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正穿过城市的身体

来源 :山西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ee_liuyun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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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出门时和他吵了一架。其实也不是什么事儿,居家过日子,无非是鸡毛蒜皮起点摩擦什么的,眨几下眼就过去了。吵过之后他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笑了笑,又找了两片口香糖递给我说:“这事怪我,我以后再也不放蒜了。”
  他都道歉了,我还生什么气呢?
  这时候是客流高峰,人们争先恐后地上来再争先恐后地下去,城市便变得人声鼎沸熙熙攘攘了。有时候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忙,好像有什么事情追在身后似的。再就是这座城市里的人怎么这么多,商场里是人,大街上是人……人山人海。人们恨不能都踮着脚尖儿走路,地铁里更不用说了。大家一股脑都挤到这地方,弄得一切都紧张兮兮的。
  今天坐地铁的人格外多,大家都挤着去上班,时间和生活一样紧迫。其实我挺喜欢这样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地铁里能看的只有人,各式各樣的人。老人、小孩、上班一族、外来务工者,干什么的都有。当然,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乘客。 “乘客”这两个字说起来顺嘴,听起来顺耳,我们把他们当成了上帝。上帝本来是赐予光赐予生命的主宰,可在这里我们得给上帝们提供最优质的服务。
  我在地铁公司已经工作了六年,上班下班已经变成了机械性的重复。今天我休班,休班能做什么呢?当然要去公园、要去商场,还要去吃点小味道。不过他没时间陪我,少了他,这种无聊式的游荡变得更加乏味。我出门的时候他吻了我,他的嘴唇很烫,散发着浓浓的香烟味道。他说,你坐地铁去吧,方便。
  在城市里,地铁是时间的隧道。
  车厢中还是比较安静的,乘客们上来之后各自找到座位,或是看手机,或是看点随身带的小书,或是闭目养神,一切心事就随着车的开动而飘了起来。我上来时,座位已经满了。我尽量把自己靠在人群的边缘,仿佛能呼吸到车厢外的空气一样,我不喜欢拥挤。
  列车快要关门时上来一位孕妇。她上来后已经气喘吁吁了,脸色有些红润,额头上也有些温润。她行动比较迟缓,肢体动作有些笨。女人怀孕之后就会变“笨”,不仅在动作上需要小心翼翼,就连在思路上也有些发迟。她上来之后先慢慢地向后边走,边走边看,先是看看过道的左边,然后看看过道的右边。看她的样子像是找人。不过,当她走到最后一排时却又原路折了回来——还是左看右看,看样子又不像是在找人。
  她的肚子已经隆起得十分明显了,有些往前挺,挺得有些圆有些尖。我听乘务组长说过,她怀孕的时候肚子就是圆而尖的,行动起来很困难。乘务组长是过来人,她后来生了一个胖嘟嘟的儿子,脸蛋圆圆眼睛大大的,动不动就咯吱吱地笑,很可爱。乘务组长说,肚子圆又尖的人大多生儿子,这是她的经验,她也说她的很多朋友都是这样,大都生了儿子。
  这位孕妇的肚子就是圆而尖的,而且挺得很大。女人怀孕后最引以为豪的就是自己的肚子,从而忽略了自己那对软绵绵的乳房。它们紧贴在肚皮上方显得无助和无力。它们的风头都让肚子赚了去,直到分娩之后才逐渐恢复神采。同事小美有一次开玩笑说:“怀孕前的女人是一朵花,怀孕后的女人是一粒果,花开结果后,花也就不是花了,而是变成了一株狗尾巴草。”对于她这个观点,乘务组长不以为然。她说:“怀孕的女人才是最美丽的——这是母性的光辉。”
  我和他还没结婚,即便结婚后短时间内也没有要孩子的计划。我同意乘务组长的观点,女人嘛,结婚生孩子后才算完美。
  孕妇只好扶着扶手站着,她有些疲倦了。她的左边是一对情侣,男孩染着一头白发,刘海滑下来能遮住半边脸。男孩的样子也就二十来岁年纪,怎么染了一头白发呢?女孩依偎在男孩的怀里半闭着眼睛,眼睛眯眯地看着男孩,波澜不兴却水意无限。这对情侣小声地说着话——只有两个人才能听清楚。男孩说一句,女孩说一句,说着说着就有些卿卿我我了。男孩顺势吻了女孩的嘴,一只手则揽住了她细细的腰。他们亲吻的时候弄得动静很大,两个嘴巴“唧唧”的。旁边座位上的一位大妈伸着脖子看了一眼便把头扭向一边了。旁边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小男孩看得入迷,嘴巴也一噘一噘的,还伸出小手去摸妈妈的嘴唇。妈妈瞥了两眼后把孩子搂在怀里,用手捏了捏他的小嘴恶狠狠地说:“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男孩赶紧闭上了眼睛,但过了一会又半睁着瞄了两眼。妈妈强行把他的头扭到一边,又说: “瞧你这点出息!”
