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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傍晚,卡塔赫纳老城区的一个阴暗角落里热闹非凡。多位身着西装或晚礼服的经理人、艺术家和游客在一座厚厚的围墙外等待着。而笨重铁门的另一侧,是一群身着黑色制服的恐怖分子、杀人犯和绑匪。
晚上七点,门卫打开大门,两侧的人们相对而立。三米之外即是自由的世界,却没有一个女囚跨出这一步。进入大门的客人们可以看到几个肥胖的女人和她们身上裸露在外的伤疤和纹身。在他们必经的路上有一块牌子,上面用西班牙语写着“第二次机会”。两年多前,这里还只是监狱的垃圾站。而如今,这里是高档餐厅英特诺的所在地,是全世界首家由女囚经营的餐厅,也是全城最好的餐厅之一,更是这座被誉为“加勒比珍珠”的古城——卡塔赫纳最具吸引力的景点。
| 英特诺餐厅 |
餐馆门口没有警察看守,这里的客人不会遭遇针对武器、金钱或者毒品的搜身,负责接待客人的女囚也不会被搜查是否藏有小刀、锉刀或者仿制武器。因此,人们也会不断提出质疑:在这个以游击战和毒枭闻名于世的国家,单靠信任真的可行吗?
客人们围坐在粉色桌布装饰的餐桌边。这仅有的60个席位往往很久之前就已被订满。餐厅的墙上是一幅巨大的热带雨林涂鸦。设在各处的镜子,方便在这里服务客人的女囚整理仪容、梳妆打扮。而这在牢房里是被严格禁止的。
身在英特诺餐厅里,你体验不到一丝监狱的氛围。如同城中其他所有的高档餐厅一般,这些脚踩白色球鞋、头戴粉色蝴蝶结的深棕肤色女招待总是友好地问候前来的客人:“欢迎光临!需要给您一杯餐前酒吗?”客人们共有三款套餐可选,包括意式海鲜饭套餐、木薯可乐饼套餐和椰子大虾套餐,都由女囚们从几位星级大厨那里学来。
这里和其他高档餐厅唯一的不同在于,服务客人的是恐怖分子伊莎貝尔、盗窃犯文迪以及因谋杀罪获17年监禁刑罚的辛迪等人。而这些女囚们服务的客人,往往也在哥伦比亚残酷的历史进程中亲身经历过绑架、袭击、勒索等暴力事件。通常,双方只会在案发地或法庭见面,绝不会像这样在餐馆共处。
餐桌边,人们开启了一次次对话:你是因为什么入狱的?胖胖的女厨师珊德拉答道:“我参与过一起勒索案,所以被判了两年。”狱中的“选美皇后”文迪说:“我打劫了一个出租车司机。我家里有三个在挨饿的孩子,当时真是走投无路了。”这里也能听到一些反向的提问:住在顶层豪宅是一种怎样的体验?迈阿密怎么样?硅胶隆胸摸起来是什么感觉?
随着夜色渐深,人们越来越激烈地讨论起了一些社会话题。在这几个钟头里,她们不再是劫匪,他们也不再是富人,而只是——人。“我不觉得这是在窥探彼此的生活。”最年长的伊莎贝尔说,“来就餐的客人能够借此了解我们的背景和经历。这是我们重新融入社会的一个过程,是社会在接纳我们。”
在英特诺餐厅,64岁的伊莎贝尔·博拉尼奥斯里就像监视官,也是餐厅的前台接待、会计、设计师和售货员。她在入口处设了一个货摊,售卖女囚们根据设计师赫尔南·泽及尔的设计图手工制作的手提包。她们甚至还成立了一家公司,并把所有收入汇给了家人。“因为法律规定我们什么都不能保留。”伊莎贝尔说。随即她笑着补充道:“可是我们一直在纳税。我们是好公民。”
伊莎贝尔从2016年10月英特诺餐厅项目开始之初便参与其中。“我们清理垃圾,打死了所有老鼠,还把墙刮干净了。”接着,一些艺术家来给几间屋子都做了彩绘。随后还来了几位明星厨师给她们上烹饪课——其中甚至还有从秘鲁远道而来的,教她们做意大利菜、秘鲁菜和素食。再之后,伊莎贝尔的丈夫约瑟也来了,帮着装好了厨房设备和风扇。
身材高大、目光温暖的约瑟把手机递给妻子,让她和孙子通话。曾任银行经理27年的约瑟每天都会来,他说:“现在我是这里的管理员,是不拿报酬的。我都是自己花钱购买电线和配件,这样我就可以每天都见到妻子了。”
约瑟说着亲了一下伊莎贝尔,伊莎贝尔回过身拥抱了他。这绝对是一个罕见的狱中场景。总体来说,剥夺自由并不是这里的主旋律,人们尝试着在这里重新定义“监禁”这个概念。
| 让女囚成为更好的人 |
问题是,被战火和暴力不断削弱国力的哥伦比亚,真的能在这件事情上成为楷模吗?
