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布朗库西是柏拉图哲学的虔诚门徒。他一生创作的基点，都是为了无限贴近心目中的完美理念，孜孜矻矻，精雕细刻。审美对象不再是艺术形象美，而是追求抽象的真理或灵感，对感性认知和现实世界却不屑一顾，这造成布朗库西的作品注定是不接地气的，也势必超凡脱俗。那美好的灵感和概念，孤立存在雕塑家的头脑中，他只是一直在寻找，寻找那个想象中的极致美，做着打磨和推敲的现实工作。
　　關键词：布朗库西;雕塑;灵感;理念;完美
　　艺术界有一位大师，他粉碎了艰深禁忌，把镶满金边的印象的叠涌，用冷峻的黄铜和僵硬的顽石来雕刻，于是顽石能点头，黄铜能翱翔。这些硬朗之物，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溪流间寻觅稍纵即逝的鱼儿的行踪，是如此的轻盈与自由、写意和浪漫。《鱼》就是这位大师的代表作品。这一创作，囊括了艺术家终生孜孜以求的审美理想和具体的现实表现。这是一块轻灵流畅的鱼形石头，造型简洁流畅，打磨得细腻柔滑，如鱼在深海中穿梭悠游。蓝色大理石的纹路，似逆流前行的浪波，彰显速度与动感。完整的鱼形轮廓，堪比潜水鱼雷般干净爽利，这块蓝色顽石在雕塑家的手里，演绎成了神话般的传奇记忆。创作这件艺术品的大师，就是罗马尼亚雕塑家布朗库西。他创作的鱼形雕塑，绝非孤品一件，类似作品还有有纹路的灰色大理石《鱼》（1930年）和有光泽的青铜《鱼》（1924年）等数件雕塑。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布朗库西绝非单纯地一再去翻制原样，他创作的每一件鱼样雕塑都是独一无二的。虽然看起来形似一样，但每件作品都融入了艺术家的独具匠心，一遍遍去日臻完美和贴近艺术家心目中的理想。灰色大理石的《鱼》，如安静地徜徉在湖水里，泛着寒光，静谧安祥;有光泽的青铜《鱼》，则似狂飙疾驰在深海中，呈现速度与狂野，锐利似尖刀出鞘。因材质的不同和创意上的些微调整，乃至雕塑底座和安置背景的差别，每一条“鱼”都各具情态与性格，流露出不同的气息。
　　布朗库西的雕塑名作还有《麦雅斯特拉》，这又是一系列的近乎雷同之作，创作年限前后居然跨越20年。第一个版本的《麦雅斯特拉》创作于1910年，而布朗库西大约在1930年还完成过又一个版本的。1910年，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的芭蕾舞剧《火鸟》，在巴黎歌剧院首演，获得空前成功。《火鸟》给了布朗库西无限灵感，引出这位来自罗马尼亚的雕塑家乡愁般的回忆。他创作了充满隐喻味道的雕塑作品。最上方高高昂头的是一只神鸟，它由白色大理石雕刻而成，庄严尊贵，妙不可言，好似能够接通来自天上的警示。接下来过渡的是一块方石，其下是模糊不清的人像柱，充满寓言味道。该人像残缺粗陋，伤痕累累，斑驳原始，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纠缠在一起好像也模棱两可。完整雕塑的基座，则是用敦厚的长柱形方石来托底。启迪雕塑家创作灵感的《火鸟》，是解读这尊塑像的钥匙。罗马尼亚和俄罗斯一样，都有着深厚瑰丽的民间传说和神话故事。布朗库西用上方神鸟，代表来自天上的神喻。其下过渡的方形石柱意味着天上与人间的分界。而粗陋的人像柱，则寓言着人世间的纷乱和诸多遗憾。其下基座便是我们人类生存的这片土地。此后，布朗库西又用青铜和大理石，制作了数尊《麦雅斯特拉》，明显区别就是神鸟下方的基座元素，有方形大理石、棱形灰石和浅浮雕石柱等。让布朗库西声名大噪的两件名作，还有《空中之鸟》和《波嘉妮小姐》。同样，这两件著名雕塑也是几易其稿，经过艺术家的数年苦心经营。同样作品，布朗库西既用有光泽的青铜制作完成过，还用白色大理石和黑色大理石分别创作过。
