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父亲杜月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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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5岁的杜维善并不善谈,谈话中偶尔流露出的眼神也颇有几分凌厉。每一位知道杜维善身世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将他与熟悉的一个形象暗暗做对比,那便是他的父亲杜月笙。
  
  遥远的父亲
  
  其实,小时候跟我父亲在一起的时候非常少。我母亲跟父亲结婚后,她自己住,父亲和前三位夫人住在老公馆里。
  抗战爆发后,父亲先离开上海,借道香港到了重庆,直到抗战胜利的前两年,母亲才带我们到重庆与父亲团聚。抗战胜利后,父亲回到了上海,先是暂住在现在的锦江饭店,我们住在另一个朋友家里,彼此还是分开的。
  真正和父亲生活在一起,也就是1949年我们到了香港以后,但那时和父亲接触也不多。
  父亲在我们面前一直很严肃,给我的感觉是很有距离,所以,我与父亲始终没建立起一种亲近感。一方面父亲很忙,不可能经常和我们接触;另一方面,在父亲的观念中,在杜家始终以正房的长子为大,所以家里对外应酬都是大哥、大嫂出面。
  大太太很早就去世了,剩下的4位夫人中,母亲和孟小冬的关系最好,其他两位夫人一天到晚斗争。
  在杜家,兄弟间的斗争也很厉害。父亲有11个孩子,我是男孩子中的第7个,但是因为我年龄小,也不住在一起,所以我也没涉及其中。父亲想培植大哥杜维藩,但实际上他是个阿斗。大哥喜欢喝酒,我父亲常常骂他:“你代表我请客,可是客人刚刚到你就醉了,你还怎么代表我?”但杜家的接班人始终是他,父亲的观念始终变不了。
  
  江湖生涯
  
  父亲出身贫寒,我的祖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他早年就成了孤儿,后来靠在水果店里帮工来谋生。我想父亲之所以能脱颖而出,是靠义气。父亲的一个观念是不做官,像他那样很早就闯荡江湖的人,很注意结交各方关系。我知道父亲是一个很复杂的人物,我不想为他辩解什么,只是觉得,应该把他放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来看待他。现在很多人喜欢把父亲与黄金荣、张啸林放在一起,把他们并称“上海三大亨”。黄金荣和张啸林我都见过。我对黄金荣印象不深,我见他时,他大概60多岁了,那时人家还是叫他黄老板,还是很威风的。父亲与黄金荣的关系后来有点复杂。黄金荣发家早,因为早期在帮会里,他辈分很高,而我父亲辈分很低。但是黄金荣到了30年代名气就不大了,父亲远远超过了他,他有点嫉妒我父亲,所以不太愿意来往。但是,表面上大家还是一团和气。
  相比而言,张啸林就是一介武夫,有人说他是张飞。我跟张啸林见面的机会比较多,因为我小时候,张啸林的太太很喜欢我,父亲就把我过继给他,认他做干爹。
  张啸林被杀那天我还有印象,但那时我才7岁,觉得干爹死了,出了一件大事。张啸林死时,父亲人在重庆,他既没有表态也没有发唁电,其实他心里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张啸林被日本人拉去做了伪浙江省主席,之前他也劝阻过张啸林,未果。戴笠要杀张啸林,父亲也没办法。我相信戴笠事先是征求过他的意见的,但一面是兄弟之情,一面是民族大义,他不好表态。
  
