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唱歌

来源 :芳草·文学杂志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zjm2190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韩永明湖北秭归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大河风尘》《特务》,中篇小说集《重婚》,散文集《日暮乡关》等;在《当代》《十月》《钟山》《芳草》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六十余部。多有选载。曾获湖北文学奖、《当代》文学拉力赛“最佳”奖、《芳草》汉语文学女评委“最佳抒情奖”等。
  老管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看一个养狗的电视节目,漂亮的女主持人正拿着一块巧克力说,有些人能吃的东西,狗不能吃。老管说:“想养狗?”我说:“不没事儿嘛。”老管说:“你真想后半辈子就被狗牵着走?”我说:“什么哩?”老管说:“不是吗?养了狗那就等于把后半生都交给狗了。”
  老管说着坐下来。我把电视声音摁小了,“你怎么一定要来?不是给你说过了,我不想往人堆里面扎?”老管把手机举起来,一根手指在上面划去划来,然后人往我这边靠,“不来怎么行?你又不上微信。”
  手机上的字太小了,看不清,他把身子往后倾,拿手机的手往前伸,然后又划手机,划了一阵找到了,“看看,最新公布科学长寿法。唱歌!唱歌是长寿第一法。”
  “长寿的方法,硬要排个第一第二,靠谱吗?”
  我说:“排第一的应该是吃饭,不吃饭三天翘辫子了。”
  老管说:“你就喜欢抬杠。这是科学,你相不相信科学?”
  我和老管一个单位,住一个小区。他退了后,我们遇到过几次。一次是他去学太极剑。早晨,我去食堂过早,听有人叫老陆,回头一看,见是他。穿一套白绸练功服,身背一把长剑,我差点没认出来。他走到我跟前时,我说:“不错啊,仙风道骨了呢。”他说:“你赶紧退吧,赶紧的,退了我带你好好玩。”第二次是他去钓鱼,背着炮筒似的钓鱼竿,提着水桶、舀子,全副武装从小区门口出来,我说又钓鱼了?他说:“剑不能一天到晚练啊,练剑和钓鱼,一动一静,动静结合,最利于养生。”“书法还练不练?”我问。他说:“当然练啊。安身立命的东西怎么能丢?”“安身立命”这词是他自己这么看。书法,他是前两年才开始练上的,连“半路”学艺也说不上,也从没人把他当书法家看,作品仅有一次赈灾义卖拍出了一幅,八干块钱,以后逢人便说是他的润格。我说:“你学的东西也太多了吧?”他说:“这你就不懂了。你上班的时候,哪怕無所事事,心里是满满的,一退,心里便空了。空了怎么办?拼命往里面塞东西呀。”
  我转身离开时,他又说:“过去几十年,那都是瞎忙。一点情趣都不懂。倒退了,才知道世界上原来有好多有情趣的事我们过去压根儿不知道,你说可悲不可悲。”
  我想不到老管进入状态这快。尤其是唱歌,很出乎我预料。因为他很有点先天不足,嗓子嘶哑、说话像颇费力的样子。而且形象不佳,一个秃顶,样子也有些猥琐。可他十分自信十分兴奋。“我已经跟着唱了七天了,你知道我现在什么感觉?身体像变了一个人,只说呼吸吧,原来我练剑的时候,动不动气喘,现在一点儿也不喘了。原来,一句话,我说一半,就没气了,要换一口气了再说,现在一句话说完了,还有好多气没用完。这都是唱歌唱的。”他说着站起来,双臂提起,一只臂伸出去,身子前倾,一只腿向后翘起,似乎要来个哪吒探海。
  我感觉他真像变了一些,“你做过传销?”老管愣了下才会过意来,“你才退几天,还不懂。过段时间你就明白了。”
  我不得不承认这几天跟刚退的那几天已有些不同了。刚退那阵儿,我没怎么感觉到别人所说的那种空虚、孤寂等等。我喜欢睡早床,喜欢上网。正好。上班时我就梦想着日子是睡到自然醒,醒了就看看网。可只过了几天,就感觉不对了。瞌睡像游通散兵一样,一天一天脱离队伍而去,每天天不亮就醒,对上网也没了兴趣,并莫名其妙地焦虑,盼望有谁给我打个电话,说两句话。
  可谁也不给我打电话,就像我已经不存在了。所以我这才开电视,想找点什么爱好来打发日子。
  我站起来给老管泡茶。“人就是贱。”我把茶放到老管面前。我也想过钓鱼、打拳,甚至书法等等,可犹豫不定,我总感觉有点装腔作势。
  “我为什么要约你唱歌?你歌唱得还是那个事。当然,最主要的不是唱得好不好,而是健身,是长寿,我们现在还有什么可在乎的?不就是多活几天吗?”
  老管第二天下午来约我。我刚午睡起来。他穿着黑西服,白衬衣,皮鞋擦得锃亮,而且还打着一个红色的领结。
  上班的时候,我和老管的关系处得不算好。他这人特别爱“作”,让人不舒服。譬如说,只要领导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无论何时何地,他就把腰哈下了,笑堆了起来。这让我时常想起清宫剧里那些太监。有一回,我和他一起等电梯,他突然把腰哈下了,我拍了他背一下,说小心驼了,他把腰直了一下,可一下又弯下去了,像装了弹簧。局长出电梯后,我问他:“你今年有五十了吧?”他说:“过了,我比你大五个月你忘了?”我一根指头指楼下,“他比你儿子大不了多少吧?”他嘿嘿一笑,说:“我是姑娘我是姑娘。”
  我在心里想,也许他的脊骨早变形了。
  这当然不是我和老管处不好的最主要原因。最主要原因是他让我失去了谭三秀。谭三秀是我的第二个老婆。第一个老婆是印刷厂的工人,患肝癌死了。经人介绍,和离异的幼儿园老师谭三秀结了婚。婚后不久,谭三秀怀了孕。我没想到谭三秀会怀孕,因为谭三秀与她前夫离婚的原因就是因为她不能生育。那时我和前妻已经有一个孩子亮亮,按政策谭三秀不能生下这个孩子了。我要她把孩子做掉,可任我怎么说,她都不同意,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我能理解她的心情,于是想了一个法子,让她请假,把她送到乡下的亲戚家去,生完孩子再回来。可没等到那天,单位领导找我谈话了,不能让谭三秀生下这个孩子。不然要处分我。我给领导求情,这个孩子,对谭三秀来说,不仅仅是个孩子,因为她不能生孩子被丈夫抛弃了。可领导最终也没同意。我回家给谭三秀做工作,要她把孩子流掉算了。可谭三秀坚决不肯,宁愿离婚也要要这个孩子。为这事,谭三秀和我真的离了婚。
  谭三秀和我离了后,就离了职去外地了。我打听了几年,也没打听到她下落,就像她从人间蒸发了。   后来。我一直在想谭三秀怀孕的事单位是怎么知道的,慢慢地想起来我带着谭三秀在医院做检查时,碰到过老管。后来我问老管,谭三秀有孕的事是不是他给领导打了小报告,他没否认,还说这都是为我好,因为他不愿看到我到手的副科级跑了。
  这事让我对老管一直耿耿于怀。
  看他穿着西装,我说:“干脆燕尾服啊!”他摸一下领结,“唱歌,高雅艺术,要正式一点。”
  又说:“在那儿唱歌的蛮多都是有档次的人,过去是处长,还有极个别副厅。有蛮多女士,而且个个都还蛮是那个事。”
  我瞪了他一眼,这和唱歌有什么关系吗?
  “陆兄你想不到吧。你去了什么都明白了。这么给你说吧,反正我是蛮有感觉的。”老管并要我穿上那件枣红色、肘子上垫了块麂皮的休闲西装,说那件衣服蛮显年轻蛮有文艺范儿的。
  我想了想,进卧室找了一件绛色灯芯绒休闲西服穿上。这时,他递给我一个硬壳文件夹,又叫我带一只口杯,说唱歌最容易口渴,而唱歌的地方不容易搞水。
  唱歌的地方在东湖景区观澜亭。离我们小区不远,步行半个小时就到了。
  观澜亭在湖边,一片水杉林中,飞檐翘角,上圆下方,木质亭柱、格栏,都涂成褚红色,古意盎然。最下面一层有很大一个空间,四周设有固定的可供游人休憩的木质长凳。上班时,周末游园,我曾躺在长凳上睡过觉。
  我们到的时候,还没几个人。老管把我领到一个满头银发、西装革履的男士面前,给我介绍说这就是教我们唱歌的兰老师,又给兰老师介绍我。
  兰老师很和蔼。我们离开时,兰老师问我有没微信,说合唱团我们有个群,“夕阳合唱”,加一下,方便交流。
  加微信的事,老管昨天就给我讲过,可我还是用的一款老手机。老管劝我买部智能的,别像个老古董。我没同意。我说人一退,连诈骗电话都没有了。老管说骗子的情报有那准?我说还真没有。现在感觉有个诈骗电话,还蛮亲切的。老管哈哈笑起来,说我一直搞不懂那些骗子为何那么有耐心,今天懂了。我说,当然啊,这回再逮住一个骗子,我会和他聊半天。
  兰老师给了我几张歌单后,我和老管就坐到靠湖那方的长凳上。老管便给我讲兰老师,七十多岁了,看起来还很年轻,腰直直的,从背后看像个小伙子,都是唱歌唱的。
  人越来越多了。兰老师这时开始放唱機了。我听出是刘秉义唱的《最美不过夕阳红》,赶紧打开文件夹,找歌单,跟着唱机哼起来。
  人到得差不多了,兰老师就停了唱机,拍手,要大家都站到教室中间去。人这时都往中间走。兰老师说:“今天又来了几位新同志,队形要微调一下。女士还是站前三排,男士站后三排,个子高的站中间。”
  老管立刻站到兰老师身边,面向大家站着,瞧瞧这个,瞧瞧那个,然后拿手指我,喊:“老陆,站三排中间。”把手指向中间,又冲站在二排边上的一个女士喊:“黄姐,黄姐,昨天你不是站二排中间吗?你还是站昨天那个位置。”
  老管显得像个什么人物似的,我想起他说的蛮有感觉的话,心想难道是这?
