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召唤,或回忆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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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人生海海》是命运之书、人心之书、生活之书和回忆之书。麦家通过对于命运、人心、生活的体察和洞观,以回忆的方式为我们建构起文学隐喻和诗化心史。在麦家的笔下,一切的灵魂都是充满了意志的精神武器。作品将命运与人生、人心与人性、生活与生命精密地勾连在一起,以抒情和史传相结合的笔法,与现实对话、与理想对接,从而实现对生活的超越和对世界的整体性把握。
  關键词:麦家;《人生海海》;命运;回忆
  谈论麦家,首先想起的是让他蜚声海内外的谍战故事。谍战塑造了麦家,成就了麦家,但毫无疑问,谍战也遮蔽了麦家。事实上,麦家的大多数谍战小说,如《解密》《暗算》《风声》,再或者如《刀尖》,并不是纯粹意义上的谍战叙事。麦家在他所展开的激荡的历史风云和波谲的人生网格里,谨慎而努力地隐藏着他的叙事雄心——一种纯粹的对于命运、人心、生活和回忆的探索。
  如果说在麦家的谍战小说里,这样的探索依然是在一个个似真似幻的空间之中,是在虚构与真实的交叠相映之下,那么到了《人生海海》中,麦家正企图越过世间的种种陷阱,通过迷人的混乱和暧昧的记忆,直达非虚构的人生场域,在那里,新的叙事得以真正实现。这是不一样的麦家。
  麦家在很早的一次访谈中曾经说道:“故土就像母亲,母亲即使把你抛弃了,你还是想方设法去寻找她。这中间没有道理和是非,只有‘存在’——海枯石烂都改变不了的东西。毫无疑问,我的故乡不是写光了,而是还没真正开始写。”①因此,对于麦家来说,这是新的写作起点。《人生海海》并非转型之作,它是作为一个个属于我的“真实”事件,在一个新的时刻的重演与重写。正如他在小说中所言:“但往事可以活下来,往事——尤其是沉痛的往事——有活下来的自重和惯性”②,这是时间的奇异,也是时间的奇迹。
  写作,一切有意义的写作,都源于一种自我治疗性的努力和尝试。《人生海海》使麦家找到并拥有了新的写作资源,使麦家重新触到了文学的本质,也使麦家再次感受到了时间的存在与虚无、命运的残酷与无情。
  一
  《人生海海》是命运之书。小说主要围绕“上校”(太监)这个人物展开叙事,上校跌宕起伏的一生,是他自己的命运,也关联着他人的命运。
  “一切都是命”这句在小说中被反复提及的话,既是小说的主题之一,也是叙事的重要基调。博尔赫斯说,现代小说之优,并不在于人物性格的挖掘,心理多样性的深入,而在于传奇的创造、主题的打造。③深受博尔赫斯影响的麦家,似乎在这两个方面都做到了极致。即便是既往的谍战小说,麦家在创造传奇故事的同时,念兹在兹的始终是叙事背后耐人寻味的复杂人性。这是被历史和传奇裹挟的人性。而到了《人生海海》中,传奇的创造仍然让人瞩目,但已然不是核心所在,作者心心念念的是不可捉摸的人性和人心。这是被复杂之人不断篡改的故事和命运。
  生死有命,命运是人生最大的主题,也是人生最大的迷宫。博尔赫斯擅于制造迷宫,麦家同样如此。他们都是迷宫的探索者,也是命运的预言家。评论界常用“幻想小说”概括博尔赫斯,当然,也有学者用“玄想小说”来定位博尔赫斯。“博尔赫斯是个具有玄学气质的小说家。他的幻想更像一些玄想,有些接近于中国的庄子,有充分的哲理意味,同时也有书卷气。”④生于江南的麦家,有着十足的江南气质。即便是在他的谍战叙事中,我们依然能够读到江南文化影响下的思想痕迹。玄学是江南文化思想的一个重要构成,而命运观则是玄学思想的重要内涵。这一点,尤其体现在老庄哲学中。“命运”有其必然性,“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大宗师》),也有其偶然性,“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德充符》)。庄子所言的“命运”,包括天命、生命、性命、运命等多方面的含义。麦家的小说,包括既往的谍战小说,始终洋溢着一种命定的气息,这气息神奇而混杂,飘忽而迷人。麦家和博尔赫斯在文学上的亲近,不知道是一种偶然的机缘,还是源于这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暗合。
