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心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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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生起的那个念头,是在朦胧的梦中。五未看见自己的背影,朝着一个方向移动。那是个从未去过的地方,没有太阳,一片空茫茫的黄色里,他蹒跚举步。
  他清醒过来,认真回顾刚才的梦境,他发现,自己要去的地方竟是一个很大的城,在一个特定的日子,是初秋。这让他有点儿惊奇,也觉得不安,都一把年纪了,又是一个人,连路都不清楚怎么走,别说还没钱。
  五未起身穿衣穿鞋,然后走到外面,向东,三棵老榆树旁,他登上了堤坝。堤坝南北方向,离他的家不到一百米远。
  太阳已经冒红,把东方的天空也映出红光,有点像他现在的心境。五未脸朝向太阳,闭合双眼,静静地站立,开始他每天的呼吸吐纳。渐渐地,他的眼前出现黄光、紫光、白光和金色的光,身体汗津津的,肚里咕噜咕噜地响,这才睁开眼,搓脸、跺脚,停下来。
  太阳出来了,放射着白光,照出远处的草色。绿微微的草,很轻很害羞地泛着小心的亮光,不肯可劲儿地长。东去的河已经有了动静。5月,今年的春天来的早呵!五未心里一叹。
  走下堤坝,五未几步就进了家。小炕桌上,玫花已把他的小碴子粥、鸡蛋酱摆好。
  “吃饭吧,大爷。”
  “你又过来了?我不是告诉你,我自己能做么。”
  “都八十出头的人了,还自己做啥?再说,我大哥也给了点工钱,让我每天照顾好你的三餐。”
  “他就是操心,我什么都能做,一天什么事也没有。”
  “大哥来电话了没?”
  “来——了,昨天还说让我去呢,大丘庄那么热,我受得了?一辈子都清凉惯了。”
  老人把“来”话音拉得很长,一边把鸡蛋酱夹到嘴里,出来的筷子非常干净。这是春天的早餐,他吃了半辈子,没够。
  “可不是,去年西头吴大伯去看儿子,半个月就回来了,说天太热,穿不住衣服……可您,早晚也得去啊!这一个人怎么行?当兵的那儿,您又不肯去。”
  “当兵的那儿更不行,住那么高的楼,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像个笼子,憋屈。我现在行,什么时候不行了,再说。”
  “中午吃啥,大爷?”
  玫花在一边坐着,看老人吃。她已吃过。
  “那不有土豆么。”
  “不能老吃土豆。”
  “还有黄豆芽。”
  “就这两样,天天吃?”玫花瞪大了眼睛。
  “这就挺好,早年吃啥?黄豆芽还吃不上呢。”
  “那不是过去么,现在什么都有,集上有青菜。”
  “我知道。”
  老人吃完了粥,碗底干干净净。桌上没有一个饭粒,酱汁也没有一滴落到外边。最后,他还舔了一下碗边,饭桌和没用过一样。
  老人的碗。从拿起就没放下。他一直拿着走到厨房。玫花跟在身后,叹了一声。
  玫花是近邻,丈夫也在大丘庄打工,除了照顾自己的孩子,就照顾五未老人,她不算忙。
  老人自己洗了碗,很简单,只拿水瓢冲冲,连同筷子。一天的时间,就这样开始了,从看太阳到吃饭,再散散步。
  可老人今天没有散步.他把柜子上面的蓝花大瓷瓶抱了下来,放在炕上。那瓷瓶足有二尺多高,手伸到里边去,将巴够着底。他摸索着,最初掏出来一张张纸币,再掏出来的,是一枚枚硬币,如此好多回。有轻微的灰尘,在阳光下飘浮。最后老人又冲着阳光向大瓷瓶里望望,确定再没有什么了,就开始数钱。
  纸币都是很旧的,有点发黏、发涩。有一分的、五分的,一元、五角的,大的票也不过是十元一张。偶尔,也会有一张百元的。老人很认真地数,两三遍后放下,又去数那些硬币。数了很长时间,最后他舒出一口气,重新放回了瓷瓶里。