  老管调好了队形,入列,站在第三排边上。兰老师这时提高声音说今天先练音阶,唱起来:
  1-2-3-4-5-6-7-i-
  我们跟着兰老师唱,一遍又一遍。然后兰老师开始唱三度:
  1-3-5-i-i-5-3-1-
  1-3-2-4-3-5-4-6-
  我们也跟着兰老师唱起来。
  练了一阵音阶,兰老师便开始教唱新歌《明天会更好》。
  兰老师的耳朵还真是厉害。这么多人一起唱,他却能听出来是谁没唱准。老管第一轮就被兰老师拎出来了。兰老师要老管唱一遍三度音阶,老管一唱,大家便哄堂大笑起来。因为老管“哆”了之后就直奔“嗦”去了,虽然他嘴里念的是“咪”,可音高唱到“嗦”了。兰老师专门给他示范“咪”的音高,老管唱了好几次都不行,唱着唱着就翘上去。
  回家时我就笑他跑调的事,他说是因为激动了,一激动腔调就会变。又说兰老师真是长了一双音乐的耳朵,那么多人呢,他就硬是听得出来哪个跑调了。
  我说:“看来,‘滥竽充数’那个故事是假的。齐宣王那么喜欢听竽,难道听不出来有吹走调的?”
  老管说:“我绝对不当南郭先生。我会把歌唱好的。我就不相信别人唱得好,我老管就唱不好。我就不信那个邪。”
  正说时,老管手机“丁当”一响。他看了会儿手机,神神秘秘地对我说:“陆兄,我给你透露个信息。”我停下脚步,“什么?”他说:“我有个秘密武器,必杀器。有了那个必杀器,不愁我这歌唱不好。”我问他是个什么必杀器,他卖关子,“到时候你就自然就知道了。”
  又走了一段,老管把声音压低了说:“陆兄,我都打听清楚了,唱歌的五十几个女士中,有十好几个是单身,那个穿落地长裙的副厅级,还有好几个也是从机关退下来的,都是副调、副处什么的,另外还有些老师、医生、护士什么的。听说还有个工程师,人长得像电影明星,一辈子都没结婚,还是个老姑娘。”
  我瞪一眼老管,“厉害呀老管,才这几天,就把这些情况弄得门儿清。看来,没让你在单位搞人事,真是浪费了。”
  老管说:“你今天才知道我有多厉害?”又说:“你知道我为何费这个苦心吗,为陆兄你呀。”
  “为我?”
  “上班的时候吧,一个人过,也许还能将就,可退了,就不同了。没什么事了,人就空虚得要死。要几寂寞有几寂寞。我,就当是赎罪吧。”
  老管说到这里时,嗓子噎住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动了情。
  这时我倒不知说什么好了。我从没想过他会有这个心思,也从没想过他会给我道歉。我想,这是不是他要拉我去唱歌的真正原因?
  我对老管的好意多多少少有点感动。但我对在合唱团找老伴并不抱多大希望。谭三秀离了不久,亮亮也离我而去了。那是夏天,亮亮下河洗澡。亮亮走后,我成了孤家寡人,别人介绍,我也接触了几个女士,可完全不是那个事。一见面,谈的就是钱,今后谁当家,家务事谁做,能不能给她孩子找个好学校、找到好工作这一套,现实得要命。一个又一个,全一个样,没有一点点情意的影子。这和年轻那时完全不能比。所以我就厌了,怕了。我想还是一个人过着好。   所以,老管说找个老伴儿的事,我并不上心。但我却对唱歌有点上心了。
  第二天上午,我就去電信营业厅买了新手机。然后给老管打电话,想告诉他我换手机的事,请他教教我,可拨了几次,他都拒接了。我回了家再打,他说了一句:“我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完了后我给你打。”就又把电话挂了。
  不就是钓鱼吗,有什么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下午去唱歌之前,老管才打电话过来,约我下楼。见了面,我问他究竟是什么非常非常重要的事。他喜形于色,“我今天见了老余。”
  我有点懵,“老余?”老管说:“市钓鱼协会的会长,会长啊!”我笑了一声,“见个钓鱼协会的会长高兴成这样?”老管说:“你以为他是什么人都能见的?在我市钓鱼界,他就是一尊神了。”我说:“他能在没有鱼的地方钓到鱼?”老管声音不觉的粗了,“陆兄你就是太实用主义了,我们会长的本领,别说在无鱼的地方钓到鱼,在没水的地方也能钓到。你信吗?”我说:“他会玩魔术?”老管痛心疾首地说:“陆兄啊,你真的不懂,你真的要学。”
  我被自己弄得嘿嘿笑起来。
  老管扯一下我衣袖,声音放低了说:“我给你透露个信息吧。我入会的事基本已搞定了!余会长答应做我的介绍人,他说凭我的实力不成问题。”我说:“难怪余会长这么高大上。”老管说,“你看我还行吧,才钓三个月,就入会了。我写书法,写了好多年?”我说:“省书协你入了?”老管说:“我这叫什么?遍地开花是不是?”
  老管没回答他到底入了书协没有,像入了,又像没入,有点含糊。
  我说:“入了钓鱼协会,鱼儿是不是就格外喜欢咬你的钩了?或者说,你想在哪儿钓就可以在哪儿钓?”
  老管笑了,“陆兄你这个人啊真的就是太务实了。”于是拍拍我后腰,“生活,难道就只有物质重要?远远不止那些的。怎么说呢,你真的是大半辈子没悟过来。老陆啊,以你的悟性,要是早悟过来了,那你混的绝对不是现在这个样儿,至少退的时候是个副厅。而且也绝对不会到现在还形单影只。我替你仔细想过,你的问题说真的就是太实在,太认死理了。不懂得闹。你想想看,你要是知道怎么闹那么一两下,你是个名人了,何愁没有好女人跟你?跟你讲价钱?你有了好女人,有了孩子,人有奔头有压力了,整个精神状态就不一样,生活就是另外一种生活,你说是吗?”
  我对老管这一套很不以为然。因为他总是会为自己的荒唐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说这些了好不好?太迟了啊。”
  老管说也是,这才问我上午打电话有什么事,我把手机拿出来,说想让他教我上微信。
  他把我手机拿过去,边划了看,突然飙了一句,“他妈的,官当得再好,总还是要退的吧。我倒要看看,谁笑到最后。”
  听得出来,老管心里有点不平之气。他那些什么长寿的话并不由衷。
  老管教我上了微信,然后把我拉到夕阳合唱圈里了。他把手机递给我,说这回我就不需要找骗子聊天了,在这里头,想聊多久就多久,对哪个女士有感觉,就互加了私聊。
  到观澜亭坐下不久,一起进来六七位女士,嘴巴里都在咀嚼着什么,其中一位穿绿色落地长裙系红丝巾的女士手里拎着两个袋子,一进来就叫兰老师,叫大伙都来吃糖。
  这时有女士与她拥抱,喊她郑工。老管跟我嘀咕:“你看她漂亮吗?这就是我曾跟你提到的那个老姑娘郑工。”
  郑工发如雪,鬓如霜,但发型很有范儿,短卷发,烫得蓬松,像一朵花,肤色更好,光滑红润,还有几分饱满,一看就是平常很注意养生、注意保养的那种人。
  也是合唱团女士中,最优雅、最漂亮的一个。
  听人说,郑工刚从比利时旅游回来。出去旅游后带点小礼品,是合唱团惯例。
  老管嚼着糖,低声对我说:“还养眼吧?”
  我嚼着糖,不置可否。
  “这可是正宗的比利时巧克力。不来唱歌,这一辈子就吃不上。”老管说。
  又说:“人比人,气死人。老子们搞了一辈子,连国门朝哪个方向开都他妈不晓得。她们,和走亲戚一样。”
  我瞪一眼老管,“你以为国门也和你家大门一样?”
  大家吃了一阵糖之后,兰老师便拍手,让我们站队。放眼望去,一屋子咀嚼着比利时巧克力的嘴巴。
  我们站好队,兰老师便让我们先跟唱机复习旧歌。兰老师打开唱机,放着《众人划桨开大船》《阳光总在风雨后》等,让我们跟着唱了两遍,然后继续教唱昨天新学的《明天会更好》。
  兰老师着重讲了几个句子的处理问题,譬如,“让昨日脸上的泪痕随记忆风干了”中的“泪痕”和“随”之间的停顿是一个节拍,这个节拍要停足,不能抢,“了”字是四拍,要唱足等。还强调了几个小节的重音问题。
  兰老师讲了一阵,就放唱机,让大家细细听,然后跟着唱机唱。
  观澜亭东边有好几棵金桂,已开花了。唱歌的时候,时不时有馨香透过来,一阵一阵的,时浓时淡。中场休息时,老管把我臂一拍,要看桂花去。
  走到一棵大树前,我仰起头深吸气,老管也夸张地吸了几口,然后问我有什么感觉。我说香啊,真香。老管说:“有没有女人的味道?”我瞪了老管一眼,“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了?”老管嘻嘻笑,“我是问你老兄呢。都说女人是花呀。”
  桂花还真有几分女人的味道,闻起来温润,像女人的体香。老管大吸了几口,扭头看了一下说:“合唱团里的女士,最有范儿的是今天这个郑工。可我想,这不是你的菜。你的菜是那两个。你回头看下,一个穿驼色裙子的,邬姐,原是中心医院做放射的医生。她旁边那个黑裙子,李姐,就是我们旁边小区的,是个小富婆。”我没回头看,我觉得我们这种行为,多多少少有点偷窥的意味,这和我们的年龄太不相符了。“这几天,我一直在细细观察那十几个独身的,看去看来,我觉得这两个和你最相配。她们都无挂无牵,特别是李姐,性格活泼,和你的性格可以互补。”
  老管喋喋不休地说,我却一直没有转头。   听兰老师拍手,我们便去亭里了。兰老师这时开始教我们练声。
  晚上,老管突然打电话给我,要我去他家。我以为是有关邬姐或者李姐的,到他家坐下,才知道他是要我帮他看看这几天创作的几件书法作品。
  老管家房里,墙上到处挂着他的书法作品,客厅、餐厅、走道的地板上、饭桌上、沙发扶手上,也都铺着他的作品,屋里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他满脸堆笑,说这些都是这几天新创作的,想请个高手帮他看看,因为他准备参展。
  老管上班那时就特别喜欢请人家“指点”他的书法。有时候,是拉同事去他办公室,有时候是把一叠作品夹在自己腋下送上门让人看。老管练篆书,很高深,高深到一般人都不认识老管究竟写的是什么。所以“指点”他的人不得不问他这究竟是几个什么字。这时老管便很有状态,滔滔不绝,说这几个字是什么,什么来历等等。
  老管没有请过我。因为我曾激励地抨击过他的字不是写的,而是画的。书法,一笔一画,显现出来的是文化、学养。没文化那只是一堆线条。这话没当他面说过,可我想应该传到他耳朵里去了。
  老管给我泡了茶,我喝了两口,对他说:“参展这么重大的事,你请个真正懂的人啊。”
  老管神秘地说,“也不是那么不得了的赛事,不是‘重阳节’吗?市里要搞一次离退休老干部书画作品展。”
  “这不是牛刀杀鸡嘛,你这大的书法家还在乎市的一个退休老干部的作品展?”