  但这一次,麦家显然并不想写一部幻想性的谍战小说。其实,如果我们仔细阅读麦家的谍战小说,可能会惊奇地发现,谍战并非麦家所长,在谍战这件华丽而时髦的外衣之下,那一颗颗蠢蠢欲动的“跳蚤”才是麦家的目光所及。麦家真正关心的,不是刀光剑影下的生与死,不是血雨腥风中的泪与痛,而是在宏阔的时代和历史的洪流中前赴后继的个体生命的命运流程。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生海海》是麦家谍战小说的变体和转身。谍战是容易写的,难写的是命运。它的难度不仅在于如何处理好幻想与真实的边界,而且在于如何在“真实”的语境中镶嵌上令人着迷、又令人信服的生命颗粒和命运逻辑。
  命运的滋味就像失眠的滋味,“是一种夜色也有重量、形状和气味的滋味,像没睡在床铺上,是睡在黑色的空气上,睡在一堆目不暇接、纷乱和狂热的思绪里。这些思绪互相仇恨,穿着黑衣围攻我,让我虽然一动不动却累得不行,好像血液的流动需要齿轮转动才能带动。每一次,我徒劳又努力地闭紧双眼,却总能清晰地看见黑夜像一面无处不在的镜子在窥视我,在讨厌地看守我,不准我逃离。”⑤这是生命的体验,也是命运的召唤。命运是黑暗的。我们都是黑暗中的梦游者。它恐怖,又遮遮掩掩。因此,命运也是神秘的,“这个夏天像这只香炉一样盛着神秘的分量,弥漫着令人好奇又迷惘的气息”⑥。
  上校的一生就像谜一样,状似迷宫,深如大海。自始至终,他都从未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不管是扑朔迷离的军旅生涯,还是他惨遭批斗的痛苦遭遇,抑或丧失记忆的不堪经历,都流露出一种难以弥合的伤痛和悲苦。人的伟大与渺小、力量与不幸、记忆与遗忘,如此种种,让人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望和绝望。时势造英雄,这是命运的鬼魅。英雄的梦醒了,比凡人更失落,因此,失忆顺势成为反抗命运的不合时宜的选择。
  《人生海海》写的不是一个人的命运,而是一群人的命运。爷爷、父亲、表哥、老保长等,在同样的时代,却有截然不同的命运。但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面对命运的姿态。是与残酷的命运抗争,还是和不幸的人生和解,既是个人的选择,又是时代的成全,更关涉人性的命题。面对这一切,麦家当然不会给出答案。事实上也没有答案。一个小说家的任务,就是热爱命运本身。就是把一切的幻想隐匿在真真假假的小说叙事之中,所有的意味深长抑或轻描淡写只能等待时间的裁决。   麦家在对于童年、故乡以及江南风物的鲜活记忆中,在对于不可控的命运的书写中,获得了一种始料不及的力量,他虽然无法阻挡时代的发展和生命的轨迹,却能够抵抗时间的虚无,为此,甚至不惜以遗忘的方式。《人生海海》的令人动容和耐人寻味之处,可能就在于命运的未完成性。麦家正在试图摆脱那种营造痕迹过于浓烈的谍战风格,他在渴望转变,渴望新生,并渴望以尽可能的完整、复杂再现世界的客观存在。这是麦家小说新的开端。
  二
  《人生海海》是人心之书。麦家是人心的“猎手”。小说的叙述视角,来自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在小说的叙述者“我”看来,这个上校太古怪了,古怪的地方可以扳着手指头一个一个数:第一,他当过国民党军队的上校,是革命群众要斗争的对象,但大家一边斗争他,一边又巴结讨好他,家里出什么事都去找他拿主意;第二,说他是太监,可小孩子经常偷看他,好像还是满当当的,有模有样的;第三,他向来不出工,不干农活,天天空在家里看报纸,嗑瓜子,可日子过得比谁家都舒坦,还像养孩子一样养着一对猫,宝贝得不得了!