  这是孙子孝敬他的,每月都从那微薄的工资里汇来。孙子来电话说,他每月有一千多元的收入,既然他不去大丘庄,就月月汇点回来,想吃什么,小卖店里都有,集上也能买到青菜粮食,该有的,也都不缺。可是,他需要什么?秋天,土豆白菜萝卜都存上了。小米、苞米碴子、面粉和大米,一样半袋,足够吃上一年。孙子的血汗钱,是靠丢了一只手挣来的。他都给他存着,除了买油盐什么的,他都不动。
  这些年来,村里的年轻人已不稀罕种地,都打工去了。打工的人回来,满脸外气,有点儿浮躁,还有点儿城镇气掺和着农民气的那个气。他们回来过年,说着天津、大丘庄,很多他听着陌生的话,很新鲜。孙子虽然已是四十出头的人了.却也禁不住回来的人鼓动,领上孙媳妇儿也走上了打工路。就真的有了工作,是什么机床厂。可是半年不到,他的右手就被机器卷了进去,厂子赔偿了2万块钱,他拿着用手换来的资本,做起台球案子,就是开了一个小型工厂。细节的事情,孙子怎么会跟他说呢。他也不问,只要他们安康,就好。
  从早起有了那个打算,老人心里就有点儿飘,失了往日的平稳。有点期待,想做点儿什么,但一时又不知做些什么,就在屋里转悠。不经意中他看到了门边的日历,就伸过手去。
  这个东西,他平时是不看的,因为有太阳月亮,有河水封冻开化,有园子里种的各种小菜,有大田播种、收割……有了这日月轮回、季节变换,心里就有数了。日历牌对他有什么用呢?一辈子没看过几回,却也年年换上新的,习惯。看与不看,并不重要。
  早晨突然萌生的念头,让他有了从未有过的悸动。看看,那个时间还有多少日子?
  老人首先把当前的日子记下,再向后翻页。到了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的那页,老人把它折上:2008年8月8日!
  老人的眼微微眯了起来,嘴角也翘了翘。那意思在说:先不告诉大的,也不告诉当兵的。等他悄悄地攒足了钱.再说。
  当兵的是他叫惯了的二孙子。十八岁出去当兵,就远离了村庄。在呼和浩特工作,更远。一年回来一次,要坐两天的火车。他想都不敢想,去就更不可能了。听当兵的说,呼和浩特人吃的菜,就那味道,他吃不惯。就那“乱炖”,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每次回来看他吃饭。塞得满嘴鼓鼓的.就觉得像是饿了几天的样子。   自从大孙子出外打工,他一个人待在家里,两个孙子就像得罪了他,谁接他都不去。大孙子那儿,也许能去看看,当兵的那儿?不行。离开土地,接不着地气,怎么好活?这草啊、地呀、林子、河水的都没有了,鼻子还会有什么好的气味儿可闻?
  五未老人心有所往地走出屋子,到院里的园子看看。这是能变出很多蔬菜的地方,柿子、辣椒、黄瓜、豆角、茄子、小白菜以及各种果实,什么都会有。他是吃不完的。喜欢的是那个伺弄,是那手触土地的濡润细软,是那泥土的芬芳升腾,那一辈子的勤劳,站起来蹲下去,与地气相融一体的感受……现在的孩子们苦啊!就是不爱闻这清香的味儿,什么难闻,就闻什么,什么有害,就吃什么。看看,就那大的,四十岁的人了,还没站牢根基,跑那么远,好端端把一只手丢了。不安分呐!这村里,一个个都往外跑,种地的没几个人了,看是比以前有点儿钱了,可是地都没人种了,将来……唉!
  五未老人满心的话就这样写在脸上。他拎起一把耙子,耧了耧园子的草,就听见路上,玫花奶奶的声音传来。
  “园子收拾啦?”
  这老太,比五未小不了两岁,也是这村里的老户。两位老人,就像一对镇宅之宝,把一个村子的风水守护得足够精心。可近几年来,村子的风水转啦,死的尽是四五十岁的人。五未老人忧心忡忡,总去看那村东的河。
  那河啊!他看一次,就叹一次,不知水都哪儿去了,石头裸露出河床,鼓溜溜的,在和他说:“五未啊,我们晒得疼着呢。”
  河水都没有了,将来喝啥?
