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鲤鱼 (长篇小说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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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的死, 走的走,
  好像灯中一盏油。
  ——民歌
  灯盏无油哪有亮,雨不浇花哪有香,
  天上无云不下雨,郎不恋姐不成双。
  ——情歌
  
  芒 种
  1
  如果不是历史的原因与过错,小彩极有可能与二哥结成一对。他俩如果结合,无疑让许多人羡慕不已。而事实上,他俩没有成功,至于其中的原因,我已经在前面交代过。他俩之间的情投意合由来已久。这一点,二哥和小彩都似乎不回避我。当时,我还很小,正好能够给他俩打掩护,能够挡住喜欢惹事生非的耳目。对于他俩而言,这当然不是别出心裁的手段,只是年少的男女惯用的小小的自欺欺人的伎俩而已。
  如果单单从长相上评价,公正地说,二哥要强出小彩很多,他英俊,聪明,多愁善感,只是性格胆小和懦弱,当然,还有一点内向。我想,这种性格的形成,与我家的出身不无关系,许多年来,紧张而恐惧的空气,逼迫我的父母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做人,我们也就跟着小心起来,生怕横祸从天而降。这一点,在二哥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事实上,在那些风风雨雨的年代里,已经有许多有胆识的人步入了苦不堪言的地狱,我们一家哪又能抵挡住那种强大的威慑呢?
  二哥这个胆怯的人,眼睛天生很毒,那时候,竟然不是以貌取人,他看中的是小彩的聪慧,那种聪慧在女同学中间,是相当罕见的。所以,我要非常负责地说一句让人生气的话,那些女同学与她相比,肯定是相形见绌的。这仅从她眼里射出的那一丝灵光,就明白她是个非常有灵气和悟性的人。而其他的女同学是不曾有的,其眼神是淡然的,麻木的,呆滞的。关于这一点,你只要翻翻相书就明白了,那上面说得清清楚楚。
  当然,小彩长得不是很乖态,眼睛小,似乎还有眯,皮肤也不白,红红的,是那种老红色,像农民们被太阳抚摸的皮肤。这一点,令我惊讶——她从来没有做过农活。她和我们一样,不需要做田土功夫。小彩家和我家唯一不同之处是,她母亲是渔鼓庙人,吃农村粮,而她的母亲似乎也没有做过田土功夫。
  几十年之后,当我们再次看见小彩时,她眼睛还是那样眯,皮肤还是老红的,说话还是细声细气的,像深山老林一条永远也长不大的小溪,只是苗条的腰身微微粗壮起来。总的说,她的变化并不是很大。
  那时,一到礼拜天,二哥就带着我去小彩家里。小彩不住在我们院子,从院子右手出去,沿着菜地和水圳走半里路,就到了她家里。小彩的母亲见我们来,客气得不得了,眯起眼睛,笑笑地喊二哥的学名,喊我的小名,然后,请坐,倒茶。每回都是如此。这对于一般人来说,是绝对做不到的,她家却习以为常。
  我记得小彩家里的茶杯与别人的不一样,是白瓷的,杯子内外描有蓝色的花纹图案,仔细看,图案是由一朵朵小花组成的。茶杯很干净,见不到一点污垢。别人家里的茶杯就是碗盏,很不秀气,非常粗糙,甚至还有污垢。所以,小彩家里的茶杯端在手里,有一种很舒服很细腻的感觉,加上三五皮茶叶发出的袅袅香气,你会对这个家庭产生一种羡慕。
  我还记得她家里有好些老式家具,床铺,衣柜,餐柜,梳妆柜,以及太师椅子,一律是枣红色的,颜色虽然沉闷,却发出闪闪的光泽。都是缕空雕花的,还嵌了圆圆的或椭圆形的镜子,镜子上也画上各式各样的花草。如荷花,兰草,映山红,等等。我非常佩服这个画匠,看着它们,会觉得有一种浓烈的富贵气。
  这时,小彩倒像是客人似的,从睡屋走出来,笑笑地坐着。小彩是独女,父母看得很重,除了读书,似乎什么事也不要动手,即使是我们来了,也不让她倒茶。小彩的母亲眼睛不太好,极度近视,做什么事几乎要将眼睛贴上去。我一来,她总是叫我帮着穿针线,我将穿好的针线递去时,她就微笑地夸我,老三,你好能干的。
  所以,小彩母亲那种近视的程度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也所以,小彩的眼睛那样眯,是否与她母亲的遗传有关。
  小彩的父亲——那个高瘦的男人,好像总不在家里,我很少见到他。偶尔见一回,他脸上流露出一丝笑容之后,马上又消失了,而且,人也随之消失。那是一张留不住笑容的脸,类似于我的父亲。
  当时,至于二哥和小彩说过什么话,我记不得了。记得的是,他俩说着说着,总会偷偷地对望,这种对望十分快迅,像闪电一样对视着,又立即错开,似乎生怕谁发现了。他俩自作聪明地以为我没有注意,其实,我都发现了,只是我不太点破罢了。
  这时候,雪妹子总要来坐坐的,她似乎有种预感,二哥和小彩绝对不会成功,她认为自己和二哥倒是很般配的。我不明白她的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她有什么根据呢?那时候,小彩的父亲还没有逼小彩和二哥分手,难道她就有先见之明了吗?雪妹子和小彩是很好的朋友,又是邻居,所以,她进进出出很是随便,对于雪妹子的到来,小彩也没有什么不高兴。
  据我观察,雪妹子要比小彩大胆,她好像不害怕小彩生气,两只大眼睛看着二哥,有些发痴,弄得二哥都不好意思了,把一张瘦脸转来转去的,像陀螺,不知看哪边才好。小彩好像也不生气,眯眯地笑着,或者,说些有意思的话。
  小彩大概以为,雪妹子如果要与她打一场恋爱争夺战,那么,她根本就不是对手。虽然雪妹子乖态点,却没有读多少书,小学毕业,又是农村户口,说什么二哥也不会与她成亲的。小彩晓得二哥是个有志向的人,根本看不上雪妹子的,所以,小彩很放心,总是稳操胜券地坐着,说着,笑着。
  现在看来,小彩和雪妹子当时的感觉都没有错。二哥与小彩没有成功,却也没有答应雪妹子。世上的事,就是这样的令人吃惊或出人意料。
  当然,我们不会老是呆在小彩家里坐而论道,反之,显得过于呆板和老气横秋,我们还有许多户外活动,那都是很诗意很浪漫的。
  比如说,春天的时候,我们上雷公山摘映山红,拿着一束束映山红,在山上跑来跑去。春天的雷公山,飘荡着浓烈的花香,松树也绽放出特有的体味。雀鸟们叫得特别欢快,好像我们期待着的过年终于来了。陈年铺展在地上的厚厚的棕色松叶针,走在上面一软一软,像踩在柔软的棉花上。
