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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穆旦的爱情诗《诗八首》在不同的诗集版本和刊载版本中，存在文本修改的现象，包括题名的修改、章节的调整、语词的替换以及符号的变更等，这些文本修改现象直接影响了对《诗八首》的美学评价。
关键词：《诗八首》；穆旦；版本
诗人穆旦创作的爱情诗《诗八首》历经诸多版本变迁，各种修改版本给此诗带来了不同的美学气息。
《诗八首》创作于1942年2月，最初刊载在1942年4月的《文聚》第一卷第3期。后多次被收入穆旦的个人诗集，其中重点包括：1947年5月收入穆旦自费印行的《穆旦诗集（1939—1945）》；1948年2月收入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诗集《旗》；1986年收入建国以后国内出版的第一本穆旦作品集《穆旦诗选》，由杜运燮编，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1996年收入由李方先生编辑、中国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穆旦诗全集》。除穆旦的个人诗集以外，《诗八首》还被收入《闻一多全集》中的《现代诗钞》（上海开明书店，1948年版），此处刊载的《诗八首》（下文简称“闻选本”）与穆旦相关诗集收录的版本对照，存在多处版本异象。
《诗八首》文本在不同的刊载版本和诗集版本中存在的差异主要表现为：题名的修改和章节调整；语词的替换；符号的变更。这些差异从细节到整体直接影响了对《诗八首》的美学评价。完整地作为研究对象的《诗八首》应该是各种修改版本的集合并存体。
此诗题名的修改和章节的调整，蕴含着对这组诗整体关系的理解态度，也是研究界对此诗进行整体判断时不可忽视的版本细节。
在1942年初发表于《文聚》和收入《穆旦诗集（1939—1945）》时篇名皆题为《诗八章》，直到收入《旗》时，篇名自此改为《诗八首》。“章”“首”二字虽自古皆被广泛运用于诗歌篇章或段落的表述，但在现代汉语的释义中存在着明晰的区别：“章”意为“歌曲诗文的段落”[1]，而“首”则作为量词来描述独立的个体；“章”强调各部分之间的内在联系性，“首”强调各部分的独立性。笔者认为，从“章”到“首”的题名改变，是作者穆旦对于这组诗的内在关联作出的一个自我规范和澄清。分别以“章”和“首”作为解读这组诗歌整体关系的基本立场，学界存在着不同的研究态度。一种观点认为，这组诗之间有清晰的逻辑脉络，关联紧密，共同构成完整的整体。如孙玉石先生认为“这一组诗是不可分割的整体。它以十分严密的结构，用初恋、热恋、宁静、赞歌这样四个乐章（每个乐章两首诗），完整地抒写和礼赞了人类的爱情”[2]。这种观点无疑是严格用“章”的概念来理解这组诗。与之相反，另一种观点只肯定这八首诗在创作时间和灵感来源上具有同一性或相似性，而每首诗之间并没有清晰明确的关联，各自相对独立而存在，即用绝对独立的“首”的概念来理解其间关系。
结合从“章”到“首”的题名改变这一版本现象，笔者认为，从创作主题、价值观念、美学态度和逻辑内联等方面来说，这组诗之间存在密切的联系性和一致性，但是不能过度阐释其间的联系而忽视每首诗的独立性和复杂性。换言之，应该结合“章”和“首”的概念来综合分析这组诗的八个部分。为表述方便，本文还是以通行的“诗八首”作为题名，并用“章”的概念来称谓组诗的各个部分。
闻选《现代诗钞》中《诗八首》的第二章和第三章与通行版本的顺序相反，即“你底年龄里的小小野兽，/它和春草一样地呼吸……”一段为第二章，“水流山石间沉淀下你我，/而我们成长，在死底子宫里……”一段为第三章。《现代诗钞》与《旗》同在1948年的上海出版，时间和地点上都相当接近，因此章节顺序的交换几乎可以排除是传抄错误所致。换言之，此处章节顺序调整是带有创作意图的修改。此处也再次肯定了八首诗之间的关系并非绝对独立的无意识拼合。
