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赫尔辛基历史博物馆里遇到一个关于芬兰岩画的展览，收集了芬兰各地石器时代先民的岩画。印象最深刻的是瓦利卡里奥和阿斯图万萨尔米的，这两处岩画都在临水绝壁上，舟行方能抵达。
　　年代最早的图案在水面11米上，年代越晚，离水面越近。并不是谁安排了先后位置，只是7000年前水面就有那么高。用的赭红颜料是铁矿石磨出的，在粗糙的花岗岩上画出似是而非的人头和动物，画的内容多已漫漶，只有专家能看出不少与祭祀相关的元素：箭头、动物骨骼、火焰……
　　还有一些直接用手掌、手臂、手指蘸着颜料印上去的印记。这些7000年到4000年前的人类身体印记，让人内心悚动。这些颜料里还掺了血、动物脂肪和蛋类，或是使其持久，或是祭祀活動的一部分。
　　从北到南，从东到西，手印似乎是地球人一种共同的表达。在更古老的属于奥瑞纳文化的法国拉斯科岩画里，也有这样的手掌图形。南美阿根廷桑塔科鲁兹有个“手之岩洞”，根据同位素测试，断代为公元前7300年。中国内蒙古锡林布鲁格山下的一个石窟内，最出名的是印在洞壁上一片层层叠叠的手印。
　　从2.7万年到7000年前，人类在地球上走着，在岩石上画画，然后留下手印。这背后有着怎样的信念？是“这些马属于我”？是“我来过，我在这”？还是“手印代表我的分身”？ 没人能确定。能确定的是这必然代表着某种坚定，人类盖戳行为的原型。

　　2017年我去瑞典西海岸的布胡斯兰省度升天节假期。布胡斯兰省北部坐落在花岗岩上，后冰川北移，山体露出大片平整的岩石，遂成为青铜时代（公元前1500年到公元前550年）先人的创作平台。布胡斯兰省有至少1500块北欧青铜时期先人留下的岩刻，其中600多块集中在坦努姆地区，1994年这里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单。坦努姆的岩刻比芬兰瓦利卡里奥的晚几千年，宛如翻开了新的篇章。
　　旧石器时代的岩画，多半在难以到达之所。法国和西班牙的藏在黑乎乎的洞穴深处，作画者在黑暗中捕捉牲之灵，将之禁锢在岩壁上。芬兰的画在面水的绝壁上，这想必能帮助巫师更快进入通灵的境界。坦努姆岩刻却不但位于大家散步可达的白桦林里，而且就被大大咧咧刻在林间坡面岩石上。
　　坦努姆岩刻没有芬兰岩画的巫气，世俗化到充满童心的程度。花岗岩上的窄条凹槽形成简练的图案，专家推测这是用石锤和石锥一点点经年刻出来的，非常圆熟稳定。流畅精确的笔触彰显对美的凝神追求，几近于隶书或八分书的骨肉停匀。它跳出了先民常见的那种由简入繁的图像发展系统，直接运用非常稳定的抽象符号构成体系，既是叙事，又有明显的装饰趣味。
　　一组木船，一列圆点，类似一唱三叹。作者似乎满足于完美的线和圆点，并没有走向写实和状物，一种几乎是没心没肺的明亮快乐。
　　小一点的岩石上刻一只鸟，大一点的可以用来刻两个人一艘船。最大的那块刻了多个主题，构图是多中心的，能看出有不同的单元，单元之间各自独立。男人腰挎长剑、手持战斧，第一性征随时高昂。一对恋人，女子和男子同样高大，以长长的马尾辫来区分，不强调第二性征。有些人的上半身和腿之间用杯纹连接，这个类似太阳的圆圈在整个欧亚大陆新石器时代的岩刻上都出现过，但是被用来当作人体“骨盆”倒是头次见，据说这标志人的能量水平和繁殖能力。
　　往山上走，小型岩刻赤裸裸地被山间流水浇着。这时候看到了一个石堆。在现代，它表示徒步路径，在青铜时代，它表示集体墓葬。顺着小路走上山去，嶙峋崚嶒的石球把山顶几乎叠成火山口，让人头皮发麻。
　　我想到了北京东村艺术家在23年前“为无名山增高一米”的作品：六个裸体男女趴叠出一米高度。而叠在此处的，是近四千年前瑞典的部落贵族男女。暮色里远方一片橙粉色。这个千年巨墓里的老魂灵们大概在和我们一起俯瞰他们的家园。然而他们也是后来者，是来自大陆、说印欧语的日耳曼人。更早的绳纹文明被代替了，湮灭了，因为他们还没有掌握“勒石”的艺术。
　　今年夏天，去看了北挪威的阿尔塔海豹湾石刻。这里是北欧岩画分布最密集的地方。这里的岩画其实还是岩刻，在海边的羊背石上敲出各种图案。70年代被发现时，也和瑞典一般刷上了红油漆，这是后来的文化遗产保护观念所不取的，因而油漆被洗去。
　　没了油漆，只能凭借光影来寻找那些捉迷藏般的石上动物：熊、鲸鱼、角鲨、三文鱼、海豹、野兔、驯鹿、天鹅、水獭……一个人徒手抓着一只大鸟，看形态应该是大海雀。又有一只鸟，从脖子长度来看应该是鸬鹚。驯鹿背上条纹鲜明，而且没有两只鹿是相同的。显然，它们并不是一种代表“驯鹿”的符号，而是岩画家心里想着的具体的一只鹿，要把它再现到这块石头上。
　　阿尔塔岩画家们画熊巢，画母熊和小熊，熊的脚印更是密密麻麻，上穷碧落下黄泉，似乎能在不同的世界或者空间之间旅行。和野物的斗争不再那么生死攸关，而是胜券在握的有组织围攻：猎人们划船追赶河里的野生驯鹿，它们向岸上跑去，而岸上有张着的弓箭等待它们。

　　海豹湾就是能让人静静坐上几个小时想这些问题的地方。在岩画博物馆看完室内展览后，我们顺着海边大块羊背石边的木头栈道走着。博物馆左边路线1.2公里，右边路线3.3公里。
　　下午7点的白夜阳光照耀着，北挪威独有的棉花草在风里摇摆，大海湛蓝。除了我们一行，再没有人迹。以前海里有鲸鱼，海边有大海雀，自然凶残也慷慨。那时候的动物和人都以为自己的种族会绵延不绝，没有尽头。19世纪，鲸鱼数量锐减了90%，大海雀也灭绝了。21世纪的我们，凭什么以为一切还会照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