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 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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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李布气走了女儿阿香的第六个男朋友。确切地说,还算不上男朋友,是准男朋友吧,因为李布给女儿有一个规定,她要谈男朋友可以,必须过他这一关。女儿自小跟李布亲,爱听他的话,再说李布讲这话时女儿高中刚毕业还没去大学报到,年龄小,就满口答应了。没想到李布一个一个不同意。第一个,嫌人家是小白脸,说小白脸没有好心眼儿,阿香都跟人开始谈了,就吹了;第二个,嫌人家农村的姊妹多,负担重;第三个嫌人家眼睛滴溜溜转不可靠,吃完饭就打发人家走了;第四个嫌是学哲学的,嫌人家既不好找工作又说不定啥时候会发疯;第五个嫌说话吹牛。反正他总有不满意的地方。
   到了这第六个,妻子郭丽萍比较满意,问他怎么样,他说人家左眼大右眼小,左眼双眼皮,右眼单眼皮且是三角眼。三角眼难缠。两个人在卧室里私下议论还好,李布故意把卧室门开条缝,让男朋友听到了。男朋友礼貌地又坐了一会儿,饭也没吃就借口告辞了。女儿阿香当然也听到了这话,愤愤地质问他们,还给不给你们的女儿留点面子,什么话不能等人家走了再说?吃过饭收拾收拾东西也回学校了。回学校前留下一句狠话:以后再也不找男朋友了!
   这下郭秀萍不愿意了,她的美好愿望落空,对李布好一通控诉,主题就是女儿从大一到研二,一个男朋友没谈成,全怪李布挑三拣四。李布默默听着并不反驳,反正他的目的达到了。其实他心里明白,三角眼只是借口,小伙子矮小瘦削,如果遇到那件事(自己年輕时经历的那件事)阿香怎么办?这就是他气走小伙子的原因,当然这话不能跟妻子女儿说。
   再这样下去阿香就成老姑娘了呀,你是不是从心里不愿意让阿香嫁出去?你是不是脑子有病?郭秀萍一向贤慧,这次忍不住发作。
   “有病”二字像一把利剑刺进李布胸膛,我是不是真的有病?心底深处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李金城你有病,有病,病了二十多年了!李布抱住头。可是不能让那样的事发生在阿香身上啊!难道还是那件事在作祟?说是时间可以冲淡一切,那件事过去二十多年了,为什么像他的影子一样跟着他?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可它就在那里。李布起身去了学校——他是县一中化学老师。
   晚上,李布像往常一样骑自行车回家。每当夜晚经过路边小树林时心里总会莫名悸动几下,不错,那件事就发生在小树林。忽然小树林里隐隐传出一个声音,李金城,救救我!李金城,回来,回来,回来——这声音由小到大,又由大到小,反反复复直穿李布的耳膜。李布知道是自己的幻听,狂蹬自行车逃离小树林。
   回到家李布一头倒在沙发上,郭秀萍上前问长问短,李布说,我有点不舒服,先睡了。起身去了卧室,关上门。
   十二点,郭秀萍恋恋不舍地关掉电视丢开遥控器,这时卧室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李布穿戴整齐走出卧室。让郭秀萍目瞪口呆的是李布换了一身衣服,进卧室前李布穿的是普通西裤和夹克,出来却是一身西装。这身西装也很有历史了,是李布的第一身西装,李布说过,这是我这辈子穿的第一套西装,留着作为纪念吧。今晚他竟把这老古董翻了出来。西装穿在李布身上有些晃荡,显然李布比年轻时瘦了,这让郭秀萍百思不得其解,按照常理,年轻人大学一毕业就会胖起来,尤其是结婚生子以后,自己把李布的吃喝拉撒照顾得要多好有多好,人家都夸她贤慧,怎么就不能把李布喂胖呢?
