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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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时真想将他的小脑袋扒开,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睡着时,我就经常蹲在他身旁,渴望能进入到他的梦里,看看他有没有梦到我,能不能懂我对他的爱。
  说完这话,赵文田收回酒盅,在嘴唇间一抿,“嗞”地一声一饮而尽。赵文田没有等我和兰旭回话的意思,几年下来,我们仨的境遇已是各不相同,兰旭留在村里务农,偶尔打打零工;我在南方读大学;赵文田则在县城靠做小买卖赚了钱,而今早已娶妻生子,正为教育孩子的事发愁。我勉强接上一句,带孩子一定很累吧?赵文田摆了摆手,哎,怎么说呢,四岁,简言之就是有自己的想法了,你让他往东他偏往西,有时真想揍他。兰旭则无话,我跟兰旭压根没跟上赵文田的节奏,我们才刚刚将新的一杯斟满。兰旭同样用小酒盅喝白的,我则用玻璃杯喝啤的。兰旭举起酒盅跟我碰了一下,将刚才落下的补上。他还跟以前一样,闷闷的,半天没个响,完全没个请客做东的样子,掌握不了主动权,也控制不了局面,更起不到活跃气氛的作用,他这客请的,就好比把火锅往炕桌上一摆,请客这件事就算完成了,不过好在我们仨从小玩到大,谁不知道谁呀,也不会挑他什么,我俩厚着脸皮主动点儿也没什么尴尬的。况且我们今天都高兴得很,我和赵文田都不约而同地认为,兰旭能请我们到他家来搓一顿,这本身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哪有那钱?兰旭的钱向来被他爹妈攥得死死的,再说兰旭他爸妈那人也真让我们生怵,整天拉个脸,生怕我们把兰旭带坏似的。
  也就是你爸妈不在家。赵文田说。
  话一出口,就刺痛了兰旭,兰旭眼里一副悲伤逆流成河的样子。刚入冬时,兰旭的爹妈就去天津打工了,后来听兰旭说来过一次电话说是在工厂里跟人家闹了些矛盾,干了一仗,可那通电话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就断了线。两个多月来,老两口就这么失联了,打电话不是占线就是关机,村里时不时流言四起,有的说是不是误入黑工厂了?有的又说八成是让传销给控制了吧。可天津那么大,去哪找啊?直到前几天,兰旭在县城的姐姐终于忍不住报了警,几天来也没点儿进展,兰旭也跟着着急上火,人脱了相不说,嘴都起了泡。从暑假到寒假,我这才一个学期没见兰旭,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脸和下巴组成了个干瘪的锥子,两只大眼像比目鱼。
  我瞪了一眼赵文田,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刚好目光就落到北窗的窗帘上,蓝底窗帘布上是一汪汪湖水,湖水上面是一对对鸳鸯。窗帘拉得严丝合缝的,屋里有点儿显黑,眼下刚过黄昏,窗外白雪皑皑,拉着窗帘倒要开灯了。我正要伸手去拉窗帘时,兰旭一巴掌将我的手打了下来。
  哇靠,使這么大劲干嘛?喝醉了你?我左手捂着被他打得生疼的右手。兰旭脸上掠过一丝慌张,之后恢复了原样,还真有点儿晕。他说,我在北窗堆满了木头,你拉开也不亮堂。他又吭哧瘪肚地说道,我打算开春后学着养养木耳试试。
  呦呦呦——原来如此,被我发现了。你肯定是担心养不好露怯吧?我说。
  那倒不是。毕竟还没做的事,不好意思让你们知道嘛!
  少来!我还不知道你?胆子小得跟什么似的。兰旭尴尬地笑笑。我搂过兰旭的肩膀,你现在是想向人家赵文田同志看齐的节奏啊,要致富嘛!
  看齐好,那咱们就比一比,我就希望咱们仨比着的好。赵文田说。说完,赵文田又不吱声了,他大概发觉是把我落下了,就问,凯子,说说你,在南方咋样?