  孕妇有可能在想别的事情,眼睛一直注视着前方。我总觉得她在盯着我看,眼神直直的,眼皮眨得很慢。我对她说:“需要帮忙吗?”
  孕妇怔了怔神,然后笑了笑说:“没事,谢谢你。”她笑起来挺好看的,有一对小虎牙闪着白色的光。她的脸很白净,没有孕妇那种特有的斑点。我闻见她身上有一种味道,这是孕妇特有的味道:绵绵的、甜甜的,也有些香气。这种气味很迷人。她又笑着说:“我去单位办个产假手续,还有一个多星期就要生了。”
  我说:“您家人怎么没陪着?”
  孕妇说:“我们家那位忙着呢。不过这点小事我自己还是能处理好的。”
  我往后退了退,和这位孕妇保持一定距离。虽然在地铁公司上班,但该挤还得挤着,该站还得站着。我看见孕妇晃了一下,不过她很快调整了站姿,把身子稍微斜了斜。那对情侣还在亲吻,女孩都有点那什么了——看情况随时都要窒息。孕妇注意到了他们,她的眼神又变得直直的。她盯着他们,眼里放出不易察觉的光亮。女孩本来是闭着眼睛的,很沉迷,面色有些潮红。她突然推开男孩说:“不要!”这两个字很清脆,车厢里的人都听见了。她睁开眼睛后正好与孕妇的眼神相对,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不过,男孩还是比较镇定的,他斜看了孕妇一眼,拥着女孩转了转身。
  “我告诉你,你不要得寸进尺!”这声音吓了孕妇一跳,她有些急促地转过头来。
  她右边的一位女乘客正在聊微信,不知怎么突然就发了火。这位乘客端着手机正冲着话筒咆哮。“好,你等着,这事没完!”她的语速很快,说着很标准的南方普通话。我听她的口音像是江浙一带,带有一股卷舌头的后音儿。要不是她发这么大的火,声音还是蛮好听的。她气鼓鼓地用指尖戳着手机屏幕,手机里传来另一种声音:“臭女人,等着就等着,咱们谁怕谁啊……”   女乘客举着手机在孕妇眼前挥了两下。“你说,天底下怎么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呢?”
  孕妇笑了笑说:“请您不要大声喧哗。”
  女乘客翻了白眼,好在她干脆关掉微信扭头不再说话了。地铁有时候像一只万花筒,空间虽小却能看到世间百态。每个乘客都有各自的生活空间,都有自己心中的秘密,都有各自不同的生活。我们单位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举行一次培训,归根结底就是要给乘客提供最好的服务。我刚上班时乘务组长就说,乘客花钱坐车自然有他们应该享受的权利。她还说,现如今享受权利的人都是天王老子。
  唉,想这些干吗,休班就得有休班的样子,利用这点可怜的时间放松一下自己不好吗?我回过神来,不再去想任何事情。孕妇稍微动了动身体,她的面色已经有些苍白了。我扶了扶她,感觉到她有些发抖。
  “您没事吧?”
