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哑巴阿普

来源 :青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hitesharke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五年前的一天,阿普如同突然熄灭的火苗,瞬息间消失在心香街上,他与这个地方的缘分就此终了。阿普再也未曾出现在这条老街上。
  对于心香街上的男人来说,阿普的离开就像他们手指上突然扎进了一根细小的木刺,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隆冬的晚上,夜幕如漆一般浓稠,心香街上的人大抵吃完了晚饭。有男人收拾了换洗的衣物,走出家门,去了澡堂。午后开始,澡堂里就便不缺人,有人进,也有人掀开门帘走出来。澡堂的大堂里,有人泡完澡,或裸着身子,或只穿一条内裤,躺在躺椅上,呷一口茶,抽一支烟。
  心香街的澡堂是处老澡堂,历史久远,早年的岁月已不可考。经年的煤熏,到处呈现出暗淡的色彩。老澡堂都会在地下砌上“地龙”,有点像后来的地热。只要有人烧炉子,蒸汽循环,澡堂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氤氲的热气。
  此时,热气缭绕的大堂里,有个刚从池子里出来的男人坐在躺椅上,像健美选手似的扭动身子,身上一块皮肤——大约一元硬币大小——泛着肉红色,像是揭开了皮肤。
  “别看了,皮搓破了。”
  “现在的这些搓澡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来条馕子(拧成麻花状的热毛巾)啊。”
  跑堂的听出话语间有些不愉快,当即从柜台旁盖着的桶里取一条馕子。地上湿漉漉的,跑堂的小跑起来却很稳健,走到那人身边,馕子展开,照着那人后背摸了几下,再将馕子递给那人。
  “现在是什么情况啊?这些搓澡的手艺这么差,就不能找几个像阿普那样的啊,再这样下去,你们这生意就要毁了啊。”
  “哪里还能找到那样手艺的啊。”
  “也不知道阿普现在在哪啊,真怀念他搓澡的感觉,那才叫一个舒坦。”
  “我听说啊,阿普现在在隔壁镇。”
  “他那手艺在哪都会混得不错的。”
  “是啊,这家伙也算是个人物了。”
  “要不下次,我们去隔壁镇上找阿普搓澡吧?”
  锅炉房里,司炉铲了几锹煤扔进炉子里,炉火又旺了起来,一派红彤彤的景象。锅炉“噗嗤”一声,又蒸腾了起来,蒸汽袅袅地飘起来,仿佛身处浓雾间,隐约中倒是瞧得不太真切了。
  大约十三年前,阿普乘着一辆锈迹斑驳的中巴来到了心香街,租下了赵寡妇家的一间房子。没人知道阿普从哪里来,来到心香街所为何事。心香街上的人认识阿普时,他就是个哑巴,没人知他叫啥名儿。阿普非全哑,耳朵能听见,嘴巴里能简单地发出“阿普、阿普”的音。于是街坊们就叫他“阿普”,叫习惯了,他也就认了。
  “阿普啊,忙什么呢?”
  “阿普啊。吃过了吗?”
  这些人知道,阿普回应不了,只是用这样的方式跟他打个招呼,以表示礼貌,都是街坊,礼节性的招呼是必须有的,不会因为对方无法回应就免了。
  阿普咧着一口白牙,对着那人笑,像是听到了开心的事儿。
  “阿普啊,怎么走路有点虚飘飘的啊,是不是昨天晚上爬到哪个女人身上的啊?”