  以上种种,全部关涉人心。人性复杂的表征就是人心。人性是本质的存在,人心则是流动的现代性。麦家自道:“我想写的是在绝望中诞生的幸运,在艰苦中卓绝的道德。我要另立山头,回到童年,回去故乡,去破译人心与人性的密码。”与破译人性的密码相比,人心的解码更具挑战性。人性与经济、政治、文化密切相关,和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本性相关,人心则更多地涉及生命的自由和个体的尊严。尼采说:“每个深沉的心灵都需要一张面具”⑦,人心也是面具。
  与既往谍战小说中那些坚定而执着的人物不同,在《人生海海》中,麦家赋予他小说人物的角色——上校,一个“时代孤儿”的遗弃者形象。因此,即便当灾难远去,新的自由来临,上校也打算远离他潜意识中恶的“阴暗地窟”,任由自己浮沉于虚无与遗忘之中,但有时候,时间不能改变一切,就像那抹不掉的伤疤,一辈子残存在生命的记忆深处。《人生海海》写了一个迟暮的英雄,其他所写大都是平凡之人。英雄之心,可歌可泣,但凡人之心,才是我们建立人性认识最重要的起点。不管是让人悲恨交加的小瞎子、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爷爷,还是沉默不言却流言不断的父亲,都透着凡人的俗气与勇气。尤其是爷爷,在道德和尊严的诱惑中,终于倒在了人心迈进迈出的门槛上。“人和兽之间,只隔着一团愤怒,像生死之间只隔着一层纸”⑧,这是人性的映照,也是人心的距离。
  《人生海海》所道出的,是人心的扭曲和变形。在江南故地上所发生的一件件往事,和麦家过往的谍战故事一样,显露出形形色色的极端人性,他就是在这些“恶”的阴影之下,在这片人性的荒原上,观察、探险,并洞悉纷杂的人心。“天地是雪白,可人是污黑的”⑨,这是自然的描摹,也是人心的写照。因此,麦家内心所期待的与童年、故乡的和解,现实之下,其实更像是乌托邦的心灵幻象,真正的人心坚硬如水。
  具体到《人生海海》中,人心所指,一直聚焦于上校的身体——这具被人夸大、虚构、咀嚼的肉体,成了许许多多人一生的谈资,并因此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遭际。上校从来没有从他这具历史化了的肉体上赢得什么,“从身体上来说,他脱离了外面的世界以及他在外部世界所扮演的角色,扮演该角色所赢得的尊重也没有了”⑩。人们对肉体的迷恋,取代了对灵魂的关注。“肉体所具有的‘伟大理性’(尼采的话)可以动摇存在于脑子里的渺小无力的心智。”11到最后,只剩下赤裸裸的怀疑和无尽的厌倦,这个肉体的符码像钟摆一样,在具象的时空里和心灵的时间里,孤独地摇摆着。
  古人云,人心险恶。人生海海,我们都是江湖儿女,有时候,我们必然地要在善与恶之间做出妥协。但善恶之间的鸿沟,从来就不泾渭分明。麦家写了人性之恶,同样写了人性之善。一切的原谅与和解,都是善。但是现实中,善往往是脆弱的,混杂着各种不甘和不安,同时伴随着各种偶然、意外、运气等。纳斯鲍姆在《善的脆弱性》中,已经充分表明人类生活是脆弱的。但作者依然鼓励人们:好的人类生活在于追求真正属于人类的善,而这种追求会受到人们无法或难以控制的外在因素或条件的影响。
  麦家的小说,绝非自传,但几乎都有一个他自己。因此,《人生海海》中的“我”,几乎可以看作是童年麦家在某个“黑暗”时刻的自我变形和重现。这是属于麦家的时刻,童年的记忆在人心的浮沉中被重新激活。不过,在童年的记忆中捕捉自我,在时间的虚无中发现自我,意义虽然非凡,却也导致局限,一种“我”本身的局限性,以及一种“不可预估”的艺术风险,几乎在所难免。
  好的小说,有各种标准,但对于人心的敬畏是小说最大的尊严。麦家对于人心的书写,是渴望找寻生命的意义和生存的根基,尤其是在一個隐晦不明的历史场域中,我们不得不在一种不安的情绪之中,发出对于人心和自身的疑问:“我们是孤独地待在黑暗中吗?”
