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屁股上的钟(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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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七点半还有十分钟。
  鲁克朝墙上的钟看了一眼,熟练地把三勺定量的奶粉放入水温适中的奶瓶。螺旋状地晃动。如果上下不分乱摇一气,宝宝喝下去的奶粉中就会充满空气,她会打嗝,甚至会吐奶。他在五个月前买了一本《育儿指南》,书上是这么讲的。
  宝宝坐在床上,双手捧着奶瓶。她的头发长了,都快长过眉毛了。洗头的时候为了不碰到她眼睛,特地买了洗澡的帽子给她戴上。可是年轻的鲁克笨手笨脚,洗头水还是会流到她眼睛里。
  宝宝大哭大闹,帮她洗头发,就像要跟人打架前,明知道打不赢却又硬着头皮上。再过两个月天就会变得很热,她还会长痱子,所以要抽个时间带她去理发。说起来,从出生到现在,她还没有经历过夏天呢。一个还没有经历过夏天的生命。鲁克觉得这个软乎乎的生命如此可贵,娇弱。他摸了一下她柔软的头发,在她脑后塞枕头,防止她太过沉迷地吮吸时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去。
  他开始穿袜子,鞋子,绑紧鞋带。这个过程中,他还得抬起头,跟宝宝对上几眼,吹一个响亮的口哨。宝宝会放下一只捧着奶瓶的手,拍打自己的大腿,算是对口哨的回应。
  接下来,他穿上防风防雨的黑色夹克外套,戴上了半封闭的头盔,然后走到阳台,扯开窗帘。今天是个好天气,他一向喜欢好天气。
  宝宝吃完奶,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奶瓶丢在一边。她开始四处爬动,像头无知无畏的小兽,嘴上留着奶水的痕迹。鲁克制止她朝床的边缘爬去,用毛巾给她擦了嘴。她不喜欢毛巾,拼命摇着头挣脱。
  鲁克洗完奶瓶,拿了一个玩具小熊在宝宝面前晃了晃。她伸出手来。他把小熊藏在身后,又迅速拿出来,做了一个高空抛物的动作。她的眼睛还停留在上空,小熊却已经稳稳当当地落在他手心里。宝宝咧开嘴笑,伸出手让他抱。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七点三十分。
  没有敲门声。过道发出关门的声音,那是其他租客出门了。他们下楼时急匆匆的脚步,听着让人心生焦虑。那些脚步声消失了,转而陷入一种空空荡荡、不知所措的状态里。直到另一户租客出门,新一轮的焦虑在身体里再次升腾起来。鲁克不知道这个房子里具体住了多少人,小小的,鸽子笼般的屋子。到清晨就急急地飞奔出去,钻进公交和地铁,然后再钻进其他的笼子,透明的玻璃笼子,闲暇的间隙,会抬起头看看笼子外来往的人。
  鲁克抱起宝宝走到阳台。阳台一半被改装成厨房,有水槽,油烟机,还有一个只能放电磁锅的地方。另一半阳台,放着一台洗衣机。用绳子拉起的晾衣架,上面挂着的全是宝宝的衣服。要穿过这些障碍,才能到窗口,那里勉强还能有站立一个人的空间。窗外也是拥挤的,虽然是六楼,但住宅楼密集,从这幢楼到那幢楼,只是两棵合欢树的距离。合欢树开粉色如同羽毛般的花朵,轻盈得像踮起脚走路的小仙子,从绿色的波浪里,从这个窗口走到那个窗口。对楼的窗口,有一扇大的落地窗,那里有个女人,她在练瑜伽。通常她在一个姿势停留很久,久到鲁克转身去洗完一件内裤,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他会看到她脚下的紫色瑜伽垫。她为什么要在这么小的一块垫子上停留这么久?
  他不是故意要盯着那女人看,只是因屋里很闷,宝宝睡觉的时候,他会站在阳台上。那个女人脚底上的瑜伽垫,占据了客厅中央的整个位置,大约她的时间跟她所占据的空间一样多。有时他也不看那个女人,楼下长着茂密的香樟树,树底下常会有声音传下来,他就会竭力想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墙壁上的钟,秒针滴滴地转着。七点四十五分,整整超过了十五分钟。鲁克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他想抽上一支烟,想到宝宝,他又把烟放回了口袋。
  上一周房东来抄水电表,他使劲地盯着墙上的钟看了一会儿。
  鲁克站在房东背后说:“我到元德大厦送外卖,有一层办公室正在搬家。他们把这个钟还有一些杂物放在一起,说要扔掉,我问能不能送给我,他们就很大方地塞给我了。怎么样,很好看吧?”