  “阿普、阿普……”阿普像是恼了,又像是在极力否认。外人看了,倒有点奇怪了,一个男人生起气来,不骂脏话,却不断地喊自己的名字。
  说话的人见了阿普这模样,乐呵呵的。
  “不要急嘛,开个玩笑呀。”
  “阿普、阿普……”阿普慌乱地打着手势,仿佛是在说,这样的玩笑开不得。
  在心香街的街坊们的记忆里,阿普在心香街上只做过一件工作:在澡堂里搓澡。
  每年十月初,心香街的澡堂上竖着的那根细长黝黑的铁烟囱里飘出黑烟,澡堂打开门营业:开炉,炉里铲进煤,生起火。司炉隔一段时间就往炉子里铲煤。炉火不断,保持均匀的火势,池子里洗澡水始终处在温润的状态。
  “今天这水温正好,泡着真舒服。”
  澡堂里的人最喜欢听到这样的话,这表示他们的工作到位了。
  “今天这水怎么回事啊,烫得人都不能坐下去了。”
  “这水太冷了,再泡下去都要感冒了。”
  有人说这话,老板就要不高兴了,会骂司炉。水温是一个澡堂的命脉,就像菜肴味道的好赖决定了一家饭店的命运。
  中午一点左右,澡堂开门营业。心香街澡堂的格局与别处大抵相似。面街开门,四扇门的玻璃上,分别贴了“生意兴隆”“财源广进”一类的印刷体字。时间久了,字的色彩淡了,有些字的笔画都不全了。晚上,四扇门上挂上木板,遮住玻璃。每年的大年三十下午三点,澡堂打烊,中间两扇门的木板上会贴上“晓日芙蓉新出水,春风豆蔻暖生香”一类的对联。通常正月结束,对联就大抵掉了,四角粘着浆糊的红纸还黏在门上。长年累月,看上去斑驳不堪。进门是一张有些年份的柜台,里面通常坐着一位身材臃肿的中年妇女。闲暇时,妇人的嘴巴上总在嗑着瓜子。有人来,那妇人就撕一张筹子(澡资券)递过去,再接过来澡资。柜台上也会买一些不同牌子的小袋装洗发水,有人忘记带洗发水了,就买一袋。柜台两侧各有一门帘,门帘里分别是男女澡堂。
  白天,澡堂里大抵沒有太多的人,澡堂里的工作人员却是一个不少,一点半都得到澡堂来上班,这是规矩,不能改的。通常阿普会提前来,大约一点一刻就到了澡堂。阿普每天都带个铝制的饭盒去澡堂。饭盒里装着菜和饭,都是阿普中午做好了带来的。
  阿普穿着雪白的棉布衬衣,颈部留一个纽扣不扣上,两袖的袖口分别卷上三道,衬衣塞进西装裤里,裤带勒住腰部,脚上一双刷得干净的皮鞋。阿普拿着铝制饭盒,走在心香街的石板路上,不紧不慢的,像领导审查工作。
  “阿普啊,来上班啦。”中年妇女每天中午都会跟阿普打声招呼。
  阿普对着中年妇女露出雕塑般的笑脸,拉开右侧的门帘就进去了。
  阿普算是个体面人。街坊们大抵给他面子,尤其是男人。男人在女人身上得到了快乐,在阿普这里得到了舒服。女人因为自家的男人都给阿普面子,也就跟着对他有些尊重了。   每日早晨,阿普去心香街上的春园饭店吃一碗阳春面,喝一碗豆浆。下面的人知道阿普的习惯:不加猪油,另加一个水煮蛋。豆浆不加糖。吃完面条,阿普端起豆浆,吹了吹,一口接一口地抿。豆浆底部沉淀了豆渣。快见底时,阿普不喝了,丢下碗,去付账,然后去菜场。菜场里,地面脏乱无章,一些烂了的菜就随意丢弃在地上,一些地方还有积水,买菜的大抵是家庭主妇,阿普混在中间,有点不伦不类,他却不觉着尴尬。阿普一家家看,一家家挑,看中了,指着那菜,眼睛看着卖菜的人。
  “阿普啊,又来买菜啊。豇豆五毛一斤,给你四毛。”
  阿普看中了,就不去第二家了。菜场的人给他的菜价都比定价便宜一点。
  “阿普啊,自己做饭不烦嘛,找个女主人帮你做嘛。”
  阿普脸上笑盈盈的,拿起装菜的袋子,做了感谢的手势,便离开了。
  阿普每天买三样菜,一荤两素,分量不多,够自个儿吃两顿。阿普买完菜就回家,回到家便开始收拾屋子,整个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物件摆放的非常规整,都不像一个男人的房子了。收拾完屋子,阿普开始择菜、煮饭、烧菜。