　　《空中之鸟》雕塑是一件奇幻的灵动之作，但见基座上方傲然耸立着一根状如羽毛样的饰品。它声势冲天，两头尖尖，中间饱满，轻灵得似空间滑过的一弯弧度，非人间烟火之词可以形容捕捉。仅仅就像用毛笔在空中划过的一撇，却让艺术家用坚硬的青铜和石料，缉拿在手。观望这尊雕塑，会让人心生讶异。如果说人世间的行为与举止，可以规范和设计，那么意念和灵感怎么规范和创建？形而上的抽象想象，怎么用形而下的实物落实？仰望星空后的那份感动，怎么用脚踏实地去一一实践？布朗库西的《空间之鸟》，带给观众的不仅是视觉上的极大震撼，更多的则是来自心灵上的困惑与不解。无奈有时并不意味着消极，而是平和的束手无策。布朗库西是怎么把无奈之举，践行到一砖一瓦和一刀一刻的呢？艺术家一再锤炼完善的作品，并非偶然间兴之所至，他一定是要迫切诉说什么？理解雕塑家的内心世界，就要回到罗马尼亚，回到布朗库西的童年时代。
　　1876年，布朗库西出生在罗马尼亚一农民家庭。他的家乡传统木雕技艺盛行，艺术家就在民间技艺的氛围里得到了最初的滋养。与之相伴的还有与父亲的拉锯抗争，布朗库西打小叛逆，天生意志顽强，他受不了父权的约束和教条，少年时代就经常离家出走。虽然叛逆听来不雅，但我们不得不承认：叛逆和创新是事物的一体两面;意志顽强是成就任何伟业的必备能量。如此天赋个性，伴随了艺术家一生的创作生涯。12岁，布朗库西就能依靠打杂，完全养活自己。一家杂货店老板颇具慧眼，看中了布朗库西出众的天赋，就和一位顾客一并筹钱，送他到技艺学校。在那里，布朗库西如鱼得水，没几年就能以一个雕塑家的身份开始创作。
　　以优异成绩毕业后，他又进入罗马尼亚首都布加勒斯特的美术学院继续深造，接受了规范严谨的学术训练。《剥皮》就是这一时期他留下的作品，一具表现男性生理肌理的雕像，可以拿来作为医疗科研的具象标本。可见布朗库西雕塑实物的精准技艺，不逊色于任何一位前沿大师，可他最后为何又飘移到如此“玄幻”的艺术境界里呢？沿着雕塑家的人生轨迹继续探寻他的创作历程，是解开迷惑的钥匙。布朗库西在美术学院获得众多荣誉后，开始了短暂的飘泊生涯，但是走到哪里都刺激不到他的挑战欲和创作欲。布朗库西最值得津津乐道的一段经历，便是此后他决定前往艺术之都巴黎去追寻理想，并且还是徒步。浪子天性和热爱自由，让他这段旅程充满欢乐的趣味。虽然旅途也有过困窘，但布朗库西更多的是收获来自大自然的灵感和对自我的确认。在巴黎他得到罗马尼亚教育部的奖学金，进入巴黎国立美术学院，成为梅西耶的门生。不到两年，他的作品就打动了如日中天的雕塑大师罗丹，并且他还被邀请到其工作室。对于这样的赏识，布朗库西在激动之余，有着极其理性的认识。在罗丹手下工作了两个月，他便果断离开，并留下让人经久不忘的话：“大树底下不长草。”对自我的确认，早在他幼年时期就已萌芽，而在奔赴巴黎的孤独长征中，早已培育得茁壮而坚强。不过，这两个月并未虚度，他在罗丹那里得到一句真传，即“不要创作得太快”。这句真传，布朗库西践行了终生。在雕塑功力成熟完备后，布朗库西进入到一段混沌的摸索期，他不知道自己的艺术追求路在何方。