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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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小说,能读出味道来,这样的小说自然应该属于不错的小说,如果从味道中还能品尝出其中的绵绵韵律,那恐怕就应该为上乘之作了吧?王开的这篇小说,乍读似乎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别样的新意,可是读下去,就觉得有品头,有嚼头。
  一家人围绕着一个老妈所展开的层层情感的交错,很容易让人想到自己周围人的家,自己的家,这样的家,都在这小说里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影子。进入这样的家中,感慨之余总觉得在当今这个社会,家庭的问题、老年人的问题确实是社会中不容忽视的大问题呀!
  作家不是社会家,不是开医治药方的大夫,作家只是以自己的感觉和认知,来书写自己形象的感受,来面对这个社会,他也许能提示着人们,应该怎样面对家庭的老人和妻子儿女,他们的心态怎样,社会责任感究竟有多少,这些令人感到有点絮叨的课题,不正是我们每个人应该扪心自问的问题吗?是的,喧哗之中需要我们冷静地思考一下。
  一
  文骞在河堤散步的时候,二嫂俞辉的电话打进来:“文骞,妈搬家了。”文骞莫名其妙:“搬家?”俞辉加重语气:“大嫂今天给咱妈搬家了,你不知道啊?”文骞心说你这不废话么,问:“怎么回事?”俞辉勾机关枪似的讲一遍过程。文骞听出弦外之音——俞辉不满意大嫂的做派,所以给她报信,发泄内心积怨,制造文骞与大嫂之间的鸿沟。文骞没太搭她的茬,敷衍过去。
  但文骞心里已经惊涛骇浪了,她选一张桃树下的长椅坐着,凝视苏子河,神思渺然。
  大嫂高丽娟一向飞扬跋扈,不叼着兄弟姊妹不说话,中心思想就是别人缺憾无数,反衬她一家三口和美优裕。甚至于,陆家孩子也成了她的话柄,一会儿陆泠泠虚荣,乱花钱;一会儿李奕木讷,与弟弟妹妹们不亲密,没有姐姐的榜样。高丽娟这么说的时候,引申娘家侄子侄女如何懂事,外甥考上哪所大学预备念什么专业的研究生,总之,她不放过一次贬低陆家子女的机会。而当着丈夫陆国安的面,她待陆家老小亲亲热热,逢年过节家庭聚餐,历来亲自下厨,烟熏火燎,任劳任怨,扮演着贤妻良母的角色。
  高丽娟明目张胆地耍两面派,陆家习以为常,谁也不去拆穿她。她却误解了这份包容,愈发肆无忌惮。高丽娟之所以嚣张,实际上依仗着丈夫陆国安。在赫城,陆国安的官方身份是林业公安分局长,掌管全县的森林执法,接触面宽,人脉广,且陆国安踏实稳健,口碑极佳。在家里,陆国安甘当长子重担,姐妹弟弟有什么为难,免不了操心费力。因此,高丽娟敢于凌驾众姊妹头上,摆出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
  另一方面,高丽娟自结婚那天起就惧陆国安几分,陆国安仪表堂堂,不怒自威,具有震慑气度。与之相比,高丽娟嘴尖舌快,好搬弄是非,显现在相貌上,则雷公嘴,一字眉,短脸尖下巴,唯皮肤白皙可取,又稍嫌驼背,幸好高丽娟擅长持家,淡化了如上缺点。高丽娟在丈夫面前矮一截,竭力投其所好,比如陆国安偏疼唯一的侄女陆泠泠,她就夸陆泠泠伶俐乖巧,陆国安尊重大姐文梅,她就夸大姐的女儿李奕嫁个会赚钱的老公。有时候,又绕山绕水地蛊惑,小叔子平安哪件事办得不妥,挑大姐二姐的刺,给陆国安姊妹劈生,诋毁文骞名誉的传闻,也是高丽娟亲自散布的。
  俞辉说高丽娟给妈搬家,文骞猜出其中缘故。她想,是大哥希望妈离自己近一些,方便照顾。但文骞觉着,大哥的英明决定纯属失误,他以为镇得住老婆,妈就能在身边安享晚年,可孝心归孝心,现实归现实。三天两早晨可以装,时间久了,高丽娟失去耐心,不一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何况妈肉了一辈子,拧巴了一辈子,她若认死理,累垮九头牛甭想拉回来。妈那个人,愚,年轻时生了六个儿女,除长子国安是她的心尖子,其余几个生日都记不住。五根指头伸出来不一般齐,态度自然各不相同,妈处处维护长子,骂起其他儿女来也毫不客气。但两个儿媳妇她各有侧重——忌惮高丽娟,和俞辉倒有些婆媳间的情谊。凡此种种,文骞担心高丽娟给妈穿小鞋,引起家庭不合。
  两天前,文骞去看望妈,她牙口缝没露这档子事,足见蓄意隐瞒,避免文骞横插一杠子,破坏她归大儿子养的美梦。哼,她以为从地狱一步迈向天堂,浑不知开始了第二次悲剧。文骞恨恨地想。在文骞心里,妈的第一个悲剧当属她的婚姻,回首旧事,父亲在祖父强制下娶了妈,酿成三个人的苦果:父亲几十年没给妈一个笑脸;妈诅咒父亲几十年;父亲和祖父至死无言。文骞的记忆中,三个人互相仇视的最典型事例,均与死亡有关。
  因祖母早死,祖父囿于家无女人操持,希望儿子娶媳妇顶替,便越俎代庖,硬逼着儿子与文骞妈完婚。其时,文骞父亲在县公安局工作,一表人才,识文断字,他嫌文骞妈文盲,矮墩墩,又黑又胖,试图当兵逃跑,孰料祖父防守严密,竟半路抓回来,做主辞掉公安局的工作,文骞父亲无路可走,屈从。那以后,父子俩形同陌路,确切说,是文骞父亲不理睬他的父亲,反倒文骞祖父巴结儿子,怎奈文骞父亲心里绾个大疙瘩,缄默到底。
  祖父死的时候,孝男孝女去村外报庙,文骞父亲摆上供品,突然说了一句,“你看好啊,别叫狗叼去。”文骞父亲的声音不很大,又有喇叭幽咽,即便这样,也炸雷般响彻吊孝队伍。亲戚们嘁嘁,几位姑姑尤其愤慨,认为哥哥不该与过世的人计较。一片声讨中,唯有文骞理解父亲半世辛酸,用一句刻薄的调侃终结父子情缘。
  多年后,文骞父亲病故,葬礼的最后一晚,文骞妈放声嚎啕,痛骂文骞父亲欺负她一辈子。妈临门一脚,踢懵六个儿女,高丽娟一脸厌恶地斥责婆婆,你儿子在外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你怎么不为你儿子想想呢?妈眨巴着小眼睛,团着肉墩墩的身子,一声不吭。文骞责怪妈不明事理时,妈立刻跳脚,手指文骞,骂她偏向死鬼爹,合伙和死鬼爹欺负她。文骞语塞,感情上讲,她特别怜悯父亲,觉着父亲受婚姻之害,苦闷忧郁,借酒浇愁,最终未及七十撒手西去。反观妈呢,她永远不明白这场婚姻究竟毁掉多少人,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文骞想得头疼,怪妈不辨黑白,遇大事没主意,稀里糊涂往枪口上撞。
  二
  周末,文骞买些水果去看妈。
  妈住在大哥家超市楼上的第三层住宅西屋,文骞敲半天门,没动静,只好下楼问高丽娟。   大哥家超市位于赫城主干道的十字路口,规模大,效益不错,由高丽娟经营多年,她的目空一切,也存在这方面因素。但谁都知道,超市赚的钱很大一部分靠陆国安的人脉,实际上,赫城人对高丽娟颇有微词:为五毛钱与顾客急呲白咧,年节随意涨价,看人下菜碟儿,等等。文骞厌恶高丽娟财迷心窍到不顾声誉的地步,平常不愿接近,现在,妈在人屋檐下,想躲也躲不过去。
  “嫂子,妈不在楼上吗?”
  文骞开门见山。
  “应该在吧,早晨她吃完饭就上楼了。”高丽娟站在收款台里,一边给顾客拿烟,一边说。
  “我喊半天没答应。”
  “兴许没听见,要不你再去看看。”高丽娟拎起一串钥匙给文骞。
  两人谁也没提搬家的事。
  文骞扭开门锁,妈喜眉笑眼趴在窗前看街景。
  文骞把水果放上餐桌,走进卧室:“妈,你搬家怎么不说一声?”
  妈听出文骞责备,收敛撮在脸上的笑容:“我也不知道你大嫂哪天来搬啊,我……”
  文骞拦住妈的话:“大姐也没撵你,那房子你就住着呗。”
  大姐文梅退休后,投奔沈阳的女儿李奕,赫城的老房子闲下来给父母住。父亲过世,剩妈一个人住。
  妈眨巴着小眼睛,吞吞吐吐:“你大哥让我来的。”
  “你真糊涂,大哥能天天在家照顾你吗?”
  文骞这样一说,妈竟然硬气起来:“我吃我儿子的,喝我儿子的,她敢往外轰我?”
  文骞无可奈何:“哎呀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大嫂那人你不了解吗?”
  “搬都搬来了,还掰扯这个有什么用!”
  文骞一想也是,既成事实了,再计较也没意义,叮嘱道:“妈,你有点眼神,在超市别乱说话,没事少去,免得影响人家做生意。”
  “我也不是多嘴多舌的人呐。”
  文骞知道妈不爱听,环视四周,“东西归置好了?”
