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跟职人谈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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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舟记》剧照。男主角马缔光也是个“社交值为零”的宅男。

  日本影视剧往往有着很深的“职人”情结。所谓职人,是掌握着濒临失传的技艺又秉承着濒临绝迹的精神,在个人领域奉献终生的人。他们以怪咖形象出现,最终春风化雨,刷新周围人的三观。改编自同名获奖小说的《编舟记》也不例外。作为日本的“申奥”片,和当年的《入殓师》一样,在职业的尽忠和人性的善美上四两拨千斤,试图用东方的细腻沉静“松动”奥斯卡的审美观。
  电影情节很简单:阿宅马缔光也被招进辞书编辑部,与同事克服环境和自身困难,花了十五年时间,编集一本叫做《大渡海》的辞典。这是一本“活在当下的辞典”:随时收录新生的略语、俗语、潮语。这也就奠定了编撰者的悲剧:它是个无底洞,并永远存在缺漏和滞后。那么,如何投入当下以自持,又如何放眼无垠而自处,成了影片的主题思想核心。
  对于第一个问题,借由主编给出了回答:“用手触碰词语,就像触碰世界的喜悦。”于是,“变态”的完美主义、工作的枯燥都化为了入世的温柔。那些考究的道具:做旧的采集卡,用烂的铅笔头,故纸堆上被阳光照射的颗粒,氤氲着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情怀。而马缔对辞典纸张的龟毛要求:薄而有韧性,致密不洇墨,要吸附手指又不能在翻页时粘张,令人恨不得把束之高阁的辞典找出来顶礼膜拜。在编写中,主编竭力让辞典与人发生关系:适逢马缔情窦初开,本就痴傻的人儿更魂不守舍,写出“恋”的释义跟诗一样:“喜欢一人,寤寐求之,辗转反侧,除此之外,万事皆空之态。两情相悦,何须羡仙。”吊儿郎当的西冈经历了“一点也不酷”的醉酒求婚,在“接地气”的用例里写道:喝醉了求婚之类真是接地气接到地心去了。更不消说因为一个词的错漏而推翻三校成果如何叫人抓狂,姑娘们挠头散发就地晾衣,男人们脱袜搓脚和衣而卧,通宵加班的写实镜头不用说教,早已热血—这也是属于导演的温柔,饱蘸世情的笔触,在词起笔伏间,绣出黑白纸张上的浮世绘。
  扁舟这个意象,则是解决更宏观问题的题眼。首先扁舟指代了《大渡海》,“词语的海洋汗漫无边,辞典是大海中的一叶扁舟”。语言是沟通的象征,马缔是“社交值为零”的宅男,一个不擅沟通的人如何去修撰一本予人渡海的工具?这个矛盾因工作迎刃而解,《大渡海》为他洞开一扇门:俗世如海,喷涌而进。这个扁舟也代表了如马缔这样的个体,在自身和价值的困惑中,完成了自渡。扁舟更代表一种处世观,人的精力和生命之有限,词汇沿袭繁衍之无涯,让灵魂安宁却恐惧着:就像马缔经常梦见自己溺水,就像主编没能赶在去世前亲见《大渡海》的出版。我们观其不可为而为之,仿佛为着愚公移山似的故事而动容。处于悲剧美中的生命,如浮游沧海的扁舟找到自身小小的、凝重的坐标,其韧度与美感,在有穷和无尽中达到了极致—渡人,渡人生,渡生命,《大渡海》的编撰,无异于一场修行。可以说,《编舟记》的巧,就在这“大”与“小”的对照渗透中:大义溶于小我,幽默润滑琐碎,轻快表达宏大。
  电影没有反派和冲突,甚至没有明显的高潮。在经过金钱轰炸和审丑疲劳之后,我们太需要乘着这样澄澈的影片漫溯回内心—放下企图心、沉下心拍出来的电影,才能洞彻人心。在这部毫无攻击性的电影面前,类似“掌掴速食年代一巴掌”的论调都言重了。它不过提供了一个更人文的视野:社会高速发展,需要开路先锋和狩猎既得利益的主流价值观,但总得有人守住清静和清贫,做时代的拾遗者。他们让世界变得柔软。
  《大渡海》在发布会上呱呱坠地,马缔已拿出厚厚一沓采集卡开始着手修订版,这是他的人生,职人的人生,甚至是放在祭台上的人生,我们只能观望,不期理解,更无法效仿。这既不是激素的刺激,也不是匡时救弊的英雄主义,热血和感动保持在“温文”状态,唯此才可静默沸腾十五年,并绵延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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