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 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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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所谓走背运,就是好运与自己背道而驰。喻水庸感到座椅在摇晃。这个官场老油条、华康市首富兼黑白两道老大坐不住了。聆听命运,他有第六感。
  芸芸众生,遍布大地,为什么不直接说人体咋样,人身怎的,而说人影幢幢,人影绰绰。在喻水庸看来,这是说,我们看见的人,不是人,而是人的影子。
  换一个意思说,任何一个人的背后,一定还有人,也许是一个,也许是一个以上;把这个意思反过来也是成立的,即,任何一个人的前边,都有一个人,或一个以上的人;总之,我们随便看见哪个人,那个人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甚至一群人。
  正因为有这样的认识,喻水庸就有理由说,现在,与自己对阵的,除了影子还有人;影子并不可怕,人倒了,影子就不复存在了。
  这个意思,喻水庸很早以前就清白了,在部队?不,应该是在三岔溪时代吧。弄清白了是一回事,弄清白后想不想又是一回事。在喻水庸看来,这件事就像做爱,不能说弄清白了就不想了,不定想得更欢更扎劲呢。有时,喻水庸看见面前的人,心里就忍不住严肃或发笑,暗忖,你哪是你啊,以为我喻某不晓得,你不就是某某的影子吗。当然,那会儿,面前的人什么也不知道,在面部表情与心理表情之间砌一堵墙或拦洪坝,是喻水庸天生的修为与后天的拿手好戏。喻水庸之所以喜欢想人与影子的事,是因为他觉得这种想跟品一样,越品越有味道,并且,每一次品都有不同的味道。
  在喻水庸心里,这个意思,已不仅仅只是一个意思,而且是一种认识、逻辑、哲学,乃至,至高无上的真理与美。
  这是市委大院,市委政研室副主任喻水庸有滋有味品着,还未品及真理、刚刚品到哲学这一层级时,办公桌面上的座机响了起来。他很不高兴这个响,就像瘾君子不高兴瘾没过足而被莫名其妙打断一样。不想接这个电话,但还是接了。果然,一个毫不重要,也可以说莫名其妙的电话。电话是找他的手下小唐的,却打到了他这里。他什么都没说,就要放电话,想想,还是说了三个字,打错了。然后,不给对方续话的机会,快速放了电话。小唐名义上是他的手下,实质上是他的秘书,因为秘书这个职务中央规定副部级以上领导才享有配备权;他这个副处职位,自然不属可以明文规定派发一个跟班的范畴。中央的文件从市县乡一直到村组社区,层层打折,到老百姓面前时,已变得不成体统了;那些字模糊得正面反面都可理解,那些纸皱褶得前后左右都可参阅。但这并不影响喻水庸是实际上的领导,小唐是实际上的秘书,或者说,喻水庸是小唐的背后,小唐是喻水庸的前边。这样的关系,决定了他如果喊小唐接电话,他不自在,小唐更不自在。
  这个无意义的电话,让电话变得意义起来。喻水庸立刻意识到,该打一个电话了。但是他一时又不知这个电话打给谁。上司、老婆、情人,抑或唐人宋人,抑或某个外星人?都是,又都不是。
  今天是时任市委书记刀天伟履新、前任市委书记王满生离任的日子。今天一早,市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陪同天伟同志从省城前来华康市,这会儿正在全市领导干部会议上宣布任命呢。宣布完毕后,副部长还将陪同满生同志返回省城,满生同志将到中央党校地市干部班参加一段时间的学习。说是学习,其实是一种过渡,一次心情整理;当然,也是用来等市人大的一个会议;这个会议一开,满生同志就在市人大的某个专门委员会有了一个位子;这个位子,与市委书记的位子平级,也属正厅级,但权重效果完全是两码事。满生同志很不想去,但又不得不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的年龄,离退休未满,干满一届又不够,他背后那人在电话里说,满生啊,只能这样了,你的命只能这样了啊。满生同志听出来了,老爷子第一个“啊”是权威兼慈爱,第二个“啊”是无奈加无奈。
  在华康市第一主官易位更替之际,喻水庸相信全市的官场都处于了一种状态。官场是什么?是权力平台,是政治秩序。没错。但权力平台也罢,政治秩序也罢,构筑、掌握和运用的主体,都是人,那种被叫着官员、制人而非制于人的人。因此,所谓全市官场的状态,其实是官员的状态。望着全市权力宝塔塔尖上市委书记释放的灯光,全市所有官员的屁股都在试探自己的位子是否依然稳固;如果稳固,是否还可以升一台级;如果不稳固,又当何以为。
  喻水庸一想到屁股,就想到了最坏的可能性。他需要知道底线,如果底线都可以承受,就没有什么不能承受的了。这是他思考和决策问题的基本方法。他的自信使他成为一个乐观主义者;正因为乐观,他的立场永远都从悲观主义出发。这样,他首先就感到了位子的摇晃,接着,想到了可能撼动位子的一些枝枝蔓蔓、根根绊绊。
  喻水庸觉得应该给彭代军打个电话。彭代军这条线不能直接决定他上升,却能直接决定他下课。可能决定他下课的线很多,甚至看上去与他八辈子不挨边、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也可能就是他的麦城和滑铁卢。但这些线都是暗线,是看不见乃至尚未成形的线,可以暂时不管,也没法管。他之所以要管彭代军这条线,是因为这条线是他的明线。这条线是他的明线,但没有人知道,因此对于外人来说依然是暗线。
  喻水庸与彭代军的联系,除了秘密见面,就是电话了。二人各有一张用假身份证购买的SIM卡,只在二人之间使用。他们之间的这个电话号码,全世界只有他们二人知道,也就是说,连父母、妻子、孩子、情人也不知道。这是喻水庸的规定。喻水庸的规定,投影在兄弟彭代军身上,就成了铁律,兄弟总是执行的。
  大哥,啥事?电话才响两声,兄弟就接了。
  代军,天立最近没什么事吧?大哥沉稳地问道。
  天立能有什么事,没事。兄弟轻松回答。
  尔雅江南开工还正常吧?
  正常呀。
  税,放贷,竞标,拜神,都没什么事吧?大哥说的拜神,在他们这一行里,就是塞包袱上贡的意思。
  哥,咋了,是不是你那里麻烦了?兄弟左想右想天立集团近来都很正常,反而是大哥今天这个电话一点不正常。大哥很少给他电话,一给就是直接下达指令,绝不扯闲。
  代军,再想想。人呢?有没有哪个给你或天立惹麻烦,或者,有没有谁近来反常?   事实证明,喻水庸的推断基本正确。
  代军啊,你让柴律师丢开手上的工作,全力投入进来,看看这个案子在法律程序上有无漏子。离开丽山苑二十六号别墅前,喻水庸最后说。
  彭代军用了不到一天时间,就查出了黑狗被拘留的情况。当时,黑狗和一名小姐模样的人刚从傲立洗浴中心出来,就被几个从一辆闪着警灯的中巴车上下来的人围住了,内中一人(后来得知是老邱)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后,大家一拥而上,把黑狗推上了警车;小姐见状,倏忽遁之。洗浴中心的那位半蔫子门卫目睹了这一切。喻水庸在与小靳挤牙膏式的摆谈中,也证实了市纪委信访室(市政府监察举报中心)主任科员老邱,参与了拘留行贿嫌疑人行动。老邱至此成为已知的对手阵容中冲到喻水庸视阈里最前面的人,虽然这之间还隔着喻水庸构筑的几道防御工事。
  喻水庸同样用了不到一天时间,就得到了进一步的信息。市纪委监察局副局长卢章辉挂了专案组长的名,该局纪检监察二室主任陈栋担纲副组长,九名成员中,老邱等六名来自纪检监察,一名来自检察院反贪局、两名来自公安。从这个专案组的人员构成看,处于实际操作地位的,是纪委,其他部门,不过做做样子装装门面而已。五位同案嫌疑人被专案组带去了一个地方,但喻水庸没有打听到这个地方。相关的通着的电话无不强调着一个事实,专案组成员既有电话全部处于关机状态。市纪委迈过区纪委插手区管干部,显然属于上一级纪委接手立案并直接办理的相对特殊和重大的案子。在喻水庸眼里,双规恰如手拿金箍棒的孙猴儿,是可以来无影、去无踪的,变化万千,神秘莫测;它属于党内的一种纪律调查行为,故不受《宪法》约束;但它又可以随意进出司法程序,让检察院直接把被双规者送上法庭。官场中人有两怕,一怕背后没人,二怕升职超龄;其实较之双规,这些怕都不叫怕了。
  有一个流传很广的段子,说的是纪委书记让一名刚到纪委工作不久的年轻人通知本市几个廉政建设方面表现优秀的局长参加座谈会,接受几家中央媒体采访。年轻人着急下班,通知各单位办公室时说得比较简单:请你们局长明天到纪委来一下。没想到,国土局长接到通知后大小便失禁,财政局长当晚自首,房管局长凌晨跳楼,交通局长立即失踪,发改局长一把掐死二奶,以为二奶举报了他……一时间市属各局委办工作陷入瘫痪。
  行走官场谁个没点问题?制度有缝,是人就过不了经济与作风的关,关键是看大老板想不想动你,想动的话,给纪委一个电话,纪委再给你一个电话,一切就搞掂了。
  现在的情势是,一旦五人背弃信用,吐出信用卡上的信息和相关情节,黑狗和天立房产就完了。如果黑狗进一步开口,危局就会在彭代军和天立集团面前放宽银幕;黑狗在天立房地产的法定代表人身份,仅挂名而己。如果危局展开到不能控制的程度,恐怕喻水庸就该浮出水面来了。我喻水庸玩完的时候,大约也该是华康官场大地震出现的时候吧。想到这里,喻水庸一声冷笑。这声冷笑,居然阴干了先前的一背冷汗。
  解决这个危局的当务之急是捞人,捞不出五人,捞出黑狗一人也好。那四个贪官的死活与天立无关;黑狗就不一样了,只要黑狗咬紧牙关,依然是彭代军的好兄弟和铁杆帮手。
  但怎么捞呢?
