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长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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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方向明现在是以出版文艺图书为主业的海浪出版社的社长。
   他是一个绿色和平主义者。吃药时,哪怕一张说明书,如果背面是空白的,他一定留着写字;倘若背面都是字,他也要放到废纸箱中。妻子有时说他:“又卖不了几个钱,你怎么这么小气!”他说:“不是小气,要不,码成堆了,你送给收购废品的吧。”久而久之,妻子也习惯了他的作派。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新闻出版事业刚从寒冬中醒来,方兴未艾,读者真正是如饥似渴,所有的图书,所有的报刊,都被抢购一空。全国闹纸荒。说起来,当下的人们也许不相信,当年买布的布票、买粮的粮票尚未取消,又多了买书的书票,刚刚复刊不久的《人民文学》和《收获》就要凭票征订。那时,他在一家杂志社工作,杂志的发行量是大几十万。可是,有订数,就是没有纸印刷,供不应求,很多订数只好放弃。
   南平造纸厂的邬厂长曾经是方向明插队时的带队干部,也算有点交情,他专门登门拜访,邬厂长给他面子,也只批给他十吨的新闻纸。
   他们聊天,邬厂长忧心忡忡地说:“新闻纸是用松树来做的,现在是松树没长大,就被砍伐了,我们省的松树是越来越少了,一路砍到了江西,也不晓得以后要怎么办哩。”
   方向明插队的王台,曾经被誉为“绿色金库”。朱德来视察过。周恩来题词:“青山常在,永续利用”,以示肯定。可是,就是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也已经有许多山像陈佩斯的脑袋,光光秃秃的了。如果所有的青山都是光光秃秃的,那么,这个国家就有点像陈佩斯了,如何“永续利用”?
   从造纸厂回来后,他就把纸张与青山联系在一起了,看到每一页纸张,就像看到一片绿叶,他都会想到那一脉青山。
   方向明平素喜好养狗和种树。他最多的时候曾经养十三四只狗,有好几回把街上流浪的土狗也带回了家。就像他养的狗未必是名犬一样,他种的花木也未必是那种搔首弄姿的盆景之类。马路拓宽,不少树木被挖出,遗弃路旁,他心有戚戚焉,将其弄回,买一大盆,栽下。有朋友说,你这是什么盆景啊,一点也不好看,不如扔了。他心想,我和你说不清,你玩赏花木,所以花木也要长得风骚,我是把树木也当作绿色的生命,道不同,不相与语。他又想,龚自珍有《病梅馆记》,用龚的观点看,那些玩赏花木之人,把花木搞得扭扭曲曲,病病歪歪,正是对正直的扭曲,正是对生命的摧残,方向明不愿意这么做,也不想看这种病态的生命,更不想把玩所谓的病态之美了。
   方向明闲时,常常拿湿布擦净阔叶树上的粉尘,每当干这活时,他就会想起刘心武的一篇小说《我爱每一片绿叶》,是的,他也爱每一片绿叶。他看着自己擦洗过的绿叶,青翠可人,仿佛开心地向他欢笑,此时的心情最为恬淡,最是愉悦。
   儿子小时,他常对儿子说:“爱惜一张纸,就是爱惜好几片的绿叶啊!你知道吗,纸是用树木制成的。”他絮絮叨叨地把他到南平造纸厂与邬厂长的谈话告诉儿子。儿子小时似乎不以为然,后来出国读书,德国人与他老爸一样爱惜纸张。德国的纸质用品,比如笔记本,比国内要贵上十倍,于是,儿子调侃他:“爸,你的秉性怎么这么像德国佬啊!”
   方向明说:“所以,我把你送到德国去啊。到德国,首先要学道德,最重要的道德就是要敬惜字纸,爱惜树木,爱惜生养我们的地球。”
   前面是调侃,后面几句话有点说教了,抑或有点酸?其实,方向明心里还有几句话,怕酸,没有说出来。台湾慈济文化机构的一个朋友对他说过:走路,也应该轻手轻脚的,踩重了,我们脚下的大地也会痛啊!