  “没事,只是有点累,不过不要紧的,谢谢你。”她又露出了那对小虎牙,闪着白花儿,这白光迷人的眼睛。
  唉,都说做女人难,我看怀孕的女人更难。我不敢想象以后我怀孕后是什么样子,难道也会这样挺着肚子艰难地出行吗?在这座繁华的大都市里,人们得无时无刻保持这种急匆匆地脚步,因为工作与生活永远是成对比的,要想处理好这两种关系就需要把自己当成一台机器。那么怀孕后的机器又是什么?一台负重的机器?有时真想停下来好好歇一歇,但一旦停下来之后你的位子就没有了。没有位子的机器,只能报废。
  列车中的广播已经播了好几遍了,这是固定的词,我都能倒背如流,可今天听起来却有些让人无奈。广播里说:请大家不要拥挤不要喧哗,不要吃东西随地吐痰不要吸烟,希望大家照顾老人、孩童和孕妇,请大家自觉遵守秩序……
  列车到这个站点时又挤上几个人,分别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他们进来之后东张西望了几眼,发现没有座位,便急冲冲地朝后面走去。孕妇侧着身,尽量把自己闪到另一边,可一个人的帆布包还是碰到了她的一条腿。她蹙了蹙眉头,脸色有些难看。不过等这几个人过去之后,她又慢慢地换了换姿势,把身体倚在扶手上。我从挎包里拿出一瓶水递到她面前说:“您喝水吗?”
  她看了我两眼,这次没有露出那对洁白的小虎牙。她说:“不用。”
  列车依旧行进,它正与时间同行。
  当一对老人登上车厢时已经快要满员了。看样子他们是这座城市里地地道道的老人儿,手里拎着两塑料袋蔬菜,里面有茄子辣椒西红柿,还有几个苹果和桃子。
  老爷子精神头很好,面色红润鹤发童颜,透着一股清爽之气,不过老太太有些气喘吁吁,脸上的血色也有些少。老爷子把塑料袋放到脚底下伸了伸胳膊笑着说:“劳驾您哪,哪位给让个坐,谢谢啦!”说完身体还稍微向前打了一个躬。他这话像是对着旁边一位戴着耳机正摇头晃脑的男孩说的,又像是对着车里所有的人说的,但在他面前站着的却是那位孕妇,这话又像是对着她说的。孕妇看了看他,嘴角稍微向上扬了扬。车里没人回应,老爷子就对着老太太说:“你忍一忍,一会儿就到家了。”老太太点了点头没說话,一只胳臂却紧紧地挽住老爷子。老爷子又道:“我说别买这么多东西吧,你偏不听,累坏了吧?要是你累坏了谁管你,孩子们都不在身边,还不得我伺候。”老爷子说完又看了看孕妇,带着同情的口气说:“哎,现在的人啊……”
  孕妇连续换了好几个姿势,她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了。老爷子好像还没注意到这一点,继续说:“还是我们年轻的时候好,人人都学雷锋……”
  孕妇冷哼了一声:“都是些什么人啊!”
  老爷子嘿嘿笑着说:“都变啦……”
  这时候孕妇的手机响了。她的手机铃声设置得很好听:“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她接听后眼睛里立刻涌上了一层水雾,她冲着手机里喊道:“我快死啦!”然后挂断了。
  我能听出是谁打的电话,因为这句话我也曾多次说过。女人嘛,很容易受委屈,受了委屈怎么办——只能对着他撒气。孕妇的那个他可能不放心才打手机关心一下,殊不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撞到枪口上了。说起来也是,他再忙能有多忙,就不能陪着她请个假做个检查?
  “小苹果”又一次唱响,但孕妇偏偏不去接,任凭手机孤独地响着,并且她把来电铃声调得很大。她的泪花已经在眼圈里打转了,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有时候也这样,他打过电话来就是不接。为什么不接我也说不清楚。本来我是和另一件事情赌气的,这样一来就变成了和手机赌气,但无缘无故和手机生气又特没意思,然后就变成和他赌气了。我赌气的时候,他会变成一只惊慌失措的小羊羔。他稀里糊涂却又绞尽脑汁地想:到底什么事情惹着我了。
  鬼才知道为什么。
  “小苹果”从头至尾唱了一遍,孕妇始终没去接听。车厢里有人已经侧身看她了。她的身体从扶手上离开,然后直挺挺站在那里,坚如磐石。我觉得她现在不是去单位请假,而是去赴一场决斗。她变成了一架雄赳赳气昂昂的战斗机。
  “小苹果”一次又一次地循环播放,但她无动于衷。旁边的老爷子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冲着孕妇说:“孩子,你再不接电话我的心脏病就要犯了。再说,你要是不接电话家里人得有多着急。”
  孕妇带着哭腔:“都是些什么人啊!”