  问这话也没错,毕竟他俩都在老家,隔三差五还能见着,而我又是一个学期未见了。可对于我一个学生,生活能有什么变化呢?
  最近在忙啥?兰旭问。
  我想说,我追了一个女孩。可却没说出口。
  我想说,我其实没追到人家,干脆打算来个霸王硬上弓,用他俩能理解的话讲就是打算“祸祸”了她。可这话从何说起呢。
  等会儿。我先去撒个尿。我扯过羽绒服、提溜着裤带推开了房门。雪粒漫卷西风,从地面扑过来,加上几瓶啤酒的作用,整个身体冷得发抖。我赶紧从墙根绕到北窗,在北窗根下解开裤袋酣畅淋漓地放了水,感觉整个人都精神了。果不其然,北窗被木头堆满了,头顶的黄色月亮将夜晚的晴空照得蔚蓝,整个乡村也跟着蓝瓦瓦的,要是少了这片蓝,兰旭家的位置挺压抑的,北面不足百米就傍着大山,狭窄又深邃。
  完事后,我绕回到前院,在正屋前驻足着。大家说得没错,兰旭爹妈这次外出打工,兰旭倒真一下子长大了,有了当家的模样,这个家被他规整得井井有条,院子打扫得齐整整的,东面本来肮脏的鸡窝和鸭圈被兰旭给彻底整治了一番,西面的柴火垛也码得齐整整的,粮仓早被兰旭清理干净了。不过大家也说兰旭这孩子也是的,苞米价格都还不稳定,他就将家里的七万斤苞米给卖了,卖了五万块钱。然后,兰旭用这五万块钱给家里的房盖换了瓦,还给炕上换了新被。亲戚都教兰旭别这么折腾,大事得跟爹妈商量着来,他们说兰旭爹妈刚承包了几十亩山,连租金都没付清呢。可兰旭才不管那些。不仅如此,他竟然还买了电脑,给家里安装了网线……看来这小子难得当家作主,真的是要大干一场,要当个新时代的时髦农民了。
  回到屋里,兰旭和赵文田都在闷头吃着火锅。不知他们说了什么,抑或什么也没说。兰旭这个人,总是教人很难找到话题。他也经常是话题的终结者。我们彼此扯淡可以,一旦兰旭提起个什么正经的话题,我们就不知该怎么接,我和赵文田都觉得我们如果说得不好,兰旭会不高兴。记得暑假时兰旭就跟我抱怨说他爹妈太偏心了,每次他跟他妈要钱买烟抽,三块钱的烟他妈就给他三块,绝不多给,而对他姐姐就另当别论了,兰旭说有一次他亲眼看到他妈给姐姐塞了几百块钱,两个人还背着他偷偷摸摸的。我琢磨了一下对他说,兰旭你可能想多了,正是因为你姐姐不常回家,你爹妈才对她客气的嘛!你想想这个家以后都是你的,他们也是给你省钱呢。这个家是我的?拉倒吧!什么时候我能说上话?兰旭说有一次家里因为承包田地的事发生了争论,他只是说了几句建议,他爹就把酒杯摔得叮当响,冲着他嚷道,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兰旭又说,你说这个家是我的,你见过把我锁外面的?我知道兰旭指的是那一次我们仨在县里上网,回来晚了点儿,兰旭家就大门紧锁了,迫不得已那晚兰旭只好去我家对付了一宿。兰旭总是这样,说起严肃的话题,通常都是我们一旦接续下去,他就会紧跟上一句,一句接一句没完没了,他这人倔强得很,固执得很,越劝他越来劲,到最后都会气得他自己磕磕巴巴话也说不溜,甚至气得浑身发抖。有好几次,辩着辩着,他就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作为朋友,我们不想让他不高兴。全村恐怕只有我和赵文田两个知道,近一年来,兰旭跟他爹妈处得挺不愉快的。既然正好他爹妈不在家,他也难得轻松,干嘛不高兴点儿呢。我们很珍惜第一次来兰旭家做客的机会。   很久以前,我们一直都以为兰旭过得很幸福。那时他有自己独立的经济,在县里及周边地区给人家打工,平时很少回家。偶尔回来了也是不声不响,外人看上去他家還算融洽。