  三
  《人生海海》是生活之书。麦家并非不善写生活,只不过,在宏阔的历史和革命的洪流中,在谍战叙事的艺术“圈套”中,一切关于个体的生活往往被遮蔽、被安排、被控制,以至于被我们忽略不计。但我想,在麦家的文学认知中,真正的生活是关于人的生活,那些细小的事物、细微的生命才是生活本真的模样。小说就是生活的震动和生命的颤动。因此,写作新的小说,写出与谍战故事不一样的小说,对于麦家十分重要。
  《人生海海》是麦家对其自身谍战遗产的拒绝。谍战书写给麦家带来了巨大的荣耀,但同时,也成为他写作生涯中的“心魔”。谍战叙事所带来的写作快感和审美套路,正在走进艺术的死胡同,而麦家显然已经在朝另一个方向生长。因此,这一次,麦家把他的笔触落在了故乡。《人生海海》是真正的关于故乡的叙事。对于麦家来说,这是新的内容,也是新的形式。这部孕育了八年的小说,与麦家在时间的河流中同渡陈仓。“我被根本地排除出我的同时代,我心灵的一切方面均被正在进行的历史所拒斥,我被激烈地、绝望地退回已废弃的历史和过去。对于现实事物,我既不喜爱也不理解,我喜爱和理解非现实事物;我把‘时间’看作‘价值’的一种衰退=‘怀古主义’或怀乡情结。”12《人生海海》,似乎就是麦家怀乡病的初次萌发。   关于故乡,在中国新文学的传统中并不陌生。麦家的前辈鲁迅,以《故乡》追问失落的故土和固执的“国民性”;麦家的同时代作家余华,以《活着》《兄弟》构建起自己的南方叙事和暴力美学。对于故乡,麦家同样有足够的耐心。写作《人生海海》的麦家,让我感受到了他前所未有的“慢”,小说一开始就“慢”,作者用三页多的篇幅描绘了故土一年四季轮回中的风物变化、生老病死,这在麦家以往的小说中,几乎从未有过。这是热的生活,活的生命,它生机勃勃,不信,你听,“声音瓷实、压抑、单调、僵硬,不像人在走,像鹅卵石在走。像死了千年的鹅卵石,有一块——兴许是两块——成了精,活了,从雪底下钻出来,在雪地上跳,僵尸一样的。独有一人走过,声音是出格的不同,不是嚓,而是咔!分明比嚓着力、坚硬,尖利而短促”13。天生敏感的麦家,在静谧的世界中对于声音的捕捉,让人超乎想象。这是声音的诗学,又何尝不是生活的哲学。小说的叙事也“慢”,与上校不平凡的人生经历相比,一切关于上校的讲述,都是慢条斯理的,它并不急于越过生活的泥淖,它就是要在真实生活的泥土里扎根、发芽、开花、结果,甚至于凋零、腐烂。“慢”,是生活的本真形态,也构成了《人生海海》的一种叙事腔调。这是属于麦家自己的故乡。
  生活的本质是各种关系。我们的生命存在于我们和周遭世界之间建立的关系之中。麦家说,《人生海海》的写作,是为了达成与童年和故乡的和解,但在我看来,这更像是对现实生活的拒绝和对命运的反抗。在《人生海海》中,一切微妙、细小的关系,都是既真实又不真实的,就像一架颤动的天平,平衡只能是一种理想的状态。时代的失衡,最终会导致自身命运的失衡,而自身命运的失衡,又必然地影响到我与庞大的世界之间那虚幻而残缺的关系。
  但天平的摇摆成就了小说,就像善与恶的较量,从来都是人性之中必然的矛盾斗爭。在《人生海海》中,错误就是生活本身,不管是爷爷为了尊严的出卖,还是为了原谅错误达成的和解,其目的都是为了建立一种充满生气的关系。麦家尊重这种关系。尤其是面对渺小的生命时,更是如此。“向人类的恶作斗争,我们不应该针对别人,而应该针对自己。和我们自己作斗争,对自己真诚,这是我们影响别人的手段。我们默默地引导别人,为深刻的、出于对自己生命敬畏的、精神的自我保存而努力。力量并不喧嚣,它在那里并起着作用。真正的伦理开始于不滥用辞藻的地方。”14
  小说是反映生活、烛照心灵的写作,但小说不是生活,完美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麦家从来不是一个生活的说教者,他只负责讲述生活。生活本来就是痛苦的,而且总是会令人痛苦。但人类生活的意义却也在于,即使生活不是生机盎然,但我们仍然要寻求属于自己的东西。我们自身与世界的关系,最终要靠自我来完成。“思想并不告诉我,这种或那种生命现象在世界总体中意味着什么,并由此使我认识对世界的关系。思想在内在的而不是外在的范围内影响着我。通过让我的生命意志把周围的一切共同体验为生命意志,思想使我与世界建立内在的关系。”15在《人生海海》中,活着就是与这个世界最为根本的联系。因此,活着,好好地活着,完整地活着,闪闪发光地活着,是《人生海海》所揭示的最为鲜明的生活要义。