  这时,二哥会显现诗人的潜质,在明媚春光的大背景下,他充满激情地大声朗诵诗歌,那声音将阳光也弄得抑扬顿挫。我对这些没有兴趣,看着顽皮的雀鸟上下翻飞。小彩呢,痴痴地坐在地上望着二哥,眼睛眯眯的,脸上充满少女的喜悦,在静静地聆听。二哥每朗诵一首,她就拍手,说,真的是好。最后,也站起来朗诵一首。   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二哥朗诵时我一点也不激动,而小彩朗诵,不仅将阳光弄得抑扬顿挫,连我也全身颤动,激动万分。她的声音像天上飞翔的燕子的叫声,清脆而悦耳,似乎牵动着我幼小的心脏。她脸色通红,眼睛也不眯了,好像是诗歌使她的眼睛突然浪漫起来。那束映山红捧在她胸前,也随着声音一颤一颤的,好像也激动不已。
  世界上最微型的诗歌朗诵会结束了,我们走下山,再回到小彩家里。小彩将三两个瓶子装上清水,把映山红插进去。每间屋子摆一束,顿时,屋里就红艳艳的了。
  比如说,我们还经常沿着河边散步,避开人多的沙洲,往上游或下游慢慢走着。我跟在他们后面,捕捉小麻蝈或蝴蝶。他俩则情致很高地边走边说,时而又指点山山水水。他俩的声音或大或小,有时,又突然咯咯大笑,将我快要得手的蝴蝶或麻蝈也惊走了。我不满地喊道,你们不要笑好不好?他俩返后看一眼,丝毫也不顾及我的情绪,又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小路两边长满青草,也染绿了我懵懵懂懂的童年。河水清澈透底,可以看见鱼虾在水中顽皮,它们有时也漫不经心地看我们一眼。远处的山岭,像一幅幅图画贴近天空,好像将天地连接了起来。河面上时有竹排轻轻飘过,看起来似乎很悠闲,其实呢,站在竹排上的渔夫和鸬鹚却各自不怀好意。鸬鹚们睁着警惕的眼睛,盯着水中的鱼,突地一下飞下竹排,从水中叼上一条鱼来,而渔夫的眼睛,则老于世故地看着鸬鹚,看它是否乖乖地将收获吐出来。所以说,在看似悠闲的表面下,充满了紧张血腥阴谋和世故。
  我不清楚二哥和小彩是否体会到这些,他俩仍然在说笑。有几次,也不晓得二哥说了什么发笑的故事,小彩竟然往地上一蹲,双手捂着肚子,咯咯地笑个不停,透不过气来。我担心她一下子会笑死。如果笑死了,那该怎么办呢?二哥也笑,望着她,伸手抓着脑袋,脸上有点不好意思。
  我看见小彩的背都笑得发抖。
  令我困惑的是,他俩哪里有这么多的话说呢?难道不感到厌倦吗?不感到口焦舌干吗?我们要走很远很远,然后,慢慢返回。
  我们在户外散步时,雪妹子没有跟来。是不是她不好意思呢?当然,二哥和小彩也没有邀过她。后来我想,也许这就是二哥和小彩的阴谋吧,这样一来,雪妹子就不便像坐在小彩家里那样来陪着了,他俩大概是用这种方式甩掉雪妹子吧?如果是这样,我倒觉得这对于雪妹子是一种残忍,只是不残忍,又怎么办呢?
  每次我们回来,雪妹子又笑笑地出现了,我发现她内心有隐隐的不快,而那些不快,又被笑容掩盖了。
  她说,你们耍去了吧?
  她说,你们摘映山红去了?然后,围着插在瓶子里的鲜花看,说,真是好看嘞。
  我觉得她有些言不由衷。
  2
  据二哥说,1999年5月6号,小彩和王一鸣来到郴州,在他家里住了三天。
  二哥当然是以最好的规格来招待的,都是老同学了,再说,见次面也很不容易。而且,有些同学永远也见不到了,已经去世几个了,不免令人黯然神伤。二嫂早已听二哥说过这些老同学,所以,以一个主妇的身份,出色而客气地招待他们。
  小彩已有了一崽一女,都是20或25岁的人了,崽女都像王一鸣,是那种沉默寡言不拘言笑的人,也就是说,王一鸣是老老头,两个崽女则像小老头。他们都呆在家里,天生一副坐享其成的派头。
  其实,王家是根本不允许他们坐享其成的,他们没有什么资本。没有掌握权势的,也没有发财的,也没有家人在效益可观的单位,比如银行工商电业局电信局之类,小彩夫妇都在工厂,以前还有点可怜的工资,到后来,可怜的工资也是断断续续的了。在今天这个社会,像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好好生存呢?
  是小彩用弱不禁风的肩膀,担起了家庭沉重的担子。她不忍心看着两个男子汉和一个女呆在家里,像修道的和尚和尼姑。她恨铁不成钢。所以,多年来,小彩一直坚持自学,读完大专和本科,然后教语文,后来,又自学英语,教英语。她兼了两个学校的课,每天累得像崽一样。虽然如此,她还是不心甘,觉得这样下去还不是个办法,内地的工资太低,她想去深圳教书,听说那里的工资高些,再说,也能够将崽女带去,让他们见点世面,学点东西,然后,再找事做。如果像这样一味地拖下去,这辈子不会有好过的,她想用自己的行动感染他们。
  王一鸣已经内退,无事可做,即使有事做,也不去,完全是一副不屑的样子。小彩也给他找过事做,别人都答应了,王一鸣却坚决不去,说,我怎么能去做那样的事呢?嘁。他以为自己是个很有本事的人,绝不肯屈就,觉得很不光彩。
  那是一些什么事呢?一次,是一家私营工厂需要守传达的,每月只有一天休息,其他的时间不准回家。这还是那个老板的崽在小彩班上读书,老板看了她的面子,不然,谁会把这份差使让给她男人呢?另一次,是小彩找到一个同事的男人,其男人开一个规模很大的家具厂,见小彩求他帮忙,就说,叫你男人来守仓库吧。
  其实,这些工作对于王一鸣来说,是最合适的,不需要技术,也不需要力气,他却偏偏不去,气得小彩说不出话来。你以为要你去当银行行长吗?你以为要你去当工商局长吗?你以为要你去当电业局长吗?你以为要你去当电信局长吗?当然,这些气愤的话,她只在心里说说而已,谁让她摊上这么个固执的男人呢?她从来不跟他争吵,觉得非常没有意思,一个家庭,如果搞得像硝烟弥漫的战场,还有意思吗?由此可见,小彩心里的那份焦急了。
  她思考许久,觉得只有自己出马,她这匹老马幸亏还能够教书,所以,她要去深圳试试。令人可笑的是,王一鸣居然不放心,死活要跟着去,似乎小彩还是一个20岁的乖态女子,生怕被谁吃掉似的,或者说被谁勾引去了。小彩哭笑不得,钱本来不多,他跟着去,不是要多些花费么?小彩实在是从节约的角度来考虑的,王一鸣却还是坚持去,他没有说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况且,如果那些所谓的理由说出来,也会令人贻笑大方,恐怕连他自己也会觉得荒唐。
  两人去深圳之后,有一所学校让小彩试讲,校方非常满意,当即叫小彩留下来,工资待遇相当不错。小彩也想好了,学校会分房子的,王一鸣留下来,然后,再将崽女带过来。