  阿普做饭的手艺好,街上的孩子时常能有此口福。阿普喜欢孩子,有时候买菜会多买一点,有孩子到他家玩,他就把做好的菜分一点给那孩子吃。阿普有时候会特地做一些烧饼一类的点心,给心香街上的孩子们送去,吃过阿普做的吃食的孩子都说阿普做的东西好吃。
  阿普会把中午烧好的荤菜分两份,中午吃的放盘里,另一份装在铝制饭盒里,底下垫上一层米饭,米饭上面撒上些许炒制过的芝麻。阿普的饭盒里不搁蔬菜。有人问阿普,晚上咋全吃肉食,他就做了个比划,意思是说,搓澡需要力气,得吃肉补充能量。吃完饭,收拾好碗碟,拿起饭盒,阿普就出门了。
  阿普将饭盒放置在储物柜上层,边上是护手霜。阿普拿出护手霜,抹在手上,每一寸肌肤都抹均匀了。虽是靠手吃饭,可阿普的一双手却匀称、细润,不见一点老茧,像是未出阁的姑娘的手。护手霜抹在手上,如同鸡蛋表皮一般的光滑。阿普脱了衣服,将衣服叠整齐放在柜子上层,鞋子脱了放在躺椅底下的横杠上,然后围上蓝白布浴巾。精瘦赤条的身上,肌肉很是强健的,人跟钢条似的。
  下午的光景,澡堂的空气里透着些许凉意。人坐在池子里泡澡,腰部往下会感受到一股热气,往上则有一丝凉。这段时间大约只零星的有几人来泡澡,泡不了多久就出来了。阿普就躺在大堂的躺椅上,有人要搓澡,便出来喊一声,阿普便解了浴巾过去。
  大约下午的六点,阿普从柜子里取出铝制饭盒,去锅炉房里,饭盒搁在锅炉上,水蒸气蒸着饭盒,里面的饭菜也就热了,散发出来的味道混着菜的味道和芝麻的香气。这时会有零星的几个人来叫阿普。
  “阿普啊,先帮我搓个澡啊,等一下吃饭嘛。”
  阿普吃饭时,不管谁来叫,他都不理,只提手示意一下手上的饭盒。阿普不会因为有人等,就加快吃饭的速度,依旧慢条斯理地吃着饭菜。如此几次后,大家都了解了,阿普吃饭时是不能打扰的。阿普吃完了,也就开始工作了。
  七点半以后,心香街上的人大抵吃过晚饭了。男人们用塑胶的手提袋装好换洗的衣物,篮子里放好洗化用品,就去澡堂了。在柜台前,跟中年妇人买印有几排宋体字和澡堂印章的筹子,掀开门帘就进去了。
  到了晚上,澡堂里的气圆润了,像是使了劲压缩过的,有着一股劲道,每个角落里都渗进了蒸汽,热乎乎的。澡堂里湿漉漉的,从露天里走进去,外套和头发上都沾了水蒸气。进来的人若是脸上戴着眼镜,镜片上就蒙了一层白雾,眼睛跟得了白内障似的,眼前的一切都像蒙上了一片很薄的白纱。只能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一下镜片。大堂里整齐的排着躺椅,铺着海绵和毯子,一张浴巾叠得整齐,放在躺椅前端。来泡澡的人選了一张没人的躺椅,将装换洗衣服的袋子放在躺椅头顶上的柜子里,篮子放在躺椅边上的小桌上。
  “阿普有没有闲下来啊,今天我赶时间呢,还指着他早点给我搓澡呢。”
  “你呀,还是找别人搓吧,阿普哪有闲的时候啊。”
  泡澡得脱光衣服,脱光了衣服,全身就赤条条的了。这时候,男人身体上的秘密都公诸于众了,不过大家似乎约定了似的,没人去评点别人的身体器官,毕竟你有的,我也有,我有的,他也有。只是大小不等,厉害程度不一样。打人不打脸,男人都在意这些,也就不去说了。
  拎着篮子,在大堂门口的盆里取一条毛巾。进了池子里,空气厚重了,白气压在地上,一层层堆起来,跟仙境一样了,抵到屋顶,男人和男人见面,只能隐约看见对方。
  坐在大理石池沿上,毛巾放在池水里浸湿了,在身上擦拭一会儿,隔了五分钟左右,就坐进了池水里。这里面讲究了:刚从外面到池子里,身子还不适应池水的温度,觉着池水太烫,湿毛巾擦一会儿,身体适应了,就坐下去。池水加了硫酸铜,泛着蓝光,还挺漂亮的。人跟石像似的坐在水里,毛巾拧干了,顶在头顶上,很享受的样子。
  泡完澡,有人会去蒸房里坐一会儿。大抵隔上四五天,来泡澡的人就要搓个澡。趴在搓澡床上,搓澡工手上套着搓澡套,放在躺在床上的那男人身上来回搓,身上的泥垢就跟一条条小蚯蚓似的。小蚯蚓原本藏在地下,瞧不见,现在抓出来了,搓完再用水冲一遍,抹一遍肥皂。