  与这些河石相比,他五未,连个毛小小都不是。它们的时间,可长着呢。
  还有河对岸的林子,从原来茂密得走不进人,到后来的光溜溜,再到现在的一片杂草灌木,近百年了,把他五未的心折磨得够苦!
  除了河,五未老人还看那三棵树。他从看世界开始,就看那三棵树,闻那三棵树。连他父亲,都是看那三棵树长大的。在那高大的树下,他连个毛小小都不是。可是,就在十年前,有人拿着锯斧来了,锯一搭在树上.他就从院里跑了出去……
  他抱住树。
  “你要什么?”他问锯树的人。
  “你什么意思?”锯树人一脸狐疑。
  “你要什么我给什么,这树留下。”
  锯树人蒙了:“这与你有什么关系,我们是花了钱的。”
  “花多少钱我给你,我买这树。”老人抱着树,死死不动。
  锯树人没有办法,惊动了所有的人。最终,树被救了下来。
  老迈的榆树,就仍然抓着大地,抓着堤坝,抓着半个村子的地基,风微微吹来的时候,就婆娑摇曳,一派仙风道骨。因此,村子也就仿佛有了依存,依存于古老的根脉。
  五未老人放下手中的事情.玫花奶奶放逐一群大鹅,两个人的目光,就碰上了,就有话说了。
  “你真准时啊。”五未说。
  “这溜达惯了,不走不行。”
  “是啊,太阳这么好。”
  “园子开始收拾啦?”花奶奶牙齿脱落殆尽,说话时两唇开合极其夸张。
  “还没——呢,瞅瞅。”五未老人把“没”字拉得老长。
  玫花奶奶又问:“你那个、那个浪(狼)的看见妹(没)?”
  玫花奶奶说狼的时候.手放在嘴上比画着,显示狼的嘴长。她是村里唯一说不好汉语的达斡尔老人。
  这时玫花从西边走来,她就指向孙女说:“玫花的和你降(讲)”。
  五未的目光就转向玫花。
  “啊,是这样,大爷,我奶奶说,前天晚上,天黑了,她脱了衣裤上炕,要睡觉了,来了一只狼,把她家的一只公鸡叼走了。”
  “有狼好哇,咱这林子里多久没狼了?”
  “可是,你听她是怎么说的呀。”
  “怎么说?”
  “奶奶您自己说。”玫花鼓动老人,一边抿嘴笑。
  “是这样,左(昨)天的左天,天的黑了,太样(阳)的拿(那)边的去了,裤子的脱了,炕的上了,人的不是,狗的一个样,鸡蛋的妈妈的掌柜的,嘴的拿走了”。
  五未老人一阵大笑,眼泪也挤了出来,这可是他听到的绝版的笑话。玫花奶奶类似的笑话虽然很多,这回,可实实地创造了个经典。
  玫花奶奶认真地站在那里,看着五未老人。
  “笑的什么?”
  “笑你呗,这一个公鸡,弯儿拐到江沿儿去了。”
  “有什么笑的,我的大鹅的干(赶)去了。”老人一转身,她的长袍旋了一下。
  五未老人还在憋不住地微笑,他的脸,非常敞亮,阳光照在上面,红扑扑的,一层亮光。一点儿没有耄耋之相。他往前动动,说:“我想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的秘密?”
  “我只和你说,你得保密。”
  老人非常神秘地凑近玫花奶奶:“我要上北京啦!”
  玫花奶奶脸色一惊:“什么时候,命(明)天?”
  “8月,去看那个、那个……”
  五未就不肯把后面的三个字说出来。他似乎怕听到那个声音,把自己吓着,也把对方吓着。
  “那个那个的厦(啥)耶?……厦(啥)耶?”