原因在于兰旭和他爹妈三人保持着趋于一致的性格特征,他们就像三个闷葫芦,与随便在村头、路口碰到邻里街坊都能停下来唠上几句嗑的村里大环境显得格格不入;他们信奉着“只要自己能办到的事决不求别人”的理想,与其他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们更是由于没有什么发家致富的渠道而每天省吃俭用,尤其是兰旭的母亲,从来都是十块钱也要算计着花,家里有干菜、冻菜吃就绝不买菜,豆腐都很少买一回。每次去县城办事,她都是饿着肚子赶回来自己下挂面吃。大家都说兰旭,你爹妈这是省吃俭用要给你说媳妇呢!兰旭则偷偷跟我说,他才不稀罕,他想再玩几年,还这么年轻。可是呆在老家,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大约是在见到赵文田和那个大着肚子的女人的婚纱照的那回,兰旭头一次感慨自己老了。感觉自己老了,我听见兰旭嘟囔了这么一句。
  那之后,兰旭就突然回来了。他说他不想到处跑了,想回来发展,顺便歇一歇、治治手,他的双手在油漆桶里泡久了,脱皮越来越严重。这一住下,兰旭就再也没出去,住久了,人也就不想再出去了。兰旭从一个有独立经济能力的男人退化为一个需要随时向爹妈伸手要钱的男孩。兰旭说他也不想这样,他只是想回来务农,在村里给人打工,没成想他这一回来他的经济竟完全被他妈控制了,打零工挣的钱随时要上交。就在我结束暑假返校前夕,兰旭跟他妈彻底爆发了,那一架吵得全村人尽皆知,原因就是兰旭一家三口给人家承包的山地造林,连着干了两个月,等到结算工钱时,兰旭母亲却把兰旭的那一份牢牢攥在自己手里,说是要给他攒钱。我们都听到兰旭母亲在院子里喊:我都是为了你好,为你的将来好!兰旭后来跟我诉苦时他两眼冒火,两个肩膀不断抖动,声音和气息无论如何都调不均匀。兰旭说我才不要将来,我就要现在。将来?将来个屁!我累死累活图什么?你看我再给他们干的!
  兰旭确实说到做到。我在南方的学校里,跟我母亲通电话时聊起兰旭,我母亲说兰旭就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进,他爹妈说和他一起去地里薅地,三个人一天也就薅完了,可兰旭就是不去,害得他爹妈整整薅到晚上八点才回来,回来却连口饭也吃不上。临近放寒假时我们有一回又在电话里聊起兰旭,我母亲说,(兰旭)这孩子也真够倒劲儿的了,他爹妈昨天也不知是吃坏了东西还是怎么地,也够邪乎的,老两口折腾了一整宿,天刚擦亮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去村头刘大夫那儿打了点滴,兰旭倒好,没事人似的,一个人在屋子里蒙头大睡,愣是一宿没出声。
  八成也正是这一次,当兰旭家的不和谐暴露在全村的光天化日之下,大家才意识到这间房子里并非他们以为的那般平静。直到我临放寒假前,兰旭打电话跟我说他爹妈外出打工了,说等我回来就请我和赵文田到他家来搓一顿。我当时很高兴,随即答应了下来。我母亲说,这家人也真是怪,两口子外出打工之前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说走就走了,整的好像发现啥来钱的道生怕别人也知道似的。我妈又说,外出赚钱还背着他姑娘,可真有意思!上回他姑娘回娘家还在村口碰见我,还打听她爸妈呢。你说自己家的事打听我这外人?……我说这不正印证了那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嘛!我妈说你个学生家的你懂多少。
  我说你俩干啥呢?咋都不吱声。我回到炕桌前。
  等你呐呗。赵文田说。
  我看了看杯里剩的酒,又看看炕沿下四个酒瓶。
  啥意思啊凯子?怕我们耍赖啊?赵文田说。你喝啤的,我俩喝白的,怎么耍?