  “陆兄,这你就不懂了。不能小看的,怎么说也是市展吧。进市展其实没那么容易的。全市搞书法的老干部有多少,你难道不会想象?我保守估计,两三干人总有吧,可能进市展的有多少?一百件到顶了。告诉你吧,进入市展,就是全市书法界一腕了。”
  老管就是这么个人,总对这些事上心。
  老管这时开始给我介绍他的作品,什么“松鹤延年”“德如膏雨都润泽,寿比松柏是长春”“室有芝兰春自韵,人如松柏岁长新”等等。实话说,因是篆书,我几乎都不认识,是老管说了一通之后我才认识的。看了一通之后,老管问我感觉怎么样,哪幅最好。
  我哪知道哪幅好?可我不得不再看一遍。我再看了一遍后,走到“适者长寿”那幅跟前,仔细端详,然后说,就这幅怎么样?他也点头,望着我问:“为什么?”我说:“这幅吧,一是内容好,老年书法展嘛,内容以长寿为上,怎么才能长寿,‘适’啊,我感觉这词儿蛮好的。二是题款写得好。”老管愣愣地瞪着我,“题款?”我说:“篆书,真正懂的人有多少?但题款你是用行书写的,但懂行书的人多啊。”
  老管拍了一下光溜溜的脑门,“陆兄,醍醐灌顶啊。你眼毒,真毒!我的行书确实不怎么好。以往参展,老选不上,问题也许就出在题款上,你说呢?”
  “我瞎说,供你参考。”
  “我相信你的眼光。”老管嘿嘿笑起来,“为了报答你,我今天要让你看个东西。还记得我给你说过唱歌的必杀器吗?我今天让你见识一下。”
  说着就把我带进了一间卧室。
  卧室里摆着一张单人床,床单和被子都是大红色,干干净净,一床薄被叠得整整齐齐,上面搭着用白纱线钩织的网巾。蚊帐也是水红色的。我感觉这应该不是他的卧室。
  一面墙上挂着一个玻璃框,里面有一个少女头像,黑白的。那照片不错,人看起来很漂亮很清纯,有点像早年电影画报上的某个明星。我问老管:“你女儿?”老管说是的,我说:“长得真漂亮。”老管说是的。我说:“你女儿卧室?”老管说:“是啊。”
  房间里有一张栗色桌子,桌子上摆着一台电脑,电脑旁边有一个方形的银灰色盒子,上面有一些高高低低的按钮。老管在几个地方动了动。屋里立刻响起了刘欢的《从头再来》:
  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
  勤勤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入风雨
  我不能随波浮沉,为了我至爱的亲人
  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那些期待的眼神……
  聲音很逼真,立体感很强,就像刘欢是站我这房里唱的。老管问我:“么样?”我说:“好!真好!”老管指着桌上一个方形盒子说:“这是外置声卡,控制音效的。”接着拿起一只像飞行帽一样的东西说:“这是监听耳麦,可以听见你自己的声音。”并戴到我头上。然后取下麦克风支架上的麦克风递给我,要我唱两声试试。
  我唱了《从头再来》两句,果真感觉很奇妙。我就像睡在一张软绵绵的床上,在空中飘浮。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起装这个东东的吧?我打听了好几个人,后来,我请专业人士来专门配置的。一全套全是新的,一万多块。我不是唱不准音阶吗?有了这个必杀器,母猪都唱得准。”老管絮絮叨叨说着,很兴奋。
  我把监听耳麦取下来,放到桌上,“你喜欢刘欢?”
  “我喜欢《从头再来》,我喜欢这感觉,非常豪迈,非常深情。你看,‘我不能随波逐流,为了我至爱的亲人,再苦再累也要坚强,只为那期待的眼神’,多好!”老管说时便“吧嗒吧嗒”摁鼠标,按了一阵,电脑显示屏上便出现一些曲子。“这是我在网上下载的,专门练声的,c调的,F调的,A调的,还有什么降B等等等等,三度的,五度的,应有尽有。”
  老管说时点了一个三度音阶,让我戴上耳麦听听他唱。他唱了几遍,我感觉他真比过去强多了。接着,老管又拿出手机,说他都录在手机里面了,早晨去公园练声,带个手机就行了。现在,谁要他唱音阶,不管是个c调还是F调,他张口就来,保证唱得跟定音器一样准。
  我想不到老管对唱歌这么喜欢,下这大功夫,我有些刮目相看了。“你这是要当歌唱家的节奏呢。”
  老管的情绪一下子上来了。“既然唱歌嘛,就要唱得像那个事嘛。”
  我问老管为何把“必杀器”摆在姑娘房里,要是姑娘回来了,不就唱不成了?老管说:“她……回来少,回来少。”
  走的时候,老管嘱咐我不要跟人说起他参加市老干书法比赛的事,最好也不要说“必杀器”,许多事情他不想把锅盖揭早了。   有了微信,时间还真是容易打发多了。大家在群里发笑话,发图,发歌,发新闻,提问,热热闹闹的。在里面泡着,几个小时一晃过去了。
  兰老师有时也会进来参加我们的讨论。这时,有人会搜索枯肠向兰老师提问题。
  “兰老师好。您曾讲过唱歌要气沉丹田,气都沉丹田了,喉咙靠什么发声?”
  兰老师还没回答,有人便抢着说话了:“气沉丹田,指的是意念吧,就像练气功一样,练气功,也要气沉丹田,强调的就是意念。”
  有人回答:“那叫意守丹田。”
  又有人说:“这个说法是不科学的,气只能吸到肺部,怎么能吸到丹田里呢?丹田究竟在哪里呢?”
  有人抢答:“脐下三寸,也就是脐下四指的地方。”
  又有人说:“我怎么感觉不到气到丹田呢?”
  手机上一行行文字滚动着,滚动一阵后,兰老师才说话了。
  “气沉丹田是形象的说法,就是要深吸气,将气息沉下去,感觉就像把气息沉到腹部了。你们可以想象到是在嗅花。”
  这时便有许多人发点头、鼓掌的表情。
  又有人问:“练声究竟什么时候好,早晨还是下午?”
  兰老师说:“对中老年人而言,我倾向下午。因为现在比较权威的说法是下午空气质量比上午好。”
  问题是杂七杂八的。俗话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上百人的群,消闲的时候不多。所以,我感觉这才是孤独寂寞的“必杀器”。
  我没有设置免打扰。我喜欢听手机那种“嘀”的声音。我听到那种声音时,会感到世界很火热很亲切,我沉溺于这个热闹的世界,我是这个热闹世界里的一个分子。
  我会立刻打开手机阅读起来,哪怕有时候是凌晨两三点。
  我也会装模作样地提几个问题,如,rap的节奏怎么掌控,有没有像乐谱一样的规定?摇滚乐和爵士乐的区别是什么等等。一般情况下,大家会很快回应。我感觉许多人好像一直把手机拿在手上,好多人一直在毫无目的地等待。
  我看到好些从四面八方涌进来的文字,有种许多人聚集在一起遥望星空,或者是在茫茫旷野上呼喊的感觉。
  可渐渐的,我感觉不满足了。我觉得还是空虚、寂寞和孤独。
  我有时甚至感觉更空虚更孤独更寂寞了。我甚至埋怨起了唱歌和微信。我想,如果一个人不能做到彻底的孤独,一些排遣孤独的方式会把你带进更深的孤独吗?
  我想干脆不唱歌不上微信了。
  可并不是我想怎么样就会怎么样的。人的想法常常被情绪糟蹋得一塌糊涂。
  一天晚上,我点了邬姐,就是那个放射医生,想把她添加到通讯录。这样也好跟她私聊几句什么,可点开后,程序提示我要验证,我输入了我的名字,可要点发送时,犹豫起来了。她会接受吗?会怎么看我?如果她接受了我跟她聊什么?
  我立刻感觉到这不妥。都这个年纪了,什么事都看穿了,看透了。一个眼神,她们也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尤其是她,我总感觉她的眼神也像x光,能看到我的骨头、关节和五脏六腑。她看透我的企图后,一定会在心里鄙视我。
  我回想着和她的几次见面。她没有刻意注视过我,眼神遇上时,她就跳开了。我点头时,她也微微地点一下。有一次,我说她裙子好看,她说是吗,然后说我的嗓子其实很好的。我断定她没有与我交往的想法。
  我又点了李姐,我们小区旁边的那个小富婆。她有点胖,有点黑,可是人看起来很健壮、年轻,快人快语。而且,样子有那么一点像谭三秀。
  但她身上,明显带有一种城市新富的特征。譬如说她会戴很大很圆珠子的珍珠项链,戴很昂贵的手镯子,穿金光闪闪的裙子……看起来有点俗气。
  发验证时,我又犹豫了。我想起有一次唱歌中场休息时,她给几个女士讲的有人给她介绍对象的话,说她不考虑那些上班的,又没钱又没趣味。那时我就坐在她们不远处,我真有点怀疑她是不是故意的。
  想到這里,我没有自信和勇气了。
  这天去唱歌,路上,老管问我有没有进展,我问老管指什么,老管说邬姐,李姐呀,她们两个,你究竟对哪个感觉好一些?
  我叹了一声,“人老了,不做什么春秋大梦了。”
  “陆兄,你的症结就在这里。人未老心先死。你歌算是白唱了,人活的就是个心态。你一定要把自己当作青春热血的青年。”
  “那别人都会把你当成疯子。”
  说实话,上班那时几次再婚相亲失败后,我对再婚充满了恐惧。我确实就想一个人过下去算了。想不到生活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容易。寂寞像一条冰冷的蛇,动不动就钻到我脊背里咬我几口,咬得我鲜血淋漓。
  老管说:“你这个人总是顾虑重重。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想法了。哪天我给你们创造个机会,让你们坐在一起面对面做个交流。”
  我老以为老管就这么随口一说,就像现在流行的那句“改天请你吃饭”一样,没想到练完歌后,他约我去语林咖啡,说是约了邬姐和李姐。
  我瞪着他,“你这么迫不及待,不会有什么自己的小算盘吧。”
  老管说:“有啊。男人对女人有点想法不正常吗?”