  车厢里有人说:“不接电话不要紧,也不能打扰别人啊?”孕妇听后转过头去,她的眼睛里喷着火苗儿,四处寻找是谁说话。可那个说话的人却默不作声了。
  孕妇又一次说:“都是些什么人啊!”眼泪已经流下来了。
  奇怪的是她的手机铃声“哑火”了。看来手机那头的他也了解女人——女人就是这样。女人有时候很容易暴露自己,有什么事情总不能好好说,只是这一开口便暴露了自己。人们都说女人傻,怀孕的女人更傻。我不知道这个“傻”到底是智商问题还是情商问题,但往往这个时候总会没来由地犯傻。
  我知道她为什么哭。女人爱哭是天性,这天性怪可怜的。我看过一句名言说女人不哭是怪物,老哭是废物。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女人却拥有哭的权利。女人如果利用好自己的眼泪可以为自己赢得很多。当然,女人有时候不一定是难过才会哭,有时候哭不一定是难过。   显然,她的眼泪起不到任何作用。她默默流泪,也不用手去擦,任其滴落在宽松的裙子上。老爷子和老太太向后退了两步,同时也把脚底下的两个塑料袋往后挪了挪。老爷子说:“孩子,你活动活动,别累着。”说着,他又紧紧地搀了搀身旁的老伴。尽管这样,他也有些吃力了。他看了一眼孕妇又看了一眼老伴,有些揶揄地说:“劳驾,哪位给让个座儿……”比起刚进来时的声音小了很多,除了身边的几个人别人都没有听见。老太太冲他摆了摆手道:“我没事,现在好多了,再说站一会儿就到家了。”老爷子又说:“我是让人给这孩子让个座儿,她挺着大肚子呢!”
  孕妇看了看老爷子并没有说话。她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又把身体靠在扶手上。我看到她的前胸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了,紧紧地贴在皮肤上。车厢中的空调开着,但好像对她不起作用。
  地铁线长着呢,足能眯一小会,有不少人在闭目养神。他们听到了孕妇手机中传来的“小苹果”,慢悠悠睁开眼睛斜斜地看了一下,又歪歪身体继续神游。我身边的一位女人有些不屑地说:“都是花钱买了票的,凭什么呀?”另一位回应说:“这事儿能怪谁?要是嫌地铁挤那去坐的士啊!”
  碰到这种事情我也不好说什么。无话可说的时候我喜欢盯着车厢看,上面贴着一道提示条,写得很清楚。但这种提示条却引不起乘客的注意,即便他们注意到了,也仅仅是看上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我有时候觉得车厢内贴上这种提示挺无聊的,这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形式是虚的,特没劲。但形式有时候是一条线,线里和线外只有一步之遥。好比马路上的人行道一样,红灯亮了的时候所有行人都需要止步,在缓慢的等待中等着下一个绿灯亮起,当然,也有人不顾这道线迈步走过去,可一旦越过了这道线就存在无形的危险了。总会有些车摁着喇叭呼啸而去,甚至会扔下一句很难听的话。
  小时候我很喜欢路旁的一个小亭子,场地不大。它的名字也很好听:安全岛。我经常在红灯快要亮起之前跑到这个安全岛里,看着来来回回的车辆,看着行色匆匆的人群。在这些喧嚣里小岛无疑是最温馨的港湾。道路在无限延伸,步伐在不断加快,可这座小岛却横亘不变。那些步履迟缓的老人站在安全岛里休息疲惫的身心,也只有这个地方才能做个短暂的停留。我曾经和乘务组长探讨过这个问题,车厢里能不能设置一个安全岛?或者说分离出一节车厢,就叫做温馨港湾。乘务组长笑着说:“有道理,听起来很浪漫,但是不现实。”我问为什么,乘务组长说:“我们需要的是空间。”
  车厢里的空间又有多大呢?
