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爱上一个不美的女人，一只成天做着白天鹅梦的丑小鸭。起初他总是周星驰般至贱无敌地笑，后来他沉默地为她端出一碗又一碗的小吃。
　　周宵常常有一个想法，为什么不能把年轻人的爱情先冻结，让他无后顾之忧地去吃苦、去奋斗、去装孙子，去跪在地上爬出一个英雄来，然后他就可以从容地解冻他的爱情，爱一个女人，拼命对她好，送她玫瑰香槟钻石，饱览她所有的笑容，保护她不受这个世界的伤害。
　　周宵的想法永远无法实现，所以当他面对爱情时，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深深打败了他。曾经她来他的饭馆吃饭，他表达爱意的唯一方式是——不用地沟油，抹去零钱，多送一碗汤。
　　那个不美的女人叫叶美辰，名不副实，脸太长，鼻子有点塌，嘴巴又太大，还戴着牙套。她真不能笑，一笑就喜庆得咧大了嘴，周宵不得不承认，好像一头得意忘形的“草泥马”呀，无敌呆萌。
　　哦，2008年的时候，这头小动物还没有风靡全球，所以那个时候周宵挖空心思地想找出一种动物来嘲笑一下叶美辰。可是他自己不知道，当年的他，顶着一头乡村洗剪吹的黄毛贱兮兮地笑时，也是丑得不堪回首。
　　他们是真的相识于微时。
　　在周宵那家十平米小得不能再小的沙县小吃店里，炒了自己老板准备考研的无业女青年叶美辰点了一份鸭腿饭蹭一下午的空调，当她敏锐地觉察到老板已经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走了好几遍的时候，心里暗暗骂完老板小气后，只好说：“老板，你这里有什么饮料？”一块钱的可口可乐装在小玻璃瓶里，散发的冷气一点点变成水珠，在桌面上形成一个圈。叶美辰在那个位置坐了太久，以至于在她离开以后，周宵常常对着那个颜色较浅的圆圈发很久的呆。
　　叶美辰每天都来，周一鸭腿饭，周二卤肉饭，每天都不重样。渐渐地周宵和她也有些熟悉了，每次过了饭点就忍不住看两眼玻璃门，那个穿T恤牛仔裤、背个大书包的身影就出现了。周宵和她搭过几次话之后才知道她辞了职孤注一掷考研，要考到北京去。他默默听了，转身掩进厨房的方寸之地，弯腰拿出一瓶调和油，开了盖子给叶美辰做蛋炒饭，一边炒一边忍不住哼起了小曲，他想到叶美辰要真考上了研，功劳可有他的一半，他是至关重要的后勤部部长哪。

2

　　有一天傍晚，周宵在附近的菜市场遇到叶美辰，提着一袋子青椒和马铃薯。叶美辰没有看见他，在路口弯着腰专心致志地挑选五块钱一枝的野百合。周宵突然觉得黄昏像湖水一样浸着叶美辰，捧着百合花的叶美辰显得那么柔软而弱小。她扶了扶老学究式的黑框眼镜，吸了吸鼻子，那个小动作那么可爱。周宵情不自禁又笑了。
　　那之后周宵再也不轰叶美辰走了，他把叶美辰常坐的那张桌子用洗洁精擦得干干净净的，还对叶美辰说：“以后下午你就安安心心地在这里看书吧，反正我一个人也要开一个空调，不多收钱。”
　　叶美辰受宠若惊，周宵凶巴巴地说：“好好准备！赶明儿考上了清华北大，我就把我这地改名状元楼。”
　　叶美辰激动得脸颊泛红，支吾了半天，说：“老板，为了感谢你，今天我要点你们店里最贵的豪华商务套餐。”
　　豪华商务套餐价格22元，周宵说：“乳鸽汤还差点火候，我帮你再温温。”
　　正说着，店里又来两个小混混模样的少年，各要一份炒河粉。周宵进厨房，没过多久突然听到外面的叶美辰一声尖叫：“抢钱哪！”
　　他连忙追出去，刚刚那两个少年正落荒而逃。叶美辰在身后喊：“我的钱包，我的钱包很重要！”
　　于是周宵追了他们两条街，终于把钱包追了回来。他哼着小调回来向叶美辰邀功：“快看看有没有少掉钱。”
　　叶美辰一打开钱包他就愣了，“靠，就五十块钱让老子喘得像条狗。我还以为里面有巨款呢。”
　　叶美辰瞥他一眼，“是这钱包重要，我男朋友送我的生日礼物。而且里面有我们第一次约会时照的大头贴，这些都是无价的。”
　　周宵愣了愣，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掀开厨房的布帘，躲了进去。他越想越生气，丢了舀汤的勺子，骂了句：“靠，这么丑的女人都有人要。”手一抖，乳鸽汤里多了一勺盐。叶美辰喝得口干舌燥，但看在老板帮她追回钱包的份上，就没有计较。