  四
  《人生海海》是回忆之书。回忆是麦家小说写作新的“矿藏”。他在时间的消逝中,试图通过回忆追寻失去的时间。
  回忆是小说的本质。通过回忆,人的存在方式本身得以确认;通过回忆,人类的记忆才得以不断延续。关于“回忆”,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是以文学的方式给予人类和未来的最为生动的诠释。有学者就指出,“回忆”在这部小说中体现为以下几个层次:“首先是一种心理机制和意识行为,小说中表现为‘我’在回忆,整部小说都是回忆的产物;其次,在小说中,回忆同时又是结构情节的方式,是叙事形式,也是一种主题模式,也就是说,作者是靠回忆来结构小说的,同时回忆也成为一种艺术主题;最后,回忆也是一种诗学方式,它使《追忆似水年华》超越了具体的小说本身,而升华出关于‘回忆’的一些普适的诗学范畴和诗学元素,上升为对人类‘回忆’机制的全方位的探索领域。”16写作《人生海海》的麦家,似乎是通过现在的“我”的回忆找回过去的自己,并通过现在的“我”的自我反思和确认,建构一个新的此在的“我”。这是麦家小说新的可能性。
  回忆是确认人物命运的主题。上校的一生,就是在各色人等的回忆中变得混杂而神奇,在老保长的回忆中,在父亲的回忆中,在爷爷的回忆中,在林阿姨的回忆中,甚至于在“我”的回忆中,上校的命运甚至于已经无形中成为了一种“共通”的生活方式。通过对上校的回忆,每一个与上校命运相关的个体,都烛照出自我的生活形态,他们和上校一样,也有着自己的命运。是回忆,让那些围绕在上校身边的生命碎片,得以完整地呈现出来。“她努力想用细节给我重塑上校三十一岁的英俊形象,也试着回忆自己心里第一次装下男人的青涩。但上校不配合,大概是做了噩梦,鼾声突然变成惊叫声,把她从遥远的过去拉回来,拉去他身边,跟我听到女儿在梦里惊叫差不多。”17回忆还是小说结构自身的方式。《人生海海》是回忆的产物。它不仅涉及回忆的内容,更涉及回忆所形成的结构。回忆是关于时间的流程,但同时拓展了记忆的空间,并赋予小说以情节和张力。热奈特认为《追忆似水年华》的叙述方式属于西方古老的叙述传统,即“从中间开始”,然后再向前回溯。《人生海海》则不同,在我看来,它更像是古代说书人的口述传统,在回忆和讲述中,不断设置悬念,并故意制造迷障,它不是以回忆为起点的往复运动,而是在往复中有预留的突破口,在回忆中制造记忆,在记忆中生成回忆。
  似乎是无意中,麦家在《人生海海》中建造了一座记忆的大厦。回忆,让小说中的人物获得了生命的力量;也是回忆,让小说本身赢得了形式美学的支持。回忆,是《人生海海》的血肉和肌理,其中既充斥着真诚和真实,也布满了虚假和谎言。就像写作《追忆似水年华》的普鲁斯特,“他唯能求诸对失去的时间的追寻,怀抱无望的希望,指望以审美方式寻回幻想和经验,然而那寻回的东西,会以一种比他惧怕着自己已受欺骗的方式更为高明的方式来将他欺骗。”18因此,写作的悖论又在于,真正的和解几乎不可能。   麦家不仅是谍战世界的捕风者,而且是人性休眠的唤醒者。但不管是谍战世界里的奇特英雄,还是人间百态中的平凡人物,记忆,都是他们赖以存在的方式。只不过,对于前者来说,记忆更像是一件奇妙的工具,得以成就自我;而对于后者来说,记忆是确认自身存在的一种重要方式,得以成为自我。比如小说中写道:“她幽幽地说着,把我的记忆和感伤一一唤醒、点着。往事今情历历在目,如鲠在喉,我受不了,把画放回纸箱,顺势坐回原地,捂住脸哽咽起来。”19回忆,既柔软,又残酷;既偶然,又必然。