  面对局势这头大牛,喻水庸只想当庖丁;现在,庖丁举起了手,却不知将手中的解刀下到何处。
  伟人说过,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你不打,他就不倒。伟人还说过,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喻水庸把伟人说的话放在此时此地来理解,是,不打垮把他们弄进去的人,他们不会自动出来。这样一来,岂不成杀敌一千,自伤八百?那么,有无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良策?
  但,捞人也罢,良策也罢,急中之急是让五人变成哑巴。
  三
  每一个人背后有另一个人,每一件事背后也有另一件事。世人看见的,都是台上戏;台上戏,都是幕后人导演出来的。
  市级层面独立成立专案组,双规四人,拘留一人;五人不知羁留何处,这是前面的情况。背后呢?不找到背后的湖泊,眼前看见的东西就只是一场雾,又一场雾。
  为找到背后的湖泊,喻水庸对着书房中的水银镜向另一个喻水庸提出了几个为什么。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他喜欢提问,喜欢自己的提问得到解答。但他只喜欢自己问自己,自己回答自己。可他毕竟不是神,他也有回答不了的时候。这很正常。全世界没有任何一个人看清过一生中看到过的每一件事;很多错,都是眼睛给出的,凭物像;很多错,也是心灵给出的,凭感觉;还有很多错,是智商给的,凭自信。这种时候,他就不回答,并且不再寻找另外的途径,岔口有时让道路变得抬脚可触,有时让道路变得遥不可及。但总之是有必须回答的万不得已的情况,这种时候,他会犹豫再三,最后把电话拨给自己背后的人。这种时候,从背后传来的回答,已不是回答,而是解决。
  他提出一个为什么,水银镜上就显像出一个为什么。当然,这种显像,没人看见过。
  要想提出为什么,也不是那么简单。有了基本的事体,还应该对双方较力的力量有一个评估。干掉敌人,既要了解自己,更要了解敌人。
  成立这样一个多部门参与的联合专案组,提口袋的人,自然是高于市纪委书记、市政法委书记;否则,是无力号令和协调这两方势力的;这样的人,党口有三人:市委书记、市长、市委副书记。从成立专案组的时间看,这三人,又必须是上一届就在任上的。如此,排除现任市委书记刀天伟的同时,得出了三人名单:前任市委书记王满生、现任市委副书记兼市长范平平、现任市委副书记龙浩。又由于市长秘书并不知情,喻水庸就有理由认为提口袋的人是王满生、龙浩两人中的一人了。除了提口袋的人,还应有一个决定的人,即批准立案的人。当然,决定的人,与提口袋执行上意成立专案组的人,也有可能是同一人。喻水庸进一步分析,如果存在两个人,那么,决定的人就是王满生,如果决定者与执行者是同一个人,那么,这人就是王与龙中的一个,并且王的可能性占到百分之八十以上。因为王可以这样做,而龙将决定者与执行人身份集于一身,违背了官场的程序正义,风险很大,除非官场丛林中突然闯出一头什么怪兽把他逼疯逼到孤注一掷的时刻,否则他是不会这么做的。   但是,龙这样做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龙恨喻水庸。龙恨喻水庸不是因为喻水庸怎么怎么了,而是因为喻水庸老婆和侄儿的公司影响了宏鼎公司的膘油;天立也影响了宏鼎的膘油,但他并不认为这与喻水庸有关,因为他认为喻水庸与天立无关。影响了宏鼎膘油,自然影响了龙的收益,因为干股的权益让他承受了当后台的压力;既为后台,就得承担为宏鼎增加膘油的责任与义务。这些呈雾岚状的东西,喻水庸也只不过知道个隐约。
  任何一家企业的背后,都有一个或一个以上吃公饭的主,确是不争的事实,哪怕这个吃公饭的主不过股长、村长而已。这个不争的事实反过来也是成立的,即任何一位吃公饭的主,背后都有一家或一家以上的企业。那些吃公饭的主,八小时以外,哪个还在自娱自乐打干搓,哪个不是在和一帮企业老板玩?这种结合,彼此都有了背后的人,彼此都不孤单了。老子说,最高的境界是一种混沌状态;官商的这种勾连,不正是国粹的体现吗?喻水庸笑了,笑得像哭,内里更是如丧考妣。
  但若是王、龙联手,还得有一个条件,即二人彼此是一条线上的,至少也是相互信任的。反之,就不成立。而依喻水庸对二人的了解,他们之间不仅没有什么忌讳,貌似还很亲密呢。
  经过这一番梳理,喻水庸明白了,将自己逼上可能的绝境的敌人们,其后台靠山是王满生、龙浩,或其中之一。到底是谁,也许永远无法确知。芸芸众生,遍布大地,所有人都是明朗的,所有人的背后都是模糊的,这很正常,也很清晰。
  顺着这个背后再往背后捋,就到了市上。在官本位建纲立国的中国,从古至今,或许所有人的背后的背后一直背后下去,七倒拐,十八道弯,几拐几弯都可能到达省城、京城,但不能这样捋。京城就像喜马拉雅,它太高太大了,高大得成了一动不动的象征。象征是拿来说的,最多挂在后墙上镇宅,绝不可、也不能拿来用。因此,只要一望见皇城根就得赶紧勒马,往回捋。
  就这个案子而言,从王,或王、龙二人往回捋,就捋出了他或他俩的前面,依次是:市纪委监察局副局长卢章辉组长、该局纪检监察二室主任陈栋副组长,以及老邱等九名成员。
  这条线是浮出水面的对手的阵容。由这条线生出的节杈和枝叶又有几多呢?他们每个人的背后和背后的背后,是些什么神仙呢?喻水庸知道,除了眼前这条明线,对手还有一条暗线。正是这条明线、暗线交织的绳索,把黑狗他们五人捆了进去,同时试图把他一生的经营也捆进去。
  他要做的,自然是解开绳索;如果解不开,就割断它。
  一场战争开始后,前面硝烟弥漫,后面弥漫硝烟,谁也别想袖着双手,置身事外。
  可是,自己这方的力量够吗?思及此,喻水庸开始盘点自己的阵容了。黑狗的背后是彭代军,彭代军的背后是喻水庸和市长,喻水庸的背后主要是市长和离休在家的老爷子。这条线的枝叶喻水庸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他不清楚的是区规划局四位贪官背后的那条暗线。那条暗线无论是捞人,还是丢卒保帅、杀人灭口,都可以算作统一战线上自己的友军。评估敌我双方力量,自己这方似乎还占有一定优势。
  因为没人知道我喻水庸的前面有多宽,背景有多深!我可以呈给你一个清晰的像,但你得给出一个精准数据的景深,但,在华康,还没有这样的人。
  即或一个人去战争,我喻水庸也是有基础的,有力量的。
  四
  布局,几乎是喻水庸唯一的爱好。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的人物角,都可能成为他布局的棋子。他把小时候的这一爱好带到了部队,并最终将他终生的兄弟彭代军布入了局中。