   是的,大地也会痛的!
   此时,上午七点许,方向明吃了早饭,准备上班。
   他站在家门口的龙眼树下,随手摘了几粒龙眼,哇,好甜!他想,这大地是最为神奇的了,种龙眼长龙眼,种荔枝长荔枝,你种下什么它长什么。可是,大地每天每时,每分每秒,都要被践踏,被蹂躏,谁正眼看过大地?谁正眼看过泥土?谁?想到这一层,善感的他眼睛有点湿润。他俯下身,在树边抓了一把泥土,紧紧揉捏着,和着他手心的汗,很快,将那泥土捏成了团。
   方向明是文人,文人自然有文人的情怀。他想,无价的东西是最为宝贵的,比如,这手上的泥土。他想不起谁的文章中有这么一句话:融入地母的怀抱。是啊,大地是一切生命的襁褓。他想,他要留一条遗言了,死了时,要把他埋到深山老林中,埋在一棵大树旁,千万不要骨灰盒,他要融入地母的怀抱,他要变成泥土。如果有了骨灰盒,还要多少年才能融入啊!不要,不要,千万不要!他想,肥树,这多好,肥这绿色的地球,这多好!安眠在丛林中,这多好!
   写遗言?遗言只能写给儿子。方向明的思路从大地、泥土、深山、绿树、死亡、肥树等,又拉回到了现实,拉回到这没有生气的冷冷冰冰的水泥的丛林。
   儿子远在天边。他想儿子了。
   不过,此时,他想的却是儿子上大学后,他整理儿子的书房,书本、笔记本,有保留价值的,他都替儿子收藏起来。凭他的经验,当年纪大了时,回头重读曾经用过的老课本,那将唤起往日的记忆,那将百感交集,那肯定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
   可是,比这些有收藏价值的课本要多出许多的则是儿子的教辅,什么“顶尖练习”啊,什么“状元试卷”啊,什么“黄金手册”啊,全是各种各样的练习题,一套一套的,一套都是几十本,乱七八糟,让人眼花缭乱。他翻了翻,每一本都是新崭崭的,儿子不曾做这些课外作业。这是让他欣慰的,他想,倘若儿子真把这些作业全给做了,我的天,那儿子不是变成神经病,也将被折磨成弓着背的小老头了。真是老天有眼!后来,他让妻子把这些教辅全卖了,一斤五六毛钱,竟然卖了一两百元!天呐,这要多少的树木啊?!
   他对教辅痛恨至极。什么教辅,全世界都没有教辅,只有中国有。教辅,简直就是出版社与教育当局合伙摧残孩子!简直就是为了小集团的利益在蹂躏地球,在践踏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园!   
  二
  
   方向明待过的时代出版社也出版教辅,哦,不对,他所在的省的出版社,大多靠教辅维持生存。
   儿子小时候,学校指定买某一出版社的教辅,其中有的就是时代版的。儿子向他要钱,他说:“这就不要订了吧,这是我们出版社出的,我有样书,我拿给你。”儿子说:“不行啊,老师说每个人都要订。”见儿子嘟着嘴,生气了,他也只好掏钱买自己出版社出的教辅。
   在时代出版社任副社长时,方向明曾经分管过文史编辑室。文史编辑室有时也出一些古籍。古籍读物的责任编辑,多是老先生。老先生的外形通常是模式化的:头发斑白,眼镜镜片与学问一样深厚,神色灰暗,脸苦苦的,弓着背近似骆驼……这些,都是常年伏案工作的结果。有时候,一本古籍折腾下来,就要花老先生一两年的时间。
   在出版社,有那么一段时间,奖金主要是根据编辑的文字量加经济效益来决定。古籍难编,加倍算文字量。可是,到了年底,因为没有经济效益,编古籍的那几个编辑拿不到多少奖金。方向明为这些老先生抱不平。他找社长伍家齐理论。伍社长也以为是,同意按原有文字量的三倍计工作量,可是,还是多不了几个钱。
   方向明说:“古籍多难编。可是,你看文教编辑室的寒暑假作业,那算什么?却算那么多文字量,却有那么多奖金,这公平吗?!”