  语林咖啡跟观澜亭两百米不到。和老管往那儿走时,老管便对我说:“待会儿她们来了,你就主动要求加微信,微信这个东西,当面加,没人会拒绝的。只要加了微信,你们就海阔天空了。成不成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到了语林,我们挑了靠湖那方的一张卡座坐下,老管点好咖啡,又继续给我上课。
  “你一定要自信。其实女人比男人更怕孤独,更渴望与人交往,渴望有个家,有个依靠。但女人毕竟是女人,比男人要矜持一点点的,怎么说呢?硬撑吧。有什么办法呢?社会就这么个样儿,不撑说不过去啊。所以,这种情况下,你只要低个姿态搭把手,人家也就不会那个趾高气扬了。”
  老管有点苦口婆心,还有点乐观。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时不时瞄瞄窗外,可没见到邬姐和李姐的影子。   服务生把咖啡、爆米花、瓜子都上上了,可客人还是没到。我望窗外,只见到一片通红的湖面,有几根柳条在窗前漫不经心地飘。
  老管开始拨电话,和电话讲了一通,然后告诉我,她们不来了,说家里来了客人。
  老管像喝凉开水一样一口气干了一杯咖啡,然后说:“怎么能这样呢?不厚道。陆兄你放心,有她们后悔的时候,哭的时候。合唱团里,比她们条件好,比她们年轻漂亮的多得是。她们还以为自己是黄花闺女,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抓在手里呢。都凉黄花菜了,还这么端。”
  我感到有点臊,问老管是怎么跟她们说的,老管说:“说你请她们喝咖啡呀,这有问题吗?”
  我恨不得踢老管一脚。
  再见到邬姐和李姐时,我浑身都不自在。邬姐望着我笑了一下,解释说昨天下午确实是突然间来了客人。李姐主动要求加我微信。
  我知道她们这只是一种礼节。所以,我和李姐并没有过私聊。
  “十一”长假,合唱团的不少人要出去旅游,兰老师也给合唱团放了假。我不愿去凑热闹、看人头,就宅在家里。
  节前,兰老师发了几张歌单:《从头再来》《真心英雄》《明天会更好》,说是节后要重点练这几首歌,市里今年有极大可能还要举办新年音乐会,夕阳合唱有可能上节目。
  《真心英雄》和《明天会更好》我平常听得多一点,不太熟悉的是《从头再来》,所以,我想在假期里学学《从头再来》。
  我把电脑打开,下载了刘欢的《从头再来》,跟着唱了几遍,唱着唱着突然想起老管的“必杀器”,便想去他那里练练,于是就打电话给老管。
  打了几次他都没接听。直到晚上,他才回了信息过来,说他在埃及。
  我想不到他会不声不响去埃及。问他:“好几天了,微信圈子里也不冒个泡,我还以为你玩失踪呢。”老管发一个笑脸给我。
  这真的不是老管的性格。我感觉老管真的变了。出个国,不是小事,放过去,满世界都知道老管出国了。
  我以为这个假期就这么安安静静过去了。可没想到假期后两天,我病了。喉咙疼,话都说不出了。去小区卫生室看,医生要我去医院检查。
  打完点滴出来,见大门外有个人像老管,我愣了一下。不是去埃及了吗,怎么会在这儿?我仔细盯了盯,确认是他,便大叫了一声。
  他注意力在街上,样子像等出租,我声音又小,街上又闹,我估计他没听见,便拿出手机拨他电话。他把手机掏出来看了一眼,又装进衣袋了。这时一辆出租车到他面前,他钻了进去。
  我上出租车时,收到老管给我的短信,说他就要登机了。
  难道我看错人了?我想。
  晚上老管在微信里晒了一组照片,有胡佛金字塔、尼罗河游船上的肚皮舞等等,其中一张是在狮身人面像前面的合影,可是人很小,又戴了帽子和墨镜,我差点没认出来。
  看了老管的照片,我才相信上午真是看花了眼。
  假期结束,唱歌又开始了。可第二天,老管没来约我。观澜亭也没有他。
  郑工、邬姐和李姐她们几个正围在一起,各人手里拎着一个袋子,让人在里面取东西。我走过去时,郑工就要我吃牦牛肉干。我拿了两颗后,邬姐也把袋子伸到我面前,说是日本的糖,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白色恋人”。李姐也把一个袋子亮在我面前,说是腰果,补肾的。我在她们袋子里拿了东西后,正要离开,又有两人拎着袋子走过来,说是从西安带回来的小红枣和新疆的葡萄干。我照样也拿了几颗。“好啊,要是每个月有个长假多好啊。那样不到一年,天下的好东西都可吃遍了。”
  亭里那一圈长凳上,也放了不少塑料袋子和纸盒,都是装的小食品。有人觉着好吃就再去拿一点,也不问是谁的。我捡了个空坐下,正慢慢品尝牦牛肉干,李姐过来了。“老管呢?”她问我。我说:“可能没到家吧?”李姐说:“你们没有联系?”我想起他说正登机的事。感觉有点不太对,“他应该回来了。我去医院打针时,打他电话,他发信息我说正在登机的。那是前天,算时间他应该到家了呀。”
  老管一直沒来唱歌,打电话给他,他还是像过去一样拒接后再发短信或微信我,说要参加钓鱼协会组织的一次野钓活动,至少要上十天以后才能过来。
  过了上十天,他还是没来,发信息给我说太极剑那边有活动。
  想不到成了大忙人。
  大约过了半个月,他打我电话,让我下楼。
  他戴了一个很有型的发套,而且穿了大红绸唐装,戴了一条黑色围巾,我是看到他脸上的笑才认了他来的。我说,老管,这个把月,你改头换面了,变得我差点没认出来。他哈哈一笑说,怎不说脱胎换骨?
  他一手拎一个大塑料袋子,我走到他跟前时,他费力地把袋子往上提了提,亮给我看,“一点椰干,从埃及带回来的。”我说:“这多?”他说:“难得出去一次。再说这东西又不值钱,所以就一个人准备了一小袋。不然,老吃别人的,多不好意思?”
  我从他手中接过一只袋子,帮他拎着,笑道:“这么说,我也得出去逛逛了?”
  “是要逛逛,不然,就让人看不起了,好歹我们也是个副处级吧,在合唱团里不在人前也不在人后吧。”他说。
  我说:“你有点疯呢,闷声不响去了埃及。”
  老管说:“在单位时,有点路子的,今天美国,明天俄罗斯,满天飞。我们他妈的,连个香港都没去过。这也算了。上着班嘛。可现在退了。退了不出去一下,面子就过不过去了。你说呢?”
  “老管你真的变了!”
  老管说:“你觉得我哪里变了?”
  我瞪他一眼,“哪里都变了。”
  “你说具体点。”
  “发套?精气神儿?”我拍了他脊背一下,“还有这儿,是不是?”
  我以为老管会生气,可他嘿嘿笑着,“还有呢?”
  我上上下下扫了他一眼,没看出他还有哪里与过去不同。他说:“你没听出来我声音变了?”
  经他这么一说,我听出来了。他的声音像没那么嘶了。我说:“嗓子?”他说:“你听出来了?”我说:“很明显啊,你嗓子原来有点嘶的。现在像很干净了,脆了。”   他这时站住了,收腹挺胸,“老陆,你认认真真看着我。”我瞪着他,不知他要干什么,“看什么?”他不回答我,深吸了一口气唱起来:
  在我心中,曾经有一个梦
  要用歌声让你忘了所有的痛
  灿烂星空,谁是真的英雄
  平凡的人们给我最多感动
  再没有恨,也没有了痛
  但愿人间处处都有爱的影踪
  这是《真心英雄》的开头。原唱是李宗盛。说真的,老管这段还真有几分李宗盛的味道。
  小区里有人遛狗,一只金毛望着我们“汪汪”了两声。
  这时他才说:“陆兄你说,你事实求实地说,我这个样子,我现在这个嗓子,还凑合吧?”
  “凑合什么?”
  “参加市的新年音乐会啊。陆兄,我给你透露一下。”老管转动着脑袋,四下望了望,神神秘秘地说,“可靠消息,夕阳合唱团今年会上市的新年音乐会,而且是大合唱。大合唱这种节目一般五六十个人吧。现在,我们合唱团的人将近百人。我的意思你懂吗?”
  我当然瞳,只是没想到他这么有心。
  我突然想一个问题:他的嗓子怎么突然变好了,未必去了一趟埃及,嘶哑了一辈子的嗓子就变好了?
  “陆兄,你知道我嗓子怎么变好的吗?喝胖大海。自从参加合唱团以后,我每天就喝胖大海。我建议你也试试。你那嗓子,要是坚持喝,完全有可能变成戴玉强。”
  我不知道老管这话是不是真的。
  进公园大门后,他看到前面游园的人中有几个像合唱团成员,便问我前面是不是某某,要跟上去,可走了几步,又站住了,又问起我感情生活没有进展,我说:“人这么容易‘进展’?”
  “老陆你叫我怎么说你呢,我们现在是什么年龄了啊?时不我待啊,争分夺秒啊。六十岁以后,生命是用年计算的,过一年赚一年,七十以后,是用月计算的,过一月赚一月,八十以后呢,是用天计算的,过一天赚一天,九十以后用时计算,过一时多一时,百岁以后是用秒,过一秒赚一秒,你难道不知道?”
  “可这不是一厢情愿的事啊。”
  老管叹了一声,“我给你想了个办法,保管能成。”
  我瞪他一眼,“抢亲?”
  “抢什么亲啊?封建社会的事。我的办法是:搭伙。搭伙你知道吧?就是两个人不去登记,在一起生活。你情我愿,抱团取暖。”
  这样的事,我早听说过。可我从来没想过要这样生活。我觉得没有感情基础,也没有婚姻约束的“共同生活”,太脆弱了。事实上我也常常听到过这种生活带来的问题。譬如,女方见男方病了,包袱一收走人了;男方对女方不满意了,把女赶走了等等。
  老管见我不吱声,说:“你是不是还觉得这样不道德?没退休的时候吧,那是不行。与我们身份不符。可我们现在退了啊,退了也就算不上么事了。你说呢?”
  “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好不好?”我说。
  “你还记得老宋吧?”
  老宋是我们单位管人事档案的,丧偶后,别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开服装店的老板,叫杨梅,蛮是那个事。认识一段时间后,杨梅主动要求和老宋在一起生活,可老宋坚持要办了证才能在一起。一天晚上,杨梅到老宋家里,要在老宋家过夜。老宋不好拒绝,同意了。杨梅洗了澡,穿着睡衣上了床,等着老宋。可等了好久也没等到老宋,起床看,才知老宋去另一个房间睡了。杨梅不声不响地走到老宋床边,被窝一掀,钻进去了。没想老宋触了电一样从床上溜下来了。杨梅说,你不喜欢我?老宋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没办证啊。不办证不行的。杨梅说,她就是要办了事再办证。她不想再找个无用的男人,她原来嫁的那个男人就是个无用的东西,所以才离了。她怕再遇到一个无用的男人。老宋听杨梅这么说,犹犹豫豫把衣服脱了。可怎么都不行。老宋不知道怎么突然就不行了,给杨梅解释说,可能是没办证的原因,没办证他就心虚,就害怕。他保证只要一办证就行了。杨梅说那你就等着办证吧,下了床,穿好衣服走人了。
  老宋以后再没娶上,一直一个人生活着,前年夏天死了,人在卫生间发现他的时候,尸体只有骨头和头发了。
  “老宋怎么了?”我问。
  “说到底怪他自己啊,胆子太小,太守规矩,是不是?”老管说,“就拿你说吧。李姐是个富婆对吧?我认为,她不同意和你交往,担心的是你要跟她结婚。我仔细揣测了一下她的心思。她这种富婆,结婚不一定愿意,为什么呢?她担心她的财富啊。可要是搭伙,她就没那个顾虑了。我仔细地观察过她看你的眼神,我觉得她对你还有那个意思的。”
  我哈哈笑起来,“老管你真的返老还童了。”
  老管瞪着我,“你这是什么意思?”