  “你大嫂和你二嫂收拾的,全在柜子里,挺齐整的。就是……你三姐的东西好像少了。”
  文骞听前半句尚感欣慰,听后半句心咚地一蹦:“少了什么?你仔细翻了吗,没准压在哪里了。”
  “那些新床单被罩什么的,真丢了,你三姐回来我怎么交代呀。”妈面带沮丧。
  “妈,你别急,我再帮你翻一翻,不会丢。”文骞深知妈忘性大。
  文骞打开柜子、床,挨个包裹拆开,查验,三姐的东西踪影皆无。文骞累得一身汗,坐在地板上,一时无话。
  二嫂俞辉敲门进来。
  俞辉拎来一袋食品,对文骞说:“我怕咱妈吃饭不应时,买点零食。”俞辉世故圆滑,做事滴水不漏,这也使俞辉在陆家比高丽娟有人缘。文骞接过食品袋:“二哥呢?”“你二哥今天没休,单位这阵子事多。”俞辉换拖鞋进屋,一脸惊讶:“妈,你又捣腾东西,小心弄乱屋子大嫂说你。”文骞解释:“二嫂,我帮妈找三姐的床单被罩呢,一个蓝印花的布包。”俞辉两手捏着裤腿,往上拽了拽,顺势坐在餐椅上,沉默。文骞见二嫂的神情,心里猜到几分,等她的下文。
  “说实话文骞,大嫂给妈搬家我挺有意见,我和你二哥好歹也是儿子媳妇,临期末尾才告诉我们,我和你二哥去的时候,大嫂翻遍妈的东西,光旧物就卖了几板的。文骞,大嫂翻得挺细致,连双袜子都抖搂几次,真的。”俞辉的目光转向婆婆。文骞岂不明白二嫂的潜意,不仅无名火起,但她忍而不发:“丢就丢吧,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三姐那儿我跟她说。”俞辉把握着分寸,起身离座,帮文骞重新整理散在地上的衣物。
  妈的归属已然更改不了,文骞除了默认,别无选择。但丢失床品的事情让她如鲠在喉,对大嫂高丽娟的憎恨愈发加深。
  一天傍晚,文骞再次走上河堤。
  千百年流淌的苏子河宛若淑女般端庄娴静,桃花褪去春红,柳枝翠绿,河堤盛开的鸢尾染蓝了河水,休憩的人三五成群,怡然闲适。此情此景,令人群中的文骞黯然神伤。文骞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此后始终单翅飞翔,孤独来去。文骞非富姐土豪,但政府部门的干部身份蕴养了她的气质,美丽的容貌,敏捷的才思,足以让她在赫城倍受瞩目,这也成为她女大不嫁的焦点,对此穷极想象的,莫过于大嫂高丽娟。起初,文骞对不利她的传闻深恶痛觉,久了,付之一笑。可她的心灵深处,构筑着一道牢不可破的堤坝,防护着生命里的一座芳草园。文骞心猿意马地走着,到那栋楼下,情不自禁地望着那扇窗,一心热泪。
  夜灯璀璨时,文骞返回自家小区门口。
  三姐文蕊打来国际长途。
  文蕊三十多岁丧夫,遭遇下岗、破产买断,为生计曾与人合伙卖地毯,四年前远赴意大利打工。她在陆家兄弟姐妹中行四,性格绵软,与爱较真的文骞差异明显。姐妹俩聊一会儿,文骞提到妈搬家及床单被罩丢失的事,末了,文骞怒不可遏:“三姐,东西一定被大嫂顺手牵羊了!”“文骞,别瞎怀疑,她又不缺那东西。”三姐总不乏基督徒式的隐忍。“她既不差钱,又不差物,她是不敢违抗大哥,用祸害人的办法寻求心里平衡!她趁大哥外出给妈搬家,有她的小九九,第一,让大哥感激她的贤良;第二,无非摸清妈的存款。文骞,别往犄角里钻。”“她鬼头蛤蟆眼的,我能不多想吗?她为什么回避我,张罗半道儿才喊二哥?”文蕊静一会儿:“文骞,既然东西没了,就到此为止吧,咱没证据,就算证据在手又怎样,一家人一锅搅马勺,还能不过吗?”文骞说:“我只能跟你说,换任何一个人我都觉掉价。”
  文骞和三姐发通牢骚,心情舒爽不少。但她没想到,妈自己捅了娄子。
  一天下班,文骞背着包刚走到单位雨搭下,超市服务员小杰迎面走来。论辈分,小杰的爷爷和文骞父亲是姑舅兄弟,小杰爹年轻时摔断腿,家里生活困难,小杰中学辍学,陆国安考虑表弟家的状况,安置她到超市上班。“小姑,小姑。”小杰老远招呼文骞。文骞一愣:“小杰,有事吗?”“我大娘叫你去一趟。”“你大娘找我?”小杰使劲儿点头。“什么事?”小杰支吾:“我说不清,你去就知道了。”   约莫十五分钟后,大嫂高丽娟冰冻的脸映入文骞的眼帘。接下来,高丽娟恼羞成怒:“妈问我见着一个蓝印花包没有,里面的东西是老三寄存的。文骞,妈这不怀疑我吗,我好心给她搬家,倒搬出罪过了!”文骞心里异常憋闷,妈若长点脑子,何至于此,你跟她生气犯不着。“文骞,我缺几条床单被罩吗?”高丽娟不依不饶。“嫂子,谁都不少那点东西,别为点身外物伤一家人和气最好。”文骞软中带硬。高丽娟深谙文骞性格,拉回话来:“文骞,妈节俭一辈子,我知道她丢东西心疼,我不会计较的。”文骞意味深长地笑了,心里的那片阴影,仿若水墨滴落宣纸,悄然洇开。
  三
  妈和大嫂有隙的信息源源地灌进文骞的耳朵,这使她预感到,陆家即将风起云涌,姊妹间积压多年的摩擦会逐渐升级为尖锐矛盾。为遏制可怕现象发生,文骞一次次往妈的住处跑,左叮咛右嘱咐:“妈,你闲得无聊可以逛街溜达,或者和楼下老太玩扑克,千万别去掏垃圾箱,到处捡破烂,以免人误以为儿子媳妇虐待你。妈,你在超市吃饭稍微快点,别让人等你半天捡不下桌子。妈,人家买东西你别老多嘴,钱在人家兜里,爱花多少花多少,爱买什么买什么,你别说人败家行不行……”文骞磨破嘴皮子,妈要么急眼,要么我行我素,文骞几近崩溃。
  “妈怎么这么不可理喻呀!”文骞按捺不住焦躁,和沈阳的大姐哀叹。
  “她这辈子听进去谁的话?文骞,咱姐四个就你在她身边,你多受累吧。实在不行,我把她接来。”
  “那是最后一招,而且,接之前也要把话跟高丽娟讲清楚,防着她得便宜卖乖。”
  “我估计,不用太长时间,她就会设法甩掉妈。”
  “可妈一心跟着她大儿子过,你说她傻不傻呀。”
  没多久,高丽娟果然行动了。
  一个周末,文骞往包里塞了本书去陪妈,到超市路口,发现高丽娟站在红绿灯下的公交车停靠站,她一愣,旋即猜到什么,若无其事地站在超市门外。高丽娟回到超市,笑着说:“咱妈念叨回老家,我合计老家的亲戚农忙,给人添乱,送她去二姐家了。”文骞明知她的真实目的,但去二姐家终究可靠,便也赞同:“行,反正二姐退休没事,她家又有菜园又养着鸡鸭鹅狗,妈有营生干。”高丽娟附和:“可不是么,咱妈勤快,你让她享清福她浑身难受。文骞,一会儿咱俩上楼,赶紧扔掉她那些破烂,再堆下去,房子没法住了。”
  “嫂子,这事儿妈有错,谁家乐意破烂儿成山。”文骞真心地说句公道话。
  “劝也没用啊,超市的酒放楼上还放不下呢,妈又弄一屋子破烂儿占地方。”
  “嫂子,妈旧社会穷过来的人,你将就她点儿。”
  “哎呀,咱老了,兴许不如妈呢。”
  妈在二女儿文枝家忙得不亦乐乎,侍弄菜园,喂小牲小口,一天到晚脚不沾地。可也令文枝苦恼:邻居周嫂家的一只母鸡总跑文枝家鸡窝下蛋,每次妈就守在鸡窝旁,等那母鸡一大声咯嗒,妈马上摇着小棍子轰走,攥着热乎乎的鸡蛋溜之乎也。周嫂几次问及,妈眨巴着小眼睛,理直气壮地指着空鸡窝给人看。周嫂哭笑不得,和文枝讲。文枝尴尬,捡几只鸡蛋还周嫂。周嫂大方,“嗨,老小孩,老小孩,文枝,鸡蛋留给大婶吃吧。”妈喜欢串门子,左邻右舍一坐半天,抖搂自家的芝麻谷子。妈还爱打瞌睡,坐着坐着睡着了,人家叫她躺下睡,她睁开眼,一个没睡十个没睡。倘若晚上更糟糕,九十点钟还在人家看电视,看又不正经看,前仰后合地犯困,喊醒没几分钟,依然如故。文枝性子急,又是面皮薄的人,妈不懂深浅,她如何消受,碰巧赫城的婆婆患病,点名要她去护理,于是给大弟捎信,择日接妈打道回府。
  高丽娟对婆婆归来的反应最不可思议,态度格外柔和,询问婆婆在二姐家的情况。妈本来一腔子怨,儿媳妇一刺痛那根敏感的神经,干脆竹筒倒豆子,控诉文枝的刻薄。高丽娟一味诱导:“妈,你儿子好还是你姑娘好?”妈掷地有声:“我大儿子好,我在大儿子家仗义。”超市的顾客们便赞扬陆国安是孝子,高丽娟美滋滋的,满面春风地擦拭货物,嘴巴跟炒豆似的:“老太太就和她大儿子亲,我们家呀,多亏国安撑着。”顾客说:“儿子孝顺,你做媳妇的也不错呀,跟老太太亲娘俩似的。”妈眉眼嬉笑,扭动着椅子上的肥胖身子:“嗯,媳妇比姑娘对我好,我养了几个白眼狼。不过,我有我大儿子,也不指望她们养老送终!”顾客听老太太尾音带着火药味,不禁莞尔。
  私底下,高丽娟向丈夫搬弄另一套,晚上两人躺在床上时,高丽娟摸索着陆国安的身体,一边絮絮叨叨:“我原以为妈在城里呆腻了,去二姐家住几日换换心情。谁承想二姐那么呵斥妈,妈一提这茬儿就伤心掉泪。这事怪我考虑不周,惹妈烦闷。不过,也不全怪二姐,妈改不了爱串门子的毛病,张扬她和爹的陈年老账,做儿女的哪个面子上挂得住……”陆国安皱紧浓眉,按灭床头灯:“睡觉!”