   伍社长与方向明的关系不错,提醒他说:“你不要随便乱说,文教编辑室是我们社的经济支柱,一乱说,就会得罪人。”
   方向明说:“那编古籍的这些老先生就活该多劳而少得?编1 1=2难道比编古籍更累人?”教辅当然不只1 1=2,方向明说话不无夸张。
   伍社长说:“他们都是老同志了,不会计较这些。你不是对我说过吗,鲁迅、陈独秀他们编《新青年》,不仅没有编辑费甚至没有稿费,全是义务劳动。”
   方向明是说过这话,可是,这哪跟哪呀,牛头不对马嘴嘛!既然社长已经表态了,他也无奈,只是嘀咕道:“这太不公平了,同在一个单位,就这么不公平……”
   伍社长又用方向明的话回答说:“那天,你在团支部会上不是对年轻人说:谁告诉你生活是公平的?这话是谁说的?”
   伍社长对付方向明的办法,就是用方的话来堵方的嘴。
   方向明说:“哦,是宋美龄对她外甥女说的。”
   伍家齐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弟,就这样吧,很多事是命定的。谁告诉你生活是公平的?谁叫他们在文史编辑室呢?”
   是的,是命,要大富大贵,可是,谁叫你不生在帝王家呢?大富大贵,往往难免大起大落,要杀头时,帝王家人又感叹,如何不生在百姓家呢?是的,没有什么为何,是命。
   方向明又想起,几年前,时代出版社分管文教的副社长游乐调到一家小出版社当社长,他把手上的教辅资源给带走了,那家小出版社一下子增加两三千万的码洋,而时代出版社却被折腾得摇摇欲坠。不久,那家小出版社的社长成了力挽狂澜的能人,让一家濒临破产的出版社起死回生。许多业内报刊报道游乐社长的先进事迹,他成了“有突出贡献的出版家”,获得了这个奖那个奖,总之,一大串。有一个记者肉麻地写道:“游乐是出版精英,我们要是能克隆一批游乐,那么,中国的出版就有希望了。”这是捧他还是害他?这是为他筑台还是替他挖坑?当年,方向明就在心里骂道:我操,这就是出版精英了,还克隆!不就是一套又一套的教辅吗?不就是教辅赚了钱,用人民币买下了版面吗?不就是在自家出钱的版面上自吹自擂吗?搞什么搞啊,哼,还克隆!
   方向明在时代出版社当了几年副社长后,有了由副处转为正处的机会。当年,他和嫦娥都有转正的机会。人事部门的领导问他:“你们两个,一个要出去工作,一个要留在本社工作,你觉得谁出去合适啊?”
   方向明不假思索地说:“我出去合适。”
   “为什么?”人事处长假装吃惊地问。
   “因为常副社长常年分管文教,她对文教熟悉,而教辅教材是时代出版社的经济命脉。她若出去,不利于时代出版社的稳定发展。至于我,分管一些一般图书和期刊,那都是烧钱的玩意,我出去了,无关大碍。”他从来都是有一说一,实话实说。
   结果,他被“充军”到一家常年亏损的与时代出版社有一样名字的《时代风》杂志社当社长,收入减少了三分之二,他感叹曰:辛辛苦苦三十年,一下子回到了解放前。
   教辅在而出版社“兴”,教辅失而出版社“衰”,这搞什么出版,这是什么屌出版社!这是“吃孩子”!