  阿普的搓澡技艺似是天生一般。阿普搓澡跟别人不一样,不用搓澡套。需要搓澡的人趴在搓澡床上。阿普从搓澡床边上的水桶里舀水浇在那人身上,然后在那人身上抹上肥皂,后面抹完,抹前面。肥皂抹完,搓揉一会儿,直到泛出白色的泡沫,再用水洗尽。阿普将毛巾缠在右手上,手按在那人后背上。阿普的一双小手跟钢琴家的手似的,在那人的背后一下接一下,从脖颈一道道的往下拉,速度不缓不急。搓澡都是先搓后面,再搓前面。
  阿普搓澡,力道恰到好处,皮肤不觉着疼,身上麻酥酥的,像有一股电流从全身流过。人躺在搓澡床上,容易不觉间睡着了。手遇到阻力了,阿普就停下来,仔细看一下那块肌肤,查验是否有疖子等问题,如有,就会避开;如没有,就会换个方向再搓,阿普服务到位,搓完澡,给人洗头,在后背上揉、捏、按两下,松松筋骨。搓澡床上的人翻个身,趴着。阿普取下毛巾,一双小手在那人的肩胛上揉,肩部捏,腰部按。搓完澡,浑身就像换了一副筋骨。最后,阿普会在那人后背拍上一记。阿普最后拍的一记很有门道,手窝着,拍在身上声音响,皮肤却不会有疼痛感。这一拍意味着整套程序完成了。   “阿普啊,还有几个轮到我啊?”
  阿普竖起四根手指。
  “我在池子里再泡会儿,轮到我的时候,叫我一声啊。”
  “阿普、阿普。”阿普点点头。
  “阿普啊,我加个塞呗,晚上还有事儿呢,急着走,帮个忙,先帮我搓一下。”
  “阿普、阿普……”阿普摆手示意不行。那人却不走,赖在搓澡床上了。
  “阿普、阿普……”阿普恼了,丢下毛巾,不工作了。
  阿普撂挑子不干了,这可急坏众人了。
  “哎,我说你小子怎么回事啊,懂不懂先来后到啊,快点下去,快点。”有人一边说,一边已经上前准备把那人拉下来了。
  “我说你个阿普,怎么就这么轴呢?”那人很是无奈,只能从搓澡床下来。
  阿普讲规矩,先来后到,心里记得清,挨个给人搓澡,一个不落,一个也插不了队。若是赶时间,只能找其他搓澡工了。
  心香街上的男人找阿普搓澡,也让阿普给自家的孩子搓澡。阿普给孩子搓澡会格外注意力道的把握。孩子的皮肤嫩,力道大了就会把皮搓破,力道小了,就达不到搓澡的效果了。阿普搓得很是仔细,孩子躺着都不耐烦了。每当此时,阿普都会咧着嘴,对着那孩子笑。家长看见了,只对孩子说:
  “快谢谢阿普叔叔。”
  每年腊月二十四之后,到大年三十期间。澡堂二十四小时营业,忙得热火朝天。很多人早上六点不到就起床,只为找阿普搓澡。这几日,其他工作人员都是两班倒,阿普却是不行的,街坊们都指着他搓澡。阿普只能在深夜两三点的时候,躺在大堂的躺椅上眯瞪个三四个小时。这时候,跑堂的都会帮他挡了来喊他的人。毕竟人不是铁打的,还是需要休息的。那些人就坐在大堂里等,也有实在等不了的,就只能找其他人搓澡了。这几日,阿普的三餐都是澡堂的老板请春园饭店送。按照阿普的日常,绝不打折。春园饭店的伙计用食盒装好饭菜去澡堂。人到大堂时,饭菜依旧温热。心香街有一个不成文的风俗:男人只有让阿普搓了澡才算真正过了个年,否则这个年就有点缺失了。
  “泡杯茶。”
  搓完澡,男人们大抵会喝杯热茶,躺一会儿。澡堂里,一杯茶五角钱。茶非好茶,最为普通的绿茶,五六十块钱就能买一斤。到澡堂子里泡澡的男人不在乎茶是好是孬。身上的水分流失了,又有些疲乏,喝杯茶补充水分,还可解乏。一杯热茶下肚,人就舒坦了。
  跑堂的寻声看去,便知何人要茶。跑堂的眼尖手快,拿出一个周身印有银丝花瓣儿的白瓷盖杯,从锡制的茶叶罐里取出一小撮茶叶放进盖杯,倒进滚烫的开水,盖上杯盖。茶叶浮在水面上,泡一会儿,一部分茶叶沉到杯底,开水也就有了茶的味道了。跑堂的前去递上盖杯,收了五角钱。喝茶的人若抽烟,便掏出香烟,递上一根,这不是规矩,却似乎成了习惯。跑堂的接过烟,塞在耳廓上。回到台子那儿,想抽烟了就点上,不想抽了,就会塞进属于自己的柜子里。随后跑堂的会给那人多送两次馕子。