  文骞早在二姐的电话中知晓一切,她相信二姐没有夸张,她熟稔妈的秉性。因此,文骞懊恼妈的行径,知她回来也没去看她,孰料,妈自己来了。
  文骞楼下有座挺大的花园,市政管理不到位,文骞喜欢花草,花园顺理成章由她打理了。文骞把节节高、虞美人、蝴蝶梅、西番莲等培植得妩媚灿烂,邻居们表扬她有爱心,要评她为社区道德模范,吓得她连连拒绝。文骞不想当什么模范,在她,栽花有采菊东篱下的意境,跟荣誉没一毛钱关系。那天文骞在花园里拔草,一身土一手泥的,偶然抬头,看见妈挎着一只包裹,崴拉着短腿走过来。“妈?”文骞喊一声。妈见文骞在干活,包袱放在水泥砖上,“骞啊,我帮你干。”文骞阻拦她:“大热天的,你歇着吧。”妈不听文骞劝阻,指着花园说:“不赶紧薅出来,草很快会欺死花。”挽起袖子蹲下去拔草。文骞没辙,上楼倒杯水端下来,防备妈出汗口渴。妈一直干到中午,文骞喊她回家吃饭,才倒腾着两腿上楼。下午,妈睡了一觉,等太阳淡了热辣,又出去薅草。文骞也不拦了,由着她去,权当老年人活动筋骨。
  妈一反常态地住下来,文骞颇为奇怪,略作分析,个中缘由便白菜豆腐一样了。为验证真相,文骞套妈的口风,果然,妈说的与文骞的分析吻合:高丽娟和婆婆说,文骞一个人寂寞,你去给她做个伴,反正在家也闲着。文骞暗忖,这他妈哪是派来给我做伴,分明往外轰啊。   妈特爱花,从前在乡下,年年在杖子两旁种花,柳梅、胭脂豆,活活泼泼开到老秋。现在,妈在文骞家的时日渐多,楼下花园寸草不生,还培上垄,浇上水,花儿们感恩,奉献一片姹紫嫣红。妈给花浇的水是接文骞家的自来水,一桶一桶拎下去,一舀子一舀子灌进地。文骞说:“妈你放水我不花钱呐?”妈振振有词:“你平日少浪费点儿就有了!”文骞噎得直翻白眼,想着,自己爱花定是继承了妈的遗传因子,总算找到母女间一点儿魂像的地方。
  妈忙于花事顾不上唠叨,文骞与妈和平相处,寻思着,若妈觉着这样舒服,大家省心,未尝不是好事。但文骞很快就醒悟过来,她想得太天真了。眼瞅着花园工程结束,妈又念及文枝家的遭遇,张嘴闭嘴骂起“那个丧良心鬼”来。初始,文骞做妈的思想工作:“妈,告诉你多少次了,爹入土多年,你揪着陈芝麻烂谷子的有意义吗?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你懂吧?二姐不是嫌弃你,她是不愿意你白天黑夜地赖在人家,人家不好意思撵你,咱自己得自觉吧?”文骞口干舌燥,摆事实,讲道理,妈油盐不进,只认准文枝呵斥她一条。
  终于有一天,文骞拍了桌子:“妈,你一口一个儿子好,媳妇好,我问你,你没去二姐家时大嫂对你啥样,你回来后大嫂为什么突然对你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你想过吗?”妈眨巴着小眼睛,转动着迟滞的茫然。“她在套你!你骂二姐,她回头跟外人讲,跟大哥编排二姐,让大哥对二姐有想法!妈你能不能找找自己原因,纠正你的坏毛病?”妈火了,但这次她没骂人,竟抹起眼泪来,一会儿说文骞至今和死爹一条藤,一会儿说文蕊在家就好了,她就跟着文蕊过,谁也不牵扯。文骞被妈折磨得长吁短叹。
  二姐文枝知妹妹为自己辩护与妈失和,便来劝妹妹:“妈若在超市给人添乱,干脆收拾老三的房子,让妈去那边住。”文骞为难,三姐的房子出租没到期,再说,谁有空天天陪伴妈。文枝胸有成竹:“房子好办,大不了退房租。平时你上班忙,我多去几趟,无非做饭洗衣服之类的,捎带着干,什么也不耽误。”文骞摇摇头:“这不太妥,你家老太太需要你,你两边一跑,你家的那些哥们妯娌会认为你分心,别忘了,你家老四每月付你工资的。”文枝坚定了决心:“管不了那么多,走一步看一步吧。”文骞仍觉不妥:“二姐,大哥绝不会同意的。”文枝说:“他有高招就照他的做,估计他也没有。”
  姐妹俩在老三文蕊家打扫卫生时,陆国安去了,说:“二姐,这么做也增加你的负担,况且咱妈的性子你招架不了,还是让她回去吧。”文枝说:“咱自己的妈自己知道,丽娟光一个超市就够她忙的,再加上咱妈,人家不也累吗。”陆国安斩钉截铁:“她应该的,她是这个家的媳妇,就该承担责任。”文骞心想,还责任,谁能告诉你你老婆怎么挤兑你妈的?文枝试图说服弟弟,奈何陆国安坚持己见。文骞一旁说道:“二姐,以大哥意见为主吧。”给她递个眼色。
  陆国安走后,文枝不解地问文骞刚才啥意思。文骞说:“啥意思?大哥要是允许妈单独过,等于他做不了老婆的主,传出去他的脸往哪儿搁?我猜大哥现在也是硬着头皮,强制高丽娟接受现实。”文枝说:“那又何苦,闹得大家不舒心,还不如咱俩这么安置妈呢。”文骞叹口气,大哥怕你听婆家的闲言碎语。
  四
  妈回到超市楼上。
  文骞到底是女儿,放心不下,趁休息去看她。屁股没坐热,俞辉和平安也上楼了。俞辉见了文骞,一脸的阴云:“文骞,大嫂跟我要妈这屋的取暖费呢!”文骞懵了,问俞辉:“什么时候要的?”“刚才!我和你二哥先在超市坐一会儿,大嫂当着小杰和几个服务员的面就提了。妈本来住大姐的房子住得好好的,大姐的房子取暖费由单位报销。她非显孝心,买房子接妈来。噢,她买房子赚钱,我年年白掏取暖费,扔水里都不响,真不愧做生意的,太会算账了!”文骞也觉着高丽娟有点儿过分,以俞辉的心计,绝不肯被人当猴儿耍。不过,于情于理,这事儿似乎也成立,毕竟妈两个儿子么,每个人都应承担一些。“那你怎么说的?”“我假装没听见!你说我凭什么拿?妈要是没房子住,我借钱贷款给妈买一个,肯定不劳她管什么取暖费。现在这情形,我不掏!这馊主意百分百是她出的,如果是大哥的意思,大哥为什么不和我们说?找时间我问问大哥。”憨厚的平安拦住老婆:“消停点吧你,问什么问,找打架呀?那他妈能是大哥的意思吗?”俞辉说:“不是大哥的意思,我就挺着!”
  “二媳妇,取暖费我自个儿掏,我有钱。”妈发话了。
  “妈你别沉心,这是我们晚辈间的事,嫂子不管,我肯定管,保证不让你老人家冻着。”俞辉笑着说。
  文骞心想,这怎么一出儿接一出儿啊,妈若心里有杆称,根本不应搬出大姐家,这下好了,一池水搅浑了。
  文骞为妈的事愁肠百结,大姐文梅从沈阳专程回来,接妈去她那里。按照大姐的想法,她乃一群儿女中的老大,妈和文骞几个蛮不讲理,她说深说浅妈起码不胡闹。丈夫仁义,和妈对路,她希望妈今后就住在沈阳,弟弟妹妹们谁方便谁探望,没空也不必担心什么。大姐的策略无疑一场及时雨,解救了弟弟妹妹,陆国安为表达感激之情,买回很多菜放在妈的屋里,请全家人聚餐。高丽娟尤为高兴,和俞辉在厨房做饭时,关心起陆泠泠报考空姐的进展情况。俞辉说:“现在竞争激烈,结果不敢预测。”高丽娟掀开锅盖,把张牙舞爪的河蟹捉进锅,沸水瞬间烫红青蟹壳,她操起勺子边搅合边说:“咱家泠泠又漂亮又机灵,一定过关。等她考上了,我摆一桌庆贺。”俞辉笑道:“那我告诉泠泠,她考上空乘借她大娘吉言,将来飞国际航班了,带着她大娘兜一圈。”高丽娟笑得嘎嘎的。餐桌旁吃水果的陆平安揶揄:“到时候叫你侄女给你绑飞机膀子上,不花机票钱,视线还好,那才叫高瞻远瞩呢。”择菜的文骞憋不住,噗嗤笑出声。大姐和二姐也笑,高丽娟挥着勺子从厨房出来,作势敲陆平安的脑袋。俞辉一旁戳火:“嫂子,你揍他,他在家就这么跟我棒道,可气人了。”
  吃饭时,高丽娟频频给婆婆夹菜,基围虾揭掉壳才递到婆婆面前。陆国安和陆平安血糖高,不敢喝酒,高丽娟酒量好,自告奋勇鼓动大家喝酒,她取出一瓶五粮液,给大姑子小姑子及俞辉每人倒半杯,轮番敬,喝得红头胀脸。但她酒喝不少,脑子清醒,恭维大姐一堆动听话。俞辉自然不甘落后,在照料妈的事情上赞美全家人一遍,唯独检讨自己和平安,因为工作单位远,周末才回城,对妈疏于关心,表示今后多腾出时间和精力孝敬老人。俞辉说得入情入理,全家人深受感动,特别坐在首座的妈,由衷夸奖二媳妇:“俞辉呀,没少给我买东西,隔三差五就送来一包,我都吃不完。”陆国安听了,示意高丽娟:“你和俞辉干一个。”俞辉岂不知大哥对她的认可,这也正是她要的效果,在这个家里,陆国安是轴心,围绕这根轴心转,就会获取利益。俞辉主动举杯和高丽娟喝:“嫂子,这段时间你又忙超市又照顾妈,你多受累,我敬你。”人精高丽娟做出谦逊的姿态,既笑纳俞辉的颂扬,又巧妙放大自己的劳苦功高。   文骞不动声色,她更希望妈能如他们预期的那样,但她怀疑妈真的有没有耐心在大姐家住下去。
  不出文骞所料,妈开始一段时间在大姐悠哉悠哉,楼下花园有老头老太,在家姐夫陪她闲聊,大姐变着花样做吃的,日子轻松惬意。后来,妈有点儿反性了,念叨着要回赫城。文梅左哄右哄,拖延些日子。国安也抽空开车去看妈,劝她安心住着,缺什么给什么。妈勉强呆一阵儿,终于恼了,“回赫城”变成大姐家的噪音,大姐见软的不行,只好摊牌:“妈,你以为赫城想你呀?你回去就是你儿子的累赘,在这儿一天到晚由着你性子来,陪你吃,陪你玩,没人干涉你,多好,起什么高调哇?”妈眨巴着小眼睛,不吱声,躲到南面房间趴在窗口往外看。那条笔直的公路,通往她的赫城。
  大姐和文骞通电话时,气咻咻数落妈,自己精心在意伺候她,非一跳八丈高地闹着回赫城。文骞说:“妈不是嫌你伺候不周,相反,她心里明镜似的,除了你,我们谁也做不到你的程度。她想回赫城,一想她儿子,二封建老脑筋作祟。”大姐似有所悟:“难道她认为在女儿家心不托底?”文骞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你和姐夫对她再好,她也认为不如儿子亲,她有儿子,为什么常住女儿家?”大姐说:“那也不能放她回去呀,她一回去,不又天下大乱了。”文骞欲言又止,稍顿,又道:“大姐,妈爱头疼眩晕,你多给她备点药。”
  其实文骞未出口的话,是她对妈身体的担忧,她怕妈回赫城不成,上火生病。
  没多久,文骞一语成谶。