  从三岔溪村参军的他,先是战士、宣传干事,后读军校政治学院,在宣传股副股长任上转业地方,成为老家太平县鹰背镇党政办主任。部队时,彭代军因打架开枪,伤人犯事,险些上军事法庭,是喻水庸帮他摆脱了危局。为救他,喻水庸做了偷子弹、摆平挨枪者、作伪证等一连串事。彭代军感动不已。两人至此结拜生死兄弟。彭代军退伍去了深圳,又因涉嫌黑帮犯案,遂投奔到了太平喻水庸这里。这时,任职鹰背镇长助理、已停薪留职过几年的喻水庸早在省城炒股挖到了第一桶金,并随后让第一桶金在海南炒地皮中翻了十几二十个滚。
  两人见面叙尽友情和离别相思后,彭代军就为自己未来的生存皱起了眉头。两人就商量办水产品公司,讲好喻水庸出资,彭代军出力,喻占百分之七十股份,彭占百分之三十股份。对此,彭不说千恩万谢,只抓着结拜大哥的臂膀不放,一仰脖子,把大半瓶泸州老窖咕咚咕咚倒进了喉口。公司生意跟预测的一样好,甚至更好,二人自是高兴。谁知开张不到半年,一帮混混就找上门收保护费了。为了不交保护费,彭代军招来了黑狗等几个战友做干将,与场镇及周边乡镇的黑帮大哥们开始了刀刃上讨生活的惊心动魂的对峙、拼杀与谈判。那段时间,喻水庸去安徽各地调研农村改革政策去了,回到镇上得知这些破事后,勃然大怒,立即令彭代军收手,但木已成舟,覆水难收,喻水庸已被自己的兄弟绑在水产公司的战船上,完完全全驶入江湖了。后来,直到现在,一想到这事,喻水庸就摇头苦笑。妈的,到底是我把彭代军布入了我的局中,还是彭代军把我布入了他的局中?这种刀尖舔血、半夜走钢丝的恐怖事业,让喻水庸对利用彭代军当枪手的那点愧疚感消失殆尽。
  到了什么样的山,就唱什么样的歌。喻水庸至此脚踏两只船,一只在庙堂,一只在江湖。但表面上,他全身都在庙堂行走。对于彭代军及其公司,他始终处在幕后,只提供指令、智慧、关系、资金。
  经过血腥的草创阶段后,天立独大鹰背,很快就发展到了县上。到了县上后,喻水庸对天立的布局是,三五年内,让彭代军成为这个县黑帮及工商界的大哥大。
  这一时期,天立公司转扩产建筑、地产以及信贷、娱乐等行业,逐鹿市域,镇服群雄,小公司变大公司,基本坐稳了县中心的地盘。与此同时,县境城乡另外十多二十个帮派在更迭不断、几起几落、优胜劣汰后,终于崛起了三个大帮与大哥,他们围绕啸聚县城周边,也有了各自的地盘和主业。为建立江湖秩序,彭代军被各帮推为全县大哥。彭大哥号令,自己地盘上的小帮派,由自己管理,三大帮跨地盘找食,须经对方同意,各帮之间形成纠纷,由天立集团协调处置。   形成这一格局后,各大帮派得到了相对健康与长足的发展,其中发展最大的自然还是天立集团。这一时期,也是各大涉黑企业漂白之旅的开始。为了进一步漂白,彭代军按照喻水庸的指令,将带有原罪的天立总部迁到了华康市,并用几年时间使天立跻身进了全市一流集团企业阵容。现在,纳税大户、慈善大家、人大代表,这些荣誉与光环,彭代军应有尽有。
  按照喻水庸对天立的设计,守法的台面上的生意不做,违法的台面下的生意也不做,前者利润太少,后者风险太大,要做就做台面上和台面下之间那块。这一块不是谁都能做的,在庙堂,得有保护伞,在江湖,得有道上兄弟。天立既已抽身门帮,名下早不养混混了,但不养混混并不等于不用混混;需用混混的时候,天立会从混混组织租赁,一手交钱,一手办事,手手清。漂白后的天立,哪想招惹黑道,可有些事,你不管怎么办,都是烫手的山芋,比如拆迁,但交给混混,三刨两下就摆平了。
  在天立和彭代军从场镇、县城,到地级市完成空间上和实力上的三级跳的同时,喻水庸天立之外的一个板块也获得了惊人的大踏步前进。
  彭代军到县城投奔他之前,他已办有一家公司,当然,他是这家公司后边的人,前边的人是他的老婆和侄儿。出于种种考虑,这家公司壮大到老婆常常手忙脚乱、顾此失彼时,喻水庸就将公司一剖为二,划三个子公司出来,成立另一间公司,交给侄儿打理。俩公司走势很好,也一步一步发展到了市上。谁都知道喻水庸是这俩公司真正的老板,但谁都不说。官场人物的家人经商,从上到下司空见惯,心照不宣。这两家中规中矩一点黑不沾的老实公司,让喻水庸成为了华康市顶级大富翁,已是公开的秘密。
  全世界只有彭代军一个人知道,喻水庸岂止是大富翁,他还是华康真正的首富!因为天立百分之七十的资产也是他的!明的暗的分开算,喻水庸都是富翁,明的暗的加在一起,华康就没人堪与比肩了。这个世界,真正的大鸟宅在云层中,真正的大鱼潜在深海里。
  在美国人眼里,工作是与事业截然不同的,不能尿到一只壶里;工作是打工挣薪水的事,事业是投资经营获利的事。中国是一个崇尚模糊文化的国度,反映在工作与事业这里,是二者没有显明的界线,反映在喻水庸这里,是事业飞跃的同时,工作即宦海仕途也风生水起。镇党政办主任、镇长助理、县志办副主任、县文化局长、县委常委宣传部长,一路顺风顺水,直坐到市委政研室副主任位上。
  喻水庸还有一个硬通货,那就是妙笔生花,把公文、论文、调研等官样文章写到了不说惊天地泣鬼神,至少也让人叹为观止的程度,有华康一支笔之誉。坐拥这等本领而又不愿与他人作嫁,那也只能孤芳自赏,用文人的清高与世界较劲。喻水庸在部队时就是这样的人,这也是他被转业的原因。到地方后,官场的铁律和生活的鞭子教训了清高这头怪兽,他先是刀笔吏,后来连捉刀人也愿当了。当捉刀人最大的好处是,用自己秘密的奉献,拉近了与文章署名人的关系。从理论业绩考核和理论水平彰显的立场出发,没有哪个官员不喜欢在大刊大报上发表令更大官员欢喜的文章,更没有哪个官员不喜欢自己的工作报告工作总结不同凡响;这就给一支笔造成了猎获靠山的机会。这么说吧,他背后的老爷子、市长、组织部长等,就是他一篇一篇写来的。只不过,也不是每一篇都可以正常发表的,如果文章涉及到地域宣传或植入广告,写得再好也得流血。好在这于喻水庸不过小菜一碟,十来年来,他暗地里光买版面的钱都花了好几百万。运作官场和公司怎么着都是要投入请客送礼的成本的,他把版面费也算作了这其中的一部分,并且是最划算的一部分。
  吏员、富翁、一支笔,三位一体,相辅相成,互为支撑,交织促进,为喻水庸构筑了自己良好的政治生态、经济生态和社会生态。这些生态,又使他成了人脉大家,民间组织部长、情场王子,以及黑白两道通吃的大哥大。
  这一切,让喻水庸练就了两张脸,表面是文人的潇洒与亲和,内心是政治家的坚定与缜密。这,也是他独步华康的撒手锏。
  中庸之道是中国官宦文化之一种。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喻水庸也不可能样样都满,这大约就是他的仕途走到市委政研室副主任位上就再也走不动的道理了吧。他为此努力过,痛苦过,但很快就舍下了。舍下后他发现,自己得到了更多:自由、快乐、尊严……想通了这一点后,一通百通,一切都通了。
  五
  喻水庸明白,虽然自己拥有强大的力量,但要一举击溃对手,一招制胜,也是万难的。因为对手举起反贪大旗,以正义的姿态,将执政党与国家手段纳入了自己的雷霆行动中。喻水庸不管如何做,都有地下的、违纪的、非法的、邪乎的性质。面对怀揣公权力利刃的一方,面对可以合法杀人的一方,面对得理不饶人的正义之师,自己一方师出无名,力量再强,一比,又弱了。
  可是,对手就真的合法吗?如果没有证据而推定有罪从而去寻找证据,这算怎么回事呢?