  那倒是!
  等你说大学里的事呢,看来是有故事。兰旭说,我俩学习不好,这辈子是没机会了,听你说说也算过过瘾。
  无聊得很。我说,不就跟中学一样,学习呗。
  没处对象啊?赵文田说。
  我想了想说,没有。
  那你下了课都干啥?兰旭说。
  唔,大学其实课程不多。下了课就去图书馆看看书呗。
  还是那么爱看书。说说都看啥了?赵文田淫笑着问,他显然以为我说的书还是我们初中时在学校门口租的封面“暴露”的小册子。
  我说最近刚看了卫斯理的《背叛》。
  卫——啥理?
  卫——斯——理。
  外国的?
  不是。
  咋叫个这名?
  笔名。卫斯理都不知道啊?我想了想,他不该知道。写科幻挺有名的。我说。
  讲的啥故事?
  唔——讲的是一个叫甘铁生的军人从垃圾堆救了一个叫石铁生的乞丐,军人对乞丐特别好,带他打仗,带他立功,对他特别特别好,军人当排长,让他当副排长,军人当连长,让他当副连长,军人当师长,让他当副师长。最后,乞丐竟然背叛了军人。
  背叛?怎么背叛?兰旭问。
  一次战术安排,里应外合,乞丐却没有接应军人,把军人害死了。
  害死了?赵文田问。
  我点点头。
  那是为什么?对他那么好怎么还恩将仇报呢?赵文田说。
  唔——怎么说呢?也说不明白。或许是对爱的理解和需求不对等吧,或许,爱也是一种束缚嘛!对一个人太好也不行。
  理解不了。赵文田说。
  兰旭脑子里大概在将我的讲述转化成画面,他慢吞吞地给自己的酒盅斟满酒,要拧上酒瓶盖时才想起来赵文田,遂又将酒瓶伸了过去。
  之后呢?赵文田问。
  没有之后,主角都死了还有什么之后。
  就完了?赵文田问。
  完了。
  没劲!末了,赵文田丢下这么一句话,然后从兜里掏出两支烟,和兰旭一人一支分着抽了。抽完烟,两个人都低头玩起了手机,我也玩手机。炕桌上的火锅仍旧冒着热气。我夹了一片肉塞进嘴里。
  跟生意人玩没意思,我将脸冲向兰旭的手机屏幕。他竟跟我一样在看一则娱乐新闻,说的是某国一位演而优则导的女明星因导演电影时启用了敏感演员而导致影片被封杀的事,进而又八卦出该女明星很可能跟经济集团有瓜葛,携手诱导网络言论,然后又牵扯出什么类似于资本对抗政府以及什么派系之争的问题。我对政治向来不感兴趣,看得头疼,看了一会儿,最终就得出一个结论:不论是谁,压迫久了就会反抗,有压迫就有反抗,无非是这个推翻那个、那个推翻这个的问题。没想到兰旭却看得起劲,他一个连高中都没念完的人竟一页一页滑动着手机屏幕,丝毫没注意到凑过来的我,倒弄得我挺无趣。我放下手机,打量起眼前这个我很少光顾的屋子:窗帘是新的,炕席是旧的,靠近火墙褶皱的部分早被热度烤得焦黄,火墙似乎刚刚粉刷过,也是新的,火墙的钉子上挂着一个暗红色的挎包,有点儿眼熟。   这包不是你妈的嘛!