  “既是这样,她为何不养个小白脸?”
  “那不是她那种人。陆兄我就要你一句话,愿意搭伙,我保证一周之内,她睡到你床上来。”
  我和老管到觀澜亭时,合唱团的人已到了不少。老管打开袋子,一个一个送椰干。大家都说老管做事大手笔。也有的说老管跑去埃及旅游的事,别人都去欧美,老管却去非洲看古文明。欢天喜地的。
  老管给大伙分发完了,才到兰老师身边。他拿了两包椰干放在兰老师的皮包旁边,然后请兰老师听听他唱音阶。他感觉现在音阶唱得很是那个事了。
  老管打电话给我,说钓鱼协会有活动,不能来唱歌了,要我给兰老师说一声。
  练歌结束,我正往语林咖啡方向走,后面有人拍我肩膀,我一回头,见是白处。他说:“老陆,今儿天气好,又正是落日时,我们从东北门走,看看夕阳。”
  白处这人有点清高,平素我们交流并不多。他主动约我一起走,我猜想他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
  太阳西沉,通红通红的,一小半已没入远山苍茫的树影中。阳光投射在湖面上,像油彩,又像火焰,湖面变得十分绚丽妖艳。
  “夕阳还真美,这也许是一天之中太阳最漂亮的时刻。难怪古人要说夕阳无限好。”我说。   可白处不接我话茬,说有件事要向我求证一下。我问什么事,白处说:“老管。”
  “老管?”我问。
  “有人说,为唱歌,他去做了声带手术。你知道吗?”
  “不知道啊。”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说是给他做手术的医生说的,因为这么大年纪了,做声带手术比较少见。”
  我突然想起那段时间,他一直不接我电话。而我在医院门口见他招出租车的事。
  “你要求证的是这事?”我问。
  “不是。我只是感觉他这个人有意思。退休了打发时间嘛,还看得这么重。”
  “怎么说呢?老管这人,做事是挺认真的。”我说。
  我想,如果真是那样,他去埃及的事,是不是假的?那他在圈子里发的那些照片,那些椰干呢?
  又走了一段,老白突然问我:“老管的家庭情况你清楚吗?”
  “我知道一点点。他老婆是个老师,女儿大学念的音乐,毕业后搞家教,好像是带学生钢琴。听说收入不错的。”
  我知道的也仅仅就这一点点。听他自己说的。那时他还在上班。好像是初冬的早上,地上铺了一层薄雪,他站在门口看宣传橱窗,穿一件灰色夹克,却把前襟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白衬衣。我经过时,他正把前襟翻起来,给人看夹克里面的一层黑绒,说这是貂皮懂不懂,不把衣服敞着就汗流,不知是谁夸他有钱,他说他哪里买得起,是姑娘给买的。有人问她姑娘在做什么,她说大学毕业了,自己带学生钢琴,比进单位强那么一点点,一个月有个万把两万。这话把人吓一跳。那时我们工资才四千不到。
  白处说:“我说听说他姑娘——早殁了。读大三时支教,病了,在当地医院治疗,没什么效果。同学发电报回来,要家里去人,老管的爱人要他立刻赶过去,把人弄回来治疗,可老管要参加单位的大合唱,没去,结果——”
  “有这种事?”我感到很吃惊,“你没搞错吗?前不久我到他家去了。他姑娘的房间,蚊帐、被子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镜子、梳子、手包什么的一样不少。好像是有人住着的。”
  “我听我姑娘说的。我姑娘跟他的老婆娄金萍上下楼住着。姑娘看她一个人孤孤单单,便常常去她家聊聊天。”
  “他老婆跟他离了?”
  “是啊。离婚的原因就因为女儿的死。他老婆接受不了,说他简直就是禽兽。实事求是地说,他女儿的死,也许不能全怪他。他即使过去了,把女儿弄回来了,也许还是救不了女儿,问题是他的态度,他老婆接受不了的也是他的态度,不就是一个副处实职吗,难道比女儿的命重要?”
  我想起单位那次大合唱来。那是参加市直机关工委组织的一次大合唱。平常,我们很少参加市里组织的文体活动,因为我们单位人少。开始,听说我们单位要参赛,我们都有些不太相信。直到局长把我们都喊到会议室开会,宣布白亚楠负责这次大合唱,并说要争取拿名次,我们才相信是真的了。
  那次大合唱老管非同寻常的投入。为调动大家积极性,局长特批准给参与大合唱的人每人发一套阿迪达斯运动装,老管找人登记衣服号码,跑上跑下,一个一个登记造册。衣服到了又风风火火分发,几个人喊不合体,他又找车把衣服和人带到店里去换。每次练歌之前,老管去食堂提水把会议室的开水桶灌满,帮忙吆喝人,忙得屁颠屁颠的。
  我们对老管的“积极”心知肚明。因为老管这个处的处长调走后,单位一直没配处长进来。白亚楠,虽然也是副调,和老管一个级别,但毕竟是刚刚才从外单位调进来的。
  我记得那次大合唱,我们单位的成绩不错,全市第二名。而且,白亚楠转任副处实职,牵头了他们处里工作。
  可我已经想不起来,大合唱完了后,老管是否请了假。
  我们都知道,局长那年弄那个大合唱,不过是想让新进来的白亚楠好过民主测评这一关,想不到老管做出了这等牺牲。
  现在回想起来,好像蛮惨烈的。“老管这人……确实把职务啊级别啊那些东西看得蛮重。这也是我们瞧不起他的地方。”
  “你们一点也不知道?”
  “不知道。”
  “他是刻意隐瞒的。这事我侧面问过你们单位的人事处长白亚楠。哦,她是我堂妹。她都说不知道。我问她,这几年,干部每年都要填表,家庭成员是一定要如实填报的,你难道没注意过?白亚楠为此专门查阅了老管的表,说老管的表上,填得清楚,老婆老师,何时退休,女儿家庭教师。”
  我突然觉得心里很堵。
  白处说着站住了,望着天际残留的一片通亮的红色说:“想一想老管其实挺不容易的。”
  我说:“是有点悲哀。”
  白处说:“他是不是在故意折磨自己,或者说是忏悔、赎罪什么的?”
  重阳节前,老管接到通知,他的书法作品《适者长寿》入选市离退休干部书画展了。打电话约我聚聚,喝两杯,并说《适者长寿》入选有我一份功劳。我想了想答应了。于是两人一起往我们小区旁边的鱼头泡面走。
  在小区门口一见面,他擂了我胸脯一拳,“真是好事连连哪,我还有好消息。余会長刚才电话告诉我,钓鱼协会主席团已开了会,我入会的事批了,我现在是正儿八经钓鱼协会会员了。”
  我祝贺老管双喜临门,老管得意洋洋的,说他现在感到,退休后做事,事事都要顺一些,有那么一点点心想事成的味道。
  老管很兴奋,一路走一路说,要我一定要去看书法展,帮他拍两张照片,在微信圈子里晒一下。这回,他要在微信圈子里冒几个泡了,钓鱼协会的会员证等等的,也要晒一晒,人太低调了不行。
  到了鱼头泡面,服务生给我们找了过道里的一张小台。坐下来后,老管便忙着点菜。
  我突然间有些感动。我和他在一个单位同事几十年,几十年间,没有同过桌子吃饭,想不到退了后,两个人一笑泯恩仇,坐在一张桌上吃饭喝酒了,称兄道弟了。
  老管点好菜,给我烫着碗筷,“说来你可能不相信吧。这次作品入选,我只请他们吃了两次饭。一次是在这儿,一次在湘鄂情。点的都是大众菜。他们都非常高兴。陆兄你可是不知道啊。他们都非常肯定我的创作,说我的作品古朴苍劲,是我们省写得好的几个篆书体书家之一。”   自从听老白说他女儿、老婆的事后,我对他有了一些同情。我似乎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了他为何要进书展,进钓协。
  “陆兄,今天邀你喝酒,其实还有一件事跟你说。和李姐搭伙的事。”
  “什么?”我正夹着一粒花生米往嘴里送,手一抖,花生米掉了。
  “我侧面问了李姐。她不愿意。这是我意想不到的。”
  我想不到他会这样。他现在跟我一样,也是孤家寡人一个,却念念不忘我的事,这倒令人感动的。可我又很烦他这种事,他竟然自作主张。“这不是丢人现眼吗?”
  菜都上来了,是鱼头泡面的当家菜手工豆筋,粉蒸土猪肉,剁椒鱼头。老管要了两小瓶小毛香,拧了瓶盖递给我一瓶。
  “这丢人吗?一点也不丢。”老管把自己那瓶拧开了,递过瓶子和我碰了一下,“我仔细想了想,她不干没关系,我觉得你这种素质,搭她,还亏了呢。她有什么,穷得只剩下钱的那种人。我反复想,搭伙嘛,你要找个更好的搭,譬如说郑工。”
  “你消停点儿好不好?那也是我们想的吗?老管你自我感觉太好了。”
  “合唱团里,我最欣赏她了。工程师,知识女性,漂亮,风度好,也不扭捏,尤其是不爱钱。她学工程设计的,现在这手艺俏,不少人从单位办了退休手续后,立即就被返聘,或者被外单位请过去了,钱比上班时拿得还多,可她不去上班,要享受生活。和你很合脾气。”
  郑工在我们合唱团里,像个高傲的公主。虽然人很和蔼,可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流。
  “你别瞎给我琢磨了好不好?我脸上挂不住你知道吗?”
  “你是不是还在想着谭三秀?电视台有一个寻亲节目,你如果还想着谭三秀的话,试试呢?”