3

　　叶美辰再去店里的时候，发现周宵那边多了两个伙计，竟然是那天抢她钱包的两个少年。她气得够呛，跑进厨房质问周宵，周宵一边端着大铁锅，一边向她解释：“是他们自己来找我的。说起来也可怜，被老板赖了工资实在没钱吃饭。给孩子一次机会嘛。”
　　叶美辰看着他挥汗如雨的样子，“我发现你是个好人。”
　　周宵转头看她：“那你男朋友呢？你男朋友是个好人吗？”
　　叶美辰说：“我男朋友是个厉害的人，他在北京可是待外企，月薪八千呢。”
　　周宵撇了撇嘴，“你们女人哪，真是肤浅。”
　　忙完了饭点，那两个小孩过来跟叶美辰郑重道歉，一口一个“老板娘，我们下次再也不敢了”，把叶美辰喊得脸通红。叶美辰不好意思地看向周宵，他正呷着一罐冰啤酒，皱着眉好像在思考很严肃的问题。于是叶美辰也埋头专心地看起专业书来。
　　2008年的夏天就这样像踩着西瓜皮飞快地滑过去，叶美辰的专业书越读越薄，周宵的生意也越来越红火，最后，店里实在太吵了，叶美辰就决定不来蹭空调了。她在周宵这里上完最后一次自修课后抱着书本离开，扭头看了看周宵，他和那两个小伙儿排排坐着，三颗黄澄澄、乱糟糟的脑袋一动也不动，专心看着日复一日重播的《还珠格格》。连那么长的《还珠》都放到尾声了呢，夏天真的要结束了，叶美辰有些伤感。
　　秋天的时候，叶美辰突然接到周宵的电话，说要请她吃饭，有重要的事情要和她商量。叶美辰很疑惑，不过她换了条粉藕色的连衣裙，清清爽爽地出门了。 　　摘掉牙套的叶美辰好看不只一点点，可是她现在紧张极了，周宵竟然带她来吃西餐。她悄悄对周宵说：“你疯啦，听说这个地方死贵死贵！”
　　“放心点，咱不差钱。”
　　叶美辰胆战心惊地点了一份最便宜的意大利面，周宵瞪了她一眼，给她换了一份A套餐，沙拉、三文鱼、鹅肝、牛仔骨……每一份都是小小的量，盛在皎洁的白盘子里，精致极了，叶美辰都舍不得吃。最后再三催促下，他们才笨拙地用刀和叉子把桌布上能吃的东西都吃掉了。
　　最后叶美辰捧着咖啡和提拉米苏心满意足地笑了，“周宵，我真的要谢谢你，你是第一个带我来吃这么好的东西的。”
　　周宵看着她用银叉子，像一只快乐的小松鼠一样一点点把甜蜜的蛋糕拨进嘴里，突然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现在这么美好的气氛最重要，他想要完整地保留在他们彼此的记忆里。
　　所以当叶美辰问他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和她商量的时候，周宵说：“就是挣了点钱，给你补补，顺便检查一下你最近有没有偷懒。”
　　叶美辰信心满满：“就冲这顿晚餐也得考上啊。”
　　离开餐厅的时候，叶美辰有些伤感，“周宵，有钱真是好啊，什么都是井然有序，漂亮优雅。”

4

　　错过那次唯一的表白时机以后，周宵再见到叶美辰的次数少之又少。他自己也忙得不可开交，2009年年初的时候他和朋友合伙开了家川菜馆，生意意料之外的好。这个城市刚刚流行吃辣，不管你店铺多偏环境多差，只要辣味够劲，都有一帮食客远道而来。周宵是碰巧赶上了好时候。他白天当主厨，晚上算账，一天只睡得上几个小时。
　　所以叶美辰打电话跟他告别的时候，他正睡得昏天暗地，那是唯一一次周宵放纵自己偷懒，睡个饱觉。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夕照像河水一样从窗户漫进来，一直淌到沙发前的地板上。周宵怔怔地握着手机，发了会儿呆。再打过去的时候，只有一个亲切但冰冷的机械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他和叶美辰就这么失散了。这几年来他梦到过叶美辰两次，一次是她热火朝天地捋着袖子搬家，一次是她甜蜜羞涩地结婚走红毯。周宵想，做的都是这样的梦，叶美辰应该过得挺不赖。
　　2011年的时候，周宵已经是七家川菜馆的老板了，检验一个男人是否事业有成，只要看他身边有无莺莺燕燕。周宵三十多啦，也想找个人安顿下来。可每次环顾身边的人，总会想起叶美辰那张不美但天真单纯的脸。他突然很想去见见叶美辰，不是慰藉相思，而是想要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忘怀。
　　周宵运气真够好，长这么大第一次踏上伟大首都的土地，在瞻仰完天安门以后，就遭遇了北京百年难遇的特大暴雨。天像是翻过来的海，路面成了海面，周宵无奈地被困在地铁站里，看着楼梯上的水像瀑布一样涌下来，不知道何去何从。他才发现自己完全是一时兴起，他根本就没有叶美辰新的联系方式，即使他和她站在同一座城市里，可这是北京啊，湮没一个人像天用雨水淹没一条街道、一座花园。
　　不过，在6月23日那天，周宵在地铁里躲雨的时候，着实见到一个背影很像叶美辰的女孩。可惜那个女孩太漂亮了，他的叶美辰是个丑妞，他眷恋地看了几眼那个女孩的背影，好像在和叶美辰告别。
　　然而周宵不知道的是，那天他见到的那个美女很有可能就是叶美辰。他也不知道，在离别的几年里，叶美辰并不幸福，她平庸的相貌深深伤害了她，在被男朋友甩了以后，叶美辰的人生里就只剩下两件事，读书和存钱；只剩下两个梦想，去韩国和披上婚纱。