  
  三
  
   此时,他在上班路上。
   他在想今天的工作。今天要干些什么事呢?一上班就要开一场离退休老同志的座谈会。这会不是他要开的,而是离退休干部要求开的。他出差刚刚回来,诸事猬集,想推迟一两天开,还不行,老同志说马上就要开。问要解决什么问题,召集人说,他也不知道,到时开会了就知道了。
   老干部能有什么事?方向明心中有数,无非又是要什么待遇了。
   下午是出版局和出版发行集团的一个联席会议,这内容倒是知道的,是关于“教辅资质”问题的会议,海浪出版社虽然做了七八年的教辅,却没有教辅资质。多少年了,多少出版社都在做教辅,怎么突然提起教辅资质问题呢?据传,没有教辅资质的出版社要退出教辅市场,这真是让他头痛的一场会。
   果然不出所料,老干们逼迫他开会,要解决的就是待遇问题。说时代出版社的退休人员,每月生活补助已经从五百元提到了一千元,可是,我们海浪社,还只是三百元,他们强烈要求提高到六百元。有一个老干部还说,他们也不想闹事,可是,据他所知,现在只要凑齐了五个人,就算是一次群体性事件了。
   方向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五个人就算啊,政策吃得很透啊,怎么我都不知道呢?五个人就算?我也想组织五六个人去上访哩!你以为我爱干啊?把我弄下台吧,那老汉还要谢你了。退休了,不好好享受生活,扯什么淡啊!    面对这些老人,理由一套一套的,什么革命元勋,是他们创下的家业;什么你也有退休的时候等等。
   狗屁!什么家业,当年,什么书不好卖,不是纸张还供不应求吗?后来,不就是靠教辅赚钱吗?现在出版社穷得叮当也不会响,他们怎么就不想想他们没有留下一家好的出版社?他们甚至没有完成原始积累,倒是留下一大堆的债务!
   方向明想起自己的父母,他们是从企业退休的,退休后,除了退休金,是一分钱也没有啊!而出版社的退休人员,不仅有生活补贴,还有过节费。可是,他们还要请愿,还要再加钱。他们固然有文化,这文化就用到这些事上来吗?是这些臭知识分子的觉悟高,还是自己父母那样工人阶级的觉悟高?哈,这不可比哈,一是猪油,一是水,水和猪油是永远不会水乳交融的。方向明想,自己是工人的儿子,自己更大程度上是一个工人,自己现在整天全身心地忙上忙下,忙里忙外,本质上说就是做工的人,就是工人。
   老干部们仍在慷慨激昂地陈述着,什么一起分享社会进步的成果啊,什么和谐社会要从和谐单位开始啊……
   方向明却心不在焉,他的心在跑马,在飞翔。他想他们社欠的一千多万债务,达达印刷厂天天催着他还债;纸张站也在催款;有一个民营书商,人死了,债还没讨回,他老婆扬言要到他家吃饭,我的妈呀,那还得了,寡妇来了是非多!
   方向明想着员工的困难。打字员,扣除社保、医保等,一个月只有八百元的工资,餐餐自己带饭;一个老职工,孤儿寡母的,为了抚养孩子成人,自己仅有的两千多元钱全都供孩子上学用了,餐餐不是面包,就是方便面,潦潦草草地对付自己。前几天,眼前发黑,人晕倒了,腰椎骨裂,开刀,用四根钉子固定。医生说,人家要用电钻固定,可她只要一摁就进去了,骨质疏松得厉害,真的是豆腐渣……
   诸如此类的困难职工,还有好些个。
   想着这些在岗位上埋头干活的困难职工,再看看眼前这些老干部的合理要求,方向明心中五味杂陈,既有怜悯之感,又有鄙夷之情,他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教辅,已经大有危机了!
   教辅占了海浪出版社收入的百分之七八十,教辅要没了,资金链就断了,哪怕现在这样少的收入也难保了,至少难以维持。这日子怎么过呢?他这个破社长怎么当呢?虽然他很痛恨教辅,可是,教辅是出版社养家活口之所赖,屁股指挥脑袋,他还离不开教辅啊!