   郭秀萍正要说话,李布却像没看到她一样,转身去了女儿房间,不一会儿拖出一个拉杆箱来,那是李布偶尔出差用的,平常不用时就塞在女儿床底下。李布把拉杆箱放到客厅地上,拿起一块抹布擦拭上面的灰尘。郭秀萍问,你要干什么,出差吗?李布像是没听到她的话,很认真地擦着,面带微笑,一副向往的神色。郭秀萍突然想起了什么,小心问道,李布,你这是打算去哪里?去香城。李布专心擦着箱子,像是自语又像是回答她。香城,我跟你一起去吧?李布不理她,很投入地擦着箱子。郭秀萍轻手轻脚走到门口,用钥匙把防盗门反锁了,又轻手轻脚坐回沙发角落。
   李布终于擦干净了箱子,又打开箱子看了看,晃晃悠悠进卧室去了,一会儿抱出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内衣裤放进箱子,又去卧室把晚上回来时穿的那套衣服拿出来放进去。郭秀萍既惊恐又担心地看着李布旁若无人地进进出出,真想大吼一声把他叫醒,可是她听人说过,梦游的人是不能叫醒的,这样不是把他们吓死就是吓疯。李布有条不紊地把东西收拾好,拉着箱子准备出门了。然而走了两步他又站住了,左手伸进裤子口袋,掏出一个米黄色的蝴蝶发卡,塑料蝴蝶下面的发卡锈迹斑斑,李布看了看发卡,心满意足地放回左边口袋。接着放下拉杆箱,又把右手往右边裤子口袋里掏,掏呀掏,掏出一把水果刀,正反看了看,就像鉴赏一件文物。这两件东西是李布的宝物,郭秀萍知道。
  2
   这次的梦游是第三次。第一次,新婚之夜李布就拉着箱子要出门,也是这样拿出蝴蝶发卡和水果刀看,新娘子郭秀萍又气又怕。气的是这蝴蝶发卡一定是李布与原来相好的定情信物,结婚了竟然还带着它!怕的是他带水果刀干什么?不会是去杀情敌吧?然而那夜李布并没有走,他走到门口,想了想,把箱子放在门口,就又回去睡觉了。郭秀萍方才明白他是梦游,她趁李布再次熟睡时把箱子放进床底。第二天李布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早早起来做早饭,等着郭秀萍起床一起吃。在饭桌上郭秀萍问李布,你在老家的相好真的结婚了?李布说,我出来上学,她就嫁人了,到现在都五六年了,怕是孩子满街跑了。这些李布以前也说过,看着李布斯文忠厚的面庞,郭秀萍没有再问,也没提香城。李布是县一中的老师,自己只是棉纺厂的工人,长相一般,能找到这样的老公是自己的福份,别再这这那那的人,自己不是心里也有过别人吗?
   今晚李布跟二十多年前第一次梦游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郭秀萍紧张地盯着李布走向门口,不知道他如果打不开门会怎样,一愣神,电视遥控器“啪”地一声掉到地上。李布听到声响回头看了看,她看到他目光呆滞而茫然,他只是象征性地回了回头,看了看一动不敢动的她,看了看掉在地上的遥控器,就又往前走。李布拧了一下门把手,门没开,就又拧了一下。这样的动作重复了五次,李布终于放弃了,把手伸进裤袋掏出水果刀,这一刻郭秀萍后悔死了锁上门——李布要用水果刀撬门。可是李布只是掏出水果刀看了看就又放回去了。李布好像累了,放下箱子走回卧室。    过了大约五分钟,郭秀萍悄悄走进卧室,看到李布已经熟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她知道他这一睡将会很沉,便把他刚才整理的东西一一回归原位,空箱子再一次塞回女儿床下。
   李布安然睡下,郭秀萍却再无睡意。嫁给李布她是知足的,李布平时话不多,教书认真,被四周熟悉的人尊称为李老师,这让她心里得到极大满足。李布回家不是批改作业就是帮她做些家务,最多的是带女儿。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李布都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李布第二次梦游是送阿香上大学回来的当晚,她又累又困,看到阿香空荡荡的房间黯然落了会儿眼泪,便睡着了。她是被拉杆箱的声音惊醒的,起来后看到李布正拉着箱子往门口走,看到她,李布似乎愣了一下。