  《人生海海》中,上校一直是回忆的焦点和中心。一切关于上校的记忆和“记忆之物”,都被麦家细心而精巧地捕捉着。上校是時间的怪物,也是时间的英雄,更是时间的弃儿。事实上,关于上校的记忆,除了他在战争中留下的光彩夺目之外,更多的是战争带给他的精神创伤,以及永远无法摆脱的身体烙印。命运的大幕,甚至于时间的序幕,就是围绕着上校展开的,尤其是围绕着上校的身体所形成的不同的回忆,更是映射出了记忆的残酷和悲哀,这个具有十足的感官性和身体性的“记忆”,正在绞杀着与上校有关的人的基础情感和本真良知。但身体是从来不会骗人的,“身体在记忆中的作用是不容忽视的,身体的记忆是我们和时间交流的一种手段。因为只有身体才能更具体真切地记录我们关于过去的种种印记。我们的思想可能会欺骗我们,情感则更是常常欺骗我们,但身体则是我们最忠实的伙伴。”20上校的身体,是他一生的痛,甚至于为了掩盖这一痛苦,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但命运的残酷之处又在于,在他遗忘记忆的时空中,这一身体的创伤已然无法成为人性最后的遮羞布。
  在时代的艰难演进中,在斑驳的历史碎片里,麦家通过对于命运、人心、生活的体察和洞观,以回忆的方式为我们建构起《人生海海》这一新的文学隐喻和诗化心史。在麦家的笔下,一切的灵魂都是充满了意志的精神武器。《人生海海》不是浅浮的历史纪录,不是狭隘的自我书写,它将命运与人生、人心与人性、生活与生命精密地勾连在一起,以抒情和史传相结合的笔法,与现实对话、与理想对接,从而实现对生活的超越和对世界的整体性把握。人生海海,这是命运的召唤,更是回忆的诱惑。
  注释:
  ①麦家:《人生中途》,浙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230页。
  ②⑤⑥⑧⑨131719麦家:《人生海海》,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273页,第57页,第123页,第186页,第186页,第5-6页,第280页,第302页。
  ③[法]莫里斯·布朗肖:《未来之书》,赵苓岑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76页。
  ④1620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20世纪的小说和小说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192页,第45页,第45页。
  ⑦[德]尼采:《善恶的彼岸》,魏育青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61页。
  ⑩11[英]里奇·罗伯逊:《卡夫卡是谁》,胡宝平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98页,第61页。
  12[法]罗兰·巴尔特:《小说的准备》,李幼蒸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61页。
  1415[法]阿尔贝特·施韦泽:《文化哲学》,陈泽环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311页,第306页。
  18[美]哈罗德·布鲁姆:《史诗》,翁海贞译,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289页。
  (作者单位:江苏省作家协会创研室。本文系2019年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社会主义文学经验和改革开放时代的中国文学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9ZDA277)
  责任编辑:蒋林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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