5

　　四年的时间给叶美辰带来了什么呢？是一对宋慧乔的眼睛，一条金泰熙的鼻梁和一张尹恩惠的嘴。时光在她身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是她好像并没有因此得到更多的快乐。叶美辰回到了无锡，她想起了周宵，怀念那个夜晚优雅的晚餐，于是回到原来住的地方，没想到那家沙县小吃还在，只是老板换了人，是当年抢她钱包的小伙儿之一。他没有认出叶美辰，直到叶美辰开口问：“你们原来的那个老板呢？还能吃上他做的炒河粉吗？”
　　小伙儿抓抓他乱糟糟的脑袋：“嘿，你是老板娘啊。变太多了！变得我都不敢认了！你等着，我得告诉我哥去。”
　　叶美辰微笑着等着周宵，那种感觉像在等一段旧岁月，缓缓归来。周宵也有同样的感受，他连闯几个红灯奔向叶美辰的时候，心里却是很宁静、很平和。可是当那个简陋布景里的背影缓缓转过脸，对他笑得艳若桃李时，他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平复掉心中涌起的伤感与悲哀。
　　那美女说：“我整容了，你一定认不出我了吧。不过你改变也挺大的，混得很不错的样子。”
　　周宵惊魂未定坐下来，不自然地笑了笑：“也没怎样，就瞎混呗。”
　　这次重聚因为生分而显得有些潦草，他们对笑了一阵，寥寥数语交代完自己这四年，发现没有话题可供他们暖场了。叶美辰顿了顿，说：“那就先这样吧，有机会再聚，我还有事，先走了。”
　　周宵说：“我捎你一段吧。”
　　叶美辰去移动营业厅换了本地号码，周宵存她号码的时候开玩笑：“真是荣幸，我第一个拿到号码。”
　　叶美辰笑了笑，顺手把鬓发轻轻拢到耳后。这个动作周宵太熟悉了，这是叶美辰温书时最多的小动作。周宵突然觉得心中有一种苏醒的力量，好像有一只熊钻进了他的身体，而春天正在葱茏赶来。

6

　　他们从前去过的那家旋转餐厅仍旧营业，只是不再是这座城市最好的餐厅。周宵选择在这里给叶美辰过28岁生日，预约了香槟、玫瑰、小提琴，他认真地准备着这些，像在圆少年时的一个梦。他在椅子上坐下，忍不住笑自己，怎么会深深喜爱那个曾经那么不美的女人。
　　那个女人这个时候应该正在从机场往餐厅赶，她说出差完她要先回家，换一身优雅大方的裙子，以最好的姿态迎接她的28岁，同时，和周宵重温旧梦，希望能收到惊喜。
　　然而这个女人失约了，永远地失约了。
　　听说飞机失事是在一瞬间，时间短得连写遗书的时间都没有留给人们。美丽的叶美辰就这样饱含遗憾地离开了这个世界，陪她的还有一个更年轻的女孩。
　　旧金山的夜晚会不会很凉，很孤单？还好那里的黄昏足够美好。听说死于青春的人可以在人间游荡很久，那么叶美辰看到这样的黄昏的时候，会不会遗憾，她曾用来换取美丽的时光本可以换取爱？
　　周宵在一周后陪叶美辰的母亲领到骨灰盒，他抱在怀里，好像抱着那段迫切的青春，强烈的不真实感几乎让他眩晕。
　　他不哭，叶美辰永远地活在了美丽的28岁。她28岁的第一个夜晚，他在餐厅里经历漫长的等待，读完了一本海明威的书。窗外下过阵雨，空气像在水里洗过一样。
　　那本小说的结尾这样写：“当夜幕降临，更多的鲨鱼包围了他的小船，他用木棍、用桨甚至用舵和鲨鱼搏斗，直到他要保卫的东西失去了保卫的价值，直到这场搏斗已经变得毫无意义的时候他才住手。”
　　他抬起头，蜡烛燃尽了，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