  为什么突然就有了这次双规行动?这次行动是由什么引发的?为什么偏偏把天立公司扯在了里面?它到底是肃掉四个贪官还是冲着天立来,同时,为什么冲着天立来?这次双规为什么不走上会程序,又为什么撇开市上直接办案?为什么早不动晚不动偏偏在市上新老班子换届的当口动?行动的密级为什么设得这么高?……
  喻水庸在家中书房水银镜上写满了自己的心思。
  事儿是想出来的,更是做出来的。内心动静再大,也需用肢体和器官表达出来。喻水庸开始行动了。行动的方向很多,三百六十度,哪个度都可以,可仔细一想,又没有方向。他最终决定从陈栋入手。已知对手的十数人中,他认识三位,三位中,专案组副组长、纪检监察二室主任陈栋是他的朋友,又有帮他解决问题的权力。只有从陈栋这里打开缺口,他才能让自己这方的人见到黑狗,摸清黑狗现状的同时,给予黑狗沉默的理由和力量。这是当务之急。不管什么行动,首先就是解决当务之急,然后,一步一步解决次急问题。
  坐实这个计划的首要行动是找到陈栋。可是,陈栋在专案组,专案组都不知在哪个鬼旮旯,又哪知陈栋在哪儿?喻水庸把找专案组和陈栋的任务交给了彭代军,让他派人在陈栋可能出现的任何地方蹲守,他的住宅小区,父母家所在小区,市委大院门口,市纪委楼下,市规划局,尔雅江南工地,天立房产公司,一个不漏,同时对他的好友和可能的相好进行跟踪。考虑到专案组和涉案人员吃喝拉撒睡等所需,还要监视农贸市场、超市、医院,并留意他们的汽车。因专案组除了肩负对涉案者进行问讯、笔录任务外,还承担有外出侦查、取证、向上峰汇报等职责,所以其活动区域不可能只囿限在那个羁居之所。   如果是因江湖之事找江湖之人,彭代军真能做到手到擒来,其手法与效果敢跟公安叫板。但这次的情况,让他也感到了棘手。要知道,从各方反馈的信息看,除了专案组自己,恐怕连市委书记、副书记,市纪委书记、市政法委书记甚至挂名组长的卢章辉也不知专案组办案地设在哪里。
  只有傻子才可能被一棵树吊死。彭代军撤下天罗地网找人的同时,喻水庸坐在华康市最高贵的休闲场所凤凰大厦三十二楼的六号包间,开始了自己独具风格的行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喻水庸是华康官场公开的自由战士,没人管他,也没人管得了他,想上班就上,不想上班就不上,享受的完全是文联、作协、传媒、文化馆之类单位的弹性工作制。这有个人的情况,更有单位的因素,关在办公室写调研文章,从资料调研到调研资料,能调研出个啥?喻水庸冲着市委副秘书长、政研室主任,甚至冲着市委常委、秘书长吼,不下基层调查民生,不到矛盾集中地研究社会矛盾,怎么可能接地气,不接地气的文章,屁都不是。喏,接着!喻水庸一边吼,一边就把两条极品华康香烟扔了过去。上司也很豪爽,不过,面对喻水庸这样的主他们也只能选择豪爽;主任说,老喻,小平同志说得好哇,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你坐班不坐班,甚至十天半月不来,都可以,但你抓的文章,搞的课题,千万水不得呀。上司说的也真是屁话,一支笔的文章和课题何曾水过?
  喻水庸的相关情况尤其是已年届五十的现实,让他特别钟情政研室,都有点乐不思蜀了。
  政研室看上去是个无权无钱的清闲冷僻单位,须知一切都可因人而异。对于喻水庸来说,呆在政研室,上可以接触到一号首长,下可以接触到底层百姓甚至乞丐,工作空间之大,自主动作之多,恐怕没有哪个部门可以匹敌。试问,全市哪里不需要政研,哪有政研去不了的禁地,如果你不在乎自己的得失和不怕被人腹诽为瞎折腾的话?跟了闲云野鹤似的领导,秘书小唐很大一部分工作是为领导守办公室,司机更是成了市委大院旁边那家茶坊珍贵无比的重量级买主。
  喻水庸一上午的时间都用来打电话了。他第一个电话是约市长秘书中午到三十二楼六号包间见面,市长秘书犹豫了一下,又立刻爽快地答应了。喻水庸知道他的犹豫只是官场人物对待任何一位有求于自己的人的第一反应,除了那点虚荣的意思,其实任何意思也没有。喻水庸相信市长秘书会答应,因为自己与市长的关系,这位秘书心知肚明。心知肚明也不是啥都明白,他只明白自己的老板与电话里这位富翁官员关系很好,但为什么好却是云遮雾断。这点,秘书就不如司机了,秘书常换,司机不常换。
  喻水庸想了十秒钟履新的市委书记刀天伟,就放弃了给他秘书打电话的念头。他不得不放弃,因为他压根不认识这位秘书。市委书记的秘书尚未到位,目前这个是临时安排的。再则,双规发生在刀天伟踏上华康土地之前,理这条线无异于擀面棒吹火,吹死不通。
  工作很繁复,怎么理,各人的着眼点和手法是不同的,正像杀猪杀屁眼各有各的杀法一样。喻水庸从来都是自上而下的理法,也习惯这种理法,之所以这样,除了自信使然、实力开道,是他深谙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道理。
  接下来,喻水庸给市委副书记、市纪委书记、市政法委书记、市委组织部长、市委宣传部长的秘书打了电话。政研室的工作性质很容易与首长秘书熟,加之喻水庸的有心,就与秘书们更熟了。熟是熟,打哈哈聊天可以,但要办事解决问题,两说了。站队,是官场的一条法则。今天站这边,明天站那边,做骑墙的草,则是官场大忌。为讨好面前人,背着人家说闲话,不好,人家背后有眼呢。你的后台老板的人脉,才是你的队,错不得的。喻水庸背后的人是老爷子与市长,已成为华康官场圈子里公开的秘密。秘书的队,就是自己的主子,而这几个秘书的主子,一些肯定不是与老爷子、市长一队的,甚至还是对立面的,剩下的,或友好亲切、或中庸圆滑、或模糊不清,真个各各不同。
  喻水庸知道这些秘书的心态,不想给他们打电话,又不得不打。博弈已经开始,即使百分之一的可能,也应该作出百分之百的努力。
  六
  喻水庸跟秘书通电话采取的是一种人际交往中的经典模式,先谈一件事,后谈一件事,谈着谈着就把真东西埋伏到了看似正事的非正事中去了。他先跟秘书们谈的都是自己正在写的一篇文章,跟这个磋商标题,与那个请教长短,还有思想调子、立场定位、说法分寸、资料核实等等问题,之后,话头一转,开始了扯蛋。
  —喂,兄弟,出来喝茶嘛,三十二楼六号包间。
  —你老兄胆可真够大的,这可是上班时间。
  —我胆再大,也够不上双规的格吧?
  —喻主任是谁?把我市党员全双规了也轮不上不差钱的喻主任呐。
  —兄弟开什么玩笑。不过,倒是听说前几天又遭了几个。
  —拔出萝卜带出泥。进去几个就能打住?还不定又会扯出多少来呢!
  —那是。又该有人睡不着觉了啊。
  —喂,喻主任,您知道弋原区规划局这几位爷是咋进去的?