  文骞赶到苏家屯医院时,妈依着摇起半截的病床,眼神散淡,披头散发,额头两鬓渗出细密的汗珠,已经不会说话了。文骞从未见过妈这般的失魂落魄,叫声“妈”,眼泪一下涌出来。哭了一会儿,大姐和文骞去走廊说话,大姐告诉文骞,妈在她家突然晕倒,她吓得忙给陆国安打电话。事有凑巧,陆国安刚好开车去大姐家的路上,闻讯一路狂奔,赶到大姐家,把妈送往苏家屯医院。半小时后,妈推进检查病房时,差不多一个死人了,医生合力抢救,才慢慢苏醒。大姐这才想起通知全家姊妹。
  文骞叹息无语。
  陆国安从电梯下来,遇到大姐和文骞,说:“我在附近宾馆包了房间,轮班休息吧。”大姐和文骞点点头。
  第一天晚上,文骞和二哥、大嫂高丽娟值班,妈太胖,检查、上厕所等一系列的事情两个人搀扶不动,陆国安规定每班三个人。病房狭小,患者又多,靠窗位置勉强放下一张钢丝床,文骞让大嫂睡那里,二哥平安睡一个临时回家的男患者病床,文骞和妈一颠一倒,睡一张床。夜深,病房的人都睡了,走廊的加床也鼾声四起。文骞一个人清静惯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如同滚滚雷霆,便悄悄起来,去走廊消磨时间。
  文骞踱到护士站,瞟一眼石英钟,指针指向1点20分。医院外的工地还有人施工,文骞隔着玻璃,看电焊飞溅的火花,听着嗤嗤的焊接声。再远处,是茫茫的黑夜,文骞的思绪就陷在无边际的黑暗中。
  下午,文骞阅读了医生的诊断书,妈属于陈旧性血栓病,四根主动脉两根堵死,一根半通不通,只剩一根全通,也就是说,妈年轻时就患病了,只是几十年来,谁也没注意她患这种病,父亲没有,文骞和哥哥姐姐也没有。不,不是没注意,是大家太轻视妈,觉着她丑,烦她愚昧,蛮不讲理。她说迷糊,手脚麻,腿疼,只给她买点药糊弄了事。妈为给自己治手脚麻木的病,在乡下时上山采一种叫“辣椒秧”的植物,捣烂了和酒烀,有一次,不小心烀的时间稍长,结果手腕脚腕起老大的水泡,亮得吓人。妈疼得下不了地,自己拿缝衣针挑破水泡,流出粘稠的黄色液体和脓血。即便如此,也没人领她去医院,凭着溃烂的皮肤自我愈合。文骞想着想着,落下泪来:妈依靠自己顽强的生命力活了这些年啊……文骞快被内疚淹没了,一直踱到晨光微曦,病房内外的人陆续醒来。
  五
  妈住院期间,陆家兄妹齐心协力,护理得无微不至。当然,高丽娟和俞辉表现尤为突出,床前床后,喂饭洗脸,不知情的同房病人以为是母女,待明了她们的婆媳关系,无不羡慕这一家子的和谐。每及此,高丽娟愈发飘然,积极踊跃,力求胜俞辉一筹,给外人看,给陆国安看。文骞冷眼旁观,对俞辉深感同情,自打进陆家的门,她不得不在高丽娟的威风下曲意奉迎,小心周旋。于是,替高丽娟累,替俞辉累。文骞又思忖,妈突然发病不排除她的病根引诱,但谁能否认没有客观因素呢?事实上,大家都逃不脱罪责,只是被孝敬的花环掩盖,谁也没反省,也不愿反省罢了。
  妈统共住院十三天,在医生建议下出院,医生说:“注射扩充血管的药物有极限,若注射过量,容易撑薄血管壁,一旦破裂,后果不可预料。”
  阔别赫城多日的妈终于如愿。只是人痴呆苶傻,有气无力,不知饥饱,给东西就吃,不给就傻坐着、躺着,言语混沌。因为没过高危期,姊妹六个仍不敢掉以轻心,上班的无法正常上班,有家的家也撇了。这时侯,文骞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很脆弱,涉及妈的事一概依赖大姐,征求大姐的主意。高丽娟也抽空上楼,但文骞真的腻歪她,觉着她十足的东北人鄙夷的“欠儿登”,甚至她就是盼望妈早点死。一天,高丽娟下楼后,文骞忍不住啐道:“太他妈的险恶了。”之前,大嫂剥根香蕉,举到妈眼前,嬉笑着问:“吃不?”妈点头,欲伸手接。高丽娟往后一缩:“你说吃,吃。”妈说不上来,瘪着嘴,努力地发音,样子滑稽可笑。高丽娟非逼着妈说“吃”,文骞有点儿变脸,俞辉发现小姑子的表情,说:“嫂子,别难为妈了,快给她吧。”高丽娟这才把香蕉递给妈。妈吃完香蕉,倒头就睡。高丽娟看着妈的睡姿一惊一乍:“大姐,咱妈这么睡不好。”大姐没明白:“娟子,你看出什么来了?”“咱妈睡觉枕枕角,病人这么睡不是好兆头。”大姐愣了片刻,扶起妈的头,窜一下枕头位置,轻描淡写地答道:“没事,妈现在稀里糊涂,逮着地方就睡。”高丽娟撅了撅那张雷公嘴,舔一下粘在牙齿上的口红:“大姐,还是小心着点,这些天留神吧,预备好妈的装老衣裳。”文骞实在听不下去:“嫂子,妈几十年挺过来,这次也能挺过去,不必大惊小怪。”高丽娟向来怵文骞,虽然背地里散布小姑子的流言,当面不敢过分,寻个借口走了。文骞一搂不住火,俞辉也来劲了:“我嫂子这话是不顺耳,难怪文骞不爱听,我都不爱听了。”文骞冷哼:“她一心盼着妈死呢。”俞辉诡秘一笑:“文骞,你忘了,妈的住院费是大哥承担的,你说嫂子心里高兴吗?”文骞才想起这茬儿来,认为俞辉的判断有道理,说:“大不了每人一份,还给大哥,省得看她阴阳脸。”俞辉另有说辞:“大哥的钱,又没花她的。再说,就算花她家的也不屈,她给娘家几万十几万地搭怎么舍得?逢年过节一车一车往娘家拉东西,咱们谁捞着了?文骞,不是我小心眼,我就事论事,你二哥每年春节我都是花钱给他买毛衫,别人送给大哥的购物卡、现成的毛衫一摞一摞的,她给你二哥一件没?超市年底忙,咱们宁可不吃饭少睡觉,自己的事情撂下也来帮着干,就是平时我和你二哥帮的还少吗,谁见着她什么了?”文骞承认俞辉所言不虚,高丽娟跟陆家姊妹颇能算计,搭起娘家来超级大方。同时,她也深谙俞辉不掏医药费也要做好人的心理,这一琢磨,文骞也决定无赖一次,高丽娟爱乐意不乐意,医药费让她掏,疼死她。   但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是,陆家儿女各有一摊子事,不可能长期放弃工作照料妈。原本大姐承诺,今后就在赫城服侍妈,给弟妹们减轻压力。大家刚舒一口气,孰料大姐夫也突患脑血栓,等着大姐回沈阳伺候。大姐分身乏术。陆国安到处雇人,也没合适的。这种情况下,大姐临走和文骞掉眼泪,嘱咐文骞多陪妈。文骞也泪眼汪汪:“大姐,你放心回家,照顾姐夫早点康复,你再回来。二姐那边有婆婆牵着,遇上什么突发事,我怕我一个人应付不了。”大姐再三叮咛:“文骞,勤和你大嫂二嫂沟通,再怎么着也是一家人,总比外人强。”大姐走后,文骞凄凄艾艾,觉得自己落了单,孤独得很。不想,三姐文蕊告诉她,回国的机票订好了。文骞知道是谁多嘴,立马变了腔调,说:“谁让你回来的,你没有意大利的居留身份,回来就回不去了你不知道吗?”文蕊说:“我不能为挣钱连妈都不要了。”文骞说:“妈没到三朝两日就死的地步,就算死了瘫了你一个人也不能顶全部。”文骞从内心不愿三姐回国,六姊妹中,唯文骞知道三姐在国外受了多少苦,四年前,她办的旅游签证出境,然后黑下来,进工厂,当保姆,睡大铺,被警察审讯,往家汇款给中国人骗了几万块钱,等等。三姐挣的都是血泪钱,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又要回国,回国一年上哪儿挣几十万去!在这件事上文骞想得特别实际,所以妈住院以来她一直瞒着三姐,殇者自殇,活的还要努力活下去,这便是生活。
  高丽娟对老三文蕊的归来异乎寻常的热心,亲自驾车去桃仙机场,女儿女婿在沈阳特别宴请了三姑。回赫城三天没到黑,高丽娟就当众宣布,妈住的房子原价转让文蕊。事后,俞辉和文骞嘀咕,大嫂真会一箭双雕,这不明明把照顾妈的任务推到三姐头上?她家瑞端怀孕了,以后常跑沈阳,超市不也扔给三姐?文骞早悟透高丽娟的伎俩,事实上,文骞已经和三姐谈到这个问题,文蕊很坦然:“我受点累没什么,主要解脱你们几个。”文骞无言,心想,三姐的宽仁像祖父,他死的时候是春播季节,十里八村的乡亲地都不种了,去吊唁他。那么自己像谁?文骞自我剖析,她认为自己像父亲,不苟同,有立场,锋利,敏锐,相比之下,三姐更易融入群体,而文骞总显得格格不入,招祸树敌。但文骞敬佩三姐,并不想做三姐,她宁可让人畏惧,也不无限度地忍受。
  三姐的归来的确拯救了文骞,使她产生一种释放感——和一个病人天天耳鬓厮磨,健康人也受感染,变得烦躁、失忆。大哥陆国安也从老家雇到一位远房亲戚,配合文蕊服侍妈。文骞终于正常上班了,俞辉和二哥平安也各回单位。
  一切恢复秩序,大家各司其责,各尽其职。然而,没多久又出岔子了。
  陆国安雇来的乡下亲戚五十多岁,陆家姊妹管她叫鲁珍姐,妈堂妹的女儿。按说,她应该比无亲无故的佣人尽责,事实证明,陆家姊妹想得太善良,鲁珍嘴馋,病人的水果、零食经常偷吃,妈说不出话,拿眼瞪她。她不在乎,两手倒腾着往嘴里塞。妈愤怒了,拍打着床,啊啊发狂。一天,文蕊上楼取货,妈又叽里咕噜,手指餐桌上的水果袋,又指向北阳台。文蕊疑惑着望去,发现鲁珍姐神色不安。文蕊明白了,她想息事宁人,就没说什么。隔几天,文骞和俞辉、二哥平安去看妈的时候,又拎了很多水果,文蕊不经意地说,以后少买点,妈吃不了,说完扫一眼出去倒垃圾的鲁珍。等鲁珍下楼,平安说:“打发她走算了,她家人都虚头巴脑的。”俞辉说:“换别人就不偷吃?依我看,光偷吃咱就装不知道,总比背地欺负妈强,你没听孙姐说呀,她婆婆的佣人嫌老太太拉裤子,偷着拧老太太,拧得老太太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孙姐还不敢问,怕人家摔耙子辞工,她家人上班的上班,做买卖的做买卖,不差钱,差没人手。”平安不服,两条腿的蛤蟆找不着,两条腿的人多得是。俞辉说:“你说得轻巧,鲁珍姐来之前,大哥找多长时间?佣人不好找,你忘了?”平安生气,又发作不得。文骞感慨:“这世道变的,人没有罪恶感了。”一会儿她上来,我敲打敲打她,今天容忍她吃水果,明天她就敢旷工。文蕊慌忙阻止:“文骞,改改你火星乱爆的脾气吧,真为这点小事闹掰,咱们上哪再雇人?大嫂这段时间总跑沈阳,我一个人楼上楼下的哪顾得过来。”文骞长出一口气:“他妈的下人凌驾于东家头上了!”