  玫花奶奶听不到下文,一个劲儿问。然后不耐烦了:
  “你的孩子的一个样了,走咧。”
  五未老人看着玫花奶奶.一摆一摆地,向前边的草地走去。那步态,就像她当年穿着美丽的裙袍,戴着头冠,八字步,一步一摇的款式。老人就翘着嘴笑。
  人老了,有足够的心情回味过往.皱皱褶褶的地方,都能抻平了,不时翻出来晾晾晒晒。这让五未的眼睛也眯了起来。
  这时,屋里传出玫花的声音——该吃饭了。
  五未老人的午饭,几乎一个模式:小米干饭,土豆、黄豆芽汤,或者白菜、大头菜、萝卜等应季的蔬菜。除了夏天,吃园子里的青菜,其他季节他从不吃买的青菜。棚子里长出的东西,没有太阳的味道,怎么会养人呢?大米也白渣渣的,没有多大养分,偶尔吃吃,也还可以。玉米面、大碴子、小米都黄莹莹的,才是可靠的粮食,都是土生土长的,养人。   午饭过后,是老人休息的时间。他洗了碗,到外面院子里走了两圈,坐在了窗下的木头上。天气暖了,看太阳、晒太阳,是老人的大事。太阳这么好,怎么舍得错过呢?晌午以后的阳光,是最适合他亲近交融的。让阳光的手摩挲摩挲,身体软绵绵的,心里的角落,也都摊开了,真好。
  太阳暖融融的光栅照下来,在墙的遮挡下,十分温暖。五未老人靠着墙身,合上双眼。但他没有瞌睡,不时眨动的眼睛,深深浅浅的呼吸,透露着他的心理活动。早晨的那个想法,连他自己都吃惊,能成吗?
  能成。他自己点头,和自己说话。不就是北京么?大孙子曾经说过,离天津大丘庄不远。他先到孙子那里,然后再去北京。这里让玫花送上客车、火车,就都齐了。年龄嘛?他觉得自己很硬实,还不老。
  五未老人一辈子都在这方圆几十里地转悠,没出过远门。60岁时,送走了因肺病去世的儿子。62岁,送走了儿媳,接着老伴儿也把他丢下不管了。留下一个8岁的小孙子和一个10岁的大孙子。仅几年,一大家人就剩下他们老的小的三个人了,守着空荡荡的屋子,他哭都没有眼泪。
  那些个没有灯光的暗夜,他睁着眼,满心的忧愁,含着咽着,无人诉说。8岁的小孙子抱着他的胳膊,当成妈妈:
  “爷爷,我又听见王信家炝锅嘎巴了,我也想吃锅嘎巴。”
  “爷爷,我今天找王信上学,他妈说,你先走吧,他还没吃饭呢。他家保证又吃好东西了。”
  二的小啊!看人家什么都馋。看人家兄弟姐妹一帮,父母双全,他羡慕。回到自己的家里,一进院子,心就暗淡。低矮的房子,乌涂昏暗的墙壁,冷清清的。爷儿三个,有什么话讲?
  考试了,得多少分,是最大的话题。除此,没有吃的,没有油盐,没有这、那,跟孩子说么?不知愁啊!
  不知是不是他欠了他们,一个跟着一个走了,存心留给他悲伤和磨难。抚养这么两个懵懂的孩子,难啊!他就长歌当哭,常常夜半把孩子歌醒。月光微微的光亮中,二的迷蒙地睁开眼睛,望着他,一脸困惑:爷爷为什么总是半夜三更地哼歌呢?
  孙子水晶晶的眼睛,是他活下去的信念。
  孩子终于拉扯大了,大的说了媳妇儿,生了女孩,添人增口,屋里真有生气。可是,那孙媳妇儿,一个午觉醒来,便精神失常,走了、丢了,扔下两岁的孩子,这一走,无影无踪。到处张贴寻人启事,也没有消息……
  又剩下他们三个清一色男人.三岁的孩子被她姥姥抱走。这屋里,就又失去笑声了。
  后来,大的又娶了媳妇儿,二的也出息了。他完成了任务。还做什么呢?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有的是打发日子。这岁月,也让他挨得够长,再走下去,就是负担。那就来个了结吧!去一趟北京,看看天安门,看看外国人,看看运动会。二的小时候,就喜欢运动会。盼呐数啊,等盼到了日子,煮上鸡蛋、鹅蛋,包着裹着,到林子里,江边,过六一儿童节。树坑里找宝,偶尔找到一根铅笔、一块橡皮,乐的,几天说不完发现宝贝的细节。
  可这北京的运动会,就不一般了。全世界的国家都要参加呢。那得看见多少外国人?红鼻子蓝眼睛的,还有黑得像煤的人呢。是啊,人为什么会有黑色的呢?他们的心该是什么颜色?