  这时,王一鸣却突然变卦,他根本不愿意小彩留在深圳的,也不愿意生活在这个陌生的眼花缭乱的地方。所以,他逼着她回来。小彩平心静气地问,你为什么叫我回去?王一鸣还是忍不住把心里话说了出来,竟然说,那个光脑壳校长色迷迷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人。还说,那个鬼校长肯定是想打你的主意。   小彩一听,气得不行,真想跟他大吵。她很想说,即使校长是个老色鬼,也不会打她的主意,深圳年轻乖态的女人多得是。当然,她明白即使吵架,也无济于事,王一鸣从来不肯认输的。她感到真是无可奈何,气愤得跟学校招呼也没有打,就怏怏不快地回来了。她害怕自己忍不住跟学校说真话,说自己的男人担心校长打她的主意。
  在深圳那几天,她没有和王一鸣逛过街,她本来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女人,又何况,是第一次来深圳,很想看看这个现代化的城市,而她看着王一鸣生气的样子,就没有了游玩的兴致。她只在上车之前,偷偷地去了商店,买了一套精致的小摆设,悄悄地放进提包,没有告诉王一鸣。
  从深圳坐火车回邵阳,郴州是必经之路,在火车上,小彩试探地对王一鸣说,我们也难得出来一趟,何不到郴州看看老同学呢?王一鸣当然明白她指的是二哥,当时,他没有说话,抽着烟,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后来,竟然又默默地点点头。小彩暗暗地高兴,实在没有想到他会答应。
  他俩算是不速之客,电话也没有打,一下火车,直接到二哥的单位。二哥喜出望外,马上带他俩到家里。那时,二嫂还没有下班,二哥高兴地给二嫂打电话。趁王一鸣上厕所时,小彩飞快地从提包里拿出那套精致的小摆设,小声地说,我没有买什么礼物,就买了这个,也不晓得你喜欢不?还叫他赶紧收起来。看来,小彩早在深圳,就做好了来看二哥的准备。
  二哥从盒子里拿出来一看,原来是12只各式各样颜色各一极其精致的生肖牛,其憨态十足,令人忍俊不禁。二哥大为感动,说,谢谢你。然后,马上将它们放进柜子里。二哥觉得,小彩送什么礼物给他,也比不上这套生肖牛。
  二哥属牛。
  二哥多次对我说起过小彩,说起小彩送给他的生肖牛,不敢摆出来,不是担心嫂子吃醋,而是他看见它们,心里特别伤感,几天都不舒服。我曾经说过,二哥多愁善感,很容易见景生情。
  二哥每次跟我说起小彩夫妇,就无限感慨,说小彩这个家,如果没有她拼命地顶着,真是有好戏看了。两个崽女呆在家里,且不说它,那个王一鸣真是不可思议,竟然时刻在小彩面前耍威风,耍得又没有道理。
  他说,这些都是他亲眼所见。
  接着,举了几个例子。
  说上一次他夫妇来看他,有一天,他们四个人在客厅聊天,边聊边看电视,其实,电视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不是某个皇帝在耍威风,就是某个歌星在扮酷。当时,小彩没有坐,在客厅来回走着,说着话。
  突然,王一鸣凶狠地对小彩说,你走开点好不好?不要挡住我看电视。当时,二哥夫妇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不明白王一鸣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即便要看电视,也没有必要这样凶么。
  当时,小彩满面羞红,也不顶嘴,悄悄地赶紧走开,躲到卫生间去了。
  二哥忍着脾气,对王一鸣说,你叫她走开可以,你为什么要这大的声音呢?王一鸣不做任何解释,板起脸色,眼睛盯着电视,好像他对小彩恶劣的态度已是习以为常。
  还有一次,小彩吃了三碗饭,夸奖二嫂的菜炒得不错,色香味俱全,她说她吃得很香。二哥陪着王一鸣喝酒。这时,王一鸣听见小彩说话,眼睛阴沉地看着她,突然将筷子一顿,凶小彩,你怎么吃这么多呢?
  二哥夫妇实在看不下去了,不满地说王一鸣,你这个人也真是的,难道小彩吃饭你也要讲吗?吃得是好事么。二嫂连忙对小彩说,你能吃就吃,不要理他。
  小彩却不敢吃了,小心地放下碗筷,说一声你们慢吃,默默地坐到客厅去了。
  王一鸣就是这样讨厌的男人,总是在小彩情绪很好的时候,突然说出败兴的话,一点也不顾及小彩的面子,也不管旁边有无别人。二哥说,小彩真是个忍辱负重的女人,在他家的那三天,连句责怪男人的话也没有说,也许是给男人一点面子吧,也许她历来就是这样默默地忍受着的。其实,二哥早看出来了,她在这几十年中,有一肚子的委屈和不满要说出来,却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也没有合适的人诉说。
  那一天,可怜而短暂的机会终于来了。
  四个人晚饭之后,在街上散步,天色已黑,河边的灯光闪闪烁烁。那条肮脏的河流趁着夜色,将自己不堪入目的身子掩盖起来,夜色却无法掩盖它微微发臭的气味。他们开始是并排走的,走着说着,小彩与二哥稍稍地落在了后面。
  这是上苍给他俩安排的一次不可多得的机会。
  这时,小彩突然低低地对二哥说了句话,那句话惊心动魄,她愤愤地说,当年,我如果不是看他出身好,我会嫁给他吗?说罢,眼睛别向一边,伸手擦着眼泪。二哥明白,那些泪水在她眼里不知聚集了许多年,那里面有委屈,有苦楚,有后悔,有愤恨,也有遗憾,今天,终于憋不住了,让它默默地流了出来。
  二哥说,当时,他心里极其难受,像突然堵上一把稻草,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他说,他真想朝着黑暗的天空大吼,也想冲上去,将霸道的王一鸣猛打一餐,以解心头之恨。其实,二哥什么也没有说,说些什么呢?即使想说,谈话的环境是绝对不允许的,所以,只是重重地叹气。
  
  妹似天上一朵云,为何不替哥遮阴,
  大山脚下有凉水,为何不救口渴人。
  ——情歌
  
  立 冬
  1
  小彩。
  几十年来,有许多人在我梦里出现过,甚至有些只见过一面的男女,也莫明其妙地闯入我的梦中,他们清晰或模糊,时间长短不一,与我交谈或嬉笑,与我对视或无言,与我做爱或调情。而小彩,几乎从来没有闯入我的梦里,一次也没有,这令我颇感奇怪。为此,我不心甘,她为什么不来到我的梦中呢?难道她比仅与我见过一次的男女还陌生吗?是不是她拒绝来到我的梦中?
  说起来不怕你笑话,有时候在睡觉前,我甚至有意识地提醒自己,今晚一定要让小彩出现在梦中,那么,我能够在梦里与之交谈了,说说有意思的往事,说说彼此的甜酸苦辣。遗憾的是,她总是不进入我的梦中,好像故意气我,排斥我。难道我得罪过她吗?