  房東是个矮子,五十多岁,身体就像超市干货区里挂在墙上做标本的虾干。
  “你随便在墙上钉钉子,破坏墙面,是要赔偿的。”他一说话,脸上的皮肤就会使劲地皱缩到一块儿。
  墙壁上有一具蚊子的尸体,像一个庞然大物,骇然地出现在房东的眼前。他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恨不得贴在墙壁,以观察这个蚊子对墙壁的破坏程度。
  鲁克把手机打开,此起彼伏的订单信息像潮水一样涌来。宝宝一听到手机发出的声音,就咿咿呀呀地叫唤,偶尔地发出爸爸这两个字的音节。没有人教过她,怎么发出妈妈这个声音。
  楼梯间里沉重的脚步声。庞阿姨很胖,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胖,她有点嫌弃自己,却更嫌弃住得高,而且没有电梯的房子。爬楼梯会让她觉得自己更胖。
  鲁克抱着宝宝已经站在楼梯口。他急不可耐地开门,手没有控制好,门把手撞到了墙,发出呯的响声,墙壁上又会留下印子。房东下次来一定会盯着墙壁更久一些。他的心怦怦地加速跳着,吸了一口气,希望平缓一下自己的情绪。
  庞阿姨气喘吁吁地上来,她还来不及喘口舒坦的气,鲁克就把怀里的宝宝塞进她宽阔的怀里,然后迅速背起快递包,像一阵风,在楼梯间旋转。虽然他很想告诉庞阿姨,她迟到了。但他跑下楼梯的时候喊了一句,“庞阿姨,你辛苦了,我会早点回来。”
  鲁克开始有条不紊又争分夺秒地工作。他先去早餐店,拿了打包好的炒面、馄饨、油条;然后是蛋糕店,全麦的吐司,芝士蛋糕,榴莲千层,热咖啡。电瓶车后座的保温箱挤得满满的。沿着春华路,先进小区,在进单元门之前就打电话,顺利通过门禁,把炒面,馄饨、油条都热乎乎地送到他们手里。写字楼里赶早班的人等着他送的吐司和热咖啡。电梯拥挤,他把快递箱抱到胸前,避免挤压。男的女的,胖的瘦的,只要电梯不发出超载警报,他们都拼了命地往里挤。鲁克只能踮起脚,避免一只高跟鞋虎视眈眈的威胁。这个时候他最容易分神,他想着那个站在瑜伽垫上的女人。
  一楼的保安还没吃早饭,他让鲁克去隔壁买一份米线过来。鲁克买来两份,加了很多辣油。大厅里种着一缸两米多高的芭蕉树,两个人坐在树后的角落里,看着一双一双腿从芭蕉叶缝里走过。如果看到女人漂亮的腿,他们就会伸长脖子张望一下,想看看漂亮的腿上面的那张脸。他们露着满嘴的红油,还没看清楚就继续投入到热辣的米线中。   私人诊所的牙医,他会点一份糯米烧卖,甜豆浆,有时是蛋黄包,红糖馒头。早餐店离他只有50米距离。他喜欢把自己关在玻璃门内,哪怕里面一个看牙齿的病人也没有。眼袋浮肿,像一整夜没睡觉,踱在玻璃门边,路边的树影子就在那些玻璃上晃来晃去,把他变成一个不完整的躯体。
  鲁克进去的时候总会感到一阵凉意,或许是那些冰凉的器械发出来的。牙医慢条斯理地把一个个袋子打开,取出餐盒,揭开盖子,拆掉一次性筷子的包装。这个过程中,鲁克会一边把外卖箱的拉链缓慢地拉上,一边看摊放在桌子的《今日晨报》。他迅速地翻到第十版。上面登着一些失物招领,遗失声明,还有无名尸体的认领。眼睛紧紧盯着那些字眼,关心每一个细节,比如死者的衣物的颜色,有没有耳洞,还有胎痣;报纸的最下端还登着几个弃婴公告,他逐一看看那些弃婴的面容,还有被丢弃的地点。