  五未被这个突然降临的问题,困惑住。心是什么颜色?
  阳光下,他的眼皮反复眨动。心,人的心和那些被杀过的猪啊牛羊的心,都一个颜色吗?
  五未老人从这一天起,心就不在他心里了。他的心跑到外面了,一会儿天安门。一会儿黑人的心的颜色……
  第二天,玫花再来时,趁吃饭的当儿,他突然看着玫花说:
  “黑人的心是什么颜色的?”
  玫花愣住了。一向祥和的老人,眼睛里突然有了她不认识的光,这让她摸不着边际。在老人的目光里,本来是没有为什么的,一切都自然而然,一切本该如此。你种了瓜,就得吃瓜,种了土豆,就收获土豆。自己的贵贱贫富,用得着去问别人?可突然而入的心的颜色,着实让他搞不明白了。
  玫花狐疑地盯着老人:“我也不知道哇,大爷您,没有着凉吧?”
  五未摇摇头。但是,心里并没有放下。
  短暂的春天过去了。
  干旱的天气,田地裸露着,没有苗的一片片。起初还翠绿饱满的树叶,已经显瘦、显渴。五未的大田,虽然被大孙子租了出去,租金做了厂子的资本,但仍然盼着降雨。雨是农民的乐,农民的喜。没有了雨,粮食从哪里来?他每天早晨站在东边的堤坝上,看日出,看云。看南边黑黑的仍然沉睡的大田,没有一片绿色,他蹙眉上锁。
  节气到了芒种,还不见降雨。“过了芒种,不可强种。”谁还能把种子扔到地里去呢?
  走下堤坝,老人去看河水。这弯弯曲曲的诺河,是他洗了一辈子澡的地方,是从来没有断过流的血脉。可是,眼下不仅断流,而且每天都在往里退缩。他查看昨日的水位,又退进一指,老人长叹了一声,眉头紧锁。
  造孽啊!
  五未站起身望向河的北岸。迷蒙中,望见茂密的、走不进的丛林,他扒拉着树枝,扛着狍子,领着细狗钻出林子……
  一会儿,看见一把把锯斧,树一棵棵倒下,根也被一块块刨出,白惨惨的。林子一片光秃……
  老人再睁开眼时。视野一片绿林,但也不过是些柳条灌木,曾经冠云的稠李子,山楂、山丁子、山里红等果树乔木,寥落无影踪。
  雨,怎么能下来呢?老人又叹一声。
  黑人的心是什么颜色呢?
  奇怪,五未的脑里,竟然又钻进这个问题,他自己都不明白。
  五未往回走,空气干呼呼的,像有许多灰尘钻进鼻孔。地皮的小菅草蔫巴着,强打支撑。五未绕着草,落脚的地方,鞋上落满尘土。
  晚上,五未就望落日。看有没有老云接驾的迹象,可是……
  雨呀!五未像招呼着久盼的亲人,至心叹念。
  第二日早晨,五未望着东方叹道:“亮晃晃,掀酱缸……”
  日历牌一张一张撕下。大胆瓶里的钱也添了很多.五未老人的菜园子里,茄子辣椒、黄瓜小葱豆角,还有西瓜香瓜、小白菜,该有的,都虎生生地长。全靠了屋子里的压井。这一点园子的伺弄,他若弄不出名堂,就枉为了一辈子的庄稼把式。玫花和她的奶奶,都是好帮手,这让五未感到欣慰。他还没有到只耗费岁月的份儿。   “我要去看运动会。”
  这一天,五未终于和玫花说。
  玫花正在端菜碗的手,停顿了一下:
  “什么运动会呀?”