  我不明白这将做何解释。
  有段时间,我跟着二哥在她家里玩耍,我喜欢她家里的干净和整洁。当时,在我眼里,没有谁家能与她家相比。她家也喂了鸡鸭和猪,却一点臭味也没有,也见不到鸡屎鸭屎。而别人家里像个猪栏,或像鸡窝鸭窝。如果不小心,脚底会踩着一泡腻滑的屎,或是扑通滑倒在地,让你又气又恼。   这是我喜欢到小彩家里玩耍的原因。
  另一个原因,不用我多说了,二哥跟小彩和雪妹子玩耍,我是一个必不可少的角色。
  小彩像她娘,眼睛眯眯的,脸上含着微笑。其实,雪妹子比小彩乖态,皮肤雪白,眼睛又大又亮,却不知为什么,我还是像二哥一样喜欢小彩,喜欢那双眯眯眼睛,它透露出一种灵气和聪慧。
  我还喜欢看她微笑,她似乎从来没有大笑过,她的微笑却足以叫人心醉,像喝了一杯纯正的米酒,浑身散发出无限的惬意和满足。她的牙齿像米粒般白洁,发出点点光芒。尤其是阳光温柔地照在她脸上,睫毛就不停地眨,像小鸟扑闪的翅膀。脸上茸茸的淡黄色汗毛,也跟着生动起来。
  我除了独自玩耍,也经常装模作样地听他们说话,而更多的是注视小彩,望着她的眼睛和牙齿,像在做一项专门研究。至于她说了些什么,我并不在意,好像与我的研究课题无关。
  为此,二哥最恼火我这种愚蠢而幼稚的表现,而他又要装斯文,不便当场发火,趁着小彩和雪妹子不注意时,暗暗地扯我的衣服,或狠狠地踩我,让我从痴迷中惊醒。我竟然也不好意思,脸上顿时红了,然后,装腔作势地望门外,以掩饰自己的窘迫。问题是,我这种装腔作势并不长久,只一下子,又忘记二哥刚才凶猛的提醒,一眨不眨地看着小彩。
  小彩倒是不怎么在乎,雪妹子也不觉得我的表现讨厌,她们对我都宽宏大量。唯有二哥像讨厌的检察官一样目光锐利,不时暗暗地向我发出威胁的警告。他多次狠狠地踩我的脚,以至于我大声尖叫,那种尖锐的叫喊,令小彩和雪妹子惊恐不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二哥却非常狡猾,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继续笑笑地与她们说话,一点也看不出他的狠毒。
  小彩惊讶地问我,哎,你怎么啦?
  雪妹子也关心地问,哎,你怎么啦?
  她们都没有发现二哥可鄙的小动作。
  我竟然说,没有什么嘞。
  我咝咝地抽着冷气,又说,肚子突然痛了一下嘞。
  小彩疑惑地说,你不要紧吧?见我摇摇头,然后,又说她的话了。
  我明白,二哥其实不喜欢带我去小彩那里的,不喜欢我像蠢宝一样盯着小彩,又不得不带着我,他一个人去小彩家里肯定不好意思(他居然晓得不好意思了),所以,我起到了一种掩饰的作用。二哥阴险地把我当盾牌使用,抵挡别人很有可能制造出来的流言蜚语。
  问题是,二哥将我当盾牌也不是不可以,谁叫你是我二哥呢?兄弟间帮帮忙也是应该的,而我这个盾牌看看小彩,难道有什么罪过吗?难道我小小年纪对她有什么非份之想吗?难道我小小年纪就没有爱美之心吗?那么,你又何必对我这样痛恨呢?你如果有本事,就不要我做你的盾牌,我有地方玩耍,东方不亮西方亮,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而且,我一点回报也没有,得来的是你暗暗的粗暴的非人道行为,所以,我很想不通,我不过仅仅喜欢看小彩而已。我望小彩痴迷的表情,成了难以改变的习惯,而一个人如果要习惯改掉,又是何其的困难——不管这习惯的好坏。比如兄长你吧,如果叫你不要到小彩家里玩耍,你又能够做到吗?你试试看?你如果能够做到,我也绝对能够做得到的。
  所以,我没有改变这个习惯,而且顽固至极,二哥也拿我毫无办法,他要长期地利用我,我是他忠实而廉价的盾牌。他如果没有我,很可能举步维艰。
  我认为,在我一生中,没有那个女子被我这样长期痴迷地注视过。我仿佛成了小彩形象的研究员,而且,我不研究她的脸庞鼻子嘴唇和眉毛,仅仅研究她的眼睛和牙齿。我研究的范围虽然不怎么广泛,却还是比较集中的。我研究的课题是,她的眯眼睛为何总是微笑呢?为什么微笑起来,连大眼睛的女子也比不上呢?再说,她的牙齿为什么像米粒般整齐呢?洁白呢?也透出丝丝笑容呢?那时,我研究这些内容,没有一点淫荡的心理,我是带着一个学者纯粹的美学眼光去看待它的。
  当然,小彩也有被我盯得很不好意思的时候,这时,她脸上微微泛红,有意识地别过脸,甚至还伸手遮掩住脸庞,似乎不让我看她。
  我记得,小彩还专门说过我,当时,二哥上茅室,雪妹子煮猪潲去了,小彩小声地说,哎,你怎么经常像蠢宝样地看着我?话语中有点责怪。
  我勾下脑壳,脸上像发火烧,没有回答。我并不是没有话说,其实,我很想对她说,我看看你又有什么过错吗?我而且是从美学角度来研究你的,别无他意。
  我没有反驳她,我明白一旦反驳,以后就不好继续看她了。我也没有说在研究她的眼睛和牙齿,我担心说出来会引起她的讪笑。如果她透露给二哥和雪妹子,那么,我会无地自容。
  小彩虽然说过我一次,而我仍然屡教不改。
  你想想看,像我这样研究过的女子,却从来没有在我的梦中出现,难道不叫人感到奇怪和懊丧吗?不是匪夷所思吗?
  2001年5月1号,我们兄弟在邵阳见到了小彩。
  我们走进小彩家里,她先喊二哥,再喊我们。她眼睛仍然眯眯的,带着微笑,牙齿仍然像米粒般洁白整齐,几十年过去了,一点变化也没有。不明白为什么,我却没有小时候那种微妙的感觉,看她一眼就不再看,好像我研究的课题于几十年前就完成了。
  我们得知,小彩的母亲早已去世,老人竟然是患癌症死的。我们看到了她的老父,老人92岁,坐在屋角落,像一堆丢弃的破旧的布匹,满面淡漠地看着我们。小彩走到他跟前,大声说,爷老倌,你还记得他们不?然后,向他介绍。老人家好像记起来了,哦哦地点头。
  对于眼前的这个老人,我虽然宽恕了他——在那个年月,他的行为没有什么过错,他不是一个思想家,也不是勇猛的斗士,他和我们一样是可怜而卑微的人,要小心翼翼地让家人平安——却又替二哥在暗暗地抨击他,就是这个老特务,拆开了小彩和二哥,不然的话,他就成了二哥的岳父,不然的话,就不是老气横秋的王一鸣坐在这里了,不然的话,我就要喊小彩嫂嫂了,不然的话,我们就不会坐在这个叫邵阳城的某间房子里了。
  坐在客厅,小彩忙来忙去的,端上西瓜和雪梨,和我的兄弟们说话,王一鸣则老气横秋地坐在沙发上。
  我没有说话,有点心不在焉,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茶。后来,我的内心才渐渐安静,我重新盯着小彩,极力想寻找往日那种美妙的感觉,企图让它慢慢地恢复,而它们像故意跟我作对似的,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竟然再不出现,好像我不是一个美学家,不值得它们光临了,所以,它们早已消失在某年某月某日了,而我呢,却似乎才感觉到。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我失去了往日的那种感觉,眼光?还是生活?抑或是这漫长的时光?   此时,我有点惆怅,却并不痛苦。
  小彩。
  2
  二哥曾经于1995年去过小彩家里。
  那时,小彩还没有买新房子,他好不容易找到小彩的家,那是远离市区的农药厂,高高耸立的黑色烟囱冒出浓黑的烟雾,在天空上嚣张而凶恶,夕阳的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气味,二哥感觉到那种气味毫不讲理地冲进鼻子和喉咙,然后,在肺部像硝烟般弥漫。四周响起不断的咳嗽声,咳嗽声长短不一,声调不一,或沉闷,或清脆,或悠长,或短暂,在农药味十足的空气中横冲直闯,将天上的晚霞弄得狼狈不堪。咳嗽声好像是这家工厂的特产。家属区离厂区不远,浓烈的农药味依然肆无岂惮地从窗口闯进来,尽管门窗关闭得死死的。
  那天,小彩夫妇都在,当二哥敲开门时,他俩不由微微一惊。
  二哥高兴地说,哎呀,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屋里非常简陋,陈旧不堪,二哥暗暗感到惊讶。他很不习惯充满农药味的空气,不时地咳嗽,坐立不安,老是说,哎呀,这样的地方怎么住人呢?很污染的嘞。
  王一鸣淡淡地说,我们还不是住着吗?