  —官员进去还能咋的,多半受贿呗。
  —这是肯定的。不过,我说的咋,是指程序上的事。
  —我哪知道,正想问你呢。
  —这事倒是蹊跷,好像就没人晓得是咋回事。不过,换届前后的事,一般都有点蹊跷。
  —兄弟高见啊。
  —还不是多赖喻主任平常不吝指点,教导有方,才悟到了这点东西,惭愧,惭愧。
  与几位秘书的通话,提纲挈领,也就大致如此了。放下电话,几位秘书定是一头雾水,姓喻的今儿这个电话到底想说啥呢?此时的喻水庸也不在乎秘书咋想,只在乎自己咋想。他想这些秘书一个二个鬼精得很,有些话可信,有些话未必可信。但不管可信不可信,这一上午他的行动只获得了一个信息,或者说,不是信息,而是一记打击:案子重大、复杂,要从这个案子中捞人,难啊。他有个预感,这个案子背后的人,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和脸面,施展十八般武艺与敌手斗法。自己不就是这样的厉主吗?   什么叫黄金组合,钢铁团队?出现情况的时候,背后的人会为前面的人擦屁股甚至直接出头,前面的人会为背后的人当枪使甚至挡子弹;这支队伍时刻警醒着,准备着,厉兵秣马,磨刀霍霍;现在就到了这样的时刻。
  几位秘书中,只有组织部长秘书似乎看穿了喻水庸的心机,就多说了几句话,虽然这几句话喻水庸此前就知道一些,但毕竟知道得不细。
  —我哪知道,正想问你呢。
  听喻水庸说到这里,组织部长秘书说,这事倒是蹊跷,好像就没人晓得是咋回事。我只知道双规四人的同时,老板让我给弋原区委组织部长打个电话,让他到老板办公室去一下。老板与他谈话前,我拿着笔记本,到老板办公室给老板茶杯续了水,给区委组织部长沏了茶,然后作回避状;见老板没吱声,就真正回避了。区委组织部长离开市委大院不久,我就得知区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去区规划局,宣布该局一位副局长临时主持工作。
  就算秘书先前是个话痨兼好动症分子,当上秘书,一定变得慎言谨行。组织部长秘书今天多说了话,当然是希望用打破惯例的风险成本,在喻水庸这里获得更多的回报了;而且他知道,喻副主任的动作,总是令人满意的。重要的是,他清楚今天的这番话,压根就不存在风险,自己不过是比其他人知道得细一些和早一些罢了。自己不说,别人也会说,但别人说了,就没自己的事儿了。同时,他也明白喻副主任应该还想知道是哪个更大的老板给他的老板打了个什么招呼,但他确实不谙就里,自然无法售卖这个信息了。
  想要什么,就一定买得起,就一定出得起价,在华康官场,只有喻水庸做得到,这也是公开的秘密。但有些东西不标价,也无价,令喻水庸头疼的,就是这些东西。
  喻水庸心中突然就有了一团疑雾。市委组织部长应该算是自己背后的人吧,但他会不会又是自己对手的背后力量呢?就算他不知道前面的敌我关系,那他扮演的终是事实上的无间道哇。设若无间道偏向对手一方,岂不相当于自己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中被对手抄了老巢?
  市长秘书吃午饭前向市长请了假,打的来到凤凰大厦。喻水庸用房卡把他从大厅接进电梯;依喻水庸的综合身份,可以不接的,但不见卡,电梯门不会对任何宾客开放。三十二楼六号包间基本上是总统套格局,但功能更多,吃喝玩乐一应俱全。只有俩人,喻水庸就精点了四菜一汤,听市长秘书说下午上班,不敢整白的,就要了一瓶法国拉菲庄葡萄酒。昨天喻水庸与市长秘书通过电话,估计他今天也不可能为自己带来新的信息。果然,他一心夹菜抿酒,只捡不着调的话说。他不说,喻水庸却不能不说。这样,市长秘书就知道了这个案子的情况。
  喻主任,您是说彭总有个手下也进去了?他慢条斯理地问。
  是啊,我昨天不是在电话里告诉过你吗?喻水庸其实没告诉他。喻水庸不想在电话里把事儿说得那么陡。
  有吗?电话信号不好,我可能没听清楚。市长秘书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较真。
  告诉天立公司有人栽进了专案组这个意思,是喻水庸把市长秘书请到这里来吃饭的唯一意思。他相信这个意思很有意思,他背后的市长大人会为这个意思动起来的。来自他前面的力道太大,若他背后的人不推他一把,他真怕自己踉踉跄跄,连连后退,最后轰然倒下。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这样的场景在诗中很美,完全可以迷倒一大片粉丝,但他并不希望出现在自己的征途上。相反,如果可能,他倒乐意把这种美送给对手。
  喻水庸觉得市长秘书在自己面前装老练很可笑。他心里那点小九九喻水庸清清白白;说得再陡一点,这点小九九还是从他的大九九母腹中分娩出来的呢。
  喻水庸认为,凡是通过自己努力来的争取来的后台都不是后台,或者说不是最牢固的后台。最牢固的后台不需要争取和努力,它会自己送上门来。比如血缘带来的后台,比如姻缘、地缘、狱友缘、战友缘、同学缘、同好缘,它们在你还没意识到什么的时候,一夜之间从天而降,自己就站在你背后成为了你的后台。老爷子就属于这一类后台,所以,即使一年两年不打一个电话不问一声安,它都会稳稳地屹立在那儿。
  但市长不是这样的后台,市长这个后台是他自个儿垒砌的,市长与他之间的唯一纽带是一报还一报的利益勾连。他认为仅仅如此是不够的,所以,他还须要把这个后台加固。他加固后台的方式是,让市长那个智障儿子,在天立房地产公司持有干股。兄弟彭代军把这个计划完成得天衣无缝。这些,市长秘书哪里晓得内中机栝呢。他或许朦朦胧胧有些感觉,但他一定认为喻水庸连朦朦胧胧的意识也没有。
  喻水庸与市长秘书喝酒的间隙,发了两个短信出去,约小靳下午来,约小栗晚上来。与人喝酒吃饭时打电话玩手机是不礼貌的,但这是对礼待贵人或地位平等的常人而言。他玩手机,就是为了提醒市长秘书,他喻水庸非但不是常人,甚至反而是贵人。话说回来,这点小欺,市长秘书受得起。吃饭打手机在老外那里就更不礼貌了;美国一家餐馆规定,吃饭时哪桌人没打手机,结账时就给哪桌人打折。
  市长秘书一走,喻水庸给彭代军打了电话,告诉他随时准备接听市长秘书电话,并与市长范平平见面。
  七
  小靳来了。
  小靳在单位是优秀纪检干部,在家是贤妻良母。因此,小靳与喻水庸的偷情也很节制,每月一二次而已,并且只在八小时以内择时进行,绝不过夜。小靳一进门,就雌鸟样张开翅膀蹦蹦跳跳往喻水庸身上扑,来了个大拥。之后,天女散花把衣裤散了一地,袅袅娜娜风光无限去了浴室。水声响过不久,她便嗲声大叫,老公,水放好了,快来给老婆搓背。小靳在床上就更浪更邪了,但喻水庸喜欢。上班时间中规中矩任劳任怨当个纪委干部,回家之后有章有法漂漂亮亮做个贤妻良母,私会时间天天然然开开心心干个妙曼情人,这才是万事万物运行的正道嘛。喻水庸不喜欢那种大白天妖里妖娆风情万种,晚上死木疙瘩又懒又笨像一头褪毛猪一般的女人,黑白颠倒,倒行逆施,这理儿怎么着也不通嘛。
  小靳还有一个癖好,做活路的时候非要让情人骂她小骚货,小婊子,骂得越凶,她叫得越欢。前边后边翻云覆雨折腾个遍,海啸飓风通通消停下来后,喻水庸问起了小靳得知专案组成立的经过。小靳研究生毕业分到市纪委法规室,没多久就拜了喻水庸为师,又没多久就搞起了师生恋,因此,他俩算得上是久经考验的老情人了。   小靳说,喻大主任,我发觉你很关心这个双规案哦,应该不仅仅是调研课题需要,应该不压于关心我吧。
  喻水庸说,宝贝吃醋了吧。
  小靳说,老实交待,是不是有私货在里面?
  喻水庸拍着她的屁股说,还是宝贝聪明,老公一翘屁股,就知拉稀屙干。是这样的,我有一战友找到我,说弋原规划局那个姓洪的科长是他一远房亲戚,还是长房辈的。那个姓洪的科长的老婆找到我战友,让他帮忙打听她老公的情况,并想去看看老公,见个面。我对战友说,见面咋行,那不成串供吗。但我那战友死活不依。还有,那女人晓得我战友有我这个关系;他们是把我当成市领导了,你看搞笑不搞笑。
  小靳说,我看不搞笑,在我眼里,老公的能量可比市领导大多了……
  喻水庸亲了小靳耳孔一口,趁机说,你是说我的床上能量吧。
  前戏做足了,小靳就说出了身边这个中年男人想知道的东西。身边的男人本身就是官场同道,说这些话,不违纪。
  她说,那天,我去找卢副局长签发一急件,就找到了小会议室。小会议室里坐有十来人,基本都认识,就是不认识,一看他们坐的位置,就知道除了卢、陈二人是官,其他都是兵。当时陈栋主任正讲话,见我进去,也没避讳。卢副局长阅签文件的空里,我听到陈栋提到了区规划局几个字。后来,除了卢副局长,纪委的几个都没来上班了。纪委经常都有一些人消失一段时间,然后又回来,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公干去了,司空见惯,也没人问。
  喻水庸说,从他们开了一个有关区规划局的会,又从他们神秘消失,老婆就得到了一个专案组成立的组织机构信息,真是太有才了,佩服,佩服。不过,我还是有个疑问,你说那个老邱是信访室的,他怎么也进入到专案组了呢?既然纪检监察二室主任陈栋任副组长,实际上的执行组长,纪委这边进入专案组的成员,应该是纪检监察二室的人才合理吧。
  小靳说,你说的没错,但你对纪委的工作就老外了吧。我想,老邱进专案组,应该与案源有关。信访线索,是纪委查案办案案源的主要渠道。此外,还有司法部门移送过来的案件线索,也有纪委主动扩大案件线索清理范围,到工商界查找线索的,再就是利用各村配备的信息员和监督检查员、各社区设立的监测点和社区纪检委员,通过走访、座谈等方式方法,收集有价值的案件线索。
  喻水庸说,这么说,弋原规划局这个窝案,是从信件或上访这个主渠道得到的线索,而老邱正是这个信访线索的接待人和办理者。
  小靳说,终于开窍了吧。喻大主任,我看以后你还得多到我们纪委来调研调研。
  喻水庸说,我不是一直在调研吗?调研了你,还不等于调研了纪委。要不,再让老师深入调研一回?