  大堂里都是心香街上的街坊,相互熟识。男人们或躺在躺椅上,或坐着喝茶抽烟。一支烟吸完了,猛咳一声,一口浓痰吐进了躺椅边上的痰盂里。男人们在大堂里,从不谈男女之事。男人嘛,总归要有广阔的胸怀。怎样才能展现胸怀的广阔呢?谈天说地,大谈国际形势,说古论今,仿佛此时,这些人都成了学富五车的大学问家了。
  来年的七月,天氣逐渐热了起来。来澡堂里泡澡的人少了,索性进入“夏眠”状态,也能减少开支。一年中,阿普就有了三个月的时间不用工作了。澡堂不用去了,阿普却不能消停。有男人请阿普去家里帮忙搓澡,那人坐在凳子上,任凭阿普摆布。有女人听男人们不断念叨阿普的搓澡手艺,也想请阿普给自己搓澡。
  “阿普、阿普……”不管女人们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阿普就是一个劲地推辞,都有些生气了。
  阿普不同意是在情理之中。那些女人的男人岂会容忍另一个男人看着自家女人的裸体,还在那具裸体上来回摸。不过心香街上有传闻,阿普并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老实。有人说,阿普给他的赵寡妇房东搓过澡。
  认识阿普的人都知道,阿普是个讲究的人,从不跟人同吃一个碗里的菜。可阿普去过赵寡妇家吃饭,两人同桌同食。吃完饭,赵寡妇给阿普沏杯茶。阿普翘着二郎腿,拿着盖杯,嘬起嘴,对着茶水吹了吹,抿了一口热茶。
  赵寡妇早年丧偶,多年来没人见过她跟任何男人有过亲密的接触。赵寡妇一人住一套三居室,隔壁有一处一居室,以前租给一个收废品的,那个收废品的欠了赵寡妇半年房租,在一个夜里,没有收拾任何行李就溜走了。赵寡妇也不恼,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把收废品的丢下的东西全都收拾了,房子依旧一副清爽。后来,房子租给了阿普。有人说,赵寡妇第一眼见到阿普时,脸上就露出了一副亲昵之相。赵寡妇经常跟别人说,阿普一个残疾人独自生活,挺不容易的。
  赵寡妇挺照应阿普的生活的。阿普对赵寡妇也挺好,会给赵寡妇送别针、发卡之类的小礼物。赵寡妇有时候会把这小玩意儿带在身上。女人们议论起这桩事来总有些不太文雅。
  “这个赵寡妇也真是可以的,居然跟了个哑巴。”
  “哑巴不会声张嘛,这都不懂啊。”
  “听我家男人说,这个阿普啊,身体健硕得很啊。”
  “守寡这么多年了,肯定也是饥渴难耐了。”
  ……
  女人们议论时,他们有时候也会说上几句阻止的话,但也局限于口头上阻止一下。有时候,闲着无聊了,男人们也会跟着议论几句。
  关于阿普与赵寡妇的各种传言不止,最后连两人在床上的一些细节都被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了,仿佛那人当时就在床边上看着。尽管流言四起,可阿普和赵寡妇都没有做出过解释。阿普依旧隔三差五去赵寡妇家吃饭、喝茶。心香街上却没人真的见过阿普晚上留宿赵寡妇家中,也没见过阿普大清早从赵寡妇家走出来。
  孩子跟着他父亲是在中午去的澡堂。孩子的父亲后来告诉街坊们,那天中午,孩子一直说身上痒,他就想着带孩子到澡堂搓个澡。   “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那天就不去了,真不知道孩子的心理上会不会有影响。”
  阿普给小男孩子搓澡。阿普按照既定程序,到了中途,小男孩子却哭闹起来,眼泪水滋滋地往外流,哭得嗓子眼里堵满了痰,声音撕心裂肺了。孩子的父亲听到声音,立马从池子里冲了出来。
  “乖乖,怎么了?”
  “疼。”小男孩子的声音都变形了。
  “他摸的?”男人指着阿普问男孩子。
  “嗯。”
  “摸你哪啦?”