  小彩也说,我们习惯了。
  二哥想,老同学多年不见了,我还是千方百计才找到他们的,以为小彩夫夫妇会对他热情有加,像同学时那样的亲切。
  他想错了。
  王一鸣的态度漠然,淡淡地说,哦,你来了?
  小彩则更为奇怪,跟二哥打个招呼,似乎在刻意地躲避什么,神色慌乱,连二哥也不正眼看一下,不是躲在厨房,就是在卫生间洗衣服,哗哗的流水声响出来——这是否是她内心的倾诉?
  其实,二哥并没有其它的意思,他是趁出差的机会,顺便来看看老同学的,想和多年没见面的老同学聊聊天。而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以往那种同学间无所顾忌的畅谈没有了,那种敞怀大笑也没有了,所以,二哥很不习惯。
  即使吃饭时,小彩也不跟二哥说话 ,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女人。她是不是为以前的决定感到愧疚?是不是觉得她当时的决定是错误的?是不是怨恨她父亲固执的主张?或是当着王一鸣,她只能如此表现呢?所以,她不能对二哥显得亲切,故意冷淡,或是装出一种拘谨呢?
  二哥特意带来两瓶五粮液,想与王一鸣痛快地喝几杯,王一鸣却没有这个兴致,第一杯酒也不与二哥碰,举起酒杯,淡淡地说,喝吧。喝完一杯,就不喝了。在别人看来,他似乎不能喝酒,而二哥是了解他的,他虽然不能够狂饮,也是能够喝几杯的。
  王一鸣放下酒杯,说,要喝你喝吧。
  二哥十分恼火,又不便发作,喝酒需要兴致,需要气氛,需要情绪饱满,而眼下还怎么喝得下去?二哥不清楚王一鸣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二哥也不喝了,端起饭碗,闷头闷脑地吃。
  那餐饭没有笑语,也没有见面的兴奋和激动,像灰蒙蒙的天气,没有雷声,充满潮湿,路边的杂草垂头丧气。
  其实,当年二哥和王一鸣是极好的同学,两人有着共同的爱好——写诗。除了读书,就是发疯写诗,立志将来做一个伟大的诗人,在中国文学史或世界文学史上浓笔重彩地留下一笔。为了远离教室的喧哗,两人利用中午时间,来到学校的一间小杂屋写诗。杂屋安静,没有人吵闹,里面堆放着扁担箢箕之类,还有几张破旧的课桌,这给他俩提供了良好的写作条件。他俩面红耳赤或心平气和地斟酌诗句,或是让一个人迅速地记下来,或是轮流大声地朗诵。
  他俩情投意合,像未来的伟大诗人坐在寒室,神思却在深邃的天空高高飞翔。破烂的窗子,一线光亮照在两张消瘦白净而年轻的脸上,四只眼睛里面燃烧着诗人激情的火花。每一回,他俩依依不舍地从杂屋出来,总是深情地看一眼它,似乎信心百倍地以为,将来这里肯定是人们络绎不绝前来参观的纪念地——两个伟大的诗人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
  据我的保守估计,他俩写出的诗稿至少有五麻袋,用的稿纸有作业本,烟盒,办公纸,也有正规的四方格子纸。尽管他俩源源不断地将呕心沥血的诗稿投入信箱,令人遗憾的是,没有一首诗发表。他俩毫不气馁的情绪感动过我,使我也为他俩抱不平,恶毒地咒骂过那些马虎了事或有眼不识泰山的编辑,让两个伟大的诗人从眼皮下溜走了,或者说,他们扼杀了很可能成为大诗人的幼苗。
  那些以麻袋计算的诗稿,后来成为老鼠温暖的窝窠,老鼠在那个富有诗意的地方,倒是写出了一行行生命的诗歌。现在,漫长的岁月早已埋葬诗人的激情,也早已埋葬他俩的理想。
  虽说二哥最终也没有成为诗人,而他身上仍然残存着诗人的气质,热情,敏感,多愁善感,温情而有点浪漫。王一鸣身上,已经看不出一丝诗意。其诗意似乎被呛人的农药味一点点地侵蚀了。他变得沉默寡言,似乎任何事物也激发不出热情了。当然,他肯定不是那种看透世事的人,更不是那种超脱的人,他根本还没有修炼到那种境界。他只是一种麻木,或者说,对生活的一种冷漠。
  他和二哥的区别在于,后来他到农药厂当工人,就再没有其他想法了,比如,读书或写作,以此来改变命运。他把自己看成一颗小小的永不生锈的螺丝钉,完全铆在源源不断制造农药的车间。其实,他是属于那种完全能够改变命运的人,身上的潜质并没有发挥出来,眼睁睁地让许多公平的机会白白丧失,所以,像沉默的煤田,永远被埋藏在地底下,那种激情之火,已被残酷的生活一点一点地扑灭了。
  二哥却抓住了一个读书的机会,书籍培养了他丰富的情感,让诗意得以继续在他的胸膛存在,然后,阴差阳错地在工商局捞了个一官半职。平心而论,二哥那次来看他们是非常真诚的,没有半点炫耀,更没有一种俯视感。其实,又有什么炫耀的呢?如果炫耀,只能说明二哥的可笑和浅薄,当然,他还没有浅薄到这种可怜的地步。
  我想,这可能也不能责怪王一鸣夫妇,生活中这类可笑浅薄的人比比皆是。有些人一旦改变地位,可以把同学朋友以至亲戚抛弃,可以装腔作势,或者干脆装着不认识,浑身散发出浓厚的机关特有的味道,那种小人得志的浅薄,实在令人发笑。
  那天,二哥很想听小彩说说话,她似乎没有兴趣,情绪也不高,闭着嘴,她的话语,似乎在多年前的渔鼓庙就对二哥说完了,如果把那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排列起来,不知绕地球转多少个圈子。   空气中弥漫的刺鼻的药味,加上小彩夫妇冷漠的态度,二哥准备走人,看来,他无法容忍这种冷淡的气氛,当然,嘴上还是说得很委婉,说他还有事,必须要走。小彩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不说留,也不说不留,或者她不便于表态,一定是把表态的权利交给了王一鸣。
  看来事实的确是这样的,这时,王一鸣闷声闷气地说,走什么?睡一晚吧。
  二哥想,也许再坐一阵子,这种沉闷的气氛可能就会好起来的,他很想与他们夫妇叙叙旧,而这个话题却一直没有展开。
  我想,这不能怪二哥。
  三个人坐在客厅,二哥尽量说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逸闻,企图努力打破这种坚硬的沉闷,他还是想错了,小彩夫妇并不接腔,也不觉得他的所说的有什么值得好笑。夫妇一眨不眨地看着电视,好像庸俗无聊的电视剧更能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小彩甚至也没有(或许是不敢吧)给二哥添茶水,坐在王一鸣身边,一只手撑着脸,好像在做一种遮掩。还是王一鸣给二哥添的茶水,当然,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电视机。
  二哥只好闷闷地抽烟,他不想看那些无聊的电视剧,也不敢看多年没有见面的小彩夫妇。他将目光望着窗外漆黑的天空,若有所思。他很想关掉电视机,让讨厌的噪声回到它该去的地方。像现在这样沉默寡言,无疑有一种被人强奸的痛苦。而他能够关吗?何况,小彩夫妇看得那样津津有味?