  “就8月8号北京开的那个会。”
  “运动会?那是奥运会。”玫花先是一愣,然后纠正。
  “那不就是运动会么。”
  “那叫奥运会,我大哥知道啦?”
  “还没有。说了倒让他操心。到时候再说不迟……可是……”五未忽然目光迷离。“那地方怎么是黄色的呢?一片黄色。”
  五未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天早晨梦醒时分的画面:黄蒙蒙中,他走在西去的方向,步履蹒跚。
  “什么地方黄黄的呀?”玫花满目的疑惑,看着老人。
  五未低头盯着饭碗,筷子机械地扒拉着米粒。猛然抬起头:
  “啊?你说什么?”
  “大爷,你怎么心事重重的,心都不在心里了,像变了一个人。”
  “就像那天刮大风前,天是一片黄的那种颜色。”
  “那是沙尘暴。”
  玫花迟疑了一下,接上老人的思路。
  “是,沙尘暴,把什么都挡住了,把太阳光……”
  五未沉吟了一下又说:
  “树都没了,水也少了,草只贴着地皮,沙尘暴还不是轻的……”
  五未老人,自从有了那个心愿,真的就不一样了。一辈子的庄稼禾苗,日出落霞,安守的目光,忽然就被一个梦境搅乱:天安门、奥运会、外国黑人的心……妄想吗?不是。这有什么呢?不就是年龄吗?不就是一个一辈子连县城都没去过几回、不识几个字的农民么?没啥。有了饱暖,谁没有闲着的欲望?何况,他要做个圆满呢!
  五未老人的眼睛里,交替的就是这样的内容。他担心的只是路费,那得需要些钱呢。
  其实也没什么担忧的,孩子们够有孝心的。
  五未的眉头,就一会儿舒展,一会儿微蹙。
  玫花就是他的镜子,随着他变换表情。
  这一天,窗下假寐,五未忽然睁开了眼,那是什么!?他看见,一个人瞬间陷了下去,只露着一个头,身体都被埋在下面,有很大的木板和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在陷坑的周围。那人的身后,也模糊着同样的景象,在五未的眼前一晃而过。五未清醒一下,便一下子紧张起来:太吓人了!他打了个轻轻的寒战。
  没过多久,就传来了大地震的消息。
  转眼,6月近末,大地仍然没有绿色。空气里飘荡着轻烟,就像烟囱里的白烟,弥漫在空中。太阳没有光栅。万物焦渴。
  五未望着天,半晌,倏然生了个念头。就走到那三棵大树下,嘴里叨咕了些什么就跪了下去,头触到地面,双手着地,站起来,再跪下去,一个接着一个反复叩拜。如此好一阵子,才缓慢地停下来。
  五未站起身时,满脸流汗,衣服透湿。神情,却很轻松愉快。
  雨,下一点儿吧……
  早晨,玫花照常过来做饭。门没有开,窗没有开。几大步急忙迈到屋里,见五未老人奇迹般地盘坐在炕上,略有愁云覆面。玫花大惊:
  “大爷,咋啦?”
  五未似梦方醒,看看玫花:
  “没怎么的,有点儿懒。”
  “不对,您是从来不坐在炕上的,总是走动,要不要给大哥打个电话?”
  “打电话干啥?我啥事没有。”
  “没事儿咋没出去?一定是哪儿不舒服。”
  “可能……我老了。我真的老了么?”
  “没老,大爷,您多硬实啊!您不还要去北京,看天安门,看奥运会吗?”
  “是,我还要看黑人。我得起来,坐着的滋味不太好。”
  五未老人说着就要起身,但费了点儿工夫,才从炕上下来,穿上鞋。玫花几次上去帮忙都被他拒绝了。
  “我还没到那份儿上。”
  老人有明显的忌讳挂在脸上。什么样的人,需要让别人穿衣戴帽?不吉利。
  五未老人的早饭,却吃得很多,也很香。
  玫花说:“大爷,您好饭量。”
  “是啊,你看我,哪有啥毛病?”