   会议仍在进行,方向明的思路也在继续驰骋。
   这时,一个老干部的话刺激了他:“听说,社领导经常吃吃喝喝,少吃几餐,少喝几杯,就足够改善我们这些为社里做过重大贡献的老同志的生活了。”
   这话很有道理啊,方向明曾在日记中感叹:整天不是我请他人吃喝,就是他人请我吃喝,醉生梦死,真是醉生梦死!搞什么出版啊,简直就是搞关系,出版几乎成了公关产业了,搞什么搞!
   此时,方向明听了,却感到这话极大地刺伤了自己。颦蹙双眉,紧握五指,手在打颤,他真想拍桌骂娘。
   理智提醒他,冷静,冷静,要冷静!不能发火,千万不能对老同志发火。他起身,走了出去。
   一到会议室外,他就大口大口地深呼吸。
   吃吃喝喝?好像我是腐败分子啊!他想起了与吃吃喝喝有关的一切。是的,他经常吃喝。他整天求爷爷告奶奶。有了解出版行情的人说他,你这个社长,不就是丐帮帮主嘛!那些油头粉面的教育官员,不少让他极为厌恶,甚至鄙视!中国,都靠这些屌人办教育,能不办出让学生纷纷下跪这样的局面吗?有一次,在一个学区跑发行,学区校长在他面前一字排开十杯白酒,说:“喝吧,一杯一千本。”他二话不说,一杯一杯往下倒;一次,一个县教育局长,酒喝得半醉不醉,与他勾肩搭背,看他理着光头,竟在他头上乱摸;还有一个市的教育局长,一上来,就给他下马威,装啤酒的二两杯,倒上三杯60度白酒,说:“这三杯下肚,再说话。”空腹,他就这么咕噜咕噜,沉沉喝下。
   有教育官员到省城,他一定要搞好接待的。有的教育局长直言道:“哎,老兄,叫一两个美女出来吧,你们出版社的美女一定是高品位的哈,也让我们见识见识高端美女。”他就让一两个会喝酒的美女编辑上场。有的美女编辑随和,帮他应付场面;有的美女编辑清高,直接顶撞他:“我是编辑,又不是交际花,不去!”是啊,她们是编辑,没有义务去陪酒。他无语。
   经常,深夜,他和他的同事,互相搀扶着,呻吟着回到宾馆,其神态,酷似电影《战友》中,中朝战士负伤后的情状。
   有一回,为了应付山东某市的教育局长,方向明直喝得眼冒金星,头磕在楼梯上,血流满面,额头上缝了三针,成为他“光荣的徽章”。
   体检表明,方向明尿酸高,不能喝啤酒;重度脂肪肝,不能喝白酒;湿热重,不能喝红酒。总之,他再不能喝酒了。可是,每次在这样的场合,他都带头冲锋陷阵——说起来还真有点悲壮啊——他经常是吃了解酒药,比如海王金樽等,再上战场。他常常想起鲁迅那篇魏晋文章与药与酒的关系,他与文章没有关系了,倒是与药与酒有了不解之缘。他无奈地自语:我这是喝酒配药啊!
   老干部的意思是,他们天天在酒桌上鬼混。方向明想,没听说过“酒精考验”吗?酒场如战场,酒场如官场,是那么好混的吗?你也来混混?每醉一次酒,就相当于得了一场肝病!不说别的,单是没话找话说,你能应付得过来吗?单是赔笑脸,强颜欢笑,你会干吗?你愿意干吗?那些大鱼大肉,吃了倒胃,吃了爱吐!吃了胃酸太多,还要吃小苏打!