  议完这事没几天,文蕊抽空上楼,预备扶妈上厕所,谁知,看见妈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旁边散落着打碎的电热水壶。文蕊惊叫一声,连搀带架,费好大劲才把妈扶到床上。妈拽住文蕊,嘴里唔唔着,眼泪一流两行。文蕊也哭了。
  晚上,除高丽娟在沈阳外,陆国安、俞辉和平安、文骞、二姐文枝和文蕊聚在妈的屋里,鲁珍自知酿成大错,低头道歉,解释儿子带孙子来赫城玩,她想看看小孙子,本意见一面就回,耽误不了多少工夫,哪料想就出事了。文骞愤言:“鲁珍姐,你太大意了,领人家工资,就要为人家负责,这是起码的职业操守!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去看孙子可以给三姐说,但你不能哑默悄地出去呀!若不是三姐遇上,恐怕这时候妈在火葬场呢!”“文骞妹妹,我太大意了。”鲁珍一个劲儿认错。始终沉着脸的陆国安开口了,语气竟很柔和:“鲁珍姐,今天这件事确实挺让人后怕,这样吧,离月底还有十几天,我给你开整月的工资,你看行吗?”鲁珍不语,文骞猜她不太想走,陆家的条件远胜她乡下的家,好吃好喝供着,到月保证一份工资,还能洗热水澡,文骞姐妹不穿的衣服一律送她,这样的好日子她哪肯丢弃。鲁珍头垂得更低:“国安弟弟,今天姐不对,往后姐肯定注意,安心服侍我姨。”平安欲说话,俞辉暗中扯住他,微笑道:“鲁珍姐,你是妈的外甥女,我们没把你当外人,真放你走我们也觉着惋惜。但鲁珍姐你也知道,我爹死得早,现在就剩这一个妈,我们想让她安度最后的时光,当儿女的不留遗憾。现在妈不需要你,我们再不舍也要尊重妈的意思。鲁珍姐,这事呀,你也别上火,咱姊妹以前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你有什么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尽管开口。”文骞最钦佩二嫂这一点,拒人千里,又让人哑口无言。
  六
  鲁珍姐走了,如何照料妈的问题再次凸显,陆国安有意调文蕊上楼专门伺候妈,高丽娟不敢反驳,抱怨超市人手不足,她时不时去沈阳看女儿瑞端,两头难兼顾,迫使陆国安打消念头。文骞不忍大哥为难,主动提出,白天由三姐盯着,她下班后陪着妈,周末二哥二嫂和文骞轮换值班,这样,暂时雇不到人也不要紧。文骞的建议,给大哥陆国安心里敞开一扇门。   文骞收拾了换洗衣服,电脑、书等必要物品都移到超市楼上,早晚负责妈起居、服药等。其实文骞习惯一个人生活,冷不丁与人共处一室,觉着特别芜杂。比如晚上,文骞喜欢看书,要么看电视,近11点钟才睡。但陪伴患病的妈就没那么轻松了,妈7点多钟即睡,睡前要关灯,电视也不能大声,此外,妈隔两小时左右去一趟卫生间,文骞要扶着她,帮她脱裤子、提裤子。文骞本来觉轻,折腾几次,睡意全无。越睡不着,石英钟指针的咔哒声越刺耳,仿佛墙壁里藏着一个杀手,伸出黑黝黝的长剑戳她的心脏。好容易眯一会儿,妈又睡醒,窸窸窣窣起床,文骞哈欠连天爬起来,帮她穿衣服。妈起床也没事,趴窗台看清晨的街景。文骞怕她不小心摔倒,眼睛瞄着,这时天也亮了,想睡也睡不成,干脆洗漱、拖地、烧水,忙活一个多小时,等三姐送饭来,划拉几口,上班时间也快到了。
  伊始,文骞尚撑得住。时间一长,身体亮起红灯,人发飘,脑子晕乎乎,工作丢三落四,几次挨领导批评。文骞自尊心强,嘴上不说,心里窝囊,愈发乱了阵脚。让文骞不知所措的绝不止于此,妈和大嫂高丽娟也给她添堵,譬如,文骞失眠看电视,妈会在上厕所的时候,在文骞的搀扶下蹭到电视机跟前,迅速而准确地按灭开关。一天晚上,二哥也来陪护的时候赶上了,二哥正看一部电视剧,妈迷迷瞪瞪去卫生间,二哥要扶她,文骞说我去吧。妈解完小便返回卧室,走到电视机跟前,引长颈子,眨巴着小眼瞄一瞄画面,啪的一声按下开关,若无其事上了床。二哥看着妈,彻底傻了。文骞见二哥受伤的样子,实在憋不住笑:“二哥,你看咱妈像血栓病人吗?”二哥摇摇头。“她经常这么干,不许我看电视。”平安说:“这老太太真不应该管,把她一个人扔屋里就好了。”说完,自己气乐了。“二哥,你知道妈为什么不让看电视吗?她嫌费电,这屋的电费是她大儿子付的。”平安在客厅的单人床躺下,被子拉到下巴颏,这老太太,病成这样了还偏心。
  如果说,妈的行为尚可理解,高丽娟的行为是不折不扣招人恨了。赫城四面环山,又有苏子河穿城而过,夏季凉爽,但春秋两季有点遭罪,春天取暖期过去,屋子里冷飕飕的,秋季取暖期没到,室内温度低,人们须开空调或插电褥子才睡得着觉。这时节,电热水器基本都开着,保证洗漱的热水供应。甚至于,文骞一年四季开着电热水器,夏天洗澡,其余三季方便洗漱。文骞陪护妈期间,天渐渐冷了,衬衫褪去换毛衫,毛衫外面套风衣,洗漱和清理房间时,文骞嫌水凉,开了热水器,可高丽娟几次不声不响给关掉。前两次,文骞没在意,后来文骞沉心了,敢情高丽娟嫌费电,不让用。文骞气够呛,跟俞辉说,这婆媳俩真对撇子,一个病得里倒歪斜还算计着省钱,另一个成天守着钱匣子还恨钱少。俞辉哈哈大笑:“文骞,咱们算走不进妈心里去了。”文骞说:“稀罕,这要是爹卧床不起,我直接把他接家去,哪怕辞职也在所不惜,可惜爹生病时我没现在的能力。”俞辉说:“可不,爹病的时候咱们条件不好,没让他老人家享什么福就走了,你二哥常为这事后悔。”文骞一提起爹心里就难受,爹活着时,待她和二哥最好,小时候,俩人无论怎么作,爹从不骂一句。二嫂知道文骞和爹情深,识趣地避开伤心话题。
  文骞有心律不齐的毛病,煎熬一段时间,终于复发。那天早晨,文骞蹲在地上擦地板,起身的工夫,忽觉眼前一黑,噗通栽倒。刚好三姐在厨房磨豆浆,一回头见文骞摔倒在地,急忙把她扶起来,平放在床上。一会儿,文骞苏醒,脸色苍白,身上、额头渗出凉汗。三姐哭道:“文骞,别硬撑了,咱再雇个人来。”文骞虚弱地说:“我再顶一阵,等雇着合适的再说。”三姐心疼:“你顶下去会出问题的。”“我有药,昨天班上忙,忘了吃。三姐,我没事,真的。”
  大哥陆国安四处联系人雇护工,也是邪了门,寻来找去,总没有个中意的人。一筹莫展时,二姐文枝的婆婆突然病故,这一来,压在陆国安心里的大石头咕嗵落地,等二姐家丧事一过,陆国安就和二姐商议:“我把雇护工的钱给你,格外加五百,你伺候妈吧。”文枝说:“你不说我也想好了,钱不要,我白尽义务。”陆国安的口吻不容反驳:“那哪行,不能让你白受累,就这么定了。”高丽娟也愿意二姐来,她扒拉她的小算盘:护理妈的同时,顺便瞭望超市,做饭收拾卫生啥的,雇一个人,干两份工,还比外人忠诚。