  “疼。”男孩子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说的话都不清楚了。
  “阿普、阿普……”阿普急了,手都不知所措了。
  “这个阿普啊,小孩子以后还要结婚呢,这样会有影响的。”旁边的搓澡工说道。
  “是啊,丢我们大家的脸啊。”
  “阿普、阿普……”阿普更急了,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阿普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其实也是有办法的:
  一、阿普没给那个小男孩子擦过澡。他的手没触碰过那个小男孩子的身体。
  二、有人为他证明。
  这两件事都不存在,阿普只能是摸了小孩子了。
  男人的拳头结实地落在了阿普的鼻子上。阿普到心香街八年了,在心香街澡堂工作了七年多,还是第一次被人揍。鼻腔里都流血了,血滴在地面的瓷砖上。跑堂的听到吵闹声,推门进来,一个劲地打圆场,却没有任何效果。
  阿普居然被人打了,还是因为搓澡的事儿。这可成了大新闻,没一会儿就在心香街上传开了。
  阿普居然摸小男孩。
  有关阿普与赵寡妇的传闻少了,大约人们都不去说了。街坊们都说,阿普是个死变态。街坊们开始猜度起阿普的性取向了,更怀疑他是不是喜欢摸小孩子,于是就不允许自家的孩子去阿普家玩了。
  “乖乖,那个阿普以前有没有摸过你啊。”
  “他烧的东西很好吃。”
  “不是说他烧的菜,他有没有摸过你。”
  “好像摸过我的手。”
  “还有没有摸过其他地方啊?”
  “不记得了。”
  “以后不许去阿普家,知道吗?”
  “不要,我要去吃阿普烧的红烧肉。”
  “你要是敢去,就打断你的狗腿。”
  有几个孩子并不听家人的阻吓,去了阿普家。阿普见了孩子,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依旧对孩子很好,给他们做吃的。阿普将一段藕刨皮,片成薄厚均匀的片,在每片中间片开口子,一刀快拉到底时停住,两片藕像开口笑似的,中间塞上肉糜,裹上和匀的淀粉,放到油锅里炸,藕在油锅里逐渐呈现出金黄色,外面的淀粉也膨胀开来。出锅后,藕夹放在垫了吸油纸的簸箕里,稍冷后,吃起来很脆。孩子们喜欢吃,阿普就开心了。
  有街坊们知道自家的孩子不听话,去了阿普家,回来就是一顿好打,孩子的哭声响彻了心香街,却没人去劝,毕竟他们都希望自家孩子以此为鉴,不要去阿普家。
  “你们看到了嘛,下次你们要是敢去阿普家,也跟他们一样。”
  阿普的生意少了,人也清闲了。澡堂的老板就对阿普说:
  “阿普啊,我知道最近有些闲言碎语,对你不太好,反正你待在这里也没生意,要不就先休息一段时间,等风头过了再上班。”
  阿普懂得老板的意思,收拾好东西就回去了。
  心香街的澡堂依旧人来人往,街坊们依旧泡完澡后,在大堂里闲聊、喝茶、抽烟。
  “这几个搓澡的,手艺就是不行。”
  “手艺的确差很多,不过人家人品没问题啊。”
  “这倒是实话啊,手艺再好,人品不好可不行啊。”
  “他摸孩子,会不会也摸我们啊?这家伙是不是对男人有兴趣啊?”心香街上的男人有些紧张了。毕竟被一个对男人有兴趣的男人摸来摸去,总归有些犯恶心。
  “你们说阿普是真的对男人有意思嘛,那他跟趙寡妇是怎么回事啊?”
