为将军，并下令全剿漓山匪寇。
陆蓁蓁向来不参与朝堂中事，此番作为，也不过为了江赋。一来，可以跻身朝堂，二来，只有江赋立了大功加官进爵，他们两个才有谈及婚嫁的可能。
我执意跟着江赋一起去，陆蓁蓁来劝了我好些次，皆被我回绝。出发的那一日陆蓁蓁亲自送我到城外，如同送子出征的母亲一样百般絮叨。我盯着她的眼睛问：“蓁蓁，倘若没有江赋，你会喜欢我吗？”
这是我第一次喊她的名字，陆蓁蓁看着我，嘴唇微微合动，终于没有说话。
我轻笑着拂开她额前被风吹散的头发：“蓁蓁，阿斗也许不是因为贪图享乐忘了故国，只是他有了牵念的东西；又或者，阿斗从没有忘过蜀国，只是他生命里出现了比复国更为重要的人。即便是大丈夫，也毕竟是个普通人。”
陆蓁蓁看着我，眼睛里带着些茫然。我翻身上马甩了马鞭，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回头看到陆蓁蓁的身影越来越小，好像变成了一点朱砂，自此印在了我心上。
她大概还不知道，这一趟，于她，于我，甚至于江赋，都是再不能回头的路。
正是三月，漓山之上粉白桃花开得遮遮掩掩。江赋领着我一路到了半山腰处，大树底下是高高的门楼，门楼下站着几个人。
等到我和江赋过去，那些人齐齐对着我跪下：“七皇子。”
我怔了半晌，才垂下目光应了声。
这恍恍八年大梦，我终于得以清醒。我从来不是什么陆百岁，我是前朝姜国的小皇子，姜止。
八年前陆军打进帝京，母后带着我逃出王宫，可是陆军把守甚严，我们出不了帝京。第三日，母后将我藏在别人的菜筐子里，她说让我出城去找太傅，她会出来找我。我得以出城，却在路上出了意外，那菜农被人杀死，而我藏身的菜筐滚至坡下。我受了伤，好不容易爬上斜坡，终究昏死过去，直到陆蓁蓁过来，救起了我。
我从来没有失忆过，为了活下去，我对陆蓁蓁撒了谎。
最开始我留在公主府，是为了等母后来寻我。可是时间长了以后，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执着什么。我不是什么无忧无虑的富家少年，母后这么久毫无消息，定然凶多吉少，可是我隐隐觉得，我不能离开公主府。直到江赋出现，我才晓得，那是因为喜欢。
江赋是我的太傅，从前姜国未灭时，我的诗书武功，皆由他教授。江赋姜覆，陆蓁蓁出现的那一天我便认出了他。我故作不知，因为我不想离开陆蓁蓁，更不想和她反目成仇。
江赋同我说过，漓山之上早有姜国老臣招兵买马，只等我回去，便直取帝京，光复故国。
我不愿意。
我早在八年前便死过一次，如今这条命，是陆蓁蓁给的。我以为自己能够以陆百岁的身份重获新生，可是这些人不肯让我重活一次。
所以江赋不惜同陆蓁蓁的兄长告密，将我抓进地牢里，无非就是想告诉我，即便我固守现状，也同陆蓁蓁没什么可能。后来甚至同陆蓁蓁虚与委蛇，只为了让我死心。
直到那个夜里，江赋提起母后。那天夜里，我反复地做一个囫囵的梦，仍是姜国未灭时的光景。江赋教我读书，母后坐在外间看我，有画师正在给她画像。那画师笑着说：“小皇子这双眼睛，同娘娘像了个十成十。”
我醒过来时便看到江赋，他看着我沉默，半晌才开了口：“我进京找过娘娘，就在你出城的那天。娘娘服了药，走得很平静。她临终前说，要我务必照顾好你。”
他勾起一个惨淡的笑：“我找了你很久都没有消息，没想到你竟然在公主府里。”
我望着铺了满地的月华艰涩开口：“太傅，你给我点儿时间。”
再后来，江赋同陆蓁蓁讲了那个故事，陆蓁蓁那声“阿斗非丈夫”仿若炮烙一样印在了我心里。
大抵这辈子，都挥之不去。
我带军打进帝京是在一个月后。
帝京守卫多半是些老弱病残，且有不少本为姜国士兵。故而攻进帝京，并未花费多大工夫。
进城之后，江赋带人去了王宫，我独自一人去了公主府。
公主府安静非常，仅有长廊上还燃着几盏灯。我放轻动作熟门熟路地到了陆蓁蓁的住处。水粉色帐幔放着，我借着月光看到陆蓁蓁蜷缩在床上昏睡。我伸手触到她的长发，陆蓁蓁却突然醒来，定定地看着我，大眼睛里盛满了惊喜。似乎是有些不确定，她伸手戳戳我的脸，才温软了眉眼叫了声：“阿岁。”
我伸长手臂把她揽进怀里：“我在。”
陆蓁蓁在我怀里难得的安分，只是在我耳边絮絮叨叨地发问：“阿岁，你怎么这么久都不回来一趟啊？漓山离家里又不远。你知道我这些天里多担心吗？我问哥哥他也不告诉我……”