  妈在众姊妹的悉心照料下日渐恢复,去卫生间可以自己扶着门和床头了,试探着迈步,脚底下比原来坚实,也能口齿不清地冒出几个字。文骞顿觉少份牵扯,加之前一段的体力透支,她想休整一下,探望妈的次数有所减少。平安两口子也是周末回来点个卯,有事情多呆一会儿,没什么事就忙自己的去。这些本无可厚非,高丽娟非生出点事来不罢休,一会儿唠叨文骞躲清静,一会儿磨叽平安懒散推诿,意思是两个小的逃避责任,把病妈推给兄姐。俞辉把这些话复述给文骞,文骞气不打一处来:“她怎么那么热衷煽风点火呢,也不拍胸口想想,妈出院以后,她端一次饭倒一碗水没?今天沈阳进货,明天沈阳看瑞端,要么超市脱离不开,上楼闪个影就溜了,有什么资格挑剔别人?说来说去,无非觉着大哥出钱,她心疼发邪火嘛!二嫂,她再这么跟你说,你直接告诉她,让她朝我说。”俞辉说:“你心里有数就行,别为这事掰脸,给人笑话。”“她做嫂子的不怕笑话,我怕什么?她依仗着大哥在陆家横行霸道,把咱们的宽容误读为软弱,越来越口无遮拦,要是不教训她一回,她不知道普天之下她老几。”“哎呀文骞,你千万不要质问她,出气是出气了,不也把二姐三姐和我装进去?咱不和她一般见识,多上楼照顾妈,堵住她的嘴不就完了。哼,她那张嘴长在别人身上,酷爱生事造谣。”文骞也是侧击俞辉,她知道俩人凑一块儿喜欢炮制新闻,完了再互相出卖,装好人和稀泥。文骞也不管俞辉怎样转述她的话讨好高丽娟,她早挣脱了屡屡被污蔑的泥潭,练就了从容与笃定。文骞也确信,高丽娟会在大哥面前添油加醋,什么二姐累瘦啦,老三文蕊楼上楼下跑犯腰脱啦之类,用那姐俩的无私衬托文骞的自私,用那姐俩的高大衬托文骞的渺小,这些都是高丽娟一贯的把戏。
  七
  春节前,文骞和高丽娟有了一次正面交锋。
  事情起因于陆国安叫弟弟平安抬妈屋里一个冰箱,还有猪腿、牛肉、蔬菜什么的,陆国安说,在妈屋里吃饭的人多,多备点东西。平安把冰箱放在北阳台,文骞和俞辉往厨房捣腾东西,一会儿,高丽娟上楼来,摆出主子的姿态,阳台和厨房撒目一圈,撸胳膊挽袖子,叮叮咣咣挪地方,擦灰尘,边干边指挥文骞和俞辉。其实二姐文枝清理及时,阳台并不脏,但堆放着两个纸盒箱,里面装着妈服用的中药。高丽娟踢两脚,翻开,见是半箱子药,就给举到木架子顶层,弯腰蹭纸箱四周的积尘,嘴上拧人:“文骞就不利索,她家阳台到处是灰。”文骞心说这他妈八竿子打不着脚后跟,挨得上吗。手里的盆“咣”地一趸:“嫂子,你什么时候去我家看阳台了,它干净不干净妨碍你吗?”高丽娟自知失言,笑嘻嘻道:“文骞,说句笑话你也当真呀。”文骞说:“我一点儿没感觉像笑话,我觉着像埋汰人。”高丽娟被撅,有点儿吃不住劲,也没敢掉脸子,虚伪地嘿嘿两声,假意告状转移视线:“陆平安,你瞅瞅你妹妹歪的。”平安忙着调试冰箱:“谁稀罕掺乎你那些破事儿。”文骞不预备谦让:“嫂子,以后你讲笑话别拿我做典型,我都成你的反面教材了。”高丽娟岂不闻文骞枪膛里的硫磺味,耷拉下一张脸。   文骞再见高丽娟已经是春节,正月初二,陆家兄弟姊妹及孩子们在妈屋里聚餐,只缺了大姐文梅一家,陆家人虽觉遗憾,因大姐夫的病绊住大姐亦无可奈何。吃饭的时候,二姐文枝的女儿宋小样和女婿钟权以及小夫妻俩的女儿,瑞端和老公杨帆,小杰,陆泠泠,文蕊的儿子刘钺及其刚谈不久的对象围一桌,文骞和哥姐以妈为中心一大桌。一开席,陆国安鼓动一家人喝酒,瑞端怀孕,用饮料代替,陆国安举起杯子,环视一家老小,说:“今年咱家三喜临门,一,马上添人进口了;二,泠泠被国航录取;三,刘钺对象也领回来了,这三喜是咱妈福大命大带来的,咱们喝一杯!”他一领头儿,新年盛宴的气氛就烘托出来,孩子们更加兴高采烈,你来我往地互相掐。宋小样的女儿也扎撒着小手,抓盘子里的菜吃,糊得满嘴油腻,瞅瞅这个,瞅瞅那个,咯咯地笑。妈也呵呵地笑,高丽娟和俞辉一左一右给她夹菜,小碟子堆成山。高丽娟掰开一只螃蟹,剜出粉嫩的蟹肉,示意婆婆张开嘴,蟹肉放在她舌尖上。妈笑得眯缝着眼,咕叽咕叽嚼,蟹肉末混合唾液沿嘴角淌下来,俞辉赶紧用餐巾纸擦净,动作认真轻柔:“妈,咱慢点儿吃啊,这儿还有。”举起大蟹子给妈看。文骞冷眼旁观,佩服俩嫂子到五体投地。文骞也体恤大哥对一家人的良苦用心,他努力维持着各方平衡。以为他主持的家和睦美满,却不知表象下暗流涌动。家宴进行中,陆国安离桌了,孩子们竞相喊他:“大舅,你吃饱了吗?”“大爷,我还没敬你酒呢。”陆国安和颜悦色:“你们吃吧,我出去溜达一会儿。”文骞望着大哥的背影,明白他故意先下桌,他走了,大家放开拘束,酒喝得尽兴。
  陆国安一走,孩子们欢实起来,轮番进攻二舅陆平安,陆平安与孩子们吆三喝四,脸红脖子粗,奈何单个儿抵不住群攻,不久败下阵来,又不承认喝不下去,便诱导几个孩子敬姑姑姨们。
  文骞与高丽娟的再次冲突,就发生在这期间。
  文骞任孩子们左一杯右一杯地敬,沉着从容,不露败绩。孩子们昂扬斗志,联合起来与文骞战斗,白的啤的换样喝,仍无取胜迹象。文骞不由得意,反攻孩子们。这时,怀抱宋小样女儿的高丽娟冷不丁冒出一句:“宝宝,你也敬小姨姥一杯,她是你小姨姥呢,再不好你也要敬她。”文骞当时就蹙眉了:“嫂子,怎么说话呢,别拐弯抹角的。”高丽娟逗弄着小样的女儿:“文骞,我帮孩子们和你喝酒,哪有什么弯啊角的。”两人声音不大不小,但足以震惊孩子们,钟权的眼睛在宋小样脸上停留几秒,宋小样一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的淡定,钟权便埋头吃菜。杨帆完全懵了,疑惑地看着瑞端,瑞端手足无措,面色绯红。文骞欲还击,三姐文蕊给她夹一只虾:“文骞,这虾很鲜的,你尝尝。”俞辉趁机加入孩子们的战团:“钟权、刘钺,你二舅和你小姨瞎咋呼,二舅妈和你们喝,杨帆,咱家数你酒量大,今天与二婶喝个高低,敢不敢?”杨帆聪明,顺势而上:“二婶,喝多了别骂我啊,嘿嘿!”顷刻,酒桌乱成一锅粥。
  文骞心里犯堵,匆匆吃几口,撂下筷子穿外衣。
  妈在后面喊:“骞……骞……”意思不让她走。文骞心一酸,头也没回。
  午后的大街很安静,槐树枝披挂着LED灯,枝上积着冰雪,街两旁的门市挂着红灯笼,贴着大红春联,渲染着节日的欢乐。文骞沿大街朝小区走去,迎面吹来一缕北风,侵入她的眼里,侵出几颗泪来。高丽娟在饭桌上的攻击是有出处的,往年年底,文骞去超市帮忙,晚上八九点钟再回家洗床单窗帘等一应物品,直到腊月二十九下午,才回家贴对联。但今年不同了,各机关单位狠抓纪律作风,尤其年终岁尾,纪委检查、下发文件、领导开会,文骞请假不便,超市的忙帮不上。再者,文骞的心脏问题总不缓解,常感乏力倦怠,胸闷气短。文骞隐瞒自己身体状况,咬紧牙关不吐露半个字。独居生活带给她刮骨般痛楚的总结:你的苦累没人怜惜,你必须坚强,哪怕坚强如纸。高丽娟则认为文骞蓄意为之,因为俞辉和平安一如既往,唯文骞踪迹皆无。高丽娟心里划弧,以妈为藉口,说妈几次错认她当文骞。又说,超市嘈杂忙碌,二姐下楼做饭,又担心妈磕磕碰碰,大家悬着心。高丽娟专选陆国安在家时,采取闲聊方式表达,陆国安似乎没听,但高丽娟得逞了,陆国安反感个性鲜明的小妹由来已久,眼下家中用人之际,竟贪图安逸溜边儿,就吩咐小杰给文骞打电话,让她勤来看护妈。文骞没犹豫,在她的情感世界,遵循着长兄如父的古老伦理观念,再委屈也不超越这条底线。于是,文骞每天下午揣着药,老鼠似的窜出办公室,充任妈的保姆。然她心中悲凉,若非高丽娟下脚绊,陆国安焉能命小杰电联她?