建立这家英特诺餐厅是女影星乔安娜·巴蒙的主意。一个周五的晚上,她从首都波哥大来到这里。在闪光灯的包围和其他影星的簇拥下,她评价英特诺餐厅道:“这是我的孩子,是我最大的成就。”
巴蒙萌生开这个餐厅的想法源于她多年前的一次经历。当时她被邀请前往波哥大的“善良牧人”女子监狱,担任一场选秀节目的评委嘉宾。“我看到了那里的悲惨状况。在那样绝望的处境下,囚犯愈加仇视社会,最终带着极端情绪重回社会。”
六年前,她结束了自己的演艺事业,拉拢国内一大批赞助商、顶级厨师、上层人士,甚至还说服了司法部长和工商协会来参与她的这个名为“从战场到和平”的项目。“我们先后帮助了全国约3.3万名囚犯,为他们提供诊疗和培训。这家餐厅挣的钱也全都用在他们身上了。现在包括欧洲在内的世界各地都对这个项目很感兴趣。”
如今,人们更加在意的问题是:这样的项目能否让囚犯成为更好的人?
为了探寻答案,我们需要深入了解女子监狱中的生活。第二天,伊莎贝尔利用下午的休息时间带我们游览,那会儿正好是第一批服务生开工的时间。英特诺有14名女侍者,自2016年起先后有超过60名女囚在这里工作,她们大多都因表现良好而提前获得了释放。她们此刻或是在准备菜单,或是在冷却香槟。在厨房里,她们可以轻易拿到刀具和酒精,但从未有人滥用过这宝贵的自由和信任。 伊莎贝尔没有穿囚服,而是踩着一双人字拖,穿着一件印着“我相信第二次机会”字样的黑色T恤。她把白发梳成发髻,透过红色边框眼镜看着笔记本电脑,看起来一副十足的经理模样。这家餐厅的女囚每月可挣230欧元,达到了法定最低工资标准,是监狱里计件工资的十倍。
“我是1999年开始坐牢的。”伊莎贝尔说,“我确实犯错了,不过之后也请求了受害者的原谅,如今在这边算是一边工作一边赎罪吧。”她的声音十分温柔,表达也非常清晰:“英特诺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在这里,我们可以不去想坐牢的事,而是像一家人一样,为了生活不断学习。每个人都想好好工作,因为这份工作带给了我们尊严。现在这里的氛围越来越好,争吵也越来越少了。您可以自己到处看看。”
她和文迪一起走入通往牢房的长走廊。13个上下铺紧挨着放置。在餐厅挣了些钱后,她们给自己买了被子和床垫,此前她们都直接睡在地上。这里只有一个厕所,没有床,也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间。牢房里也有等级之分。四号牢房是最差的一间,住着最穷的人。“我是自己想住在四号牢房里的。”伊莎贝尔说,“我想和穷人们住在一起,喜欢听她们说话。这里经常跟在演戏似的,比电视里还精彩。我从她们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比如音乐、跳舞、做菜。”
“我们也从她身上学到了很多。”文迪说,“她就像台电视机,可以告诉我们别的国家都在哪里,也懂物理和化学,就像我们的教授。”
“她们教会我的都是有趣的事情,我告诉她们的只是些无聊的东西。”伊莎贝尔笑着说。