  鲁克每一天都会读牙医订的报纸,其中的一版。
  十点一过,是个比较清闲的时刻。这个时候要接的订单会很少,鲁克把电瓶车停到春华路一侧的林荫道上。五六个同伴都停在那里,抽烟,聊天,或者玩一种简单的纸牌游戏,赌注就是抽一根烟。有一个流动卖水果的,也会凑上来看。这像一个临时据点,时间一到自然一哄而散。
  鲁克已经戒烟,他也不看纸牌,蹲在一边,看着手机,查看一上午的外卖订单中有没有客户投诉过他。
  “开业那天八折,可以去买奶粉。”大彭递给鲁克一张纸。附近一家育婴店的宣传册,上面列着国内外许多牌子的奶粉,还有婴幼儿用品。
  “管宝宝的那个女人今天迟到十五分钟,一天比一天晚,明天估计要到8点才来。”鲁克把宣传册装进衣兜,上午等待的情绪还没有消化完。“十五分钟,我最起码能多送五六份外卖了。”
  “有机会我帮你问问,我一个老乡的老婆前两个月刚过来,找不到工作,就帮人专门从幼儿园接孩子,负责照看到父母回家。”大彭说。
  “现在要找一个人,带小娃娃,给的钱又不多,实在难找。”鲁克从大彭耳朵上面取下烟,拿到鼻子下嗅了嗅。自从有了宝宝,他就很少吸烟,也不会出去喝酒吃宵夜;他的生活被哭闹,奶瓶,尿不湿占满。
  “再难的日子熬着熬着就过去了,等到宝宝会跑路,会喊爸爸,背着小书包去上学,一想就觉得高兴。”大彭四十三岁,没有结婚也没孩子。他说主要自己的个子长得太小,别人看不上他。
  “你真的再干一个月就不干了?”鲁克想到大彭前两天说要回老家。
  “嗯,不想干了。出来这么多年,最早在电子厂,做电子配件,按件计工资。手眼没有停过,哪怕到下班了,眼前都是工作的场景,一幕幕在闪过;后来到服装包装部,一天到晚手拿着蒸汽熨斗,一件件衣服从手里过去,忙的时候屁股从不沾凳子;现在送外卖快两年了,忙着接单,送单,时间都是掐着秒算的。这么些年,我有种感觉,感到屁股上挂着一个钟,滴滴转着,被它指使得东跑西跑,你压根儿看不见时间到哪去了,却从不敢停歇,不敢坐下。这么想着,突然觉得想家了,现在也攒了点钱,回家盖个漂亮的小楼,说不定哪个女人看在房子的面子上,还愿意跟我搭伙过日子呢。”大彭一想到自己回家乡盖房子,晒得发黑的脸上总能散出一种幸福的光来。
  鲁克想起自己挂在墙壁上的钟,不由自主在心底叹了口气。
  “那我以后会带宝宝来看你的。”他真心希望,在不久的将来,可以带着宝宝去外面走走。
  “到时,你们父女俩就住上个十天半个月。我跟你说啊,我家屋后的山坡上有一棵很大的野果子树,其实就是野苹果,等到成熟,那果子又酸又甜。想着那果子的又不止我们,还有野猪。那些家伙可聪明的了,我们都得爬树上去摘,它们呢,就一头一头排好队,挨个用头去撞那棵树。不停地撞啊撞,果子就掉下来了,它们就围在树下吃果子。”大彭说得绘声绘色,开始手舞足蹈,“我可以带你和宝宝去山里白龙池游泳,水清着,凉着呢。”
  下午,送的外卖最多的是写字楼。鲁克决定三点三十分收工,这样,回家就很准时。往家赶的时候,又接到一单,他看了一下地址,就在家附近,顺路。水果店的一份水果拼盘。留言上写着要送到幼儿园门口。
  幼儿园门卫是个性情古怪的老头,他不愿意有人把外卖放到他那里。