  说实话,我没忘记谭三秀。我常常做梦,我有两个比我还高大的孩子,可他们却被人夺走了。还有一次,我梦见谭三秀回来了。她穿着一套大红衣裳,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说是孙子。
  我也曾想过去找她。看一眼我那个没见过面的孩子。可担心这会影响她的生活,也只好作罢了。想想几十年了,我们的那个孩子,也该成了家有了孩子了。她也许从来就没有告诉他(她)我是谁。她享受着天伦之乐。我何必再去打搅她平静的生活呢。
  “别瞎扯了好不好?喝酒!”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老管却不罢休,“陆兄,我觉得你真正的原因是心里还放着谭三秀,或者是在把谭三秀当成了标准。换句话说,你并没有真正从过去走出来,几十年没走出来。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是两条路,一条,把谭三秀彻底忘了,开始新的生活。一条,去找谭三秀,开始新的生活。”
  我把小酒瓶举起来,碰一下他,“老管,我拜托你别在我的个人生活上掺和了。这话你记着啊。”
  我想说句让他好好管管自己的事,可到底没说出口。
  天渐冷了,太阳好时,中场休息,大家都到亭外的坝子里晒太阳。三五成群,拢在一起说轶闻趣事,谈养生,谈儿孙,说笑话等等。老管在微信圈子里晒了钓鱼协会会员证和入展的书法作品《适者长寿》,因此这天中场,大家晒太阳时都围着老管,夸老管有内涵,多才多艺,也有的问些钓鱼和书法的具体问题。
  “老管你那个书法到底是几个什么字啊?”有人问。
  老管红光满面,侃侃而谈,“‘适者长寿’啊,孔子曰,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这个大家都知道吧。所以,我就自己的人生经验,总结了这四个字,适者长寿。什么是适者?‘适’就是适应,身体的适应和心理的适应。我们现在退休了啵,追求什么?长寿啊,怎么才能长寿?适应啊。”
  老管一解释,大家都觉得好。退了休的人,适应确实很重要。
  有人说:“我们合唱团真是藏龙卧虎啊,有老管这样的高人。”
  又有人说:“老管你太低调了,要是你不贴到微信圈里,我们还不知道你是个书法家呢。”
  “是呀,是呀,这么好的书法埋没了,真是太可惜了。”
  “不止书法家呢?还是钓鱼协会会员。”
  “那我们可不可以称你为‘钓鱼家’呢?”
  大家哄地笑起来,老管也笑。“吴大姐你可真幽默。钓鱼嘛,不能称家的,搞艺术的才称家的吧。譬如说,兰老师唱歌,可以叫歌唱家,搞书法的,叫书法家。”
  “你还练太极剑,有没有太极剑家?”
  “有武术家啊,老管还可以称作武术家。”
  老管嘻嘻笑着,双手抱拳,“惭愧惭愧,玩玩儿,隔‘家’还差得远呢,包涵包涵。”
  合唱团的人,什么人都有。像李姐这样的人也不少。因此有些话是真的,有些话是调侃。谁也不当真。说说笑笑,图的就是一“乐”字。
  可就在这时,不知是谁,突然问老管重阳节孩子回来没有。
  我倚在石栏杆上刷手机,离他们不远。这声问清清楚楚飘进耳朵里。我抬起头来,见我身边的白处也把头抬起来了。白处望了我一眼。
  “没。打电话说忙。”老管说,“我也不想她回来,我们那个破小区不好停车。”
  “也是。現在停车真是个问题。”
  “有一回,她打电话说要回来,我放下电话就冲到楼下给她找车位。费了蛮大的劲找了一个,我就一直守在那儿,守了几个小时。那时,好多人把车开过去,又开过来,我担心他们和我争车位,提心吊胆的,不过我也有思想准备,万一他们要停进去,我就往地上一倒,让他们从我身上碾过去。”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有的说现在车是太多了,也有的说老管真是个细心人,这么爱女儿。我看白处,见白处也在看我。
  我眼睛突然有点发酸。
  我想,给女儿抢停车位的事,老管讲得这么流利、生动,让人如临其境,是不是他常常这么想呢?或者说,他一直以为姑娘还活着,他设想过姑娘活着时的千万种情形呢?
  我也不知道今天问他姑娘回没回来的人是不是有意的,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知道他姑娘其实已经离开他了。
  今天还是继续练《从头再来》《真心英雄》和《明天会更好》,兰老师果真说这三首歌前半部分不适合合唱,需要独唱,所以,今天他想请几位男士一位女士分别唱前面部分。   兰老师点了三位男士,我、王处和老何,女士是郑工。兰老师点完名后,老管这时走到兰老师身边去,和兰老师说着什么。
  老管和兰老师说了好一会儿,兰老师才点头了。老管正要归队,兰老师让他就站在前面唱几句,《真心英雄》的前几句,从开头到“祝福你的人生从此与众不同。”
  老管整了整衣装。抬起手捋了捋飞到眼前的头发,清了清嗓子,唱起来。
  开头两句,老管唱得还是那个事,可唱到“用我们的歌换你真心笑容,祝福你的人生从此与众不同”时,问题就出来了:跑调。大家哄笑起来。老管唱完后,给大家弯腰鞠躬,弯成了九十度。这一来,他辛辛苦苦盘在头顶妆点秃顶的几绺头发掉下来了。大家又哄地笑起来。他脸有些红,望一眼兰老师,然后抱拳对大家说:“我太激动了太激动了。”
  老管归队后,兰老师让我唱《从头再来》开头部分,王处唱《真心英雄》开头部分,郑工和老何对唱《明天会更好》开头部分。
  唱完之后,兰老师对我们几个领唱的提出一些要求,又对合唱部分提了一些要求。
  老管有点气馁。回家路上,老管问我:“我真的跑调了?”我说:“后面两句有点。”老管说:“我今天一直在注意吐词,学李宗盛,才走调了。我觉得我的音色最像李宗盛了。”我说:“这不是模仿秀啊,兰老师没说要模仿谁啊,你按自己的理解唱啊。”老管说:“理解?我们这些人中,有谁比我理解更深?我可以毫不谦虚地说,我对这首歌有别人没有的理解。”
  我知道老管为参加这次新年音乐会合唱、当领唱做了许多努力。我给兰老师说老管天天去公园练声,做了声带手术的事,以及他特地在雅尔戈公司订制了一套白西装的事,可兰老师不同意。兰老师说,那样会影响大家的积极性。
  我只好安慰老管,“当不当领唱有什么关系呢,你想想看啊,音乐会那天,我们都化了妆,站在高高的合唱台上,别说陌生的观众不认识谁是谁了,就是我们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是不是?有谁知道谁是领唱呢?”
  老管说:“陆兄啊,这你就不懂了。你说观众不认识,这是事实,可只是现场啊,这种节目电视是要转播的,电视转播的时候,领唱的一般都会给个特写,那全世界都可以看到啊。节目单也要印上啊,领唱谁谁谁,可合唱,就什么都没有了,你听懂了吗?什么都没有。那就不是个人,是个道具,是个有血有肉、能张嘴能发声的机器。你还记得我们单位那次大合唱,张老师说的话吗,合唱时,没有我,只有我们,是不是?”
  我本想说这种场合下我们不就是机器嘛,可没有。“不就是为健身吗,想这多?”
  老管沉默半晌,“陆兄,有些事,你真的不懂!”
  老管蔫巴几天,像霜打的茄叶。我突然感觉他像有点可怜,可是我也找不到很好的方式帮他解脱。
  這天下午唱歌中场,我们正在亭子外晒太阳,他接了一通电话突然过来拽我,要我和他一起回家。我问什么事,他说,回去就知道了。
  走到他家单元门前,看到有电视台的人等在门口,他这才给我说,电视台的记者和主持人是他请过来的。我问他请电视台的人过来干嘛,他说,上寻亲节目啊,找谭三秀啊。
  我想不到他来这一出,瞪着他说:“你尊重一下我好不好?”
  老管嘻嘻笑着,“陆兄,你听主持人说说好不好?”
  我转身要走,老管一把抓住我。美女主持这时站到我面前,“陆老师,我们知道您的顾虑,是担心这样会打搅谭老师平静的生活,这说明您是爱着谭老师和您孩子的。可仔细一想,您这只是站在谭老师改嫁别人,什么都没有告诉孩子的角度在思考问题。可谭老师离开您之后,有许许多多的可能。譬如说,她告诉了孩子真相,她现在也是一个人生活着等等。如果是这样,您内心能平静吗?再说,如果谭老师离开您以后,真像您想象的那样生活,我们可以在节目中做一些技术处理,譬如说,不把谭老师的名字发布出来,只表达一下您寻找亲人的意愿。这样您可以考虑吗?”
  “谢谢你们了。”我说,“我真的不想再影响别人的生活,也希望别人不要影响我的生活。”
  我说过便一转身就走了。
  第二天唱歌,他没有约我,我也没约他。在观澜亭遇见,我们都把头一扭走开。练完歌回家,我也躲着他,不跟他一起走。
  老管走在我前面。到公园门口时,老管站住了,似乎在等我。我脚步慢下来。这时,有人拽了一下我衣袖,我扭过头,见是郑工。
  “你会洗洗衣机吗?”郑工问我。
  我想不到郑工会跟我说话。“会一点。我自己洗过。不过,那是我家的洗衣机。都是国产的。”
  “都一样。你能帮我洗一下吗,你哪天有时间?”
  我瞥了眼老管,老管仍站在那里。“今天就有啊。”
  我想躲开老管。
  我跟着郑工往她家走。原来和郑工走在一起的几个女士都故意落在后头了。
  “听说你想找人搭伙?”郑工说。
  我的脸一定红了。我感到发烧。“你怎么知道?”
  “看不出来你这人这么苟且。听说,还被人家拒绝了?”郑工说。
  “都是老管。瞒着我跳上跳下的。”我扭过头寻老管,见老管已走远了。我心里很清楚,我要和李姐搭伙的事,合唱团的人应该都知道了。
  郑工家里收拾得非常整齐,窗明几净,纤尘不染。茶几上、餐桌上摆着鲜花,墙上挂着一些异国风情的工艺品。我感觉房间和她人一样清清爽爽,温情高雅。
  我洗洗衣机时,郑工在厨房忙着。我把洗衣机洗好时,郑工的牛排就煎好了。用餐时,郑工说:“我煎的牛排还可以吧?”我叉一小块牛排送时嘴里,大嚼起来,“好。”郑工说:“我做你老婆怎么样?”
  我一下怔住了。她在我们眼里,一直是在天空飞翔的白天鹅。
  “你就一心想傍富婆?苟且?”
  我把口中的牛肉咽下去,“没这样伤害人的啊!”