两种顺序给研究者提供了不同的解读方式。通行本以“水流山石间沉淀下你我，/而我们成长，在死底子宫里……”一段为第二章，可以看做对第一章中“自然的蜕变底程序”的承接，即具体通过“沉淀”“成长”“变形”来阐释“蜕变底程序”，并且在此基础上，发出“永远不能完成他自己”的感叹，一方面展示了蜕变的永恒普遍性，另一方面表现了蜕变的客观性。因此，“我底主暗笑”（承接前一章“上帝玩弄他自己”），蜕变中我们因不断添加的自我元素而丰富，但感情却因离开了相恋二人的交汇点而危险，因为彼此爱的仅仅是“一个暂时的你”。
闻选本以“你底年龄里的小小野兽，/它和春草一样地呼吸……”一段为第二章，可以做以下理解。章首用“你底年龄里”起始与第一章“你底眼睛”的表述呼应，这一章中“小小野兽”“春草”“芳香”与“大理石的理智”“生命珍惜”分别展示了在青春妙龄中感性与理性的矛盾统一的两面，顺承的是第一章中的“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唉，那燃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第一章第一节用“火灾”和“为你点燃”这对客体体验和主体目的对照，展示了“相隔如重山”的沟通障碍，而这里的沟通障碍也来自“成熟”与“不成熟”，“理性”与“感性”的挣扎于交互。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这两章也有某种内在关联性。
语词的修改替换和标点的不同使用，从细微处大幅度改变了诗歌的力量张力，意蕴空间，实现了区别性的美学效果。下文列举数例，略加分析：
其一，第三章第1节第2行：“呼吸”—“呼息”。
从某种意义上说，“呼吸”和“呼息”二词在新诗中的表达没有明显的区别。然而，“吸”与“息”的义项可做细致区分。“吸”与“呼”相对，结合时构成一个很普通的行为表达。此处使用“呼吸”的特点是意旨明确清晰，直接表达出“你底年龄里的小小野兽”如“春草”般的萌动、富有生机的生命状态。“呼息”并不是一个经典的现代汉语词汇，首先增强了诗歌词汇的陌生感和新奇感，其次“呼”和“息”给读者的体验是两个词汇的语义重叠，即“呼吸”和“停息”，表达出某种辩证意义下动静之间的生命张力。
其二，第一章第2节第2行：“暂时的你”—“被合并的你”。
诗歌的语言往往指向性模糊，对于“暂时的你”可以有很丰富的解读空间。结合上文“暂时”可以理解为是针对“程序”而言，个体生命的发展遵循“自然蜕变底程序”，这是一个连续不间断的动态过程，而“暂时的你”正好是这个动态过程中的某个静态的呈现点。借用“程序”和“暂时”这一对时间概念范畴的对比，诗歌这一章一方面表达了生命发展的自然性和客观性，而“蜕变”是生命客观性的本质表现；另一方面又表达出了在不断发展和“蜕变”的客观生命过程中，个体生命之间实现的沟通和交互往往只是暂时的，是基于整个生命过程中的某个具体时间和空间点而实现的，对永恒的“爱”表达出淡淡的宿命意义的怀疑。
闻选本中的“被合并的你”给解读者提供了一个更明确的意义指向。指明了“自然蜕变底程序”实质上就是不同元素的拼凑和合并（后文有“不断地他添来另外的你我/使我们丰富而且危险”可以印证），每一个个体生命都必然经历着从无到有，从少到多的经历、知识、经验、理性等生命元素。作者“爱上”的是在“自然蜕变”过程中，被各种元素组合而成的“你”。换言之，“被合并”从内容上进一步阐释了“自然蜕变”的具体方式，而并非像“暂时”所表现的仅是一个抽象的时间概念，让读者在概念下去进行再创造。相同的是，两种表达都渲染对永恒普遍的“爱”的怀疑，认为“爱”源自先验的个体生命轨迹的偶然交汇。
其三，第四章第2节第3行：“笼罩”后有（无）标点“，”。
“笼罩”之后有无逗点有明显的意义区别：若有逗号（通行本），则“使我们游离”的主体既可以理解为“它底幽灵笼罩”，也可理解为“它”（即前文所说的“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语”）；若没有逗号（闻选本），则“使我们游离”的主体只能理解为“它底幽灵笼罩”，即“笼罩”的状态使得“我们游离”。
关注《诗八首》的文本修改现象，根据普遍审美体验来进行的美学差异分析，旨在开辟一个对穆旦诗歌研究的新路径，结合文本创作者、修改者的诗歌风格和文本修改的背景考证进行深入挖掘，是此项研究有待推进的方向。
注释：
[1] 吕叔湘等：《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1996年7月修订版。