  那次,他没有看到小彩的老父,很可能那时还没有跟他们住一起,两个崽女倒是看见了,却像他们父母一样没有热情,脸上过早地充满了冷漠。还是二哥叫他们,他们才淡淡地应一声。
  时间还不到九点,王一鸣忽然对二哥说,睡吧。他也不征求二哥的意见,就把二哥带到另一栋房子——那是王一鸣同事的房子,房主到深圳看女儿去了。
  二哥走进空寂的房子,心里突然涌起巨大的伤感和痛苦,眼睛潮湿。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不远千里来看他们,却遭遇到如此冷落的待遇,如果不是为了给他们面子,他完全能够一走了之。
  二哥当然注意到了,不论是小彩,还是王一鸣,似乎对他有一种回避和提防。他们究竟要回避他什么呢?要提防他什么呢?
  二哥百思不解。
  他并不是一个图谋不轨的侵入者,更不是要在老同学面前炫耀什么,他只是顺便来看看老同学,寻找过去同学间的温馨,以及回忆写诗的幼稚和疯狂。仅此而已。难道是生活将他夫妇的情感磨砺得粗糙不堪了吗?
  二哥孤独地坐在床铺上,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大早,他没有跟小彩夫妇打招呼,就悄悄地离开了。他站在地坪里,远远地看小彩家里一眼,感慨万千,然后,默默地走掉了,离开这个充满农药气味的地方,离开冷淡的小彩夫妇。出于礼貌,他留下一张纸条,写道:老同学,我走了,谢谢。
  
  情妹屋前一口塘,塘中一对好鸳鸯,
  飞来飞去不同伴,浮来浮去不成双,
  前世烧了断路香。
  ——情歌
  小 雪
  1
  2001年4月30号傍晚,我们兄弟到达很久没去过的邵阳城。
  在我们小时候,以为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它漫天灰尘,街道上杂乱无章,河水是棕黑色的,牛马司煤矿离它仅仅四十多里,而在小时候,我以为它天远地远。尤其看着乘车去邵阳的人们,我是多么的羡慕,认为他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还会不断地念道,他们进城去了,他们进城去了。后来,我也终于荣幸地进城了,第一次看到城市有那么多人,那么多商店,那么多餐馆。我觉得自己置身于这个城市,显得多么渺小。
  是的,实在太渺小了。
  晚上,我们哪里也没有去,第二天上午才去小彩家。小彩位于闹市区的新家,是一栋商品楼,住五楼。卧室那边的楼下,是一条环河绿化带,树木大约还只有一米高,浑浊的河水瘦瘦地有气无力地流过。客厅这边的楼下,是零乱不堪的旧房子,房顶上丢着许多废物,破鞋子,红绿色的塑料袋,破烂的雨伞。大约三十米远,竟然有一座庵堂,连绵不绝的香烟袅袅地飘浮空中,散发出淡香的气味。伴随而来的还有不紧不慢的木鱼声,以及含糊不清的念经声。这些声音好像是时间的跳动,提醒着漫不经心生活的人们,它在嘈杂的闹市区,显得宁静而淡远。
  关于是否去看小彩,我们兄弟有过争论,二哥虽然上次受到了冷遇,却还是倾向于去看小彩的,毕竟和小彩夫妇是老同学,况且,小彩夫妇后来也到他家住过三天,所以,他不计前嫌。我是站在二哥一边的,我主要是想看看小彩,几十年一晃而过,我们却没有见过面了,这次是个很好的机会。
  投反对票的是大哥和两个弟弟,他们与小彩夫妇几乎没有交道,他们说,去不去都无所谓,何况二哥上次看他们时,他们竟是那样的冷淡。我和二哥却坚持去看看,反正也是顺路。二哥说,他们的态度如果冷淡,我们坐一下就走,我也是看在老同学的情意上,总是念着这份情感。说罢,他拿手机给小彩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恰巧是小彩,她高兴地说,真是难得,欢迎你们来。
  一到小彩家,我很想对小彩说,这么多年来,你一次也没有闯入我的梦中。我当然没有说,如果要说这个话,也只能由二哥来说,而且,还不能当着别人的面。当然,我可以责怪她,听说你到长沙某所大学进修一年,为什么不跟我联系呢?
  这句话我憋了很久,喝酒时,我当着王一鸣的面问她。
  小彩从厨房端菜上来,听我一问,她微微一笑,眯着眼睛说,我怕麻烦你。
  王一鸣叫我们喝酒时,小彩还在厨房忙碌。小彩的崽女呆在里屋关上门不出来,还是小彩推开他们的门说我们来了,她那双崽女也只站在门口露露脸,又把门关上,我甚至连他们的脸也没有看清楚。不管小彩多么忙碌,也不见她的崽女帮忙,到吃饭时,他们才面无表情地出来。小彩的老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小彩给他端去饭菜,让他慢慢地吃着。
  我们兄弟一再说明,要等到小彩一起吃,王一鸣竟然不耐烦地举起杯子,说,不用等,不用等,我们喝吧。说罢,带头一饮而尽。
  厨房就在餐厅旁边,王一鸣的话小彩肯定听到了。我和二哥对视一眼,二哥还别有意味地眨了眨眼睛。我不知小彩心里是什么滋味,可以猜测,她肯定是不好受的。我们等她来吃,是对她的敬重,也是礼貌,王一鸣却粗暴地将这种礼貌破坏了。所以,我有预感,这餐饭肯定吃得不是很痛快的。这时,我有点责怪二哥,你既然晓得王一鸣是这样的人,你为何还要来呢?当然,我还是说服了自己,我们是来看小彩的,不是来看王一鸣的。   小彩对我们的到来感到很高兴,说,我一上午都在买菜,也不晓得你们喜欢吃些什么。
  说得我们都很感动。
  王一鸣的态度不冷不热,说话也是有一句没一句,说是性格古怪也罢,说是阴阳怪气也没有冤枉他。只有小彩,是真正从心底高兴我们来的,她没有装腔作势的热情,只是微微笑着,轻轻地说着话,我们从她的言语中能够看出来,她是真正欢迎我们的。她炒了大大小小十个碗,很精致,盛菜的碗碟也很讲究。计有:红辣椒炒腊肉,豆豉蒸鲫鱼,水豆腐炖泥鳅,黄焖鳝鱼,油淋青辣,干豆棵,皮蛋煮苋菜,蕹菜。她也许想弄得档次高点,还得意指着其中的两个碗说,我还买了酱板鸭和烧鸡。
  王一鸣的眉头皱着,不耐烦地说,别说了,人家没有吃过吗?