  郑工一笑,连忙拿餐巾掩住了口。好一会儿才说:“看来真的没人给我送葬了。”   “你说什么?”我问。
  “送葬啊。我一直在找一个人为我送葬。这一生,我没别的什么顾虑了。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顾虑。我不想孤独地走,也不想没人收尸。我一直在找一个身体比我好,能活得比我久的人。你明白了?”郑工仍微笑着。
  “我答应你,只要我比你活得久。我一定抓着你的手,让你走。我会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让许多人来送你最后一程。”我开着玩笑。
  “那我们明天去登记?不然,你怎么抓着我的手呢?”郑工说着笑起来。
  吃完饭,郑工不厌其烦地搬出茶具,给我泡功夫茶。喝了茶,郑工说:“我真不是开玩笑的。明天去登记你去吗?”
  “去啊,你知道我想找个人一起生活想得要发疯了。我要是拒绝,那不是太傻了?”
  “我没开玩笑。”她瞪着我,脸上有了几份严肃。
  “我……不是做梦吧?”我真的有点懵。
  “可是个噩梦。”她喝了一口茶说,“我真的不久于人世了。我患癌症已经两年了。可我没做手术,也没做治疗。我剩下的时间可能是两个月,也可能是半年,也可以说,今天以后的每一天,我都可能说走就走了。你还愿意吗?”
  郑工说到这里时,我相信她不是开玩笑了。我心里泛起一股悲凉。“你确定不是开玩笑?我一点也看不出你像个病人。”
  郑工一笑,“我把话说完吧。我不怕死,一点也不怕。可我怕被弄得遍体鳞伤后死,怕走的时候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怕走了后,没人知道,我成了垃圾,弄脏了床单或者浴室。当然最怕的还是我孤零零地走,没有一只手抓着我。”
  我也曾有过类似担心:生命的最后时刻,我怎么度过,我去另一个世界时,会不会太难看。
  “你听我说两句好不好?我觉得情况未必有你想得那么严重。癌症是可以治疗的。你现在最急切的问题是如何治疗。我愿意陪你去治疗。我对你充满信心。”
  “你别安慰我了。你只说,现在,你还愿意去登记吗?”她瞪着我。
  我想了想说:“如果你答应我去治疗。”
  郑工一笑,摇了摇头。“你走吧。我想我是太自私了。我这样做,会影响你的。你要是送我走了,你呢?你可能连苟且的机会就没了。”
  “那又怎么樣呢?”我说,“最多,我趁着还走得动的时候,去坐邮轮旅游。我看到一个消息,有人晚年就去坐邮轮,到了那一天,纵身一跃到大海里去,干干净净。”
  “可我绝不会答应你去治疗。”郑工说。
  新年音乐会组委会通知,夕阳合唱团新年音乐会只能上两个节目。因此,兰老师决定《明天会更好》暂时不练了。因为这首歌是年轻人的歌,我们老人唱起来有难度,也唱不出那个味道。
  十二月上旬,新年音乐会组委会派出指导老师来指导我们排练。老师姓尹,她听了我们的演唱后,提了很多意见。其中一条就是有几个人唱得不准,嗓子太跳了,影响了整体表现,像米饭里面掺了几粒砂子。她建议这几个人不上台了。
  兰老师让大家再唱。一边唱,一边和尹老师一起把嗓子太跳了的那几个人往外揪。
  老管被尹老师揪出来了。
  老管很委屈。他一直对自己很有信心。他走到尹老师跟前,拍着自己的胸说:“我没唱准?要不要我单独唱给您听一遍?”
  尹老师看了看老管,“好吧。”
  老管就唱,可只唱到“曾经有一个梦”,尹老师就说好了好了,不唱了。她没听错。
  老管不服气,“我就唱一句,一句您就听出来了?”
  尹老师说:“不要一句,你开口我就听出来了。”
  老管说:“你是看我不顺眼吧。”
  尹老师说:“也有吧,我怎么看你都有点滑稽。在里面不协调。”
  老管说:“你这哪是唱歌,是选秀啊。这大合唱不参加也罢。”
  老管说罢,扬起头出门了,身子直直地。我觉得他真的变了。
  自这以后,老管就不来观澜亭唱歌了。一天下午练歌结束,回家时我叫住了郑工。郑工问我是不是又是劝她去治疗的事,我说不是,是想去登记。
  自从那天从郑工家里出来后,我一直在想着怎么劝她去治疗。我上网查询了一些资料,又去肿瘤医院找了两位医生咨询,都说她这种病只要积极治疗,三年存活率大于百分之八十。我把这些都告诉了她。可她丝毫不为所动。她说不想追求生命的长度。
  “你想清楚了?不劝我去治疗了?”郑工说。
  “我尊重你的选择。”我说。
  “可我改变主意了。我觉得我还是一个人悄悄地走好。那样我才对得起他。”郑工说完后,扬起头走了。
  我像挨了一闷棍。晚上,我去了老管家里,和老管说郑工的事。老管听了,半天没吱声,只不住地叹气。我问他我该怎么办,老管半天才说:“还能怎么办?世界上有卖后悔药的吗?”
  又说:“那就是金子。在哪里都闪光的金子。你知道吗?”
  说了一阵郑工,我问老管没去唱歌了,在干什么,他说:“钓鱼啊。”我问他还唱不唱歌,他说:“歌怎么不唱?天天唱啊。唱歌,不一定要到观澜亭才是唱歌吧,只要开口唱,哪里都可以唱是不是?”
  新年音乐会从彩排到正式演出,一共搞了三天。正式演出结束后,我回家吃了饭去散步。到楼下,看到到处张灯结彩,便随意在街道上溜达起来。
  没到梨园广场,就听到有人在广场上唱歌。
  天已经黑了,广场上的旋转灯球亮了。五颜六色的光晕中,有欢度新年插上的旌旗,像是给新年打了一点点口红。
  那人唱的是《新年好》:
  新年好啊,新年好,祝福大家新年好
  我们唱歌,我们跳舞,祝福大家新年好……
  一开始,还以为是商家做广告,或是有人冒城管追赶之险来此摆卡拉OK,直到听到《真心英雄》,我才听出是老管。他学李宗盛,吐词一顿一顿的,嗓子有点哑,还有点跑调,不是他是谁?
  果然是老管。他身边站着稀稀拉拉几个听歌的人。   我走过去时,他正在唱着后面部分:
  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钟
  和心愛的朋友热情相拥
  让真心的话和开心的泪
  在你我的心里流动
  老管穿着那套白西服,扎着红色的领结,胸前还别了一朵红花。身边摆着几个大箱子,还有一台点歌的触摸屏。看样子是一套广场卡拉OK标配。
  他唱得很投入,脸有点红,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化了妆。
  老管唱完《真心英雄》,又开始唱《新年好》。我这时突然感到眼睛发酸,像有泪要流出来。
  湖边风大,观澜亭四面又没遮挡,格外冷,兰老师没找到可容这么多人练歌的大屋子,于是元旦过后,合唱团就解散了,等明年春暖花开再集中。这样我下午就没事可干了。
  这天下午,我睡了午觉起床正看微信朋友圈,有微信消息进来,我打开看,是郑工。
  “老陆,我要走了。拜托你一件事,把我的房子卖了,扣除丧葬费用后,把其余的部分都捐给抗癌基金会。”
  我立刻打电话给老管。我和老管跑去她房间时,她已经气息全无。她躺在床上,脸上化了妆,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她眼闭着。身边的手机还在放着音乐。好像是莎娜布莱蔓。
  我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已冰凉。我眼泪哗的一下涌出来。
  老管联系了郑工的单位,又在微信圈里发了讣告。郑工单位和合唱团一起给郑工安排了一个隆重的遗体告别仪式。
  郑工像一颗流星从我的生命里划过了。我很后悔没能在她走的时候,给她那么一只手;又无比哀伤,觉得生命很脆弱。
  我有好长时间没有从这种情绪中跳出来。
  一天傍晚,我正准备去食堂吃饭,老管给我打电话,要我去他家里,我问有什么事情,他说吃鱼,今天他钓到了一条大青鱼,六斤七两,炖了一锅。
  我到老管家里时,鱼已经炖好了,一屋的鱼香味。他的厨师帽、袖筒和围腰都没取下来。我进门后,他给我泡了茶,然后说还要炒点青菜,就去厨房了。我跟他进了厨房,他便跟我说他钓鱼的经过,说那个家伙劲真大,他跟着它缠斗了个把小时,才把它拖上来。“我这个钓鱼协会会员不是假冒吧。你知道别人怎么说?都说我是个高手,这么大的鱼,要是换了别人,是拖不上来的。”老管说。
  他厨房里拾掇得干干净净,炊具摆得井井有条。怎么看都像一个有贤内助操持的家庭,我突然想起他也是一个人过着的事。
  “今天还有没有别人?”我问。
  “没有没有。就我们老哥俩。”他边涮锅边说。
  吃饭时,他给我说:“陆兄,我知道你还伤心着,可伤心归伤心,可不能一直走不出来啊。你得走出来。仔细想想,你没做错什么啊。”
  我不想听老管再说这个了。“说点别的好不好?你还让不让我吃鱼呀。”
  老管这才住了声。
  我想起老管目前也是孤家寡人的事,“老管你跟我说实话,你老婆孩子呢?我到你家这多回了,从没见过她们。”
  老管瞪着我,“你问这个干什么?各人有各人的事。孩子大了,远走高飞,哪里能天天在眼皮底下晃?老婆……都是孩子重要是不是?姑娘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我早不在乎这些事了。”
  老管一边说一边往我碗里搛鱼,说些钓鱼的故事,说得乐呵呵的。
  吃过饭,老管给我换了茶,然后去厨房收拾。然后坐到我身边,对我说,他有个想法,出去唱歌。
  “什么什么?”