这一瞬间像是回到了学校,单纯而美好。然而紧接着就从隔壁传来了尖叫和谩骂声,接着一个吸毒犯咆哮了起来。伊莎贝尔开始了劝说,在这里她就像个调解人。
“这里的生活太不容易了。”她说,“女人的命很苦。有人被强奸,有人被迫提供性服务。”在这座历史超过两千年的监狱,一切苦难都不会因为英特诺餐厅的出现而消失。
| 第二次机会 |
43岁的英特诺餐厅总经理露丝·阿德瑞娜·迪亚兹顶着巨大的压力。她心地善良,好出主意,为人幽默,就像所有人的朋友一样。“不,我是这里的领导,”她不同意这种说法,“是警官。”
迪亚兹穿着黑色衬衫,把餐厅墙上的热带雨林植物图案纹在了腿上,仿佛要把这个项目镌刻在自己的生命中。她之前是电视台高管,但随后很快在这份工作中找到了更重要的人生意义。“对我来说这也是第二次机会,一个改变人生、让世界变得更美好的机会。对我来说,她们只是普通女人,不是什么罪犯。抛开之前犯下的过错,她们是应当受到保护的普通人。”
迪亚兹不断穿梭在餐厅中,注意着所有细节是否达标。迄今为止,这里还从未出现过侮辱谩骂、举止异常的行为,更没有任何劫持绑架事件。“她们都在为出狱之后能找到工作而努力。没有一个客人会在离开之后评价说她们是社会的残渣。”
迪亚兹相信,如果说真有什么重新融入社会的成功法宝,那就是善意和纪律。“对我来说这是很大的一项挑战。很多女囚都过度承受着孤独、沮丧和压力,她们需要帮助。”
出狱之后呢?她不无担忧地说:“我们尽可能地帮她们作好准备,给她们培训,帮助她们获得证书,为她们找工作,即使出獄了也会持续给她们提供帮助,但最关键的一步还是需要她们自己迈出。”
在欢呼声中,32岁的丽碧丝·阿尔瓦雷斯出现在人群中。丽碧丝之前已经出狱。“她是我培训出来的。”伊莎贝尔骄傲地说。
丽碧丝因为协助丈夫勒索而被判入狱五年。在英特诺餐厅里,她做过厨师、招待和裁缝等不同岗位,因为表现良好,而且供述了丈夫的罪行,她提前获得释放,现为设计师赫尔南·泽及尔工作。
如今,她有了新的人生伴侣——杰姬,一个强壮的短发女子。两人虽然都是自由之身,却每天都会来到英特诺餐厅。丽碧丝是来看望之前的狱友,杰姬则更是直接在这里找到了一份差事,她现在是这里的主厨。“以前我只会煎鸡蛋,现在烹饪成了我的爱好,橘汁腌鱼、大龙虾、营养餐、意大利菜……我都会做。”
杰姬也曾坐过五年牢。她之前是一个帮派的成员,帮着收取保护费。坐牢期间,她饱受抑郁折磨,直到丽碧丝和英特诺餐厅出现后,她才慢慢走出了困境。“英特诺餐厅就像我的家,我完全不想离开这里。”她说。
丽碧丝和杰姬住在卡塔赫纳郊外的一间小茅屋里。她们的生活极其简单:种种菜,省些钱,买个冰箱……这是她们努力迈出的通往新世界的一小步。杰姬想把她15岁的儿子从她母亲那里接过来一起生活。她们计划在城中心租房开店,卖自己设计的包。她们对未来只有一个要求:生活在靠近英特诺餐厅和女子监狱的地方。
那是她们收获幸福的地方。
[编译自德国《明星》]
编辑: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