  “你傻呀,也许他男女通吃呢。”
  阿普成了心香街上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人了。阿普的体面不在了。早上去吃干拌面,春园饭店里下面的人在他的面碗里放了一勺猪油。去买菜,卖菜的跟他照市价收钱,有时候还会多收钱,给他的菜也不够新鲜。
  “阿普、阿普……”
  “什么?不要这菜啊?不要你丢在这里吧。”
  “阿普、阿普……”
  “你个死变态,喊什么喊啊,有的吃就不错了,赶快走,少在这里喊。”
  阿普没了工作。赵寡妇对他的照应更多了。赵寡妇时常叫阿普去她家吃饭。阿普吃完饭就坐着喝茶。街坊们见了,不免要大肆议论。有些人也不避讳,直接站在门口指着屋子里。
  “这个阿普还真有手段,赵寡妇怎么就给他迷住了。”
  “跟赵寡妇好好过不挺好的嘛,怎么就来摸我们男人了。”
  赵寡妇见时常有人在她家门口指指点点的,索性吃饭时把大门关上了。
  “最近这个赵寡妇家怎么一到吃饭时间就关上了门啊。”
  “这个阿普不工作了嘛,力气没处去,就用在女人身上了呀。”
  心香街的街坊带着两名警察来到赵寡妇家门口时,赵寡妇家的大门依旧紧闭着。
  “快开门,我们知道你们在里面。”
  “刚吃完饭就上床啦。”
  “骚贱货,快开门。”
  “阿普,你个怂货,快开门。”
  ……
  街坊们骂的话越来越难听。有人硬生生地将门踢了开来。阿普坐在长条凳上,翘着二郎腿喝茶。
  “警察同志,你们看,我们都说了吧,这两个人肯定有奸情。”
  “肯定有奸情的,大白天的关着门干嘛,真的是吃饭喝茶,需要关着门嘛。”
  “是啊,肯定是知道我们来了,穿好了衣服,装作没事人一样。”   “各位街坊,这不能算证据啊。你们说有人乱搞男女关系,需要有实质的证据。”
  “要是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你们可是要被拘留的啊。”
  “警察同志,怎么会没有证据呢。”
  有人一把将阿普手上的盖杯拽了过来,扔在了地上,砸得粉碎,碎瓷和茶水四溅。
  街坊们将阿普和赵寡妇抓起来,摁在地上。阿普和赵寡妇强行站起来,却敌不过众人,只能跪在地上。
  “你说,你跟阿普两个人到底什么关系。”
  “刚关着门,是不是在做见不得的事情。”
  赵寡妇始终不言语。阿普拼了命地往上站起来。
  “阿普、阿普……”
  阿普被众人摁住了胳膊,终究没能站起来,身上熨帖的衬衣扭出了褶子。阿普的脸上遭了两记耳光。
  “别以为你搓澡手艺好,就能胡作非为了,做错了事一样要受到惩罚。”
  “你们够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把你们抓回去了。”
  街坊们这才住了手。
  “警察同志,他们肯定有奸情的。”
  “他们有没有奸情我是不知道,我只看到你们打人,最好给我赶紧散了。”
  众人只能丢下阿普和赵寡妇走了。
  阿普依旧跪在地上,脸上的泪水唰唰地往下流,很悲伤似的。赵寡妇待在他身旁,等他哭完,才将他扶起来。
  从那天起,心香街上的人就很少看到阿普了,直到后来,有人问道:
  “好几天没看到阿普了嘛,是不是又在想什么坏心思呢。”
  这时,大家才注意到,阿普已经不在心香街了。
  阿普走后,赵寡妇将阿普的东西全都收拾了,抱回了自己的房子里,旁边的一居室再次空置了。
  “怎么去呢,看到阿普怎么说啊,特地來找他搓澡的吗?咱这脸哪里隔啊。”
  “哎,阿普要是不走多好啊。”
  “是啊,不走多好。”
  “师傅,搓澡五块钱,你钱还没给呢。”搓澡工走到那个后背搓掉了一块油皮的人的躺椅前。
  “师傅哎,帮个忙,底下还有人等着呢,麻烦你把钱先付一下。”
  那人一直没有理睬,听着催得紧了,就来火了。
  “你还好意思要钱?你看看你搓得什么玩意儿,这里油皮都破了。”
  “我说你就算了,这钱还是别收了。”
  “这是什么话,我给他搓澡了,他就得付钱。”
  “问题是你把人家身上弄伤了。”
  “还不晓得是不是他自己不小心,在池子里蹭的,别把我当阿普。你们这些人,用到人的时候是一副脸,吃了亏了又是一副脸了。没有证据就敢随便诬陷人,你们胆子也是不小。”
  大堂里一片死寂,连锅炉房里的水蒸气声音都能听到了。