   不过,一想到老同志与他的父母一样,是属于另一时代的人;一想到与其他大社、富社比,他们退休后的待遇确实偏低,他的心境也渐渐平和下来。
   溜了一圈,他回到会场。老干们还在议论纷纷,见方向明面有素色地进来了,一时间哑然。
   这下,该是方向明表态了。
   方向明按照自己的思路,从对教辅的痛恨,说到出版社离开教辅难以生存;从职工一个月一千多元收入,说到若干职工的生存困境;从他一身是病及医生的忠告,说到他为跑发行怎样地虚与委蛇、奋不顾身……    最后,他打着赵本山的口气说:“我们社的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在任职发言时就表过态,我是乌纱帽放在办公桌上办公。谁要了,随时可以收回。这不是气话,不是自我表现的话,这是大实话,是心里话。我这么说吧,如果这次教辅能保住,各位老领导、老同志的待遇不变,为什么要变呢?我为什么不想做好人呢?做好人谁不会呢?对不对?如果教辅丢了,如果我们社因为没有教辅资质被强行出局了,那我也无能为力了,那不是增加收入的问题,是原有的福利也保不住了。社里首先要保证第一线职工的收入,是不是?至少员工要发得出工资吧,是不是?不知道我讲的有没有道理,如果有道理,就希望你们理解我,支持我,行行好,帮帮我。”情不自禁,他冒出乞求的话语。
   没想到的是,他的发言竟赢得了热烈的掌声。老同志听他说的都是大实话,也无话可说,直感叹出版竟然沦落到如此境地!
   老干会后,回到办公室,他关了门,独坐,不时摇头,心里嘀咕“没法干,没法干……”鬼使神差,他从书柜里抱出《马克思恩格斯选集》,找到了《共产党宣言》读了起来,当他读到这一段话时,甚至泪流满面:
  
   资产阶级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神圣光环。它把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变成了它出钱招雇的雇佣劳动者。……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他们的生活地位、他们的相互关系。
  
   方向明管不了什么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他就觉得现在这样的物质社会或商业社会,让人人变得唯利是图。这是一个野蛮的物质主义时代。遥想当年,当他还是一个知青的时候,当他还是一个工人的时候,他是多么敬仰作家、学者和编辑,他们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他像仰望星空一样仰望他们;他像面对圣殿一样面对出版社、报刊社……可如今,古人说的“九儒十丐”,竟又成了实况,文人和编辑们又成了一群可怜虫,出版社的社长成了“丐帮帮主”。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一切神圣的东西全都失去了光环。方向明想,自己搞了将近三十年的出版,老同志问的是啊,出版怎么竟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四
  
   下午到出版局开会。
   先是传达文件。按照新的规定,没有教辅资质的出版社不能继续出版教辅读物,就像行医要有资质一样,就像开车要有驾照一样,出版教辅的出版社要有教辅资质。如果没有,应该立即出局。
   在省里,只有三家出版社有教辅资质。不管你历史问题,不管你生存问题,不管,什么都不管,就是说,不管你死活。
   道理总是极为正确的。领导说,文艺社应该安心去出版文艺图书。可是,你党社不也应该安心去出版党建读物吗?你少儿社不也应该安心去出版儿童读物吗?你为什么却有教辅资质呢?我为什么就没有呢?
   方向明向管理当局苦苦求情,摆出了海浪社的种种困难。可是,他们说,他们管不了这许多,他们是吃这碗饭的,只管执行上级的指示,只能按规定办。他们还提醒方向明,不要钻牛角尖,不要讲这些空道理,现在不是讲道理的时候,是执行行政命令的时候。
   他们总是有理,而方向明们总是不要讲道理。道理是被垄断的。
   不久前,方向明出了一趟差,参加全国文艺出版社的年会。
   会上,他向各兄弟出版社请教教辅问题。结果是,绝大部分出版社都有做教辅,和他一样,都较大程度地依赖教辅。
   甲社长说:没有配套措施的政策能够实行吗?如果就这样贯彻下去,发生群体性事件怎么办?不是说稳定压倒一切吗?我们根本没有理睬上面这一套,照样做。
   乙社长说:上面发这类文件,有时是为了交差——我们这么规定了哈,这样对上也就好交代了,也可以推卸责任——可是,我们怎么能当真呢,那不是自己搞自己吗?那不是自己整自己吗?我们省是连上面的文件都没有转发。
   丙社长说:我们省是集团出面,把教辅统筹起来,统一归教育社做,但是,集团每年给我们七百万元的支助。
   丁社长说:什么文件规定,中国有多少文件规定,有多少法律法规,有几条实行了?中央说,房地产不能乱涨价啊,可是,谁听了?不是还在疯狂地涨吗?为什么很多单位、很多部门都不按规定办,我们搞出版的就非要按规定办不可呢?