她问,李老师你这是去哪里?去香城,李布说。去香城做什么?去看看她。她是谁,叫什么名字?李布警觉地看郭秀萍一眼,一言不发地推开门走出去。她想起新婚第一夜李布的梦游,不敢确定他这次是梦游还是真的要出走,可这次他那么清晰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她明白女儿为什么叫李爱香了,原来他心心念念还想着香城的那个旧相好!这下好了,女儿上大学了,他终于可以摆脱她去香城找她了!郭秀萍心如刀割,不能,不能!她找到家里的钥匙正想冲出去喊回李布,门轻轻一响,李布回来了。李布眼神直直的,非常疲惫的样子。他放下拉杆箱,径直去卧室倒头睡下。
   郭秀萍总结李布三次梦游,都与香城有关。第一次刚结婚,李布想起香城和他的旧相好,第二次阿香上大学,他有可能想去香城找旧相好,这第三次,可能自己因为阿香男朋友的事骂了他,他就又想起香城的旧相好。那是怎样一个人让他念念不忘?可是在白天,在清醒的时候,二十年来李布从未提过香城。
   郭秀萍一夜未眠。第二天李布起床后,郭秀萍红着眼问他,你是不是还想着家在香城的那个旧相好,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事来了?是不是我说梦话又说到香城了?什么说到,你昨天夜里还差点拉着箱子去了香城!李布温和地笑了,我昨晚睡得好好的,去什么香城?郭秀萍收住了话头,她不想让李布知道他梦游,更不想让他知道他梦游时要去香城。郭秀萍就说,那你给我说说香城吧。香城是一个镇,我老家小雪村就属于香城,这些你都知道,有什么好说的?郭秀萍恨恨地说,你心里有鬼!
   李布沉默了,目光变得呆滞僵直,是的,我心里有鬼,我应该告诉你事情的真相,我时时想起在香城的她,是因为我亏欠她。郭秀萍说,是你考上了大学,人家没考上,你不要人家了吧?李布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默默穿上鞋上班去了。
  3
   气话归气话,暑假阿香还是把追求者陈洪磊带家来了。不知是巧合還是阿香刻意,陈洪磊家也是香城的。
   李布看陈洪磊第一眼就笑了,陈洪磊高大壮实,外形上能给李布安全感,他家在香城,终于与香城又续上了联系,这让李布既兴奋又害怕。李布让郭秀萍整了一桌菜,要跟陈洪磊喝两瓶啤酒。边喝边像查户口一样问了陈洪磊家里的情况,还好,世代都是忠厚人家,虽不是太富裕,经济上也没负担。
   接着李布话锋一转,要是晚上你和阿香一起出去遇到坏人,你会怎么办?陈洪磊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拼着命保护阿香,叔你看我这块头,三五个人不是我的对手。要是他们有刀呢?他们拿刀逼你走,留下阿香,你会不会丢下阿香跑了?陈洪磊笑了,这是人干的事吗,我怎么会跑?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李布紧盯着陈洪磊,真的?陈洪磊也盯着李布的眼睛,郑重地点点头。李布点着头笑了,似乎对陈洪磊的回答很满意。陈洪磊却觉得他的笑促狭而又诡秘。
   笑过之后李布就陷入了沉思,这让陈洪磊忐忑不安。沉思了好久,李布才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问,陈同礼你认识吗?陈洪磊一听立刻兴冲冲地说,认识,我远房的二叔,李叔您认识他?李布说,小时候他常去我们庄走亲戚,我常跟他一起玩,你有他联系方式吗?陈洪磊说,没有,我问我爸就能知道。李布说,别让陈同礼知道你与阿香的关系,我认为合适的时候会亲自告诉他。陈洪磊一听这口风咧开了嘴,好的好的。
   过了李布这一关,阿香才跟陈洪磊确定了关系。阿香有了男朋友,最高兴的是郭秀萍,同时她心里也打着鼓,李布这么痛快地让陈洪磊通过,是不是因为他家是香城的?管不了这么多了,女儿的终身大事要紧,至于李布,她看严点就好了,他的旧相好再好,现在也五十来岁了,哪天去香城李布见到一黄脸婆,正好死了挂念的心。