  小靳一脚蹬开他,去,你那黄脸婆不心疼你的身子,我还心疼呢。这句话里,小靳心里说的是你,嘴一张就成了你那黄脸婆。女人总能抓住任何机会,不择时机攻击对手,就像这会儿,情人的妻子远得八竿子够不着,但还是被小靳拎了出来,拎到了前台。其实小靳也并不是真的要那啥,她不过是又想挑起一个话茬,逗得情人找不着北,斗斗嘴而已。遇到女人这样说,男人一般都显得宽宏大量,笑笑,由她去,而心里那个美啊。喻水庸留她吃晚饭,她说吃什么吃,我知道你还约了人来吃的,我还要去趟办公室呢。说罢,直接冲了澡,走人了。
  小靳走后,他把一些未接的电话、未回的短信处理了,让服务生换了一套床上用品,收拾了卫生间、浴室;然后,给小栗打了电话,说你可以来了。又打开电视,百无聊赖地翻着台。彭代军打来电话,说市长秘书给他打电话了。刚过六点,小栗就来了。小栗是喻水庸资助的一名老区农村女孩,从初中到大学毕业,都是他资助的。她一直不知道在背后资助的那个好人是他。大三时,看了几本福尔摩斯的她,终于找到了他;找到了他,就不想再找不到他了。假期中几接触几不接触,她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位值得她崇拜的神,并且这个神就是自己背后的恩人;她对爱情也有自己的理解,认为爱情必须建立在崇拜的基础上,否则是不牢固的;只有崇拜一个人了,才看不见这人的毛病,才甘愿为这人奉献甚至不惜去死;她觉得好命运就像无孔不入的空气,总是那么充足地眷顾她。阅美无数的全市著名采花大盗喻水庸也觉得跟她在一起很轻松;她是那种少有心思可以让人一眼望穿的阳光女孩,透明人儿,没有多大追求,只愿在生活的小溪随波逐流;她的那些自以为高明的鬼把戏,总能给他带去破解的快乐。总之,两人很谈得来,谈着谈着,都觉得应该把关系更进一层。
  她说,好吧,那你说,我们应该是什么关系。
  他说,还是你先说吧。
  她说,不嘛,这个权力交给你。
  他说,我说什么你都认?
  她说,当然,只要你高兴,一切随你。
  他说,莫后悔哈。
  她说,后悔是小狗。
  他说,我当你的叔叔吧?又说,干爹?
  她还是不说话,打死舅子不说话。
  又说,那你可是小狗了。
  她说,小狗就小狗。好,你的先选权用完了,现在,该我行使宣布权了。
  他望着她的样子,憋着没笑出声。最后,她宣布他为大哥,宣布自己为小妹。他说,小栗,如此蛮横霸道,我咋觉得你都有点黑道味道了呢。她说,管它白道黑道,当你的小妹,就是人间正道,是不大哥?他说,人间正道是沧桑。她说,沧桑就沧桑,小栗我本来就是沧海一粟嘛。他说,你看你这小嘴。她说,我这小嘴怎么啦,你不就巴望小妹没嘴吗,小到没有了你就高兴了吧?小栗毕业后,喻水庸一个电话,就把她安排在了市报当记者,现在都转正大半年了。
  小栗一进门就说,大哥,饿坏了,肚皮都贴后背了。喻水庸一拍她背心,说,死丫头,除了吃,就不会想点别的?小栗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四肢大大打开,说,大哥你不是说你喜欢没心没肺的吗,我一想事,你就不会想我了。又说,你不点菜,我可点了。二人点了菜,喻水庸说,小栗,大哥今天想腐败小妹一下,愿意不?小栗说,说吧,咋腐败?喻水庸说,我们叫两个服务生进来,你男我女,一人一个,今晚这顿饭,不用动筷子,他们就是筷子,你要吃什么,那个小帅哥就会给你喂。小栗说,那个小美女,就会给你喂。喻水庸说,没错,就是这样,又说,你要喝酒,如果你愿意,他会用嘴来渡。小栗说,渡?喻水庸说,就是用嘴喂酒。小栗说,这就是腐败哇,又说,我看不够,应该一男一女都来喂你,渡你,左一下,右一下,右一下,左一下。小栗一边说一边左一下右一下摆脑袋。喻水庸逗她,那小妹干啥?小栗说,小妹看戏呗,戏好看,就拍掌,不好看,就退场呗。喻水庸说,你看,大哥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说话间,菜走齐了。   二人一边吃饭,一边闲聊。闲聊中,喻水庸将想问的问题,直接问了小栗。他知道,记者的嗅觉比苍蝇还灵,一堆屎藏得再隐秘,它都找得到。他更知道,不管问什么,小栗都不会多想。马克思说怀疑一切,小栗偏不信这话,大哥就是大哥,大哥是用来相信的,而不是用来怀疑的。小栗还真是告诉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信息。
  她说,得知弋原区规划局出了窝案,我们就去采访;谁知,区公安分局、区纪委、市纪委,市区政法委,都说不知情;我们的提问,弄得对方莫名其妙,更弄得我们自己莫名其妙。难道弋原规划局四人被外星人掳了去?我们想,这些部门中,总有知情而装傻的。我们还去找了四人的家人,家人也说不知道,还说准备到派出所报案呢。后来,我们在网上看到了相关消息。你知道,网上的东西不可不信,不可全信,金额各说不一,连双规人数也没有个准。还说抓了两家公司的人,但没有提公司名字。更奇的是,网上还说了涉案人员关押地点,有说宾馆的,有说煤矿、农家乐、废弃卫生所的,还有一个帖子说得更邪门,居然说他们关在一座深山寺庙里!
  喻水庸问,对网上说的关押地点,你们就没去探营过?
  小栗说,还真去了,但一无所获。大哥,你要知道这个案子的线索,可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告诉小妹哈。
  手机响起,喻水庸一听彩铃就知道谁打来的。彭代军电话说,一切如大哥所料。又说,他回去后应该有所动作。彭代军用了回去一词,表示市长回到他的权力中央去,又表示市长刚刚离开了二人约会密谈之地。
  见时间有些晚了,喻水庸提出自己开车送小栗回报社附近的出租房。小栗说,送去送来的我们都累,我不走了,就在这儿睡。喻水庸说,好哇,那我走。小栗说,走吧,走了我好睡个清静觉。喻水庸说,别美了,总统套,我还想睡哩。小栗说,好哇,快去洗吧。喻水庸在浴缸里喊,小栗,你就不怕我把你咪西了?小栗说,你不是自称中国当代柳下惠吗?喻水庸叫道,万一今晚我改主意了呢?小栗说,今晚没有大哥,只有柳下惠,哪有改主意的柳下惠呢。
  喻水庸裹着睡衣靠在床背抽烟,浴室里的水声妙不可言,堪比天籁。小栗穿着睡衣大大方方走了出来。喻水庸说,又忘了?小栗问,怎么了?喻水庸一指衣柜说,比基尼。小栗一笑,就换了比基尼上床。小栗很快睡着了。喻水庸一笑,摇摇头在心里说,真是没心没肺的孩子。小栗侧身睡着,把一张美背对着他。应该说小栗全身上下各个部件都很漂亮,但真正让他激动不已的,还是小栗的这张背。他不自觉把手放上去,感受着一匹锦缎的质地和体温。
  小栗,你的背真好看。那是他第一次赞美人类的一张背。他看过很多国人画的、老外画的女人背,还有不少摄影作品,有些也很不错,但没有哪张背有面前这张好,不是差一点,而是差得太远。即或如此,他还是如鲠在喉,只能赞叹,不能描述,这让他很难受,他第一次因为描述不出一张背的美妙而难受。看来,只能认为,这张背与诗同,与宗教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他还记得一位替身女演员曾对着一群娱记大叫,那是我的背!替身女演员那声又是骄傲又是不平的大叫,举国震动,喻水庸更是印象深刻,至今不忘。替身女演员说的是一位当红女星演的一部当红电影,电影中有几个镜头,是当红女星在裸浴时露出的美背。其实,那是替身的背。电影火了,明星美背风光了,传开了,但没有替身的事儿。替身于是生气了,非常生气,但命运如此,规则如此,生气和报料并不能改变什么。这也算演艺界的一个潜规则,当不了明星而身怀绝技,就当明星背后的人,成龙刚出道时,还不是一声不吭给人当替身?