  “妈妈,我想尿尿……”孕妇旁的小男孩眼睛睁得大大的,摆着肉嘟嘟的小手冲着妈妈喊道。妈妈显然已经睡着了,被这一声喊惊醒。她懒洋洋地说:“再忍一小会儿,快要到站了。”说着,又闭了眼睛。小男孩有些自言自语,他小声说道:“你把我送到姥姥家,这个星期我又看不到你啦。”他把一只小手含在嘴里,两只洁净的眼睛看着旁边的孕妇,然后用带有稚嫩的声音唱起来:“大汽车呀刚停下,上来一位老妈妈,老妈妈年纪大,我把座位让给她,我把座位讓给她,老妈妈把我夸,我呀摇摇头说了话……”妈妈再一次睁开眼睛并且用手拍了拍男孩的头,有些气恼地说:“你烦不烦!”
  小男孩有点委屈,他噘着小嘴说:“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这么多人呢!”妈妈用身体把男孩往里面靠了靠。“别说话了,这就要到了!”
  孕妇的手机又一次响了起来,这次她接听了。她冲着手机喊道:“我的事不用你管,我好好的!”然后又挂了电话。她挂电话的幅度很大,右手的大拇指用力地摁了挂机键。她扭着身体原地转了一圈,然后拿出手机飞速拨出去了。
  她冲着手机说:“我怀孕了你们知不知道?”
  她的这一句话很突兀,把旁边的老爷子老太太还有站在后边那几个手提帆布包的人吓了一跳。这几个人同时看向了她,而她依然冲着手机喊道:“我是说我怀孕了!这事你们管不管?”
  她很委屈,但此时却看不到委屈的样子,而是咄咄逼人,她一只手扶着扶手,把身体向前倾着,另一只手则用力地握着手机,这只手在微微颤抖。
  车厢里的其他人大都各自顾着自己,有的耳朵里还塞着耳机。我觉得孕妇的声音一多半都听到了。有几个人蹙眉,往这边瞅了瞅,也仅仅是瞅了几眼。还有个女人一脸疑惑,她冲着旁边的一个人小声说:“不就怀孕了吗?这有什么好说的?”
  孕妇自顾说着,这次她的声音放低了些。她的脸色涨红,看起来很激动。“我对你们的服务很失望,我要投诉。”她挂了电话,然后又四周看了看,悲切切地说道:“都是些什么人啊!”
  这次车厢里没人再回应她,就连老爷子也没再说话。老爷子搀着老太太又往后退了两步,已经快到门口了。他有些费力地把那两只装满蔬菜和水果的塑料袋拉过来。他的额头上冒了汗,几缕白发贴在耳后。毕竟上了年岁,有时事情已经力不从心。
  小男孩已经睡着了,但他妈妈却醒了。她的身体动了动,似乎想站起来,但在孕妇挂掉手机环视四周的时候又坐了下去。她摇了摇头,紧接着像他儿子一样噘了几下嘴,把眼睛闭上了。
  离我比较近的两位男乘客同时摇了摇头,其中一位略带失望地说:“大家都赶着出门急着上班呢,这事也怪不着谁。再说,又不是硬性规定,又不犯法。”另一位表示赞同,叹口气说:“唉,不带这样闹的。”
  我又能说什么呢?本想劝劝这位孕妇,可她却出奇地安静下来。这时,她脸上的泪花和汗水已经干了,面色恢复了正常,甚至,她还稍微整理了下头发,从包里拿出一个五色的卡子戴在头上,整个人显得不再笨拙,相比之下反而透出一股干练。
  这个车厢安静下来,人们就这么静静地等待着。列车快要到站了,有几位女乘客已经把包挎在肩上,她们从包里拿出小镜子,顺手给有些憔悴的脸补了补妆。几位男乘客整理了下衣领,把手机装到公文包里,随时准备出门。那对情侣已经分开了,男孩咂着嘴,搓了搓手,女孩则一脸绯红,顺势向下拉了拉衣服。最着急下车的是那位老爷子,他已经把两只塑料带拎到左手,右手则向外拉了拉老太太。   广播再一次响起,提醒人们分秩序下车,不要遗忘贵重物品。人们相继站起来准备离开座位。这时,孕妇却突然冲到了列车门口。她的动作很麻利,像是早就策划好了似的几个箭步就到了。她在冲过老爷子跟前时一个侧身,顺顺当当地把身体挪过去了。这个动作对快要分娩的孕妇来说无疑是一个挑战,不仅是身体上的挑战,还是胆量上的挑战。
  列车门开后,她一下子坐下了,把整个身体堵着门口。我连忙跑过去,却发现门外已经站着几位乘务人员,我看到乘务组长也站在那里。孕妇几乎是喊出来的,她冲着他们说:“我怀孕了你们知不知道?我对你们的服务很失望!”
