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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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瘸子住村西头。我喊他瘸子,其实是跟着他孙子土蛋叫的。李瘸子也不气,事实上,他的确瘸啊,两条腿走起路来跟小脚女人似的,头往前倾,颤颤巍巍,加上瘦弱的身子骨,就像挂在屋檐下的腊肉,随时要被风吹掉下来。
  李瘸子在村上有两个事是出了名的。一个是喜欢吃馒头,一个就是脾气太“拐”,不是因为他一年到头支着个桑树拐杖,而是他的冲脾气,讲话都跟钝刀一样“拿人”。一到夏天,那拄拐杖的手臂膀上就能看到十几道疤,扭曲着跟长虫一样绕着。一年到头,到他屋心里最多的是我爷爷。爷爷去了也没几句话,给他带点米啊油的,点上烟,俩人就坐在屋心的碾子上抽闷烟。
  六月底的天,已经热起来了。晚上,爷爷带着他烧的一小盆仔鸡和白馒头,又让我拎上一瓶酒到村西头找李瘸子喝酒去。
  李瘸子看到爷爷脸上才会有些笑,烧了西红柿蛋花汤和面米粥,搬出桌子凳子,两个就坐在屋心里喝起来了。他们聊些个地里种的稻子、茄子,圈里养的鸡啊猪啊的,索然无味的东西。我跟土蛋玩“斗鸡”,两个人盘起腿,你来我往地,在桌子边上闹腾。
  土蛋之所以叫土蛋,是他长得真结实啊,长我2岁,跟个土疙瘩一样。他搬起右腿,往我身上硬顶,我节节后退,一个趔趄,就倒在饭桌上了,吃没几口的仔鸡和馒头撒落一地,酒倒汤翻,浓烈的酒味直冲鼻子。
  “白花花的馒头——”我这还没起来呢,李瘸子一拐杖已经落到土蛋背上了,“让你皮、皮、皮、皮”,一个字一拐杖,一拐杖一声嚎。我这才知道,李瘸子发起火来,腿脚其实快着呢。爷爷自小就没动过我一根手指头,那天,他也没手软,扯着我的耳朵,把我头摁地上,“把馍头都捡起来!”“都给我吃了——”我跟土蛋两人鬼哭狼嚎地,硬把沾着泥巴的馒头给吃下肚了。
  我跟土蛋当然还是铁兄弟,但我再也不去李瘸子家了。土蛋再跟我说起李瘸子,就不再喊他爷爷,直接喊“李瘸子”了。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李瘸子死了。李瘸子死的时候,组织上在他庄稼地里修了坟,上面写着“李大国烈士之墓”。土蛋哭得稀里哗拉的,跟老妇人一样喊:“再没得人给我煮好吃的了。”对于李大国名字后面多出来的“烈士”两个字,爷爷是流着泪讲给我和土蛋听的。
  “馒头比他的命还大——”
  那年快到大年三十了,雪下得大,天冷得跟刀刮骨头一样,地里也没啥能吃的东西了。快过年了,家里都把藏了一年的麦子拿出来,磨成粉,蒸些馒头,包些包子,好过个年。
  狗日的,也不知道哪里窜出来的十几个日本鬼子进了村,跟狼闻着肉味一样,到处烧啊、抢啊,看到男的,先翻手掌,只要食指上有老茧厚的,不是摸抢的就是摸笔的,直接掏枪就毙了。年轻点的大姑娘小嫂子,都被他们给抢走了。日本鬼子到李大国家屋心的时候,他娘正和他爹在家和著面呢,那是他们家一年到头做的第一顿馒头。两个日本鬼子,一句话不讲,把他爹拉出去一枪就打瘫在地上,把他娘拖进屋里就给糟蹋了。
  李大国不在家,正带着我在村后头敲冰块摸鱼呢。等我们听着噼里啪啦的枪声,跑回家时,整个村子早遭殃了。我一家子五口人,男女老少,都一身是血躺在屋里、床上。李大国到屋里,他娘正在蒸馒头呢,满头的蒸汽、满脸的泪。他娘将一锅馒头包在一个袋子里,系在他腰上,“你快跑路去吧”。李大国刚出门没几步,他听到“扑通”一声,他娘已经跳井了。
  那年,我14岁,他16岁。李大国跑到我家问我:跟不跟我走?我说,走。他就带着我一路往北跑,追上我们的部队时,眼泪跟决堤似的往地上砸。
  我们扛上枪了。我们一路从老家打到了东北,一路上打鬼子,每杀—个日本鬼子,李大国就用刀在左臂上划上一刀,哭着骂:狗日的鬼子。我们俩商量好,打败日本鬼子了,就回老家。他要把井修成坟,给他娘蒸一锅热腾腾的白馒头。
  他20岁生日那天,雪有膝盖深。我们班在打日本鬼子的一个据点时,遭了埋伏,一个班的人都倒在那儿了。我的左胳膊吃了鬼子的枪子儿,鬼子的子弹打穿了李大国的胸口和腰,血顺着裤腿流。看着李大国的脸色跟火纸似的,我就哭了,哥,别不带我就“走”啊。李大国说,别哭,今儿个我生日,我不要今天死,我要回去见娘去。你背我走!
  雪越下越大。我背着李大国往后方走,胳膊受伤没力气,我就一只手把他架在肩膀上拖着走,一路上,李大国一声不吭的,越拖越重,我就喊,哥啊,别睡,还要给你娘蒸一锅馒头呢,她还没吃上馒头呢。
  当我们回到救护所的时候,李大国已经没了半条命,他是我一路拖着回来的,他的十个脚趾头全冻掉了——成了瘸子。在他脚好些的时候,他给连长留了个纸条,“杀不了鬼子了,我要回去给我娘做馒头吃”,就半夜走了,连我都没告诉。我呢,就一直留部队上了。
  文化大革命,造反派把李大国绑在树上,说他是逃兵,雪天里偷跑回家才掉了脚趾头,他就骂啊,你们这些兔崽子,看看老子胳膊上的疤,一条疤就是一个鬼子的命。没人信他,又是一顿打。我就是这个时候从县里回村里的,我跟县委的领导说,我要给我的兄弟当个证人,我要跟他一起种地、种麦子、蒸馒头。
  爷爷讲这些事的时候,眼里没有泪水,就像给我们讲神话故事一样平静。我望着土蛋,土蛋望着我,却都是眼泪汪汪的。爷爷带我们蒸了一大锅馒头,端到李大国的坟前,我们把红红的高梁酒,洒在白馒头上,跟血一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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