  小彩赶紧闭上嘴,不说话了。
  我发现小彩几乎说不得话,一开口,王一鸣就要粗暴地打断,好像小彩不应当说话。
  小彩没有跟他争吵,只要他说话了,她赶紧闭上嘴巴。我觉得很憋气,为小彩感到不满。后来,我不顾情面地说王一鸣,你也太霸道了吧,人家都说不得话,好像世界上只有你是正确的。
  王一鸣惊诧地望着我,对我所说的这番话,他显然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嘴唇动了动,没有回击我。
  总之,我很激动,酒也喝得不正常了,二哥清楚我的性格,断定我又要放炮了,他放肆眨眼睛,又伸脚踢我,然后,故意说些令人发笑的段子,以调解那种紧张的气氛。
  他喝口酒,说,我说个段子给你们听,说是两只壁虎爬在墙壁上,一公一母,这时,母的对公的悄悄地说了一句话,谁知刚说完,两只壁虎突然掉下来了。我要问的是,母壁虎说了一句什么话?
  兄弟们都在猜测,有的说,母壁虎是不是说我们上床吧?
  二哥摇晃着头,说,不是的,这个段子没有那么黄。
  有的又说,是不是说你爱我吗?
  二哥说,也不是,说你爱我,也不至于都掉下来。
  只有王一鸣没有猜,不屑一顾的样子,眉头皱起,好像对这类段子感到很厌恶。
  我也没有猜,我早已没有了情绪,我在为小彩抱不平,这个家多年来都是她在维持着的,王一鸣凭什么对她这样无礼?小彩又为什么这样忍气吞声?
  二哥见大家猜测不出,仰起头大笑,说,你们猜不出来吧?其实很简单,那只母壁虎说,亲爱的,你抱抱我好吗?
  我们听罢,哄然大笑,小彩眯着眼睛也笑,细细地说,蛮有味道嘞。
  这时,王一鸣把筷子重重一放,老气横秋地说,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味道?来,喝酒。
  其实,王一鸣喝酒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我们兄弟都是属于酒精(久经)考验的人,他喝不得,又要装腔作势地把杯子举了又举。
  我很恼怒,又不便发作,举起杯子对王一鸣说,我们今天都很高兴,多年来也很难见面,我看是这样子吧,我喝十杯,你喝一杯,怎么样?
  王一鸣急忙说,我不行,我脑壳已经晕了。
  那天,我不给他面子了,我不像二哥那样承受着委屈,当然,也是想替小彩报复他,替小彩出口鸟气,我说,那你就不要喝了,我敬你和小彩姐十杯。
  小彩担忧地说,你喝不得就不要喝。
  王一鸣想阻拦我,我从他手中将酒瓶子抢过来,倒一杯,对着小彩说我敬你俩,然后,一饮而尽。又倒一杯,又对小彩说一句,我一连喝了十杯。
  我没有对王一鸣说一句话,都是对小彩说的,我根本看不起王一鸣,我敬的是小彩。小彩说她不喝酒的,我说你不要喝,我喝。我说你不要喝,我喝。
  喝罢,我突然将酒瓶子往地上一摔,凶狠地大骂一句,大家顿时呆住了,惊讶地看着我。我呼呼地出着粗气,心里堵得慌,我想极力地忍耐着,终究又没有忍耐住,伏在桌上哇哇大哭。
  我的兄弟们围拢来,抱歉地对小彩夫妇说,他喝多了,他喝多了就哭,你们不要见怪。
  二哥又补充说,我老弟其实很高兴,他很难这么高兴的。
  王一鸣板着黑脸,坐着不动,半天不说话,让别人忙碌。
  小彩急了,说,何得了?喝得这么猛。她端来一杯浓茶准备喂我。
  二哥接过茶杯,说,我来喂他吧。
  然后,小彩转来转去的,忽然哦一声,说,对了。从卫生间拿来痰盂,摆在我的脚下说,你要吐,就吐在痰盂里。还拿来崭新的毛巾,准备随时给我擦。
  我晓得我在大哭,我也明白,我哭得不是地方也不是时候,只是我忍耐不住了,我是为小彩而哭,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冲动。俗话说,酒醉心里明。所以,我虽然喝过了量,头脑却十分的清醒,我仍然在思考小彩这个女人。小彩还是那样细腻,那样忍辱负重,那样默默地担负起这个家。岁月过去这么久,生活的甜酸苦辣尝过这么多,还摊上这么一个没有修养没有能力,也不能理解她欣赏她的男人,她仍然脾气不改,支撑着这个家。她这辈子,唯一对别人发泄过心中的不满,大概就是对二哥说过的那句话吧——当时,我不是看他出身好,我会嫁给他?