  政治内外
  
  蒋介石和父亲的关系,坦白说就是利用,因为蒋介石始终没办法控制上海,所以,他要利用父亲在上海的关系实现间接控制;而父亲是不做官的,无所谓蒋介石对他怎么样,所以,这种利用也是单方面利用。
  抗战胜利后没多久,父亲和蒋介石的关系就出现了裂痕。可能是在蒋介石看来,那时他已经不需要通过我父亲来控制上海了。三哥杜维屏被蒋经国以投机倒把罪逮捕后,有传言说蒋经国要枪毙他,父亲没有多说什么,就一句话:“我有8个儿子,枪毙一个无所谓。”我相信说这话时,他还是能够感觉到世态炎凉的,但他们对杜家可能还是有所顾忌,三哥被判了6个月后放出来了。
  这些年也陆陆续续有文章,讲父亲当年在上海帮助共产党的事情。比如1947年父亲收下金山为“关山门徒弟”,我想父亲对金山的共产党员身份是清楚的。“筹安六君子”之一的杨度后来落魄了,就住在上海,我父亲照顾他。现在大家也都知道杨度晚年加入了共产党。父亲跟潘汉年的关系也很好,抗战期间,他应潘汉年要求,还从外国进口1000副防毒面罩,赠送给八路军。周恩来的弟弟跟父亲关系也很密切,而且他如果到老公馆来,所有人都得回避,因为大家知道他们要谈事情。
  现在很多年轻人会问我这个问题,你父亲到底是向着国民党,还是共产党?这样问就不了解我父亲了。父亲一向两面都帮,他不会得罪人的。两党都在争取他,而他也在找寻自己生存的空间。
  1949年春,国共双方都通过各自的渠道来争取他,但父亲最后还是选择了香港。我相信父亲的心里很明白,他一辈子的立场是不做官,去台湾他能做什么?大陆这边,上海解放后一个新政权怎么可能容忍帮会存在?
  到了香港,他也始终不愿意对政治多发表看法,父亲还是拿帮派的观点来看政治,帮会有帮会的规矩,重承诺,绝对不允许背叛,父亲显然不能理解政治家们的游戏规则。
  
  海上旧事
  
  父亲喜欢京剧,他后来娶的两位太太——我母亲和孟小冬都是京剧演员。
  因为都是京剧演员,孟小冬很早就和我母亲比较接近。她俩的关系时好时坏,有时候会吵架,一生气孟小冬就回了北京,过几个月又没事了。那段时间孟小冬给我母亲的信我现在还保存着,信里谈的都是生活上的事,母亲有时汇钱给她。
  我猜想父亲暗恋孟小冬好久了。孟小冬除了普通话,上海话讲得也很好,父亲跟她交流起来就比较顺畅,不像我母亲,虽然嫁给父亲那么多年,但基本不会讲上海话。
  我想孟小冬对我父亲还是有感情的,否则她不会跟父亲一块儿到香港来。父亲在去世的一年前和她结婚就是给她一个名分,否则在遗嘱里怎么分财产呢?婚礼那天,孟小冬很高兴,久病的父亲也难得有了精神,以至于带病陪客。这段婚姻无所谓谁成全谁,他们之间是有感情的,孟小冬同我父亲结婚不是报恩,也不是无奈的选择。再加上我母亲也在当中撮合,所以走在一起比较容易。
  1952年,我们和母亲先去台湾,孟小冬1967年也到了台湾,她自己租一个房子独住。孟小冬对我们很亲近,拿我们当自己儿女一样。我们对她也很好。每天她家里面都有人,我母亲天天去。
  
  各自飘零
  
  父亲在去世时曾嘱咐:将尸骨运回上海。母亲在他走后,把他的灵柩运到了台湾。开始一直没有下葬,但后来看到回故乡越来越难,最后葬在了台北汐止。转眼间已是半个世纪过去,杜家第二代只剩下几个,散落在世界各地,彼此间也很少联络。安葬回上海老家是我父亲的意愿,是很敏感的事情,不是说想迁就迁。不管怎么样,我希望这件事情最好能在我这一代解决。我们这一代做不到,下一代就更渺茫,他们从小住在国外,对家族丝毫概念都没有。
  现在市面上出现了很多杜月笙的书,正史野史都有。在我看来,没有一本书会写出一个真正的杜月笙,父亲当年在国共之间参与了很多机密事,但这些事情他不和我们家人讲。至于我自己,年轻时没有意识到要了解杜家历史,等现在想了解了,很多重要人物已经过世,有些事情也许永远成了谜。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200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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