  文骞迎风走着,觉着无边的孤独,像一条网中鱼,气息渐绝。
  或许因着酒的缘故,文骞无论如何控制不住内心的愠怒,她倚着河边的栏杆,给高丽娟发短信:若你对我心存意见,欢迎开诚布公,我不喜欢造谣中伤。咱们都是一家人,互相包容、理解最重要。告诫你,容忍是有限度的,我的性格你懂。按下发送键,文骞如释重负,愤懑随一口深呼吸散入冷冽的空气中。
  高丽娟和文枝、文蕊和俞辉刷碗擦地,宋小样等几个晚辈跑出去玩,小杰归拢满地的酒瓶子,听见短信提醒,拿起手机喊:“大娘,你来短信了。”高丽娟没介意:“谁的?”“不知道,光有号码。”高丽娟与文骞之间的微妙,在于谁也不存谁的号码。“小杰,你念念,没准儿你大娘相好的祝福话。”俞辉开玩笑。小杰哈哈大笑。高丽娟说:“小杰念给你二婶听听,要不她疑心生暗鬼。”小杰说:“是得念念,真是你相好的,我让我大爷休了你。”小杰念到半截,噎住了。高丽娟一摔洗碗布,顾不上擦满手油污,夺过手机,看完,又传给文枝、文蕊和俞辉,自己捂着脸,缩在客厅单人床上哭起来:“我在陆家二十多年当牛做马,任劳任怨,没捞下点好,还要被威胁,我造她什么谣了,中伤她什么了,呜……”文枝炮筒子脾气,骂文骞操蛋,老大不小了还不压事。文蕊躲阳台给文骞打电话,文骞早已关掉手机。俞辉洗条毛巾,给高丽娟揩眼泪:“嫂子,别哭了,今天喝酒兴奋,说话没轻没重的,酒劲一过,谁说的什么早忘一干二净了。”
  姊妹们一顿安抚,高丽娟呜呜咽咽,扯着筋连着皮。
  妈吃饱喝足,睡得昏天黑地,她活在自己的混沌世界。   八
  文骞坐在沙发上喝茶,貌似沉醉于电视播放的新年联欢晚会,思绪却海阔天空,不知所踪。
  门铃响,文骞去开,竟然是瑞端。
  “小姑,我替我妈来给你赔礼。”瑞端挺着肚子,语调裹着料峭春寒。
  文骞一听就明白了,侄女哪是赔礼,分明兴师问罪。
  “小姑,我妈说话不走脑子,你别和她一般见识。”瑞端坐在沙发上,泪眼朦胧。
  文骞知道侄女心疼自己的妈受人威吓,这样的道歉,文骞不会轻易接受。
  “瑞端,倘若适才的话换个人说,我肯定认为玩笑,发自你妈的嘴,我认定她刻意。”
  “为什么?”瑞端啜泣着。
  “你妈太精明!”
  “小姑,其实我妈那人就算账快,和家里人从来都是捡起来就说,她哪里说错自己都不知道。”瑞端为妈辩护。
  文骞毫不退让:“瑞端,你太不了了解你妈了,你知道她这些年怎么伤害的我吗?如果我说出那些事,你再说你妈没心机也不晚。”
  “我妈怎么了,怎么伤害你?”
  文骞站在悬崖边上,倘若不兜底,势必遭瑞端反攻。
  “瑞端,我只讲几件事,你自己评判。”
  “你说。”
  那一年深夜,贼摸进文骞家,撬开卧室门,静默观察。文骞模糊觉得不对劲,睁开眼睛,发现一条黑影立在卧室门口,一声惊叫,翻身坐起。贼立即朝文骞扑来,文骞拼尽全力与贼厮打,大喊救命。贼见文骞顽强,怕纠缠时间长招来邻居,放开她跑了。文骞颤抖着,打开所有的灯,给二哥平安打电话。那一夜,文骞惊叫不止,她真的吓坏了,完全陷于崩溃状态。事后,俞辉和高丽娟在超市议论,文骞一定结交人不慎,遭报复所致。这猜测的依据,就是俞辉和平安接文骞时,发现客厅吸完的烟蒂和一双男人穿的拖鞋。显然,她们不相信文骞的陈述。可恶的是,她们联合加工疑虑,发酵成丈夫耳畔绘声绘色的绯闻。文骞更恨的,是事发白天她刚出院回家,那段时间,她因一场爱情即将夭折身体虚弱。俞辉看见的烟蒂和拖鞋,也确实属于一个男人,文骞至死爱着的男人。但他们的爱时间不对,确切说,文骞爱上一个有家的男人,她知道他爱她,又给不了她全部,文骞对爱是有洁癖的人,受不了感情的折磨。那天晚上,她爱的人把她抱在怀里,她的泪浸湿他的胸膛。谁也没想到,之后就发生不幸。但这个前奏文骞不能吐露,高丽娟和俞辉信口雌黄,侮辱她的爱情她也无法释怀。当然,文骞讲述这段往事,隐瞒了重要环节。文骞讲的第二件事,完全与高丽娟有关,几年前的晚上,文骞帮超市卸货,近十点才回家。不巧小区停电,文骞背着包,走到楼下,对面撞上一个男人,那人借着黑暗,冷不防踹倒她,拽她的包,文骞出于本能,护着包不撒手,任那男人踹她的身体、头部,文骞的性格的确坚硬,即便身处险境仍不放弃斗争,也是天怜羸弱,另一栋楼过来一个打手电的人,冲散企图抢劫者,文骞逃过一劫。文骞回家就给高丽娟打电话,告诉她遭遇危险,下班时小心。高丽娟听完,一句问候没有。后来文骞去超市,脸上残留着抢劫者踢的皮鞋印,高丽娟视若无睹,这让文骞十分寒心。第三件,拐到床单事件,等等。
  “瑞端,其他我就不多说了,单这几件事,你还认为你妈没脑子吗?倘若她视我们为一家人,外人没说的,没做的,她是否该率先说了做了?反过来,她该说的该做的,她怎么说的,又是怎么做的?我遭难受罪,她有一点点悲悯同情吗?我稍有失误,她到处肆意夸张,是何居心?”
  文骞一口气倾吐内心积怨,再也忍不住泪水。瑞端半天没言语,她没想到,妈和姑姑之间居然藏着如此之多的恩怨。
  “小姑,我妈的错我替她给你赔罪,对不起,真的。回头我一定说她。”瑞端这一次道歉源于内心,文骞泪水奔流。
  夜晚降临,赫城空中烟花四射,流光溢彩,令人产生欢快之感。文骞想散步,释放胸中块垒,便穿上棉袄,沿河堤一路向东走去。这是文骞许多年来较为安然的散步,感觉云朵一样轻盈的东西在飘荡。不知不觉走出近一小时,文骞掉头原路返回。距家门不远时,文骞猛然发现,二哥平安、俞辉和高丽娟离她前面不远,三人边走边说话。文骞没想偷听,她不是鸡鸣狗盗之徒,但距离将二哥的字字句句河风一样刮向她的耳畔:“她太不懂事……”文骞忍无可忍,几步追上去,厉喝:“陆平安我在这儿了,到底谁不懂事?”三人谁也没想到,文骞突然现身,登时如雕塑一般。陆平安呆了片刻,扑上去,文骞像一头受伤的母牛,撇开陆平安,朝高丽娟冲过去,高丽娟退到一旁的雪地里,做无辜状:“文骞你干什么呀,为什么这么对我?”陆平安伸臂捉住文骞,掐住她的脖子往后拎。文骞指着高丽娟声嘶力竭:“高丽娟你太他妈的不是东西了,诽谤我,虐待妈,暗箭伤人,无恶不作!”高丽娟依仗陆平安壮胆:“我诽谤你什么?我怎么虐待妈了?”文骞挣不脱陆平安,左扭右扭,后背裸露一截,夜的寒凉霎时钻进她的骨缝,文骞奋不顾身:“高丽娟你妈的还装人,我今天……”撕扯间,已到文骞楼下,陆平安硬捞着她上楼,文骞浑身的血液涌到头顶,许多年来的压抑一旦爆发,如千里江河奔泻,势不可挡:“陆平安你敢进我家一步,我让你死在这里!”两人斗鸡般僵持,俞辉上楼来,往楼下推陆平安,说:“文骞你听二嫂的,你进屋。”
  文骞坐在沙发上,哭得昏天黑地,她什么都不要了,什么矜持、优雅,统统去他妈的,她只想痛快淋漓,哭出所有的哀怨与忧郁。俞辉给她打电话,意思上楼劝慰她,文骞决绝:“你们都给我滚!我和你们没有关系!”俞辉说:“哪能没关系,咱是一家人啊。”文骞说:“你们他妈的什么时候当我一家人了?你们都恨不能看我笑话!”