  这是6月的最后一天,五未没有像往常一样出去看树,看堤坝,看河水。他一整天坐在窗下,有一种腐朽的味道,搅得他不时抽动鼻子。黄昏的时候,他特意望向烟囱后的太阳,有片片暗云遮住了落日,地平线没有霞光。五未的眉头舒展,不经意的微笑浮上脸庞。五未舒了一口长气,回到屋里,早早躺下。
  天空渐渐黑暗下来,有风吹打着窗棂。咔嚓嚓,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黑暗。不一会儿的工夫,就听淅淅刷刷的雨线落在玻璃上,一道一道,一条一条,掺杂着灰尘,很脏也很痛快。
  “关门雨,下一宿,感恩呐!老天爷!下吧。”五未自言自语。
  第二天早晨,五未仍然没有起来。早饭也没有吃。
  绵绵的雨,连着下了三天,然后是阵雨不断,淅淅沥沥的。几天后,太阳亮晃晃的,从东边的地平线升了起来,水洗的天空,碧蓝碧蓝,五未老人的心像敞开的天。
  五未只喝小米稀粥,偶尔吃鸡蛋羹,也是几口完事。玫花请来村医生,检查,无病。
  “我说我没有病,你不信。”
  “那也得告诉大哥呀,大哥走时,托付了我,我得照顾好您,您总不去医院,那咋行?”
  “我知道我自己,就是零件老了点,看啥。”
  “那也得去,您要是不去医院,我就打电话。”
  “那我们就去医院吧,他们知道了,来回花钱不说,还得耽误工作,扣工钱,我又没什么事,犯得上么!”
  乡医院不远,只十里路。手扶拖拉机一会儿就到了。乡间沙石路平整,并不颠簸。各种检查一一做过后,结果均属正常。医生诊断说:没病,好好养着就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从不在炕上坐的五未,不时在炕上躺上半天,精神却很正常,倒是更清癯了些。
  一天,五未喝着米汤,对玫花说:
  “奥运会,什么时候卖票?我想提前去北京,给你大哥打个电话吧。”
  “您终于让打电话啦?没见过您这么好的老头儿。”
  玫花的眼睛,有明显的水雾缭绕。
  五未老人又说:“去看河了没?”
  “看了,您吩咐的事我能不做?”
  “水流通了?”
  “通了,有一脚脖子深呢。”
  “通了.有一脚脖子深了……”
  五未老人重复着,目光伸到河的远方,脸又像沐浴到阳光,嘴角眼角都些微的上翘。
  这一夜,五未眼睁睁地躺了很久,没有睡意。翻过身,也没睡意,调过来,仍然精神。全身的骨肉,开始酸疼。最后,五未叹了一声,跟自己的心说:你啊!临了还这么放不下,你苦不苦?