我被她的埋怨逗得笑出声来，突然推开她，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蓁蓁，我带你走好不好？我们离开京城，去你的家乡盖一间小房子，种一院子的桃花，我来教你画桃花。好吗？”
陆蓁蓁看了我半晌没说话。我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微垂了眼睛乞求一般道：“蓁蓁，我们就当从没有过江赋好不好？我们像从前一样，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陆蓁蓁漂亮的眸子动了动：“阿岁……”
她话没说完，就被外面突然响起的兵器碰撞声打断。我几乎来不及反应就被陆蓁蓁推到旁侧，本该刺入我胸口的剑尖划过了她的脸。 那人提着剑又迅速朝我刺来，几个回合之下没占到便宜，又把矛头对准了倒在地上的陆蓁蓁。我一面护着陆蓁蓁，一面又要对付刺客，等到江赋带人过来时，身上已经挂了不少彩。
我受伤太重，只得拉着江赋的衣袖，喘着粗气说了声：“救她。”
等我在王宫中醒来时，江赋告诉我，陆蓁蓁已经离开了。江赋说她什么都没有带走，也什么都没有留下，只说让我好好养伤。
我闭着眼睛，眼眶酸涩得厉害。我同江赋说：“太傅，我喜欢她。”
江赋没有接话，我却好像已经陷入了那一场桃花造就的假象。漫天漫地的粉白桃花，陆蓁蓁穿着粉色衣裙同我吐舌头做鬼脸，又或者我们坐在公主府的屋顶上，看着自漓山蜿蜒而下的胜景。
那个时候，我以为这会是一生。
可是现在陆蓁蓁走了，我缺了的那一部分，拿什么补全呢？
江赋说，陆蓁蓁早已知晓我的身份。
彼时，我们坐在御花园里，夜风徐徐，明月高悬。江赋慢悠悠地饮了杯酒，轻笑了一声说：“她是个好姑娘。”
我在那一晚，才得已知晓更多事情。
比如说，陆蓁蓁喜欢的人，其实是我。最开始她喜欢江赋，只不过是崇敬。直到我被抓进王府里头用刑，陆蓁蓁才终于知道，她喜欢的，原来是跟在她身边这么些年的阿岁。
江赋说：“可是她也知道，自家兄长看重门第，若是她挑开了喜欢你，只怕会害死你。所以她才拉来我，让你死心。”
“其实她也希望你对她死心，娶一个年纪相当的美貌姑娘。毕竟，她大了你五岁。”江赋轻轻顿了顿，“其实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哪会在意这么多呢，陆蓁蓁不过当局者迷罢了。”
可是她还没从局中走出来，就知道了我的身份。
我生辰的那夜里，陆蓁蓁见我不大对劲，想要过来看看我，却意外听到了我和江赋的对话。第二日她便找了江赋，盘问出所有真相。
陆蓁蓁没有生气，只是看着江赋一字一顿道：“夫子，我会帮你。”
她不只是一个公主，在这之前她只是个平民百姓。所以她晓得她的父兄管不了江山，她只能求江赋，事成之日，留她的父兄一条生路。所以后来她同江赋一唱一和，逼着我去了漓山。
江赋笑着说：“你别怪她。那日你去寻她，她是想和你一起走的，可是出了意外。”
陆蓁蓁醒来之后便离开，脸上的纱布未卸。她平静得不像个姑娘。冷冷清清地去找了江赋，只说：“夫子，放我走。”
看我沉默半晌，江赋咂咂嘴：“大抵是不想你看见她那个样子吧。”复又轻笑了一声，“这些个男女情爱，我着实搞不懂。”
来年桃花开时，我又去了公主府。
院子里的桃树又大了些，开花时一片接着一片，仿若接连不断的云霞。黄昏时突然毫无征兆地落了雨，我坐在石桌前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到推门声。
我转过身去，便看到那人一身水粉衣衫，漂亮的大眼睛里有欣喜和无措。头发高高地绾起，脸颊上的伤疤淡了许多。
我一时之间忘了动作，怔愣地看着来人。直到那人浅笑着开口：“我出门时没有带伞，可否在公子这里避避雨？”
我半晌才吐出来一个“好”字。那人忽地笑开，踩着碎步朝我走来，落脚处溅起一丁点儿水花，走到我跟前儿才停下，冲着我笑得狡黠，一如许多年前的样子。
她伸出手臂环住我的脖子，声音清脆如黄鹂：“傻阿岁，我回来了。”
我回抱着她，手指尖都有一点儿微微的颤抖：“回来就好。”
雨下得越发大了，大滴的雨珠落在地上发出声音。
我心上的姑娘终于自远方回来，连带着我不完整的一生，也终得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