  “有什么事情您先起来再说,我们慢慢处理。”乘务组长赶紧对她说道。
  “你这是明知故问!”她瞪了组长几眼,紧接着喊道:“你们没听见我打电话?可是你们解决了吗?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我冲乘务组长使了个眼色,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老爷子赶紧走到她身边说:“孩子,你先让一让,我们急着下车呢。”
  “我不下去,我就是不下去!”孕妇不听任何解劝,她的身体像一堵墙,稳稳地挡在那里。车厢中的乘客显然已经着急了,其中一个男乘客说:“这位女士,都赶着上班呢,您先起来好不好?”
  “我不下去,我就是不下去!”她继续喊着。
  带孩子的那位女乘客急了,她对着其他人说:“我送孩子到他姥姥家,我还得急着返回去呢!”
  那对情侣不以为然。男孩哼了一声道:“这是什么素质啊!這不是耽误一车人吗!”
  孕妇回过头来说:“我打过电话,可你们有行动的吗?你们不都是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吗?”
  车外的几个乘务员同时劝解,可她依旧说:“我打了电话,你们怎么不解决?”
  情侣中的女孩说:“你打电话?我们怎么没听到?再说你怀孕了,身上也没贴着标签啊?”
  老爷子也说:“嗨,大家都忙着呢,出个门都不容易。孩子,你多多谅解也就是了,快下去吧,别耽误大家了。”
  孕妇有些急了,她继续说:“这都是些什么人啊!我不下去!”
  列车已经停站超时了,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乘务组长挥了挥手,几个乘务人员把她抬了起来。她像一条跳跃的鱼,挥舞着双手说:“我不下去!我不下去!”但她还是被抬离了车门。
  车厢里的乘客像流水一样,呼啦涌了出去。老爷子是第一个下去的,我看到他的身体在发抖,搀扶老太太时已经有些吃力了。下车之后,他们先找了一个地方坐了下来。小情侣下车时,那个男孩依旧说:“这是什么素质啊,切!”女孩说:“你管得着吗,快要晚点了,快走吧!”
  有时候我觉得大家是风,急匆匆的风,从这个站点刮到下一个站点,永远不会停歇。地铁不过是个容器,装下了所有的风所有的水和匆匆的时间。但这个容器毕竟是有限的,一旦盛满之后,哪怕是多余的一缕风一滴水都再盛装不下。但是这个容器也把自己也变成了一缕风。从这个站点到那个站点迎接着千丝万缕的风儿,又送走了千丝万缕的风儿。所有的乘客都把这个容器当成了临时的落脚之处,他们在这里面各自封闭自己,从而获得短暂的安宁。他们被地铁带进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就像随风而飘的蒲公英种子,只有远处的角落才是安抚身心的港湾。
  列车又一次开动了,关门的一刹那,我看见孕妇还在挥舞着双手,乘务组长正在安抚,每个人都像做错事的小学生。
  新上的几位乘客不清楚刚才发生的事情,他们默然地看了看窗外,然后抽回思绪,把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乘客们再一次把自己封闭起来。列车无声息地飞奔,车厢内很安静,有几位乘客已经在闭目养神了——或许,只有在地铁上他们才稍有时间休息片刻。
  我给乘务组长打了手机。组长说:“今天你休班算是休出福气来了,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少口舌,唉!”
  我问:“怎么处理的?”
  乘务组长说:“她情绪平稳下来之后就自己走了——其实她挺体谅我们的。”
  列车奔着下一个站点而去,人们奔着另一个角落前行。城市新的一天已经拉开了帷幕,所有的站点、大街、小巷、商场、办公场所都会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列车继续行进,正穿过这座城市的身体。
  马卫巍,1982年生,山东阳信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散文》《时代文学》《山花》《阳光》《青年作家》,多篇散文、小说入选《小说选刊》《中国棉文化丛书》《启迪教师心灵的哲理美文》《最阅读》等各版本丛书。2014年获山东省第二届“齐鲁文化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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