   ……
   叽叽喳喳,众口一词,声讨不让做教辅的规定,声讨没有配套措施的所谓改革。
   想到文艺社年会的情况,再看现在这个会,方向明极为无奈。在他印象中,外省出版社似乎什么事都可以做,什么书都能出,管理当局为出版社保驾护航。可是,在本省,每次会议,听到的就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想到这,他心头的邪火直冒。在会上,他把以上各兄弟单位的观点陈述一遍。由于他情绪激动,在表述时,仿佛是在声讨。
   出版局分管出版社的笪副局长听不下去了:“照你这么说,我们都不要执行上级的文件规定了?那我们不是行政不作为吗?”
   方向明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其他省的情况,是不是有值得我们参考的地方?其他省的出版管理部门,都是千方百计地帮助出版社渡过难关,我们为什么处处为难出版社呢?一有一条政策可以收拾出版社的,就如获至宝,为什么不对具体政策做具体分析呢?为什么不看看有没有可操作性呢?”
   笪副局长提高了嗓门:“方向明,你违规操作的事还少吗?”
   方向明也不示弱:“如果没有弹性,出版社能生存吗?”
   大约没有出版社的人敢这样顶撞管理者吧,笪副局长十分恼怒,口不择言:“你要首先考虑你的乌纱帽能不能生存!”
   说到乌纱帽,方向明冒火了,他竟当着一堆处级干部骂道:“我操,你以为我在乎这乌纱帽?老子在任职的会上就说了,我把乌纱帽放在桌面上办公,谁想要了,随时可以收走!”他声嘶力竭,几近喊出这几句话。    出版社的社长们都沉默不语。出版局的头头们一愣一愣的。副局长先生毕竟是一级一级爬上来的,爬到副厅级,当然晓得怎么掌控局面了。沉默了一二分钟,峰回路转,他突然堆出一堆真诚的假笑:“你别急嘛,别上火嘛,你的乌纱帽也不是我们就能收的,对不对?这是你们出版集团的事嘛,这还要通过省委宣传部嘛,这是没来由的事嘛。你急什么急啊?”
   方向明也静静心,借此机会说了一大通出版社的种种困难,说了出版社职工如何的低收入,说了出版人怎样的没尊严。
   笪副局长仿佛很震惊:“这是真的?你们职工的收入就一千多元?”
   方向明说:“是的。我是说部分职工,但也不在少数。你们有兴趣的话,我可以为你们提供工资单。”
   这次会议,也不知道是不是方向明捣乱的结果,结果是不了了之。
   会后,笪副局长在电梯口对方向明说:“你不要误会啊,其实我们都在帮助你们啊!”语调似乎和缓了许多,并说:“我们打算把时间给模糊了,你们要整改,我们不提时间,这样,你们是不是可以有弹性了?”
   方向明也客气道:“非常感谢,非常感谢!”他又软中带硬地说了一句:“老汉现在工作的唯一动力,就是提高职工的待遇,让职工生活得有尊严,其他一切,都无所谓了。”
   笪副局长嬉笑道:“你才几岁啊,也老汉老汉的。”
   方向明用经典表述结束了言不由衷的对话:“今天天气,哈哈,真还不错哈。”
   为了稳定军心,方向明只对班子成员传达了会议精神,让大家想对策。他仿佛是在为自己打气:“一定要摆脱依赖教辅的局面。一定!一定!我有一个梦想,那就是,经过三五年的努力,让我们海浪社没有教辅也能生存。”话刚说完,他自己也感到虚脱般的无力,“可是,这几年怎么过呢?我们还有一身的债务,唉唉,无力回天啊!无力回天……”班子成员神色凝重,一律无语。
   后来,本省出版界形容方向明这次发言时说,“他发飙了”。发飙,为什么不发呢?真是发飙了!