  老管说:“到街上唱歌啊。我现在特别想上街唱歌。商场、广场、公园门口、市场边上、小区门口,哪里都可以。”
  我想,老管这个点子,很大程度上也许是为我,想让我从悲伤的情绪中走出来。可我觉得这太滑稽了,甚至可以说是荒唐。“合适吗?别人还以为是乞讨,或者卖老鼠药的呢。”
  “怎么会?你看我们这装备,对,我新置了一套广场卡拉oK装备,不说一流的吧,可至少在我们这儿算是好的。还有我们这身行头。”老管拍了拍胸脯,“任何人一看,也像个歌唱家啊。我这样说你能想象得到吧。那是什么效果?小区门口,公园门口,人川流不息,什么人都有。也许还有我们单位的同事。他们都会听我们唱歌不是?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上街唱歌这事,我没有心理准备。我觉得这太会让人想到卖唱了。而且,说不定别人会投诉你噪音扰民。”
  “陆兄,你真的需要唱歌。心里不愉快,吼几句就愉快了。你不唱我就一个人去唱。我打定主意了。”
  老管真的拖着他那一套设备上街唱歌了。我知道这事,是他发给我的一个视频。
  我觉得老管上街唱歌可能有寻找他老婆娄金萍的意思,于是找白处要来了娄金萍的电话号码和家庭住址。我想去见一见她,探探她与老管和好还有没有可能。
  一天下午,我把电话打过去了,说是老管的同事,想去拜访拜访她,她立刻就把电话挂了。我想了想,打电话找老白,说想到去他姑娘那里去转转。老白明白了我意思,连声让我过去,并答应陪我过去见娄金萍。
  由老白的姑娘领着,我们去娄金萍家里时,她很热情。可当我们提起老管,她脸色一下子变了。
  “你们是他请来的说客吧?如果是,我不欢迎你们。你们早点走。”她说。
  “我们不是来当说客的。我们天天一起唱歌,是歌友。我们只是向你转达他的悔意。他一直没再婚,而且到现在还隐瞒着离婚的事……”
  没等我说完,娄金萍便说:“他再后悔我也不会原谅他。我再活十辈子也不愿见到他。我不管您是同情他也好,还是同情我也好,您在我面前提他,都是不尊重我。我不会领情。我只会痛苦。”
  娄金萍态度决绝,我和老白不好再说什么。
  我想把娄金萍的电话和住址告诉老管。可我一直没想好怎么告诉老管才好。
  一天晚上,老管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他今天在中山公园门口演唱,非常成功,当时有几十近百人听他演唱,而其中特别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退休的老鄢局长、卢副局长也挤在人群里听他演唱。   “老鄢局长你还记得吗?那时是多么高高在上的人物,現在怎么样?也在公园里练拳啊。老陆,我早说过了,台上台下,退了休都一样。媳妇美与丑,熄了灯都一样,是不是这个理?你想象不到吧,老鄢今天还跟我谈了一阵话,说我歌唱得好。”老管很兴奋,“我感觉我上街唱歌是唱对了。”
  等老管兴奋了一阵,我说我今天看到娄金萍了。
  “什么?!”老管的声音发嘶,而且发颤,“你怎么会看见她?”
  “我是在墨水湖的菜市场上碰你老婆的。我有个远方亲戚住那儿。”我这样说。
  “你……没搞错?她……给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我们互相要了个电话号码。”
  我这样说,只是想让他知道我有娄金萍的电话,我想他会问我。可老管却没问,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谭三秀认识我吗?”
  天阴了几天,终于下了一场雪。我躲在暖和的被窝里,快中午了才起床。起床一看外面皑皑白雪,心中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激动。
  我突然想起了刀郎的《二〇〇二年的第一场雪》:
  二〇〇二年的第一场雪,
  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
  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
  带走了最后一片飘落的黄叶
  我哼起来。哼着哼着,我突然感觉心里有许多东西往外涌动。我想找个地方唱歌,把心中的东西吼出来。
  我决定去东湖,抓了大衣就下楼。往东湖走时,我想起了老管,老管是不是也想唱歌呢?我拨老管电话,说我现在特别想唱歌,他哈哈大笑起来,说他正在观澜亭那儿唱歌呢。
  天晴了,天空中有了稀薄的阳光。路边草坪上、树叶上的积雪中,时不时射出一束束幽光,像有人在积雪上撒了珍珠粉。
  没到观澜亭,我就听到了老管的歌声,正是《二〇〇二年的第一场雪》。他那略带嘶哑的嗓音像一群鸽子一样在空旷的雪地上翻飞。
  老管仍穿着那套白西服,系着红领结,身体和那只没拿麦克风的手随着节奏的变化和旋律起伏抖动,样子十分洒脱,和那个满脸堆笑、点头哈腰的人判若两人。我真的听出了他歌声里有不一样的内容。
  老管唱完《二〇〇二年的第一场雪》,又唱王力宏的《雪人》,阎维文《我像雪花天上来》,张信哲《下雪边界》。
  他唱得很投入,完全进入了一种境界,没看到站在他身边的我。
  等他唱完《下雪边界》,在点歌屏上点歌时,我给他鼓掌,他才扭头看见我。并拿起麦克风说,现在他要给大家隆重推出一位歌坛实力派人物老陆,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老管的样子很严肃,很正式,就像空旷的雪地是挤挤攘攘的听众。
  我拿起话筒,唱了《从头再来》。我唱到后面部分时,老管拿起另一支话筒与我合唱起来。
  天气更好了。太阳红彤彤的,又大又圆。红色的光芒落在积雪和湖面上,在白雪上和水面映出迷人的色彩。
  湖边格外安静,天地间只有我们的歌声。
  我们一直唱到太阳落入远山,天色暗下来时才算了。我帮着老管收拾音响。老管问我今天高不高兴,我说高兴啊,我今天才感觉是心在歌唱。
  回家时,老管跟我说,他现在才明白唱歌可以长寿的道理,那就是心情愉快。他真没想到这辈子的归宿是唱歌,他剩下的生命是唱歌。
  我想知道他去没去墨水湖,便问他这阵子,他去哪些地方唱过。老管说了一大堆地方,就是没有墨水湖。我不知道他是真没去,还是碰了鼻。
  走到小区,临分手时,老管问我是不是愿意和他一起上街唱歌了,我想了想答应了。
  老管激动得抱住了我,“我的陆兄唉,我就知道你会同意的。陆兄我给你保证,你只要加入,我们不仅会唱红武汉三镇,而且还有可能上电视,让全世界人民都知道,你信不信?”
  (责任编辑:王倩茜)
其他文献
蒋佳成 一九九六年出生,四川人,华中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本科生。  有些泪我无法流出  雨下三天,后屋到前院的路  湿了又干,九大队的人来了又走  多少人回家,多少人只身离开  老房子的湿气,裹住了  就再也脱不下来。听到师唱  外婆的故事,唱到青春、中年  老年,唱到封建、土地、苍天  无非是讲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最后怎么就认了自己的命  但听久了,就是一个  普通的女人,如何忍受现代的孤独
期刊
王国全 一九九七年出生,甘肃兰州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本科生。  写信  随手捡起山坡上的羊骨  在骨头上刻字  我刻甲骨文写信,写给我  尚未出世的父亲  筏子  整个晚上,都在那老家伙的筏子上  细数波浪,模仿布谷鸣叫  筏子不大,却足以盛下虚无  从兰州到上游河谷  我识得流水、浪花,却无法说出他们籍贯  在这里,我是否能  丢下姓名,失去籍贯  以安身立命  无题  离开兰州后,却很少想起
期刊
马迟迟 湖南隆回人,有诗歌散见于《诗刊》《十月》等刊物与诗歌年度选本。现居长沙。  登司马楼  午后的炎波推涌湖岸  我们穿过柳堤  穿过树叶斑驳的光带  见你脸上有幻觉的菱镜  我们的近处是几艘锃亮的泊船  而远处,水鸟扇动它们的羽翅  飞过司马楼巨塔般的暗影  我感觉有两颗齿轮将我们抬升  像辽阔的海面,一只鲸鱼  翻涌它壮丽的背脊。“这天气燠热呵”  我们继续聊你的《孔雀与人间诗》  司马楼
期刊
胡 超 一九八八年生于湖北黄冈,湖北英山人,出版诗集《风吹过山冈》,现居武汉。  在贾夫纳考察风电建设的可行性  二○○九年的那天,我身处何地  又在做什么?住在贾夫纳  文庙路附近的旅馆  夜色平静  保克海峡就像从来都没有在印度洋上掀起过波浪  可是那位马来西亚华侨  还是说破了泰米尔人的  秘密,关于猛虎组织或  战争,一秒钟之内就占满了整个城市的  街道、变电站和教堂  (昨晚饭后,三四名
期刊
南帆一九五七年生,一九七七年考上厦门大学中文系,研究生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福建社会科学院院长、研究员;“闽江学者”福建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文艺理论学会会长;福建省文联主席。主要从事文学理论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已出版《文学的维度》《无名的能量》《先锋的多重影像》等六十余部学术著作和散文随笔集,发表学术论文三百余篇。曾获鲁迅文学奖(第四届、第五届)、吴玉章人文社科奖、福建省社会科学优秀
期刊
余 昆 一九八八年生于湖北英山。有诗作发表于《芳草》,出版诗集《洛桑河》。  母亲河  三十多年来,这群女人  一直在河边一俯一仰  像老井上陈旧的压水器  从河中,为背后的村庄汲水  她们常常响起的笑声  是水跑向村庄的  最好证明  雪落大地  雪落大地,封山、封路  封人心搏动的速度  雪还在下,炊烟也不走了  只有几只麻雀,在河谷里飞行  终于做上了天地之王  看啊,这万般寂静  这漫天的
期刊
今年水仙花不开  今年的水仙花不开,  今年的江城谁不悲?  母亲的梦惊窗扉,  父亲的酒才半杯。  你们如此爱着我,  我是如此爱你们,  如果你、如果我来日方长,  人人是奇迹个个天使飞。  没有花生来就开花,  没有人生来就生辉。  雪白的冬女儿美,  雪白的春男儿泪。  我们如此爱着你,  你是如此爱我们,  如果你、如果我来日方长,  日月转江水弯平安来回。  困守孤城,今年水仙花不开,
期刊
萨娜达斡尔族,敖拉姓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一九六一年生于大兴安岭牙克石。发表小说两百多万字。小说多在《收获》《当代》《十月》《花城》《钟山》《人民文学》等刊物发表,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刊选载。作品多次入选全国小说年度选、全国散文年度选、全国小说排行榜。小说集《你脸上有把刀》获得第八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著有长篇小说《多布库尔河》。部分作品被翻译介绍至国外
期刊
王小忠 藏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芳草》《北京文学》《散文》《山花》等刊。部分作品入选《散文精选集》《中国年度最佳散文》等多种选本。著有散文集《静静守望太阳神:行走甘南》《黄河源笔记》等三部。  一  周毛塔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见了雀跃欢呼的道尔吉,她又犯病了。  赛马场上人山人海,年轻的骑手个个身手不凡,他们在草原上纵马驰骋,并敏捷地俯身采撷花朵,人马一心,草原长风便从耳畔掠过,热烈的青
期刊
文扬湖南长沙人。现在美国某医学中心从事医学科研工作。有作品在《芳草》《湖南文学》《红豆》等杂志发表。  女儿十五岁的生日聚会定在这个周六。这次聚会,女儿邀请了朱丽叶、苏珊、弗朗西斯、丽贝卡这四个女孩,她们都是女儿初中同学,现在又一起去了Pioneer高中。聚会活动包括上午去体育中心打保龄球,下午去影院看电影,晚上在我家聚餐。  星期六吃早饭的时候,朱丽叶打来电话,说她母亲早晨出去跑步,摔了一跤,把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