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乌镇，一切都没有逃出想象
　　水面处处在，进入和离开，都必须借助摆渡船。即便宿在镇里，也要跨过一座座桥，桥下流水曲折，一直汇入京杭大运河，生活在水边的人们，江南种种温柔景致已是惯看，但头回来到这里的外地人，完全不能抵挡水乡风光释放出的致幻剂，常常瞬间迷醉，觉得秋月春风，没有哪个别处，会比此间更好。
　　沿西市河慢慢走完临河近三公里的青石板路，突然想起鲁迅虚构出来的“未庄”，那弥散于整个村庄的关于故土民风固执的传承和某种程度上的隔绝，由此也很想见见乌镇从前的模样，尽管，它还是保留了染坊，酒坊，绣庄、木工坊，但那仅仅只是为一桩生意而不是为曾经的生活而设了。
　　如今的乌镇，神奇就在于此：当地的居民们每天早上来到自家的老屋“上班”，打扫房间是为了客人，编一只竹篮子是为了客人，做一桌饭菜也是为了客人：到了晚上，他们收拾妥当，又准点“下班”，离开老屋，有时候，看见他们喝茶、聊天、晒太阳，会让我恍惚，这到底是工作还是生活的闲暇片刻？整个乌镇，仿佛是巨大的摄影棚，真正的绣娘、木匠，养蚕师傅其实早已消逝无踪，剩下的人生，真应了如戏一说。
　　在乌镇的那几天里，曾多次走到镇上唯一一家剃头铺子对面的小店坐下，然后静静看老师傅认认真真给街坊邻居剃头。窗子多半开着，河水的波光漫漶进来，又揉杂了岸边绿荫的颜色，屋子里特别清凉。他对客人很少说普通话，好像大家也都明白他的意思。乌镇没有一个小店卖香烟，但我很快就发现，嗯，剃头铺子镜台下面的抽屉里藏着各式各样的香烟，有人拽他买“利群”，他正忙着在刮布上来回蹭剃刀，围着白围兜的顾客不顾一睑肥皂沫，慢慢起身拉开抽屉，递烟，收钱——配合得真默契，我的一个朋友干脆也试了一下他的手艺，剃了一个光头，青皮锃亮，不错。他和隔壁丫丫茶馆的老板，是我认为乌镇上唯一最具真实感的两个人。那个小茶馆，只有方桌，条凳：只售三种茶：红茶，绿茶，菊花茶，十元一位，二十元一壶，再给你一只篾壳热水瓶。看上去，他们的过往和现在并无太多违和感。记不得在青石板路上来回走了多少趟，有一天，实在累得走不动了，在一家冷饮店里坐下，要了一客冰淇淋。头顶一架老式吊扇嗡嗡转着，邓丽君的歌细声细气从一台卡带录音机里飘出来，《空港》唱完了，又是《绿岛小夜曲》。我趴在窗边桌前，河上水波一绺绺向远方流去，像是旋律，又像是幻影。一艘乌篷船从眼前驶过，一个穿长衫的人立在船头，打着快板，高声言笑，仿佛对着空空的水天讲人间故事，河水一下子把他的声音拉得缧缈悠长，我也迅速地进入了有剧情的梦乡。
　　大概没有哪个小镇拥有像乌镇如此之多的剧场了吧。七个剧场，大多是新建的，有的“像珠宝”，有的朴素无华，有的在船上，有的在庭院里。这个立志向法国阿维尼翁和英国爱丁堡看齐的江南古镇，试图将戏剧精神挥洒在任何一处，包括你行经的小路、码头，凉亭。
　　最早修建的水剧场是我最喜欢的，它是一个露天剧场，舞台和观众席间隔着一道水，那意味着，在看戏的时候，河水也一同记录了台上姿态和剧情。如果运气好的话，星光和偶尔飞过的夜乌也可以成为临时布景，与其他的剧场相比，水剧场不强调精致，却有一种大气而残缺之美。舞台的背景永远是一堵颓垣，另一侧，一座真正的单拱断桥立在水中，再美的风景至此也只能回头。对面，是山坡状缓缓上升的2500个座位，能看到远处的白莲塔，偶尔，相隔不远的运河上，会传来一声货轮的汽笛声。那天黄昏，我在这里看了一出改编自《聊斋志异·王六郎》的现代傩剧（水生），说一只重情谊的水鬼和渔夫之间的故事。散场很久了，我还能听见剧中主题曲范宗沛的《水色》萦绕，仿佛见烟波里，水鬼向渔夫深深一揖：“六郎珍重。”这淡而深致的传奇，多么适合在这样宁静的水边一遍遍上演。
　　离开乌镇的前一天，想了想，还是决定去那家编号“2B乙”的小餐馆吃个临行饭。
　　照例点了酱爆螺蛳、油爆虾和清蒸白水鱼，这三道菜，每天吃都不会腻，地道乌镇风味。尤其是白水鱼，产自附近河域，极鲜美，用轻盐暴腌后再蒸几分钟，撒上葱段，淋上热油，鱼肉紧致鲜香，好吃得几乎不忍释筷。因为食材好，所以并不需要繁复的手段，原汁原味才是最佳风味。
　　在乌镇，任何一家民宿，如果提供餐饮服务的话，只允许摆放两张餐桌，如果顾客真心觉得一切都很棒，给店家好评，累积起来，这家民宿便有可能获得第三张餐桌的经营权。当然，质量下降，口碑太差，餐桌也是要收回的。这种很多旅游景点做不到的缜密严谨的管理方式，其实也是乌镇古朴风貌之下的轻奢。
　　有人冲着水乡风情来到乌镇，一二三次乐此不疲；也有人不满此地过于浓重的商业气氛失望而归。现在更多的人因为戏剧节而向往乌镇。不管怎样，一个能让人生出明晰的念头想去看看的地方，终究还是值得一去的。比如说我，想起乌镇，就会嘀咕：不知“2B乙”现在有了三张桌子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