[2] 孙玉石：《一曲爱情与人生的美丽交响——诗八首解读》，《中国现代诗导读（穆旦卷）》2007年版，第137页。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
关键词：《诗八首》；穆旦；版本
诗人穆旦创作的爱情诗《诗八首》历经诸多版本变迁，各种修改版本给此诗带来了不同的美学气息。
《诗八首》创作于1942年2月，最初刊载在1942年4月的《文聚》第一卷第3期。后多次被收入穆旦的个人诗集，其中重点包括：1947年5月收入穆旦自费印行的《穆旦诗集（1939—1945）》；1948年2月收入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诗集《旗》；1986年收入建国以后国内出版的第一本穆旦作品集《穆旦诗选》，由杜运燮编，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1996年收入由李方先生编辑、中国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穆旦诗全集》。除穆旦的个人诗集以外，《诗八首》还被收入《闻一多全集》中的《现代诗钞》（上海开明书店，1948年版），此处刊载的《诗八首》（下文简称“闻选本”）与穆旦相关诗集收录的版本对照，存在多处版本异象。
《诗八首》文本在不同的刊载版本和诗集版本中存在的差异主要表现为：题名的修改和章节调整；语词的替换；符号的变更。这些差异从细节到整体直接影响了对《诗八首》的美学评价。完整地作为研究对象的《诗八首》应该是各种修改版本的集合并存体。
此诗题名的修改和章节的调整，蕴含着对这组诗整体关系的理解态度，也是研究界对此诗进行整体判断时不可忽视的版本细节。
在1942年初发表于《文聚》和收入《穆旦诗集（1939—1945）》时篇名皆题为《诗八章》，直到收入《旗》时，篇名自此改为《诗八首》。“章”“首”二字虽自古皆被广泛运用于诗歌篇章或段落的表述，但在现代汉语的释义中存在着明晰的区别：“章”意为“歌曲诗文的段落”[1]，而“首”则作为量词来描述独立的个体；“章”强调各部分之间的内在联系性，“首”强调各部分的独立性。笔者认为，从“章”到“首”的题名改变，是作者穆旦对于这组诗的内在关联作出的一个自我规范和澄清。分别以“章”和“首”作为解读这组诗歌整体关系的基本立场，学界存在着不同的研究态度。一种观点认为，这组诗之间有清晰的逻辑脉络，关联紧密，共同构成完整的整体。如孙玉石先生认为“这一组诗是不可分割的整体。它以十分严密的结构，用初恋、热恋、宁静、赞歌这样四个乐章（每个乐章两首诗），完整地抒写和礼赞了人类的爱情”[2]。这种观点无疑是严格用“章”的概念来理解这组诗。与之相反，另一种观点只肯定这八首诗在创作时间和灵感来源上具有同一性或相似性，而每首诗之间并没有清晰明确的关联，各自相对独立而存在，即用绝对独立的“首”的概念来理解其间关系。
结合从“章”到“首”的题名改变这一版本现象，笔者认为，从创作主题、价值观念、美学态度和逻辑内联等方面来说，这组诗之间存在密切的联系性和一致性，但是不能过度阐释其间的联系而忽视每首诗的独立性和复杂性。换言之，应该结合“章”和“首”的概念来综合分析这组诗的八个部分。为表述方便，本文还是以通行的“诗八首”作为题名，并用“章”的概念来称谓组诗的各个部分。
闻选《现代诗钞》中《诗八首》的第二章和第三章与通行版本的顺序相反，即“你底年龄里的小小野兽，/它和春草一样地呼吸……”一段为第二章，“水流山石间沉淀下你我，/而我们成长，在死底子宫里……”一段为第三章。《现代诗钞》与《旗》同在1948年的上海出版，时间和地点上都相当接近，因此章节顺序的交换几乎可以排除是传抄错误所致。换言之，此处章节顺序调整是带有创作意图的修改。此处也再次肯定了八首诗之间的关系并非绝对独立的无意识拼合。
两种顺序给研究者提供了不同的解读方式。通行本以“水流山石间沉淀下你我，/而我们成长，在死底子宫里……”一段为第二章，可以看做对第一章中“自然的蜕变底程序”的承接，即具体通过“沉淀”“成长”“变形”来阐释“蜕变底程序”，并且在此基础上，发出“永远不能完成他自己”的感叹，一方面展示了蜕变的永恒普遍性，另一方面表现了蜕变的客观性。因此，“我底主暗笑”（承接前一章“上帝玩弄他自己”），蜕变中我们因不断添加的自我元素而丰富，但感情却因离开了相恋二人的交汇点而危险，因为彼此爱的仅仅是“一个暂时的你”。