  “如果里面少了一片苹果,那你们都会认为是我偷的。”老头的胡子都白了,眼睛小得就只能插下一根缝衣针。
  鲁克怀疑老头的心还没缝衣针大。
  没有办法,他只得给那位订外卖客人打电话。客人说很抱歉,让他多等十分钟,她儿子就从幼儿园出来,到时给他就行了。你知道的,小孩子,要多吃水果才好。
  鲁克说,十分钟他等不了。
  客人说,有本事你放路边好了。
  鲁克当然不想被投诉,他拿着水果盒子站在幼儿园门口,和一些等待的家长站在一起。
  三点五十五分。他肠子也悔青了接这个外卖单。
  有个小男孩跑过来,拿过他手上的水果盒子,客客气气地说了声,谢谢,然后从盒里挑了一块最大的凤梨塞进嘴巴。
  鲁克骑着电瓶车往回赶。半路上,碰到大彭正一手提着外卖袋子,一手扶着车把,朝他打着口哨。他朝大彭抬了抬手腕,告诉他,自己回家的时间迟到了。
  四点十五分,鲁克气喘吁吁地跑在楼梯上。
  庞阿姨很生气。“我家里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早上的衣服没洗,还有一个孙子要从学校里接回来,还要买菜,做八个人的晚饭。”
  鲁克说:“对不起,庞阿姨。”
  “小鲁,我也很想帮你,不过我家里实在事情太多,从明天开始,我就不来了,你把钱结给我吧。”庞阿姨把宝宝放在床上,把自己的胖手在水龙下反复冲洗,又在肥硕的腰间把手擦干。
  本来鲁克想说挽留的话,但一想也是留不住的。他还是很客客气气地说:“这段时间真是麻烦庞阿姨了,就是今天身边沒这么多现金,我明天取来,送到你家好不好?”
  庞阿姨说:“好,记得要送来,我还要等钱用。”   鲁克点点头,他朝坐在床上的宝宝拍了拍手。宝宝挥动着双手,嘴里发出咿咿的叫声。他看到桌子上的奶瓶没有清洗,奶粉罐周围有些洒出来的奶粉。
  他准备出门,带了一个黑色的背包,塞了几件宝宝的衣服,半罐奶粉,还有几块尿不湿,然后抱起宝宝,往她的脸上亲了一下。问她,有没有想爸爸?
  宝宝知道要出门,显得很高兴,不停地抓挠鲁克的脸部和头部。
  他和宝宝坐上一辆开往郊区的公交车。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从拥挤的市区,慢慢地视野开阔起来。他们下了车,走过长长的一条街道,道旁种着梧桐树。树叶刚长出来不久,薄脆的绿色,阳光一下子就穿透。一扇生锈的铁门,院子里堆满了报废的轮胎,铁丝和铁片堆成一座座小山。几个小孩在轮胎上翻上翻下。有一个孩子跑过来,喊着鲁克,舅舅,舅舅。鲁克发现了外甥,用手摸了摸他的头,又蹲下身体,让宝宝的手跟外甥脏手握了一下。九岁的男孩很喜欢这个宝宝,他提议想抱一抱。
  鲁克说:“她太重了,你抱不稳。”
  男孩说:“不会,我经常抱妹妹。”
  鲁克只好把宝宝放到他手里几秒钟。
  “你妈在吗?”鲁克问男孩。
  “在的,妹妹在睡觉。”男孩自告奋勇地在前面带路,“舅舅,小孩子生来就是来讨债的?”
  “讨债?”鲁克没有明白。
  “我妈最近生气骂我和妹妹的时候总说,你们这两个讨债鬼。”男孩对妈妈生气时所骂人的话一知半解。
  鲁克摸了摸宝宝的头说:“你妈身体不好,生病的人有时心情很差对吧?”