  不知什么时候,五未睡着了。睡着了的他说,再不起了……可是,蒙咙中,他看见玫花奶奶站在头顶,穿着年轻时穿的漂亮的头冠锦袍,目光飘渺地说:“我的和你的一起去……”
  接着一种奇妙的音乐响起,他们同时向上方望去,是一座宫殿,一些裙裾飘逸的天女,手抚琴筝,妙音拂耳,有无限的光栅从琴声中照射下来,却不刺眼……这时,五未又听到一种声音:
  “把心带回家……”
  五未没有睁开眼,梦幻中,他看到橘黄的亮光弥漫了空间,天宇空寂一片,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觉得心在飘升。不停地飘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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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接到《山花》副主编谢挺老师的电话,说是《吉卜斯》将与《关系》的稿子一起,以小辑的形式刊发,要求写一个创作谈,心中又惊又喜:《山花》作为国内第一流的文学刊物,竟可以这样厚爱我,让我获得这莫大的荣耀!  然而,这个创作谈却迟迟难以下笔。毕竟从文的时间长了,作为一个文艺工作者的时间也长了,就不得不冠上“说来话长”这几个字。  说来话长,如果从发表所谓的处女作算起,已经走过了23年:如果从我开始到圈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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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纪二十年代,随着济慈、雪莱、拜伦的相继去逝,英国诗坛开始走向沉寂,自莎士比亚以来最为繁荣的诗歌时代中断了。到了十九世纪中期,小说几乎占据了英国文坛。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可以从为数不多的诗人中找到一位优秀的抒情女诗人——勃朗宁夫人。她不仅以自己的亲身经历留给我们一个优美的爱情故事,还以“十四行诗”这一传统诗体写下了一组感人肺腑的爱情诗篇,历来被人们作为珍品收藏。勃朗宁夫人的抒情十四行组诗共有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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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廉兄,你到底在写些什么?“绿林记”系列差不多有十年的时候,我也停下来反省自己。四十岁是一个奇怪的年龄,有的人归隐山林,有的人避世网络,有的人混迹市井,有的人却重新踏上长征路。由《飞廉的村庄》《草木一村》到计划中的“风土记”与“云梦小说”,由浅入深,由易到难,由速写到深描,由田园牧歌的乡土写作到“重新进入”的生态写作,路径清晰,我决心已定。可是在林中的另外一条小路“绿林记”上,我费时费力,写下《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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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西平:刘春你好,据说你曾经在广西师大当一名普通的印刷工人,那大概是什么时候?  刘春:我在广西师大印刷厂工作是1994年7月到1995年5月,但不是当工人,是中专毕业分配去的,算是干部(笑)。当时找工作比较容易,不像现在,连研究生都难找工作。1995年5月下旬,就调到新闻单位工作了。  王西平:那么当时在工厂是怎么上班的?请描述一下你的一天是怎么开始,又是怎么结束的?  刘春:在印刷厂几乎没有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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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圈的朋友都称启基叫“幺哥”。陈启基这个名字似乎已被人们遗忘,可我自七十年代起就称“启基”,直到现在,时间长了,越老越亲切。“幺哥”大慨是八十年代后才有人这样叫他的吧?  我就读中央美院时,有一次回贵阳,我们在郊外画画,看到启基画的画还不错,我就问启基:“你怎么不去报考美院呢? ”他回答:“超龄了。”是啊,那时他已经三十多岁了。时代决定了他不能是科班,命运决定了他只能生长在野地。启基命运坎坷,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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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阿朱和目芬相识快一年了。一直说要见面,一直未见。  7月,骄阳似火,目芬接到消息,阿朱要来汪村。阿朱说:“思念得紧,亲爱的,我是逃出来的,专为会你!”目芬喜得心儿跳,却回复:“专为‘绘画’吧?我丑,说好了不见的呀,谁叫你擅自违约呀!555。”继而又道:“哄人的,骗人的,谁信你呀?”  直到阿朱称他住进汪村了。住在一个农家乐客栈,说吃住都便宜,目芬还是不信。  “临湖民居,客栈不大,干净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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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瞬间的真实性  尽管印象派的大师们想以自然光、条件色和户外作画的方式来显现对象“瞬间的真实性”,但对绘画而言,这是不可能的。绘画所凝固的瞬间,是为理解所组织的场景,而理解所依赖的知识塑构和艺术规范决定了绘画的所谓真实。所以对绘画而言,真实是一个文化概念,不同时代有不同文化的真实性。摄影显然和绘画不同,当快门以百分之一秒或千分之一秒抓住对象时,其影像正是瞬间的真实。但应该指出,它只能是局部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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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山麓的乌鸦是打不退了。每到傍晚,它们成片地覆在皇宫各殿的顶上。宫人们都被这“哇哇”的惨叫声吵得不厌其烦,私下里都说这是不祥的预兆,“莫赤匪狐,莫黑匪乌”,又说“日载于乌”,现在乌鸦都不守规矩。难怪……  为这些流言差点儿砍了好几个脑袋,却不知道告发的臣子们究竟在敏感些什么。赵构厌倦了,他卧在榻上对着那西沉的暮色打盹。乌鸦的叫声,主战派与主和派的争论,这些声音在他的梦中早已经交织在了一起,千头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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