   陈洪磊回家后就把陈同礼的手机号发给李布。儿时玩伴接上头叙过旧之后,李布问,你认得陈美菊吧?陈同礼嘿嘿笑,你小子小时候还对美菊动过念头?李布含糊地笑。陈同礼说,香城有两个陈美菊,我都认识。一个二十多年前嫁给了镇上的小泥瓦匠,生了两个儿子,现在泥瓦匠成了开发商,一家人都住到县城去了。李布沉默了一下又问,那另一个呢?陈同礼说,另一个二十多年前失踪了,到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李布嗫嚅着,失踪?是,二十年前陈美菊从大学退学回家,半年多足不出户,后来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离家走了,从此下落不明。李布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抖,为什么退学?镇上人都说是因为有遗传性精神病。家里人没找吗?找了,找了大半年,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没找到。李布又问,她家真的有遗传性精神病?陈洪磊很确切地说,真有,她姥娘有,她舅舅和她妈妈都有,她妈妈嫁到香城来之后每年都要犯一次,有时候满大街跑,这事镇上人都知道。现在她妈妈七十多岁了,彻底疯了,每天黄昏去香城南头的大路口等美菊。李布在电话的一头沉默了。陈同礼陪着小心问,你惦记的美菊是哪一个?李布说,上过大学的那个……可是……我没听说她有遗传性精神病,会不会是后来得的?比如退学了受到刺激?陈同礼说,我十六岁外出打工,当年的事都不太清楚了,这个我再打听一下吧,到底是有精神病退的学还是因为退学有的精神病,可是如果不是有精神病,又为什么退学呢?李布说,麻烦你再打听打听吧。
   下落不明。自杀?还是躲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了度此生?正是午休时间,挂断手机李布重又躺到郭秀萍身边,郭秀萍呼吸均匀,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李布转过身背对着郭秀萍,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躺在他身边的应该是美菊。如果找不到她,他连对她说一声“对不起”的机会都没有了,他将背着这个沉重的十字架走进坟墓。    既然美菊找不到了,他还怕什么?没有必要再怕那件事了,他不愿意回忆那件事,他极力让自己尘封它。可实际上他每天都在想它,它这么多年一刻不停地缠着他,会一直缠到他死为止,这一点他非常明白。
  4
   一切都源与那个夜晚。
   学校有一个小门通往海边。那晚他们到达海边时细雨已经停了,海边还有三三两两的人群,有情侣也有同宿舍结伴来玩的同学。他们相拥着走在沙滩上,她的头发被海风吹起拂着他的脸,有一丝发痒。海水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一片长长的沙滩,沙滩上面的荒地上长着茂密的他叫不上来的灌木。
   他们就这样走走停停,不知走了多远,也没注意到沙滩上只有他们两人了。当他们停下来再次拥吻,并打算往回走的时候,他看到有几个人走过来,确切地说是三个人,她也看到了,他们迅速分开,牵着手往回走,装作没注意来人。他感到她的手发凉,而他的手不由自主发着抖。三个人个子都不高,但是精壮,他在月光下瞥到他们黝黑的肤色,那是渔民特有的肤色。站住!他听到其中个子稍高的一人喝道。三个人分开,形成包抄的形势向他们逼近。他和她站住了。他说,几位大哥,我们是学生,现在要回学校了。其中一个笑了,那人逆着月光,牙齿便显得特别白,知道你们是学生,他的口气带着戏谑。她拉着他的手说,我们走。他感觉到她的手抖得几乎抓不住他了。他们往前走了两步,三个人围拢过来。高个盯着她,指着他对她说,他可以走,你可不能走!你们想干什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想干什么难道你不知道?走!其中一个从怀里抽出一把尖刀指着他,尖刀在月光下闪着寒光,你走不走?