  男孩想了想点点头。
  他们走上楼梯,墙面又湿又潮,明天可能下雨。想到下雨,鲁克就不自觉地皱了下眉头。
  男孩听到有人在楼下叫他。他看了眼鲁克,鲁克说,“去啊,去跟小朋友玩去。”
  男孩刚下了两个台阶,又被鲁克叫了回来。
  鲁克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递给他,“去买点吃的自己吃,舅舅抱着妹妹,所以买不了零食给你带来。”
  男孩脚步格外轻快地飞奔下去。
  房间的门正对着走廊,一个大通间,蓝色的布帘子做了隔断。外面一间放着单灶的煤气灶,折叠的圆桌,几把绿色和红色的塑料凳子。紧靠墙根,排着满满当当的空酒瓶子。地面发黑,成年累月的灰尘和油腻,粘着鲁克的鞋底。
  鲁克撩开了布帘子。
  两张单人床分别靠在一边,中间放着脸盆,堆了满满的一盆尿布。写字台顶着床头,上面有扇很小的窗户。太阳的斜光落在窗棂上,让那里看起来熠熠生辉,却又灰尘满面。
  “身体好点了吗?”鲁克坐在一个矮凳子上,肩上依旧背着黑色的背包。
  鲁勤半躺在床上,她盯了一眼鲁克手里的孩子,有气无力地回答,“好多了,这两天能出去走走,还要做一阵子针灸。”
  “那你带孩子没问题吗?”鲁克又看了眼姐姐五个月大的女孩,此刻正悄无声息地躺在一边。
  “我躺着,她就躺着,饿了给她吃奶,尿湿了就换,反正就这样。”鲁勤替自己拉高了一点毯子,“都初夏了,可我还是觉得冷。”
  “他还是要很晚回来吗?”鲁克问的是他姐夫。姐夫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喜欢喝酒。下了班,一个人坐在矮桌边喝酒,就着花生米,眼睛盯着酒杯,这一喝就得喝到睡觉。喝多了也不会发酒疯,只是倒头就睡。
  “晚上九点以后,如果要出货的话,要十一二点,就算再晚,他那一顿酒总是免不了的。”鲁勤见到自己的丈夫总是在晚上,她都怀疑自己丈夫有没有看清过自己女儿的脸。
  “现在什么工作也不好做,附近好多工厂都在裁员。”鲁克的送外卖的队伍里,就有很多从服装厂、毛纺厂还有锦纶厂里出来的中年大叔。以前以为在厂里缝衣服、修机器是门技术活,可是厂都没有了,上哪去展示技术去。
  宝宝睡着了,鲁克把她轻轻地放在另一张床上,脱下自己的外套,替她盖上。
  “长得越来越漂亮,像你。”鲁勤说。
  “你家的也很好看。”鲁克觉得自己这句话很恭维。
  “早知道生这个孩子要受这么大罪,打死也不生。”鲁勤因为坐骨神经痛的折磨,常常不能下地。
  “你婆婆会来帮你带孩子吗?”鲁克问。
  “她来了住哪?更何况,她不太愿意离开家。”鲁勤说,“本来想租个其他的房子,多一个房间,但现在租房不便宜。”
  鲁克想到自己租的房子,那个房东的确让人很头疼。
  “小弟。”鲁勤小心翼翼地问,“她的妈妈还没消息吗?”
  鲁克摇摇头,“她不会回来的。”
  “天底下说不要自己孩子的女人还真是少见。”鲁勤叹了口气,“你们年纪都太小,如果当初不要这个孩子,你现在的处境总要好点。”
  鲁克看了看熟睡中的宝宝,手輕轻地拍打几下。他看了看窗外,太阳已经隐没,只有灰色的光停留在狭小的空间里。他站了起来,把双肩包的背带往肩膀上方拉了一下。姐姐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他出去的时候重新把布帘子拉好,这样就好像把她的目光切断,然后把她和一个仿佛不存在的小孩留在黑暗的空间里,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或者更久。
  鲁克抱着宝宝飞快地下楼,几乎是小跑着赶到公交车站,赶上最后一班公交车。路上,他给大彭打了电话,他希望现在就替他介绍他老乡的老婆,请她明天帮忙照看。
  电话没有接。
  宝宝醒了一会儿,伸出手拉扯着鲁克额前的头发。鲁克把脸贴到她的脸上,幼儿柔嫩的皮肤让他想哭。他抬起脸,不让眼泪弄湿宝宝的脸,拼命地盯着车窗外掠过的景物。黑暗已经来临,城市转换了另一副脸孔,昏暗与灯光不停地交织变幻。他想起十岁的冬天,姐姐拉着他的手走在山路上,黑夜的风就像刀子围逼着他们。他们要找许多天都不见的妈妈。他们顺着那条山路走到了天亮,可是却永远也没有找到妈妈。鲁克不知道,妈妈是走出了大山,还是永远消失在黑暗中。   鲁克给自己做了一碗面,给宝宝冲了一小碗米粉,再用勺子刮苹果泥喂给她。她一边吃一边吐,弄脏了围嘴。