  兰旭的手机哐当掉下去,将碗砸翻在炕上。我慌忙地找抹布,兰旭看也不看我,拿过抹布埋头将炕清理干净。他小声说,我正看得专心,你说话别这么突然,太吓人了。
  是你吓到我了好不好?看得专心还能听到?切!
  都别吵了,我给你们看个好玩的东西。赵文田左手攥着手机,右手突然举起来,不合时宜的话打破了夜的沉静。你们可得做好心理准备,赵文田说完点了一下手机屏幕,然后将手机音量调大,一个女人惊天动地的叫床声伴随着一个男人的喘息声顿时在屋子里回荡起来,我都觉得那声音要冲破北窗飘出去了。
  随着画面的落幕,那些从我们体内喷薄而出的欲望射向兰旭房间的地面。我和赵文田勾搭着肩背躺了下去,不成想,兰旭却突然哭了起来。
  我们拍了拍兰旭的肩膀,怎么了?
  我有点儿想我爸妈了。
  气氛再次沉重下来。
  赵文田喘了一会儿,随即发誓,别想那么多了,你爸妈没事的,我住县里方便,我保证随时去派出所关注他们的进展。我明天就去。
  是啊,别想那么多了。好人有好报!我说,你爸妈都是好人。
  兰旭却丝毫忍不住抽泣,他像是喝醉了似的,有了點儿要撒酒疯的意思,也不知是不是受了电脑画面的影响,兰旭突然没来由地来了句,他们走之前都还在托人给我介绍对象呢。
  赵文田说,小处男这回等不及了,哈哈。你爹妈早晚会帮你搞定的!
  兰旭始终都没回头。
  直到赵文田突然也醉醺醺地说,凯子,兰旭,我们仨结拜吧!兰旭才突然来劲了。
  我都不知道赵文田他怎么就突然冒出了这么个想法,莫不是啥坏事都一起干过的人都有必要这么搞一下子,免得今后谁去爆谁的料?
  说时迟那时快。兰旭却突然来了劲头,他去厨房提了一把菜刀就回来了,我们将身体从炕上直起来时,那把菜刀已赫然地出现在我们头顶。
  几个意思这是?我说。
  歃血为盟啊!兰旭说。
  我说我有点儿怕。
  我受到了惊吓。趁他没放下菜刀时,我说来就来,再开酒。赵文田说不能再开了。我看了看桌上的白酒瓶,已经见了底。然后,赵文田将电磁炉插好,等到火锅滚起来后,我们按照赵文田的指示,每人从手指上放了一滴血进去,接着一人打了半碗火锅汤。
  结拜完后,兰旭终于心满意足。他张开怀抱跟我们拥抱。然后他一个人就将炕桌抬到了地上。然后他发话,哥儿两个今天就住这儿吧,谁也别走了,我正好最近失眠睡不着,你俩陪陪我。
  赵文田没有拒绝,他说他媳妇怀二胎了,反正回去也没啥可干。
  没想到,我们第一次在兰旭家做客,竟然这么彻底,吃也吃了,又要在这儿睡了。我还真有点儿不习惯。
  我看了看兰旭雪白的火墙,崭新的棉被和窗帘,再看看炕桌和地面,我提议要不我们先收拾收拾再休息吧。兰旭却说不用。他用鸡毛掸子掸了掸炕席,从炕琴里将棉被一股脑拽下来,然后直接将灯绳拉了下去。
  我们置身于黑暗之中。
  我似乎听到北风呼啸,我们站在风里脱衣服。
  本以为多喝了几瓶酒我会睡得很好,可一晚上却总是梦见北窗根本没窗户,然后风从北窗吹过来,然后竟然把炕席给吹起来了,我被炕席紧紧地裹了起来,漂浮在兰旭卧室的上空。梦里竟然没有兰旭,也没有赵文田。我还梦见兰旭的母亲推门进来,走到兰旭的卧室,我清楚地看到她将挂在火墙上的红色手提包挎在了肩膀上又退了出去。
  恍恍惚惚,如梦似醒。直到警车的鸣笛将我们彻底吵醒,似乎有人向我们涌来,涌来的还有窗外的艳阳高照。