  主持人 林苑中
  责任编辑 张元
其他文献
《荷马史诗》里奥德赛征战特洛伊后漂流归家的故事,几千年来一直被奉为西方文学的重要源头,无数的文学作品、影视剧目借鉴着其中堪称经典的故事情节、文学命题和叙事模式,并试图让这个浸润着浓烈英雄主义的古老神话生产出新的意义。然而,直到加拿大女作家阿特伍德的小说《帕涅罗珀记》诞生之前,奥德赛的故事都没有像人们期望的那样焕发出新的生命力,几乎所有的小说家、剧作家还都是不约而同地把叙事的聚光灯投射在了这个大写的
期刊
宁让他捉你,夜谈间偶尔闪现  水泥地上冷却的人形厉鬼。宁让他泅渡  你填海不得的狹小沙洲,淡绿色蚊帐  与床幔死守,一只手抓住攀上铁梯的足踝  或流动于镜面的褶缝,从未发生  这冷静的幽魂,通过你他终于抵达了人  一种完全人性的湿度与阴影  在城中连月滴淌,你仿佛认出他,几乎  期待他的归来,再次置落日的金于你鼻尖  或长驱刺入你众叶濡湿的枕衾  更常在空调里赶制三面安宁的晕厥  阳台上的盆栽,不
期刊
夜凉如车站,其风吹起,  如全新的味觉拧开新锁。  如回忆起年幼的钥匙,  在漫长的楼道里划下银线。  会有人来与我饮水吗。  会有早该抵达的岛边,  更倾向一次暴雨吗。  或只有飞蚊,才能寄出些新鲜的生命。  没有人谈论睡眠,没有灯光  足夠完美,可以腌制谁的晓梦。
期刊
昏沉天色里,我们迷蒙,  朝着朝阳的方向吐舌,  并掷出萎顿的花枝。  无奈于前夜的失眠,  又让半个梦悬上了房檐。  混沌的忧虑中有人走失。  我们都在试图推开尘霾,  推开心底的浓雾。那时,  峡谷常常变窄,模糊不清。  但一本書敞开着,在路边,  抖动的文字正如一个个人啊——  拥挤着,猜疑着,互相暗吻。
期刊
我多想随你去任何地方。  我多想沉溺在你之中  或是游泳;工作  死亡,像這样,在小说的结尾  舔舐你的伤口,看顾你的房子  在爱过所有人之后仍如初爱般爱你  像一只狗  像一只狗  像一只狗。
期刊
2014年左右,我经历了一次不很成功的转型尝试。那时距我发表短篇处女作正好七年,所谓七年之痒,就想从校园文学的题材里跳出来,在新媒体的手机App上发表了几个都市男女情感关系的小说,奔着阅读量、点赞数和影视改编去的那种,成绩不算太差,但人却越来越不开心,每次编辑催我稿子,都有人老珠黄、力不从心的感觉。  像我这样面临困顿的写作者其实很多,年纪不小,生活不易,充满焦虑,逢人就要吐下苦水。万幸的是没多久
期刊
罗伯托·艾多(RobertoAedo)诗选  罗伯特·艾多(RobertoAedo),1979年生,智利大学拉丁美洲研究专业博士研究生,出版有诗集《余震》。  像是黄色蝴蝶  在花心间穿梭  今夜我孤身  來到你的寓所。
期刊
他们骄纵傲慢的气势充满了  大街小径,豪华温泉浴场,办公室  中的什么闪闪发光,让正午的灰暗  更显黯然。  ——他们是什么人?——有人问。  ——是朝廷显贵,是提供工作岗位的人,是你们的代表,是领俸禄的知识分子,是警察。  大臣耀武扬威的肚子,将军一本正经的眉宇。军队里华筵不歇  宫殿二层,上厅下堂。  麦哲伦省的羊羔,鳗鱼汤,你免去了罪恶,珍馐海味  产自这片焦躁不安拍打着我们的海。  酒足饭
期刊
今天清晨我起床  喝了一杯白茶  想起了一个女人。  我没有月亮——哪怕云朵已经消散——  我也沒有树木,鲜花,或红酒  家附近也没有河流或是湖泊  我只有一个洗手池  当我要刮胡子的时候,它仅仅储水  至一半满。  但我写作。  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但我写作  一如我的先辈在几百几千年前那样  在每一口茶中  饮出回忆。
期刊
来历不明的光,喷雾状  将童年以来的第一次沉默  延时到此夜的晚年。老之将至,  人与人之间的潮涌,准确  如那只紧张的猫头鹰衔住帘脚的低吼。  在唯一被允许起飞的时刻,  有唯一可遁入的海面  消声所有的泅潜。  交错后,床头柜中的储藏  一打开便被视作秘密;  一打开,枯软的冬枝  就要揭破窗后的迷影。  就像命运的总和,已被  约分为一张温柔的侧脸——  惯于被长锏击破的身体,  正需要此地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