  大彭还是没有回电话给他。
  他抱着宝宝决定去小区边上走走,想碰碰运气。小区门外有几块布告栏贴着各种租房信息和招工信息,还有出手二手电脑和自行车的信息。有些人站在前面能看好久,好像也不是为了找房子找工作,只是为了看一看上面写的字。
  布告栏前只有一个老头,他背着手,边看,嘴里边发出艰难的声音。
  或许,明天应该去家政公司。可是正儿八经请一个保姆,他支付不起工资。
  鲁克准备往回走。一个人手里提着东西跟他擦身而过。他覺得眼熟,应该同是送外卖的人,平常只是点头之交。
  那个人又走了回来,重新走到鲁克面前。
  “你说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真太让人难过了。”跟鲁克一样年轻的小伙子,他盯了一眼鲁克手中的宝宝,接着把眼睛投向茫茫黑夜。
  鲁克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知道他在说一件很重要,而且他必须要知道的一件事。他有点紧张,手习惯性地拍了拍宝宝的背。
  “你说的是谁?”鲁克很紧地抱住宝宝。
  “啊,你不知道吗?我看到你们上午还在一起讲话。”年轻人轻轻叫了一声。
  “你说,大彭吗?”鲁克的心吊在嗓子眼里。
  “是啊,下午他送外卖,转弯的时候撞上一辆工程车,小腿被碾成两截。”年轻人嘴角哆嗦,“我都不敢看,现在脑子里满是这个画面。”
  “送在哪个医院?我真是一点也不知道。”鲁克决定马上要带着宝宝去看望大彭。大彭还曾送过一罐进口奶粉给宝宝,说是商场减价。
  “他死了,失血过多,抢救不过来。”年轻人低下头,手里拎的袋子似乎太沉重,一侧的肩膀往下垂。
  “死?”鲁克愣了一下。
  宝宝睡着了,鲁克抱着她去医院。
  太平间在地下一层,亮着白晃晃的灯,整个涂成绿色油漆的墙面就像在流动。鲁克觉得自己是踩在水流之上,除了怀里的宝宝,这个还没有经历过夏天的宝宝,带给他唯一的真实感。管理间的老头准备睡觉,他只移开一点点窗户,露出一双眼睛,盯着鲁克。
  鲁克说:“我要找大彭。”
  老头没听清楚,他把玻璃窗拉得大一点,“叫什么?”
  鲁克又说了一遍。
  老头说:“这里没有。”
  “就下午腿被撞成两截,失血过多死的那个人。”鲁克说。
  老头翻了一下桌上登记簿,又看了一眼鲁克怀里的宝宝,朝他挥挥手,示意他离开。
  鲁克想起来,他并不知道大彭的真实姓名。
  他很想哭,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哭不出来。因为鲁克觉得他并没有看到大彭尸体,所以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他坐在楼梯口,一只手抚摸着宝宝。宝宝身上裹着他的工作服,口袋里有发硬的东西。他伸手掏了出来。大彭给的育婴店的宣传册。
  纸上还留着他和宝宝的体温,那么这个是真实的吗?
  屁股挂的是滴滴转动的钟,从此刻开始,还有六个小时,他又得出门去工作,像个陀螺不能停歇,因为一停,它就会倒下。
  明天要带着宝宝一起工作吗?
  鲁克一路抱着宝宝往回走,走得踉踉跄跄,手太沉的时候就往路边一坐。他想起去年夏天刮台风,外卖送到一半,桥洞积水,道路管制,任何车辆都过不去。他和大彭两个人骑着电瓶车就近找了个避风处。是个水泵站,门已经被风刮跑。两个人脱下雨衣铺在地上,又各自从外卖保温箱里拿出了烤鸭、蒸茄子、狮子头;还有甜点,奶茶和千层巧克力蛋糕。丰盛的食物,让人确定那是一种幸福的感觉。
  台风在房子里四周发出咆哮。他们为了对方的声音不被怒吼的风盖过,所以一边吃,一边拼命地大声讲话。嘴里的蛋糕,奶茶,都会喷溅到对方的脸上。可是,他们毫不在意,继续大声地跟风一起喧哗。
  他记不起来,那天,整个下午,他们都讲了一些什么话。
  责任编辑: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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