  小彩唯一说出的这句不满的话,不知在肚里储存了多少年。她不像别的女人,诉说的欲望非常强烈,喋喋不休地诉说着对生活的不满,怨声载道,哭哭啼啼。而小彩,只有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这么多年了,也只有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其实,一个女人只要说出这么一句就足够了,它已经阐明了生活的全部。
  庵堂的木鱼声和念经声,仍然隐约地传来,是那样的漫不经心,若有若无,像空气轻轻飘荡,似乎对我的大醉大哭和大叫,构成一种巨大的讽刺。
  2
  尽管小彩的生活不尽如人意,我还是看得出来,她仍然对生活充满信心,精致而细腻地感受着生活。我们吃饭时,她说起街上的见闻,那些见闻在我们看来司空见惯,甚至不屑一谈,而在她说来,居然是那么的有滋有味。
  她端着碗筷,细眯眼睛,轻言细语地说,我今天买菜时,看见一家商场在搞促销活动,到处飘荡着彩色气球,挂着许多小彩旗。她说,那些彩色气球真好看,在空中轻轻地飘荡,我就想起小时候哪有气球耍呢?见也没有见过嘞,最多放放风筝而已。今天的天气又好,蓝天白云,彩色气球像是从天上飘下来似的,在空中飘啊飘啊,我没有感觉到人山人海,也没有感觉到世界的嘈杂,更没有感觉到灰尘满天。就像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提着篮子,静静地站在观赏。那些彩色气球,是为我一个人飘舞的。真的,我当时把一切都忘记了,起码看了半个小时,就那样呆呆地望着,好像重新回到了童年,在跟伙伴们玩耍,我们欣喜地抬着头,仰望天上来回飘荡的风筝。看着那些彩色气球,我流泪了,甚至忘记了买菜,哦,要不是买菜,我肯定会看一上午的。   这哪里像个五十二岁的女人所说的话呢?她的话语里,流露出的幼稚和天真,以及渴望和向往,差不多全是细把戏的感觉,我却没有觉得她娇情。当然,如果从另一个女人嘴里说出来,我肯定会嘲笑的,兄弟们也会嘲笑的。而从小彩嘴里说出来,我们不禁肃然起敬,被她的诉说微微地感动。
  在今天,我们哪里还会从一个年届五十的女人嘴里,听到这么纯真可爱的话呢?我不晓得在你们周围是否还有这样的女人,至少在我的周围是听不到了。像这般年龄的女人,生活的诗意早已荡然无存,对于生活的精致和细腻的感受,早已被漫长的日子磨损得粗糙不堪,或者说,早已一干二净了,变得冷漠或麻木。
  她说得不急不忙,音量不小不大,像小溪淙淙,也像晨风习习,是那样的娓娓动听。你不觉得她是在诉说街上的观感,以为她站在教室,在给学生们抑扬顿挫地念着一篇优美的散文。
  我想,她一定是个出色的老师。
  她的牙齿还是那样洁白,像米粒般整齐。我在前面说过,我已经找不到研究她笑容和牙齿的特别的感觉了,我已经不是研究她笑容和牙齿的学者了,而我又有意外而惊人的发现,小彩具有一种从容不迫的生活态度,以及对生活始终保持新鲜而敏感的感受,这难道不是极为难得的吗?多年来,她没有被艰难的生活磨平细腻而敏感的心灵,没有像石头般冷漠而麻木,像压在石头下面弱小的鲜苔,不管生存的空间多么狭窄,仍然绿色和新鲜,显示出勃勃生机。
  所以,我想,二哥上次去她那个农药厂的家时,她那种拘束的表现,一定不是她的常态,肯定是见二哥独自去,王一鸣有了不快的情绪,而这种情绪很快左右了她,逼迫她不得不如此。今天则不同,是我们兄弟一起去的,王一鸣不便流露那种阴暗的心理了,甚至可以暂时放松内心的警惕,或者说,要在我们面前装出友好的态度,尽管这种友好的态度真是够呛,而对于他来说,大约是很不容易的了。
  我真不明白王一鸣的心理,都是五十来岁的人了,况且,二哥跟小彩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要说发生过什么,也只是少年时的一种好感而已,并不存在明显的爱意,即使说有爱意,也是朦胧的爱意而已,这在一个人的感情史上,又算得了什么呢?
  据我分析,王一鸣要吃醋,或者说要嫉妒的,大概就是这种东西了。他永远在提防小彩与二哥这种朦胧的爱意萌发,甚至害怕这种潜伏多年的朦胧爱意,很有可能在往后的生活中的不经意间,遭遇到燃烧的导火线,突然像沉默的火山扑天盖地爆发。如果到那时,他只有暗暗叫苦的份了,无可奈何地望着冲天大火,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想,这大概就是他内心深处的郁结。所以,他把自己弄得很苦,同时,也把大家也搞得很苦。
  凭着小彩的聪明和敏感,她一定明白我是在借酒发疯,我在替二哥和她发泄,当然,他俩不便在这个特殊的场合中流露什么,甚至,连一个正常的眼神也不敢交流,唯恐被王一鸣发觉。王一鸣的眼睛像鹰鹫般,尖锐而明亮。
  惟有我才能替代他们。
  在表面上,谁也看不出小彩内心的激动,她依然是那么的稳重和沉静。
  我的依据是,从上次她夫妇去二哥家时,我就猜测,她多么想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和二哥单独痛快地聊聊,将多年积压在心中的块垒一吐为快,而王一鸣在场,他们哪有畅谈的机会呢?
  二哥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也试图创造一个便于他俩谈话的机会,而这是不可能的,王一鸣像警犬紧紧地跟随,时时地提防,简直寸步不移,生怕一不小心,就给了小彩和二哥机会。他即使是上厕所,也是飞快地出来了。二哥无奈地放弃这个念头,所以,在那几天里,仅仅允许小彩说了那么一句心里话。
  生活有时就是这样的残酷,这样的容不得人,它不会给你一个机会,容不得你想与痛快交谈的人泡杯茶,面对面静静地坐下,默默地对视着,或是酣畅淋漓地说着心里话。
  我的醉酒,我的大哭,终于打破了那种沉闷,也草草地结束了那餐饭。王一鸣坐在餐桌边没有动,阴沉的目光怔怔地看着我,看着忙碌的小彩,还有我的兄弟们,显然有一种无可奈何。我很不喜欢他这种阴沉的眼神。
  我呕吐之后,望着王一鸣,装聋卖傻地说,喂,你看着我做什么?你看着我做什么?你看着我做什么?
  王一鸣很尴尬,嘴巴动了动,大概想说话,又没有说出来。
  我心里非常痛快,我狠狠地替小彩和二哥发泄了,你王一鸣又奈何我吗?我不是小彩,也不是二哥,我就是我,你奈何我吗?
  小彩将痰盂拿到卫生间冲洗去了,然后,又端来放在我的脚边。大哥和两个弟弟不了解我复杂的心理,他们站的站,坐的坐,抽着烟,皱着眉头,都在埋怨我,你真是的,酒又喝不得,又霸蛮喝,这是在人家屋里嘞,你以为是你屋里吗?
  我血红的眼睛扫视他们,一只手不断地摇晃,结结巴巴地说,你们的,不理解我……理解我的,只有……二哥他的。手颤抖地朝二哥指去。
  二哥生怕我说出什么话来——尤其是王一鸣在场——弯下腰,拍着我的背,安慰说,二哥理解你,兄弟们也理解你,兄弟们都不理解了,谁还能理解呢?
  小彩也劝道,你莫讲蠢话了,兄弟们当然能理解你,来,喝口茶,我放了好多茶叶,醒酒嘞。
  她把茶递到我嘴边,小心地喂我,我就势抓住她端茶杯的手,抓住本来应该成为我二嫂的手,我感觉得到,她的手抖动得非常厉害,以至于茶水也泼了出来。所以,我明白我的猜测是正确的,她的内心也是十分激动的——为见到二哥,为我替代她发泄,为我替她暂时打破了这种沉闷。
  突然,我又莫明其妙地大哭起来。
  小彩没有怪怨我,一只手轻轻地抚摸我的背,说,快莫哭了,你看你醉的。
  唉,我多么想对她说,我其实没醉呀小彩,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这样伤感呀小彩,我还多么想替代二哥问问你,你还记得我们坐在你家里的灶火边说话吗?你还记得我们在雷公山上活泼乱跳地摘映山红吗?你还记得我们在山上精神焕发地朗诵诗歌吗?你还记得我们在河边指点江山般地散步吗?你还记得我们快快乐乐地上学去吗?
  你还记得吗小彩小彩小彩小彩小彩小彩。
  我还记得呢二哥二哥二哥二哥二哥二哥。
  责任编辑 曹庆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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