他没有动。高个子说,这里没你的事,你走!她更紧地抓住他。高个子上前一步拉开她,再次厉声对他喊,走!另外两个虎视眈眈地望着他,让开一条缝,她拼命想抓紧他,可是手抖得厉害,他只是试了试便抽出手来,他往前走了一步,这时高个子和另一个人上前,一边一个架住她的胳膊往灌木丛方向拉。她拼命挣扎,米色的蝴蝶发卡掉到沙滩上,他捡起发卡,疯狂地往学校的方向跑去。他听到她凄厉绝望的喊声:李金城,救救我!回来!回来!李金城,回来——回来——他头也不回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走了——李金城,回来,回来,——不一会儿就听不到她的声音了,只听到海水哗哗的声音。
   他一口气跑回宿舍,一头倒在床上,他又听到她的声音:李金城,回来——回来——
   整个下午李布都躺在床上睡着,郭秀萍感到意外,李布午休从来不超过一小时。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让郭秀萍放心的是她能看到他胸脯的起伏——也许他太累了吧,就让他睡吧,反正今天没有辅导课。
   李布起来的时候正是黄昏,郭秀萍发现他两眼发红表情呆滞,想他是睡得太多了,所以李布说要出去走走时,她忙不迭地说,去吧去吧,出去散散心。
   李布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他上班时经常路过的小树林,她的声音突然又从广场小树林里传出:李金城,你回来!回来——李布一手捂住耳朵,一手叫住一辆出租车,说,去墓地。司机看了一眼这个表情茫然的中年男人,没说话发动了车子。
   墓碑整整齐齐,放眼望去如同列队站立的士兵,如此整齐却又排得如此拥挤,没有任何的私密空间。李布无数次想像过与她再次见面的情形,甚至想到过去她的坟地,却从未想到过她会下落不明,这意味着他去她的坟前说一句对不起的机会都不再有。
   海边的一切如同一个梦,他大脑空白地躺在床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敲门声,舍长从上铺爬下来开门,辅导员进来,灯被拉开了,辅导员审视着他说,李金城,你出来一下。接下来便是审问,在辅导员的办公室里,无论辅导员问什么,他和她什么时候去的海边,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什么时候回来的,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吗?他一概不答,最后辅导员愤怒地说,好吧,你不说,我说!你知道吗,我被陈美菊宿舍的舍长叫过去时,陈美菊整个人傻掉了,蜷缩在床角,衣衫不整,身上沾著杂草,裤子上布满血迹,她自始至终只说一句话,三个人,他把我留给了那三个人!李金城抱着头不说话。
   李布漫无目的地在墓碑间穿梭,想到有一天他也会躺在某一块相同的墓碑下,李布脸上竟露出一丝笑意。既然早晚都要躺在这里,就没什么好怕的。
   他被学校劝退了。他父母领他回家时,母亲一直说着对不起那闺女的话,其间还夹杂着为他开脱的话,父亲只说了一句,我没想到生出这样的儿子。显然父亲对他的做法不齿,当时他真想一头栽进海里了事,可是母亲看得很紧,他也没真想栽进海里。后来母亲说,听说那闺女休学了。说是休学,他明白,她永远不会回去上学。
   又过了漫长的几天,陈同礼再次打过电话来,他兴奋地说,金城,我打听到了新情况,退学的美菊确实精神不太好,她确实是因为精神方面不好退学的,听说她在大学时一连好几个晚上穿着睡衣去敲一位年轻老师的宿舍,说是喜欢他,吓得那位老师一个月不敢回宿舍睡觉。李布噢了一声,这就是你说的新情况?这是上次没搞清楚的,新情况是那位嫁给泥瓦匠的美菊也上过大学。手机差点从李布手里掉下来,他问,真的?陈同礼说,一点不假,听说她大学毕业后对找的工作不满意,就先回了香城。李布问,她读了几年大学?陈同礼想了想说,两年,可能是个专科吧。李布心里说,是的,那一年是大二。那个泥瓦匠一直喜欢美菊,趁机会上杆子巴结……李布问,她就嫁给他了?