闻选本以“你底年龄里的小小野兽，/它和春草一样地呼吸……”一段为第二章，可以做以下理解。章首用“你底年龄里”起始与第一章“你底眼睛”的表述呼应，这一章中“小小野兽”“春草”“芳香”与“大理石的理智”“生命珍惜”分别展示了在青春妙龄中感性与理性的矛盾统一的两面，顺承的是第一章中的“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唉，那燃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第一章第一节用“火灾”和“为你点燃”这对客体体验和主体目的对照，展示了“相隔如重山”的沟通障碍，而这里的沟通障碍也来自“成熟”与“不成熟”，“理性”与“感性”的挣扎于交互。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这两章也有某种内在关联性。
语词的修改替换和标点的不同使用，从细微处大幅度改变了诗歌的力量张力，意蕴空间，实现了区别性的美学效果。下文列举数例，略加分析：
其一，第三章第1节第2行：“呼吸”—“呼息”。
从某种意义上说，“呼吸”和“呼息”二词在新诗中的表达没有明显的区别。然而，“吸”与“息”的义项可做细致区分。“吸”与“呼”相对，结合时构成一个很普通的行为表达。此处使用“呼吸”的特点是意旨明确清晰，直接表达出“你底年龄里的小小野兽”如“春草”般的萌动、富有生机的生命状态。“呼息”并不是一个经典的现代汉语词汇，首先增强了诗歌词汇的陌生感和新奇感，其次“呼”和“息”给读者的体验是两个词汇的语义重叠，即“呼吸”和“停息”，表达出某种辩证意义下动静之间的生命张力。
其二，第一章第2节第2行：“暂时的你”—“被合并的你”。
诗歌的语言往往指向性模糊，对于“暂时的你”可以有很丰富的解读空间。结合上文“暂时”可以理解为是针对“程序”而言，个体生命的发展遵循“自然蜕变底程序”，这是一个连续不间断的动态过程，而“暂时的你”正好是这个动态过程中的某个静态的呈现点。借用“程序”和“暂时”这一对时间概念范畴的对比，诗歌这一章一方面表达了生命发展的自然性和客观性，而“蜕变”是生命客观性的本质表现；另一方面又表达出了在不断发展和“蜕变”的客观生命过程中，个体生命之间实现的沟通和交互往往只是暂时的，是基于整个生命过程中的某个具体时间和空间点而实现的，对永恒的“爱”表达出淡淡的宿命意义的怀疑。
闻选本中的“被合并的你”给解读者提供了一个更明确的意义指向。指明了“自然蜕变底程序”实质上就是不同元素的拼凑和合并（后文有“不断地他添来另外的你我/使我们丰富而且危险”可以印证），每一个个体生命都必然经历着从无到有，从少到多的经历、知识、经验、理性等生命元素。作者“爱上”的是在“自然蜕变”过程中，被各种元素组合而成的“你”。换言之，“被合并”从内容上进一步阐释了“自然蜕变”的具体方式，而并非像“暂时”所表现的仅是一个抽象的时间概念，让读者在概念下去进行再创造。相同的是，两种表达都渲染对永恒普遍的“爱”的怀疑，认为“爱”源自先验的个体生命轨迹的偶然交汇。
其三，第四章第2节第3行：“笼罩”后有（无）标点“，”。
“笼罩”之后有无逗点有明显的意义区别：若有逗号（通行本），则“使我们游离”的主体既可以理解为“它底幽灵笼罩”，也可理解为“它”（即前文所说的“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语”）；若没有逗号（闻选本），则“使我们游离”的主体只能理解为“它底幽灵笼罩”，即“笼罩”的状态使得“我们游离”。
关注《诗八首》的文本修改现象，根据普遍审美体验来进行的美学差异分析，旨在开辟一个对穆旦诗歌研究的新路径，结合文本创作者、修改者的诗歌风格和文本修改的背景考证进行深入挖掘，是此项研究有待推进的方向。
注释：
[1] 吕叔湘等：《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1996年7月修订版。
[2] 孙玉石：《一曲爱情与人生的美丽交响——诗八首解读》，《中国现代诗导读（穆旦卷）》2007年版，第137页。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