  至此,文骞再没去探视妈,她心知不应该,这是忤逆之子才做的事情,她知道妈活得非真非梦,活在人生的垃圾时间里,需要爱照亮,温暖,牵引。妈就像一块过性的布,看着丝缕紧密,实际已经腐朽,说不定哪一天,那些纤维就一根根脱落,布的物象也就消失了。她忽略了这块布的鲜艳,不想再错过最后的升华,但她不愿与高丽娟磕头碰脸,三世的仇敌一样横眉冷对。可是,文骞总觉着有东西缠绕自己,让她不安静。每逢路过妈楼下,情不自禁地张望那扇窗口,妈灰白的松弛的脸就浮现窗玻璃上,一双衰老的细眯眼俯视着她。文骞一见这情景就疾步离开,心却涩涩的,像嗑开夏季的青李子,从咽喉涩到丹田。   九
  令文骞意外的是,二姐、三姐连续找她诉苦。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妈作为林场的职工家属,在林场干活,她们这类编外工人,时称“五七队”,后来“五七队”解散,妈这类人成了没土地、没工作、没救济的边缘人。几个月前,社保扩面扩到妈这一类人范围,按政策,首先要补交几千块钱保险费,林场负担余额部分,然后按月开资。大哥没时间,把事情交给文蕊办理。手续办妥不久,妈的工资就开了,每月680元,加上父亲去世妈领取的抚恤金,总共小1000,文蕊想用这笔钱给妈买药,就塞到客厅小床的被子底下。
  超市一连忙好几天,文蕊来不及去药店,买药的事延误下来。等文蕊腾出空,发现钱不翼而飞。文蕊问二姐文枝,文枝说不知道。文蕊说:“我明明放被子底下的。”文枝说:“你搁钱也没告诉我,我哪知道。”文蕊说:“这屋就你一天到晚守着,你怎么就没注意呢。”文蕊说者无心,文枝听者有意,当时急了,“老三,你意思我昧下这笔钱了?”文蕊说:“我不是这意思。”文枝说:“你不是这意思是什么意思?”姐妹俩三说两说吵起来。吵成黄瓜茄子样,也没吵出钱究竟去了哪里。
  文蕊和文枝吵架的时候,妈坐在床上,望着两个女儿,一张嘴瘪呀瘪,唾沫淤在嘴角。
  俞辉也和大嫂暗生矛盾,事情起因于她家换房子。
  陆平安家原住宅面积七十多平米,想换套大点的,钱不凑手,陆平安向大哥借,陆国安痛快答应,然而高丽娟不同意,也没说不借,推脱准备在沈阳给瑞端买门市房,正筹钱呢。一提瑞端,陆国安哑了。高丽娟闲不住快刀舌,背后跟文蕊说:“跑不了俞辉鼓惑的,就她心眼多,老太太身体好时住小房子,假借平时不在家,一次不请老太太去住两天,尽干些花小钱赚大面子的光滑事儿。现在老太太病了,又得瑟换房!她想借钱也行,雇个保姆,把老太太接去,让二姐歇歇!”文蕊凡事替人着想,大度地说:“泠泠念大学办工作花不少钱,平安那点底儿也抖搂差不多了,现在条件好些,换就换吧。”文蕊谨慎地瞄一眼高丽娟,“平安经济条件有限,两人单位又远,接妈去不太现实。”文蕊没提自己给平安拿2万的茬,怕高丽娟再琢磨儿别的什么,愈发纠缠不清。高丽娟与文蕊话不投机,搬出瑞端干扰陆国安,瑞端原本与二叔感情甚笃,考虑到自己怀孕期间老妈沈阳赫城的来回跑,生孩子仍离不开妈义务奉献,两相比较,天平倾向老妈。陆国安不畏老婆,却对女儿俯首帖耳,瑞端一插手,陆国安答应弟弟的事情泡汤。
  俞辉对此气愤至极,一天,拎着一袋子鱼干来看文骞。两人坐在客厅,俞辉言词诚恳,说:“文骞啊,你别怪你二哥,你不知道啊,那天晚上你二哥气得直哆嗦,说嫂子太爱挑事,其实你二哥他不骂你,还能去骂嫂子吗?嫂子这些年对我们刻薄,谁心里没数……”俞辉总有本事抹平凹凸,四面见光,八面玲珑,文骞不喜欢她这一点,有时也不得不承认,她起到缓冲作用。文骞呵呵两声,说:“我已经放下了。”俞辉自然不信文骞违心的表白,继续她的下文,抵消文骞对二哥的成见。她向文骞倾诉借钱买房的曲折,末了说:“她家买几个门市房绰绰有余,我借三万两万立马封门,有钱有势的和没钱没势的就是肩膀不一般齐,亲兄弟也不例外。”文骞幸灾乐祸,活该,陆平安你活该,你想出卖我讨好高丽娟,这下让你尝尝滋味。
  从莫名的亢奋中平静下来,文骞的心又沾层柳絮般,痒酥酥,毛烘烘,令她辗转反侧。文骞想了很久,终于给陆平安打电话:“二哥,钱的事你不必急,我这儿有,你先用着吧。”陆平安没想到文骞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颇有些意外,又有些尴尬,吞吐着嗯嗯答应。文骞又联系俞辉,让她有空和自己一起去银行取钱。俞辉万分感激:“哎呀到底是妹妹向着自己的哥,嫂子终究交不透。”文骞觉着自己大义凛然了一回,忽然又糊涂,自己究竟出于血浓于水,还是用实际行动证明与高丽娟谁更仁厚呢?不管怎么样,文骞认可自己,起码,她本性善良。
  趾高气昂的高丽娟居然也有倒霉的时候,这一次,她栽了大跟斗。
  事起于食品卫生监督部门展开全省食品质量暗访活动。那天,超市来两个顾客,声称买酒,问高丽娟都有哪个牌子的。高丽娟将他们带到酒架前,挨个品牌介绍,两顾客摆出土豪架势,称要几箱好酒,钱不是问题。高丽娟眼睛一亮,积极推荐五粮液,说这酒保证质量,价格便宜。两顾客拿起一瓶五粮液颠来倒去地看,选定两箱五粮液和其他品牌的酒。高丽娟命小杰往两顾客的车上搬酒,两顾客掏出工作证。
  高丽娟因出售假酒被逮现形,处大额罚款,没收实物,吊销营业执照。陆国安获悉消息,问高丽娟原委,高丽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讲清来龙去脉。陆国安听完,半晌骂一句:“你他妈挣钱挣疯了?!”高丽娟蔫得像霜打茄子。陆国安说:“这几年我送出去的五粮液都是假的?你给咱家人喝的全是假的?”高丽娟点头。陆国安恨不得一拳击碎高丽娟,碍于小杰和其他服务员在场,强压怒火,出去找人协调。陆国安到底有些能量,托关系索回执照,但人家要求的罚款如数缴纳,假酒没收。
  文蕊和二姐文枝往楼下搬假五粮液时论此变故,谴责高丽娟不给陆国安省心,损失一大笔钱。姐俩儿叹息时,妈偏偏神智清醒,听得一字不漏。之后,妈就不爱吃饭,痴痴地坐着,眼都懒得眨一下。文蕊以为妈缺乏运动,消化不良引起食欲不振,买来斯达舒等健胃药给她服,仍无效果。文蕊纳闷,与二姐文枝说:“妈是不是知道超市的事情了?”二姐文枝疑惑,“不会吧,她稀里糊涂的懂什么。”文蕊说:“我估计妈听明白了。”二姐文枝说:“那怎么办?”文蕊说:“让嫂子跟妈说,罚款不交了,事情处理完了。”
  高丽娟早没了往日威风,上了楼,无精打采地说:“妈,钱咱们不用交了,你儿子安排好了,放心吧。”
  妈呵呵笑,虽然那笑容要仔细分辨才行,伸手拉高丽娟坐。
  高丽娟一甩胳膊:“妈,超市忙,我有空再上来。”
  妈磨磨她半边好使的身子下床,伸长脖颈目送儿媳妇离去。
  数额不菲的罚款上缴,高丽娟情绪低迷,精神恍惚,导致去沈阳途中发生严重车祸——凯美瑞撞扁,人飞出老远,柿饼子似的贴在高速公路路肩。偏陆国安去南京警校进修,救助人员从高丽娟的手机通讯录中找到陆平安电话,通知他立即赶到肇事现场。陆平安匆匆拉着文骞和俞辉抵达现场,文骞看到高丽娟,脸一下子白了,她不敢辨认浑身是血的人就是与她敌对多年的大嫂,曾经在陆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嫂,她像一张浸烂的纸,一沾手就碎了,而文骞心里累叠的九重天般危绝的怨恨,面对着一张烂纸,瞬间土崩瓦解。“嫂子,你别吓唬我们啊,嫂子你听见没?”俞辉附在高丽娟耳边召唤她。陆平安呵斥妹妹和老婆:“哭什么哭,快上医院!”   医生给高丽娟做了检查,告诉陆平安,患者多处骨折,颅内积血,必须马上手术,否则存在生命危险,医生说:“谁是她家属,负责签字、交押金。”陆平安说:“我签。”转身掏出一沓钱交给俞辉,俞辉二话没说,拽上文骞去交押金。
  陆国安从南京飞回来,高丽娟已经转到重症监护病房。她苍白着脸,淌下两行眼泪:“国安,这次没有他们三个,我的命就没了……”
  高丽娟住院期间,文蕊和二姐文枝忘记一度的争吵,一心一意经营着超市。小杰也揽下超市的零活,替二姑三姑分担。但文蕊总觉得小杰有什么心思,几次问她,小杰都摇头。一天晚上,超市关门后,小杰终于向文蕊坦白,被子底下的钱是她拿的。文蕊想起来,有一天二姐出去办事,文蕊打发小杰上楼陪奶奶,可能事情就发生在那个时候。小杰哭着说:“三姑,我小妹在学校的生活费不够,我着急,正好看见那些钱,就寄给她了。三姑,我不是故意的,钱我攒够了,现在就还你。”文蕊恍然,自己和二姐文枝吵架,妈为什么急于要说话,极有可能,小杰拿钱时妈知道。文蕊沉吟一会儿:“小杰,你早早辍学挣钱养家,还要供妹妹上大学,我和你二姑,还有咱家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好孩子,我们不会计较的,这事到三姑这里就拉倒,以后安心工作,别有思想负担,好吗?”小杰抱着文蕊,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两个多月后,伤愈的高丽娟回到赫城,她没有回家,也没有到超市,和接她的文骞、俞辉一起上楼看妈。妈见到高丽娟,脸一下就开成一朵花,文蕊说:“这老太太刚才还跟我耍疯呢,一看见你立刻晴空万里。”高丽娟挨近妈,红了眼圈,说:“妈你想我啦?”妈使劲儿点头。高丽娟搂住妈,头抵在她肩膀上,叫了一声“妈”。一旁的俞辉也眼中湿润,文骞听出来,大嫂这一声,是起死回生的彻悟。
  文枝在厨房做饭,炖鸡的香味溢满整个屋子,陆国安从超市搬上来两箱啤酒,告诉老三文蕊:“今天晚上不营业,全家人聚餐。”
  开饭时,仍然孩子们一桌,妈和儿女们一桌,宋小样的女儿手舞足蹈,非往大桌上奔,陆平安抱过她,拿筷子沾点啤酒给她舔,小丫头吧嗒着嘴,回味无穷的萌态险些笑死两桌人。瑞端也快生了,成为全家的保护对象,杨帆更是奉若神明,对瑞端唯命是从。家宴洋溢着快乐的气氛,喝到兴处,陆国安示意大伙儿安静,说要宣布一件事情。高丽娟举杯站起来:“二姐、文蕊、文骞、平安、俞辉,经过这一次生死,我想明白了,亲人只有一辈子的缘分,这辈子咱们聚在一起不容易,应该相亲相爱,快快乐乐地活着。”现场格外安静,少顷,不知哪个孩子带头鼓掌。高丽娟笑了,续道:“咱们西侧的粮油店要外兑,我想,咱买下来,大家齐心合力,扩大营业范围,好不好?”“好!”孩子们一起响应。“文骞,”高丽娟转向文骞:“这些年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别介意,怪我心眼小……”“嫂子,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也有错。”文骞没想到大嫂当众道歉,感动得哽咽。“哎呀,一家人分什么对错,只要咱们在一起就是幸福!”俞辉和每个人碰杯。俞辉逗笑了文骞:“二嫂,你这张八哥嘴算给我二哥代劳了。”俞辉一瞪眼:“你看看,又上来尖刻的毛病了,喝酒,不喝罚你!”杨帆说:“二婶说得对,上回我小姑和咱们没分出胜负,这回我豁出去了,你们呢?”宋小样几个附和。瑞端忙摆手:“哎哎哎,我不加入你们战团啊,我管吹口哨。”文骞笑:“我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妈环视着她的儿女们,忽然清晰地说一声:“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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