不过，一件作品可以作为回答他艺术风向的坐标，这是一件投石问路之作。 　　应一客户邀请，布朗库西为其亡夫创作墓前雕塑。其中之一的《祈祷者》，是布朗库西艺术之光微透一线的转型之作。一个跪姿人像前躬低首含胸，右臂抚心，左臂则为残缺断臂。人像粗犷而含蓄，唯有一個模糊的形象，呈现于前。而蒙眬隐晦的人像扑面而来的虔诚感，却深入人心，任谁都会为之动容，那是真正的用心在祈祷。尽管风格初创，各种明晰的艺术规则还未清朗，但雕塑的意义和追求已与前期作品有了巨大分野。布朗库西寻找到了他艺术的攀登方向，那是要去天上摘星，他在捕捉脑海中稍纵即逝的灵感，或是定格于心灵中的美好记忆，是在雕塑至高无上的理念而非实物和具象。完美理念，只能存在于上帝的脑海中，或是来自上天的神谕。布朗库西也像一个虔诚的祈祷者，一直在祈求着能够将神圣的完美理念，落实到一刀一刻的雕塑上。雕塑非雕塑实物，而是雕塑完美理念。自此布朗库西能量澎湃的身体里，开始喷涌而出无限激情，他彻底绽放，矢志不渝，初心不改。这样明确的创作风格背后的精神含量，来自古希腊的柏拉图哲学。布朗库西来到巴黎后，深深着迷于柏拉图哲学，他从柏拉图的对话录中，体悟到任何凡间的实物造型，都只是一而再地去复制上帝的灵感，它们是带有缺憾的二流三流之作，而真正完美的事物，只能存在于理念中。凡人只能尽量与上帝“接通天线”，去无限贴近上帝的意志，而上帝的理念，落实到具体的当下的创作中，却无比艰难。布朗库西像西西弗斯一样，穷尽一生去完成那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用凡夫双手，定格上帝的意志。这就是他一件作品，翻来覆去，精雕细刻，长年累月去打磨的动机和初衷。
　　任何貌似离奇和荒诞的行为背后，都有着无比坚强的理由。一沙一世界。至此，布朗库西从雕塑形象跃升为雕塑理念。《吻》是布朗库西又一举世闻名之作。该雕塑呈现的是相爱男女相拥互吻的意象，创作年限跨越巨大。1907年，雕塑家发现了这一题材，而到了1945年，他仍然运用这一意象表达心中的完美理念。拿1909年的《吻》来说明，这是一件由普通石材塑造的作品，一块完整的青灰石由中间劈开两半，劈开后的两半又完整地铆合在了一起。一侧的乳房凸起，另一侧的则顺势包裹住了它，依此类推。男女双臂互相缠绕，唇齿相依，缠绵互吻。布朗库西取其精，去其粕，提炼相爱男女深情拥吻的理念，那并不是两具肉体的做爱与纠缠，而是人性对爱人难舍难分的极致诉求。如果布朗库西读过元好问的《摸鱼儿》，他一定是在诠释“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人世间这一亘古不变的情意，便是雕塑家要追寻的理想，并付诸永恒。对完美理念的穷尽苦思，势必有诸于内，必形于诸外。他苦心孤诣，惨淡经营，这样纯一的创作模式，打造出来的同类作品有《幼鸟》《企鹅》《雄鸡》《睡着的缪斯女神》《世界的开端》《丽达》等。因为他的极致追求，苦心经营只为追求完美，消磨了一生的光阴。形而上的理念还只是长存于上帝的脑海，用形而下的实物去表达，真如镜中捞月一般艰难。不过，正是因为有了布朗库西圣徒般的苦工生涯，留给艺术界的是奇迹般的瑰丽作品、充满梦幻和想象。那是将理念、梦想、记忆和痕迹，留驻在人间。恰如他所言，“我只为灵魂一闪而过”。
　　作者简介：
　　王彧浓，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