   ……
   方向明感到身心俱疲。心想,他一天中要扮演多少个角色啊,与员工谈话,他像部队的指导员一样,要做许多思想工作;与学者、作家谈话,他也要略知一二,也要让自己成为学者和作家;与发行商谈话,他就得让自己变成一个商人了;还要与形形色色的宣传官员、教育官员、出版官员折腾……累,实在是累!
   他想,出版的精英分子,应该是社会的最优秀的人才。社会上其他精英,一般只具有单一属性,比如,生产冰箱的,他永远面对的就是冰箱,冰箱的设计、生产和推销。搞政治的,他就天天玩官场那一套。但出版人至少具有三种以上的职业属性。第一,他具有企业属性,与企业一样他需要推销产品,而一般一家企业的产品都是单一的,而出版的每一件产品是不同的;第二,出版具有文化或事业属性,是精神产品,每一产品,在与作者商谈和向读者推销时,都要有话语准备;第三,因为中国出版是官办出版,要与形形色色的官员打交道。所以,搞出版的这一伙人,尤其是出版社的领导层,都是复合型人才。找一个书生容易,找一个纯粹的商人也多,找官员那有官场的规则,找一个搞出版的在以上三个方面都能应付的复合型人才,很难!所以,出版竞争从根本上看就是人才竞争。人是根本的因素,所有的事都是靠人做出来的。我们最缺少的是懂出版而又对出版很有激情的人。可是,他现在搞的是什么出版啊,他有什么激情啊!激情,狗屁,是一肚子的邪火!
   方向明一天的工作就这么结束了。
   晚上十点多离开办公室。这个时间段,电梯只方向明一人。到了一楼时,他突发奇想,把电梯从二层开始,三层、四层、五层,一直摁到最顶层,让它空跑!走出电梯,他莫名其妙地“哈哈哈”地笑出了声,没来由地开心极了。
   出了办公楼,买了一根冰棒,啃着冰棒时,想起小时候,很多工人在礼堂长条椅上睡午觉,他悄悄潜入,点着了一串鞭炮,拔腿就跑……
   他的性格中有捣乱的因子?此时,他就好想捣乱。
   一整天都是坐,也没有时间锻炼。他现在要走路回家,既是锻炼,也是思考,他要回想一天的工作,要考虑明天的事务。
   他家在郊外,要走一个多小时哩。一路上,一天的事在他脑子里过电影。他也在想自己发飙的事。
   虽然,他自认为自己是不设防的人,因为不设防,对于他这样没背景、没靠山的人而言,就是最大的设防。但是,他也觉得这是修炼不够的表现。何必呢,何必呢,屁股指挥脑袋,自己对教辅是那么的深恶痛绝,自己要是坐在笪副局长的位置上,说不定比出版局的那些人出手更狠,肯定不会让教辅继续残害孩子。自己竟为自己痛恨的东西争得面红耳赤,唉,唉唉,自己可真够分裂的!何必呢,何苦呢,真是何苦来哉!
   前面有一易拉罐,他来了兴致,一路踢着易拉罐回家。老大一个人,像孩子一样,不时引来路人观望。他还真的踢了一个多小时的易拉罐。这小玩意还真被他踢回到家门口。
   于是,一天的烦恼全没了。
   上周吧,也是步行回家,看见两个孩子在跳绳。方向明想,这个我也会啊!老夫聊发少年狂,他让那两个孩子借他跳跳。他跳出了一身臭汗。可是,一不小心,跌了一个狗吃屎,膝盖上渗出了血,这会儿还疼哩!
   他想,自己怎么变得像孩子一样呢?怎么这么淘气呢?怎么老想着捣乱呢?太累了,还是自己老了?
   到家时,他捡起易拉罐玩赏,像是玩赏他的小玩意,像是玩赏他的童年,他好开心啊!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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