  是么。那大哥是说小妹的脸,包括整个前面都不好看啰。小栗生气地咕哝道,一转身,又把一张背递给他。
  我的小妹哪哪都好看,大哥是说,连背也这么好看。
  油嘴滑舌的,说不过你。
  这之后,喻水庸对这副美背的赞美,不再用嘴,而是用手了。此前,两人沿江散步的时候,小栗总喜欢拉着大哥的手,当大哥的手转移到自己的后背上后,她的两只小手,竟不知往哪儿放了,只能交叉着,圈着双乳,去充分感受美与幸福。
  这会儿,再次侧身躺在一张美背背后,吸吮着美背的芬芳,喻水庸夜不能眠,思前想后,想东想西,竟去了一趟三岔溪村。
  八
  三岔溪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想在这个天地里混得人模人样,还真得是个角儿。
  喻水庸的父亲在大跃进和灾荒年都没事,并且这期间还在老婆身上成功播种,生下了喻水庸。
  不知是被这个幺儿子克的,还是被渐渐好起来的日子怎么的,幺儿子刚刚上小学,老子就被一飞来黑棍打折了腿,丧失了劳动力。男人丧失劳动力后,女人就抱着三个娃崽哭,你们爷不知死哪里去了,你们爸背后没人,没人就没人,偏要逞豪,害得被人黑掉了一条腿,怎么不把两条腿都黑掉哟,那样我们一家跳河算了,免得在人前现丑啊。早知你爸要遭这个孽,又何必送你上学堂呵。但水庸读书已上瘾,打死不退学。女人哭过之后,就拉着水庸的哥姐下田去了。她不得不与半残男人交换活路,她干地里活,男人干屋里活。
  水庸在村小常被一些同学欺负,欺负得受不了时,就不想被人欺负了。他观察到一些缺少权钱、家境跟他差不多的孩子,之所以没被人欺负,是因为找到了自己的大哥。他还发现,这些孩子找到大哥除愿意俯首称臣、唯命是从外,还愿意在大哥的战斗中付出自己的胆量与蛮力。
  喻水庸没有蛮力可付,他只能付出时间与智力。办法是,帮大哥写作文,甚至其他科的作业也做。这样,寻大哥和傍大哥的过程中,连爬带滚,他把高年级的课程都啃了。
  他在学校找到了靠山,但他的家里还没在村上找到靠山。
  村里那些混得人模人样的,按乡邻们的说法,是人家背后有人!那口气听上去,背后有人的人,不管背后的人是如何取得的,人家都是有能耐的人物头,都是命中带来的运,不服不行。当年,日本鬼子发动侵华战争时,何曾把面前的中国打上眼,但他们却不能忽视和不忌惮中国背后的苏联和美国。就算背后的人永远不吭声,那也得忌惮。就算导弹、核武器永远不走上台面,那也是不怒自威,用无声发着言。村里那个眼睛望天、嗓门最昂的六叔,一看就知道不仅背后有人,而且背后那人是全村人以及全村人背后的人,谁都惹不起的神。六叔的表侄,他可是县上一个局的局长!这真是城里一人得道,乡下鸡犬升天。   水庸爸因半残成为半废人后,成天都想着今晚和哪个娘们儿困觉的村支书就打起了水庸妈的主意。水庸妈自然不干,可一年不到,就被干了。至此,水庸家也算背后有人了。水庸爸和村长老婆都清白这事,但都装着没事儿人一样。水庸后来也知道了这事,但他把这份屈辱和无奈吞进了心里;到现在,他一看见母亲就想哭,一想到这事儿心里就痛。家里虽然有了村支书这柄保护伞,但毕竟保护得半阴半阳、歪歪斜斜,房前屋后飘风漏雨就显得正常了。即或这样,日子过得终究是没有以前闹心了。
  高中毕业后,为避免缴大学学费,水庸瞒着家人当了兵,并暗暗发誓让自己变成家里最强硬的靠山。在部队,他想谋得某位首长赏识,但未能如愿,只好去读军校。直到脱了绿衣回到家乡,又从镇上到了县上,他才意外得知自己居然还有老爷子这个后台!原来,太平县打造红色之旅,挖掘红色文化,竟挖出水庸爷抛妻别子一去不归竟是投奔了红军,并为新中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而老爷子当年的老班长,正是水庸爷。重要的是,老班长水庸爷,还救过小战士老爷子的命。
  一个人发展壮大的过程,何尝不是等待并寻找背后和前面的过程?
  前边有了彭代军,背后有了老爷子后,喻水庸觉得自己就成了依山面河的风水,左青龙,右白虎,坐北朝南坐上了有靠背的椅子,前前后后方方面面都风生水起、顺风顺水起来。即或这样,他那站哪坐哪总喜欢靠墙靠物的习惯,再也改不了了。人最怕的敌人,不是来自正面的对决,而是来自背后的动作,背后的偷袭,背后的捅刀,或者断了自己后路。
  他还有一个习惯,看书,看文件,总喜欢先从后面往前面翻阅一遍,才决定是否还须从前边往后边细看一遍。大约是这个习惯的延伸,在三岔溪村头打谷场看坝坝电影,他也喜欢蹲在银幕背后的斜坡上,一个人想精想怪地看。一句话,他从小就没养成被背后谜底折磨和戏弄的习惯。事实上,他学习成绩好,也是因为把做作业当成了揭开背后谜底的过程,他认为,在1 1=2这里,1和 都是谜面,只有2才是谜底。他总能在学校找到背后大哥,就是因为他总能在作业中找到谜底。
  从三岔溪回来,天都亮熹了。望着小栗的美背,喻水庸想,这两天做的事,包括与两个女人做的事,可不都是背后的事?自己是背后的人,又是前边的人,忙前忙后,但进行的绝不是他一个人的战争。在自己的人生棋局上,自己布了很多局,就算市长、彭代军等等人,是自己布的,老婆、侄儿,还有小靳、小栗这样的女人,总不是吧。如果是,自己岂不太阴险、太可怕了。其实,到底是不是,他自己还真说不清楚。如果一个人活着而不能被人利用,这个人还有何价值可言,可交换?有悖政治经济学等价交换原则了。
  想着,直到小栗走后好一阵,他才搂着小栗枕过的枕头,沉沉睡去。
  梦中,他看见了自己的前世今生。他今世属巨大无边的虎,前世咋个属一条细长冰冷的蛇呢。有时,动物在人的背后,有时人在动物的背后,时间与命数做的篱笆总在中间隔着。动物与人,谁是谁的幻影,谁是庄周谁是蝴蝶?梦一个接一个。还有一个梦,创世纪,或世界末日,世界只有他或只剩他一个人时,正午十二点之前,影子在前他在后;十二点以后,影子在后他在前;十二点,他成了自己背后的人,又成了自己前边的人。
  人吓人,吓死人;在喻水庸这里,是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水银镜的哲学梦中,喻水庸不认识喻水庸了。
  九
  “秘书”小唐的一个电话把喻水庸叫醒了。
  小唐接到市委办公厅通知,履新的市委书记后天要去太平县调研,陪同调研人选名单中有喻水庸。虽然喻水庸觉得自己进入这个名单顺理成章、理所当然,但他还是知道这与自己背后的人做的工作有关。这个机会,不仅能给华康官场很多值得玩味的想象空间,还让喻水庸有了攀附一座新靠山的可能。市长范平平没在调研领导名单上,不知他在忙些啥。
  为了提前对这次调研做好应对性准备,喻水庸翻身起床,迅即赶到了办公室。其实,这一连串动作,只是他无意识的本能反应。仅在办公室忙碌了半小时,他就发觉完全无事可做了。他的业务功课,随时都做得很足。想到自己对华康第一首长如此在乎与敏感,就摇摇头,无奈地笑了。自己可是身家几十亿的阔佬哇!