  穿着制服的警察后头跟着村里的男女老少,一行人乌泱泱地挤进了兰旭家的院子。我们狼狈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兰旭快速将衣服穿上去开门,电磁炉、火锅以及剩菜仍旧狼藉地摆在地上的炕桌上,地面上前一晚留下的卫生纸还没容我们清理,那个高挑的瘦警察就已经进来了。由于个子太高,他进卧室时脑袋险些撞到门框,进来后,他先将屋内的地面扫视一遍,目光在那几团卫生纸上停留了几秒钟。赵文田和我并排乖乖站在炕前,我想这下完了,这应该叫——非法传播淫秽物品吗?我心提到了嗓子眼。我能看出赵文田也很紧张,他却故作镇定地陪着笑,从裤兜掏出一支烟递了上去。
  那警察摆了摆手,转向兰旭说,你得跟我们走一趟,有些事希望你配合调查。赵文田说是不是你爹妈有消息了?正问着,那警察竟从身后整出来一副手铐,几乎是在警察将手铐递过来的同时,兰旭双手并在一起伸了过去。
  怎么回事,兰旭?赵文田问。之前兰旭也去过几次警察局了解情况,却从未像这次这么让人匪夷所思。
  我则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事情的发展显然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当天下午,警车再次开进村来。兰旭从警车上缓慢下来,手铐仍旧铐在他手上,不仅如此,双脚也被脚链牢牢地铐着,异常笨拙的步伐带着“稀里哗啦”碰撞地面的声音。人们都跟了上来将兰旭家团团围住。我和赵文田挤在人群的缝里向屋里望去,警察带着兰旭先是来到了他爹妈的房间,兰旭双手艰难地抬到腰前,指指这,指指那,接着,他们又来到厨房,我依稀看到警察将昨晚那把菜刀小心翼翼地提起来,装进一个白色干瘪的文件袋里,接着,他们竟然在灶坑里扒拉起来,不一会儿,一把沾满了灶坑灰的斧子尖从灶坑里被扒了出来。最后,兰旭带着几个警察来到了他自己的卧室,在那数个小时前我们喝酒的炕上,警察将炕席卷了起来,在炕席背面寻找着什么,他们似乎有所收获,将几处炕席剪了下来,装进袋子里。兰旭又带着警察在房门里的地面上指了指,复又回到自己卧室的门口,指了指火墙上的红色挎包。然后,他们一行人就从屋里出来了。
  警察喊我们后退,走远些。喊的同时,兰旭抬头看了看人群,我和赵文田迅速跟他对视了一秒。兰旭面色苍白,还留有前一晚醉酒的痕迹,他面无表情,冰冷得就像东北冬天的大地。
  人群中终于爆发出指指点点的声音。所有人似乎都明白了什么,只是大家不愿相信那让人匪夷所思的事实,大家宁愿觉得警察错了也不愿相信这样的事实。我脊背发凉,想到昨晚我们的结拜,一股巨大的悲伤伴着荒诞感瞬间将我笼罩。赵文田则突然点燃一支烟,嘴里发出一个奇怪的声音,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赵文田嘟囔着,刚在兰旭家吃饭、睡觉,嗤,八成也是最后一次了。
  警察带着兰旭最终来到北窗下,北窗下积雪里那被尿呲出的尿坑痕迹清晰可见,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可显然没人注意到我的不好意思,它们来的是那么不合时宜。警察找来铁锹,将雪清理干净。然后他们开始抬那些木头,将木头抬走后,他们最终找来镐、和更多的铁锹,拉开架势,冲着窗台下的地面小心翼翼地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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