陈同礼说,不是,听说又过了三年美菊才嫁给他。李布几乎确定这个美菊就是她了。那三年美菊都在干什么?不出门,有人听泥瓦匠说美菊在家学习准备考研究生,后来香城到处流传着一种说法,美菊嫁给泥瓦匠的前提条件就是不出门,在家学习,泥瓦匠答应后才嫁给他,后来又过了三四年,美菊生了孩子,才又出门,学也不考了。李布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问,美菊从哪个大学毕业的?我打听的几个人都也说不上来,只说是海边的一个城市,美得像天堂一样。李布说,她现在过得怎么样?陈同礼说,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当年的泥瓦匠成了开发商,在香城老宅盖了两层楼,是香城最气派的宅院了,在县城就不用说了,好几个楼盘都是他开发的,想住什么样的房子就住什么样的房子,他们的两个儿子,大的跟着开发商干房地产,小的在上海读大学。李布又问,开发商对她好不好?陈同礼说,听说很好,香城发达的人有好几个,听说他们包二奶三奶胡搞,没听说开发商怎样,不过谁知道呢,也许他会装。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李布对陈同礼表示了感谢,挂断电话。
   她自閉的三年是怎样过来的?李布不断地被这个问题折磨着。当年他也一样,被学校劝退后天天闷在家里,不让任何人知道他回家了。后来父母怕他憋出毛病,找到在县文化局工作的他二姐夫讨教,二姐夫出了个主意,在家闷着也是闷着,继续考大学。两年后李金城成了李布,考上了离家千里的师范,毕业后分到同样离家千里的这座县城教书。
  5
   既然她过得不错,还有必要见她吗?李布天天夜里问自己,做梦也在问。可是李金城欠她,李金城必须回去李布才能心安。
   李布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来到香城,他并没有拉着床底下的拉杆箱,只拎着一个运动包便出了门。因为陈美菊现在不住在这里,他心里还不是太紧张。陈同礼把他领到陈美菊的家,确切地说是泥瓦匠的家。院子很大,大约两家的宅基地这么大,院墙也很高,这座小楼放在城里就是不错的别墅。陈同礼说,这里是泥瓦匠的老家,是当年香城最破的一个家,墙还是土坯的,屋顶是稻草。李布看了看问,陈美菊娘家在哪里?陈同礼领着他走到另一条街。李布看到一座与开发商家的楼差不多气派的两层楼,问,是它吧?陈同礼点点头,前后脚盖的,现在只住着美菊的爹妈,兄弟也都跟着开发商去了县城发展。大门关着,仰头看到二楼,二楼有一个房间挂着米黄色碎花窗帘,有风吹过窗帘隐隐飘动。李布当然记得她喜欢米黄色,连她的蝴蝶发卡都是米黄色的。李布的眼睛湿润了,他长久地望着那扇窗户,想起他作为李金城的岁月。
   许久李布说,我想见见美菊。陈同礼不解地说,金城,你真的要去见她?你现在过得不好吗?李布说,我现在过得很好,我只是想见见她,跟她说几句话,了却我的心事。
   一个多小时后,李布跟着陈同礼来到县城一座广场。暑气基本散去,广场的树阴下刮过阵阵清风。陈同礼说,咱们就在这里等美菊,她每天四点半准时来到对面的空地上。来跳广场舞?不,看跳广舞的,顺便在这里歇脚凉快一下,美菊要去那边的画院学画画,自从去年小儿子上了大学她就来这里画画。李布顺着陈同礼手指的方向看到一所画院的标志。李布说,学的油画吧?陈同礼说,就是跟照片一样的那种画。李布说,是了,就是油画,小时候她跟我说起过。陈同礼突然停住望着前方,美菊来了。
   李布顺着陈同礼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愣怔了一下,突然奔跑起来,陈同礼惊讶于李布奔跑的速度之快,更让他惊讶的是李布是朝着与美菊相反的方向跑去,他像只猴子一样蹿来跳去左躲右闪,一眨眼便消失在跳广场舞的人群中。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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