  小唐当然是洞悉领导的这个笑的。官场中人,常常有这种笑,但并不露出。领导露出这个笑,只能说明,在一定程度上,领导对他是放心的,释然的。这同时让他也放心和释然下来;跟着这样的领导干,自己还会进步的。一瞬间,他竟有了好奴才找到好主子的那种单方面的惺惺相惜的感觉。
  市委书记的调研,头天去,第二天就回来了。
  一回来,喻水庸就找了个僻静的水吧与小靳见了面。他去县城的当天,刚在县招吃过晚饭,就接到了小靳电话。小靳听说他在外地,就说回来说吧。他知道小靳那儿有事,车拢弋原,赶紧约她面谈。
  下午四时的阳光疏斜地透过大板玻璃,照在一对地下情人的身上,形成半明半暗的城市风景。小靳一边努起大嘴嘬咖啡,一边告诉了他这么一个信息:她说卢副局长喊她到他办公室,说是咨询一下政策法规方面的事。卢副局长不是业务型领导,又有不耻下问的品德,一遇问题就找下级来说个子曰。当时她正准备下班回家,接到电话后,来到卢副局长办公室。卢副局长说,有个双规案子,已经成立了一个有纪检监察、公安、检察三家参加的联合专案组,为了把这个案子办成铁案,能否再让法院和律师加入进去。
  小靳说,卢局长,这么做有些不符合司法程序。立案、侦查、取证、核实、批捕等程序还没走完,一下就到了公诉、审判阶段,也就是说,前边的结论还没出来和认定通过,就开始最终的结论了。
  卢副局长说,这样做不仅加快了办案结案时间,也可以让相关各方尽早介入情况,在过程中排疑解难,以免走弯路嘛。
  小靳说,但是……
  卢副局长说,小靳你就别但是了。直接告诉我,这样成立专案组,全国有无先例?
  小靳说,外省有个市,在扫黑严打期间,这样做过。但网上司法人士是有非议的。   卢副局长抬腕看了下手表,说,小靳啊,今天耽误你了哈。小靳一边说没事,一边逃也似地离开了卢副局长办公室。
  小靳吃了一粒喻水庸为他剥了壳皮的美国开心果,笑笑,又说,这下你那位战友的什么亲戚,恐怕在劫难逃了。喻水庸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说,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又说,但谁他妈知道这家伙是不是真作孽了呢?
  小靳走之前还给喻水庸说了一个消息,但她没说消息的来源。小靳说,市国土资源局一个副局长,也在这个窝案中落马了。喻水庸装着上洗手间,忙给彭代军打了电话,问天立的账号没冻结吧。听彭代军说一切正常,才落下心来。天立上的贡,这个副局长自然有份并且是笑纳了的。
  小靳走的时候,正踩着这个城市下班的钟点。小靳来的时候还人模狗样的,有一把好乳都没让它们跳起来打人。但走的时候就凶猛得有些妖娆了。她先是拿脚尖从桌下逗了逗老情人的小弟弟;从吧椅起身时,仅仅一个仄身,就弄出了新天地与大动静:屁股摇曳生姿,胸前山水汹涌。但是,喻水庸喜欢她的骚性。望着她的背影,喻水庸又想到了自己关于背后与前面的理论。可是,这个小靳,她到底是自己背后的人呢还是前面的人?显然自己与她是互为背后,互为前面,按照时髦的话讲,叫二人资源,二人共享。这话也不对,自欺欺人了;他们是二人资源,可哪是二人共享呢;小靳的资源,他只享有了一部分,他的资源,小靳也只享有了一部分。在全球化信息资源共享的今天,设若你真把一个人的资源独享了,那是你的福分,恐怕更是你的灾难。
  扯得太远了。还是从全球化回到华康,这间偏僻水吧,这杯再次热过的咖啡。喝了咖啡,思维变得敏捷了些,但没有想象的锋利。
  看来,对手一方也加大了博弈力度。难道,是自己的行动激怒了对手?或者自己背后的势力发出了惊动对手的信号?这是一场阵地战、阻击战、白刃战、争夺战,抑或其他什么战?他认为,什么战都有可能,但一定不会形成拉锯战,因为双方都铆足了力量,包括明力和暗力,都不想因华康政治格局变成铁板一块后自己望铁兴叹,不能作为。捞人的方法想来很多,从战争的角度看,似乎只有消灭对手,和让对手撤除包围两条路可走。就成本和应急论,后者自是佳于前者。围魏救赵之计,不就是让对手撤围吗?
  天完全黑了下来,喻水庸才感到肚子有了意见。遂叫了小吃,为肚子做起填空题。
  服务生收拾碗碟后,他脑子竟冒出市委书记刀天伟下县城调研的身影;他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是啥意思呢,还有那不无意味的笑?市长强势,书记也强势呵,下一步华康可有好戏看了。现在的问题是,在刀天伟履新的这个新形势下,自己该如何调整部署,形成新的布局。喻水庸很不想改变自己精心的布局,可一次一次变局的出现和到来,教训了他的顽固和幼稚,使他深深体会到,水平,就是对大形势的适应与顺应。大形势就是老子所说的道呵,逆道而行,不就是螳臂挡车吗?现在,刀天伟的履新,就是华康未来五年的道。道的不二法则是,顺我昌,逆我亡。说白了,刀天伟就是华康今天的道。当然,市长也是道,但刀天伟是主道,范平平是辅道;辅道永远要顺着靠着主道走,快不上去,慢不下来,这是常识。不把既有的布局图案擦去,不面对一张净白的纸,是永远理不透一些简单道理的。
  喻水庸想清楚了这个主辅问题,不禁幽幽一笑。接下来,正准备给自己最大的下家彭代军打电话,下家的电话却先来了。
  十
  彭代军在电话里讲,他手下兄弟在二医院发现了专案组副组长陈栋。陈在二医院拿了拉肚子的药后,就往郊外方向去,刚出城,车就掉了头,直接回家了。也不是直接回家的。回家途中,当他发现车后有跟踪后,就让司机把车从市委大院大门开进,然后从侧门出,再然后开回家中。跟踪他的车进不了市委大院,干着急,他笑了,但他笑早了。他以为他的楼下不会再有探子了,但他的以为错了。彭代军的叙述中有相当一部分属于他的逻辑演绎。
  喻水庸开着他的凯迪拉克,二十分钟不到,就到了陈栋家楼下。彭代军与他的两个喽罗从路边一辆大奔上钻出来;喻水庸望了三人一眼,没作声,直接进入楼宅单元。他必须把对手封在家中。这样的事,以前很难亲自出面;这一次对手把他逼到了梁山;他只能顶着风险的鬼头刀,从背后走到前面了。
  对手问清敲门者何人后,才开门把喻水庸让进了家。喻水庸见对手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拎着公文包,一副正待出门的样子,又见他老婆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只说,没想到吧,大晚上的,打扰兄弟和弟妹了。
  喻水庸与对手算得上是朋友,因此对手对他这位不速之客还算热情,但对手老婆比对手更热情。她迅速给不速之客让了座,沏了茶。不速之客像变戏法似地从手包中摸出一瓶香水,说,老婆刚从法国回来,带了点小礼品送朋友,不值钱的,弟妹莫嫌哈。这番不当回事的话,纵是纪委干部,也是无法推脱的。对手老婆接了香水,连说,你们谈你们谈,就欢天喜地钻进卧室去了。
  喻主任,有事?是啊,有个事,还想请陈主任帮个忙啊。哦,华康还有喻主任为难的事?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战友找到我,说弋原规划局那个姓洪的科长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还是长房辈的。那个姓洪的科长的老婆找到我战友,让他帮忙打听她老公的情况,并想去看看老公,她听说她老公被双规了,那女人晓得我战友有我这个关系,他们是把我当市领导了,你看搞笑不搞笑。这事?喻主任,这事我还真帮不了你忙,首先我就不知道那个姓洪的科长双规没,再就是他被双规了我也不知他关哪儿呀,不过,既然是你老兄亲自找上门来,怎么着我也要帮你打听打听,如果得知他关在哪儿,让他的家属见个面,应该不是个难事吧。哦,这样呵,那就麻烦兄弟费神了,改天我让我那战友,在东大街天字一号酒楼摆一桌。咱俩兄弟客气啥,谁跟谁啊。二人聊到这儿,再往下,就纯属天南海北瞎掰了。
  说话空里,对手站起来,有意无意拉了下窗帘,朝楼下看了会。不速之客想,彭代军他们在楼下车上不出来就好。这会儿,屋中两人,一个从背后看人的表情,一个用后背看人的表情,相信都能看见对方任何一个细微动作,但不速之客什么动作也没有,倒是对手探察窗外的表情在后背上显露无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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