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这段时间我在不停地跑，开封是个温吞吞的城市，无法阻止我不停逃离的念头。于是就有了2006年8月的南京之行，我记住了《少年文艺》编辑部楼下的书城，记住了总统府的红鲤鱼，记住了秦淮河热闹的灯影。
阿杰说：那次乘车回家前买了本《少年文艺》，于是就认识了你。我笑，这本杂志让我认识了多少朋友呢?从初中开始，就开始接到这样的信，我看见你在《少年文艺》上的文章……从13岁到现在的21岁，平静的中原小城，粗糙的老教室，窗外大团碧莹莹的梧桐叶，操场双杠上晒太阳时眯起的眼睛。我的年少在记忆里始终有着水晶般的光泽，那么纯澈宁静，等待我的一次次回望，一次次微笑着感伤。
大三了，渐渐忙碌起来，背一本考研词汇书，几页稿纸，从图书馆抱出《王维研究》或者《安娜·卡列尼娜》。校园生活真的要如此结束了吗?但愿不是，但愿长大后依然有天真可以回归，就像依然有《少年文艺》的陪伴。
我又看见那对聋哑夫妇了。他们蹲在自己的路边摊前，女人怀里抱着光光头的孩子。他们面前的塑料布上，很整齐地摆放着中国结、钥匙扣什么的。我抱着书包蹲在对面，远远地看着他们。我讨厌身上的校服，凡是看到我的人，都知道我是在逃课。初三开学的第一天，我却跑到地道里看一对聋哑夫妇。
我叫程优优，很乖的名字。可是我厌学，逃课，还和男生拍着桌子叫板。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自己最重要。
下午再去上课，我在后排找到一张空桌子，就把自己扔那儿了。这是学校才分的重点班，班上的同学都是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有些陌生。马王爷没计较我上午逃课的事，他只是拎着我的书包，把我安排到了第三排。我顿时有些懵了。我的同桌，居然是白戈!她看看我，什么话也没有说，表情像湖面一样平静。我从没想过会和白戈坐一起。她是那么卓尔不群，年级第一的数学成绩，钢琴十级，北京户口。早就听说她是很冷的女孩子。皮肤白得耀眼，两片嘴唇之间总有自然的微微缝隙，但那从来都不会给人造成她想倾诉的错觉。
我回家清衣柜，挑出几套学生气的，剩下的统统压了箱底。我不想被她看低。
上学期的期末成绩发了下来。我突然变得不好意思起来，把成绩册压在书包的最底层。课间休息时，两个小学妹找我去帮她们排个街舞。这个学校里的街舞爱好者大多是成绩不好又有点艺术追求的“差生”。我以前在里面挺混得开，还偷偷办过一个街舞培训班。但这一次，我说我不想眺，初三了要好好学习。两个小姑娘的表情很怪，估计她们想过我会拒绝，但没想到会以这种理由。
我知道是为了什么，我的倔脾气又上来了，想和白戈比比。
我们之间很平和，借个橡皮，问个题目，都是客客气气的。白戈的客气很自然，早就听说过她的性格。可我自己客气总觉得特别扭，我对人一直都是爱理就理，不爱理扭头就跑的性格。但对白戈我罕见的有耐心，渐渐发现白戈像冰一样冷，也如冰一般纯。她的冷不张扬，温和地渐晕渐染，却镇住了我的霸道和戒心。我们走路的时候从来不会牵手，始终隔着两拳的距离并肩而行。白戈总是给我距离，但奇怪的是，这种距离很舒服，比手拉着手或者挽着胳膊更让我觉得安全。我从来没想消除。
自习课。语文老师又抱着一叠卷子走了进来，班里响起一阵秋虫般的抱怨声。老师说程优优你把卷子发一下，作文也得写。我没动，慢悠悠地问：“老师您不是说这周只写一篇作文吗?昨天我已经把这周的作文给您送过去了。”“多练笔是为你们好，这次的作文题目没准会和中考作文有联系呢。”“老师您别拿中考吓唬我们，您总不能说话不算话吧?我们写作文快累死了，别的作业还有一大堆呢。”
班里静极了。我嗅到空气里紧张不安的味道，它像一根根蛛丝游离在人与人之间。语文老师的脸色像冻僵了似的，大概她从来没见过敢和她对着干的课代表。蛛丝飘过去又飘过来，没有人去支持老师，也没有人来声援我。我们僵持了一会儿，最终以她的愤然离去而告终。
老师刚走我就哭了，班里的嗡嗡声又浮了上来。讨厌的只会看笑话的所谓朋友，你们刚才干吗去了?原来这个班和我以前的任何一个班一样，冷漠得像下了雪的荒原。
白戈忽然说：“我们逃课好吗?”
我吓了一跳，这话会是好孩子白戈说出来的?
但二十分钟后我们就坐上了公交车。白戈扮肚子疼，我成功地护送她逃过了门卫的盘问。逃课对我而言是轻车熟路，但白戈有些兴奋，她说你的个性让我觉得很新鲜，敢跟老师叫板。我说跟老师叫板有什么好，在这个班没办法打抱不平了，好像跟其他人没关系，真没劲。
“我们去哪里?”她歪着头问我，辫子上的河马皮筋调皮地晃动。“不知道。”如果是一个人，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瞎荡。但这是白戈第一次逃课，我想让她觉得有纪念意义，至少不后悔才好。“那你以前不想上课的时候，都会去哪里呢?”
我带白戈去了聋哑夫妇那儿。白戈买了一张手机贴纸，自己贴了一个眉心有星星的宝宝，又贴了一只胖肚子的小蓝鱼在我的手机上。我看着她举止的孩子气，心想这可和班上的她不大一样。后来我们坐在地道边开始说话。我们先是说说初三之前对各自的印象。她说在初一时就认识我了。“那时觉得你很有个性啊，主持晚会，你竟然穿了一件露肩膀的吊带小裙。真有勇气。”“我回家挨骂了。”“是吗?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我是不怕，但屁股怕疼。” 说完，我们两个都笑起来。好像心里面有什么东西悄悄融化了，那种感觉很奇妙，心一下子变得很柔软，还像水面一样轻轻摇晃。
“我爸妈很忙，把我送到奶奶这里，他们嫌我太乖，说我要能和别人打一架她才高兴呢。”“那咱俩应该换过来，我爸成天说我无法无天呢。”“是呀，你为什么会这么自我呢?”白戈突然问。我愣了一下，以前从来没有人这么问过我。爸爸只是批评我自私，他带我回老家，我一个人吃着带回去的蛋糕。爸爸问：“你怎么不分些给别的小朋友呢?”我说不是不舍得分，只是从来没有想到应该分。也许，白戈也看出来了，只是比较委婉吧。自我，自私，我慢慢地想着这两个词。
10岁以前，我可是爸爸眼里的乖乖女，老师心中的好学生。那时候我什么都相信，相信他人，相信友谊，相信每个人至少都有一个好朋友，那样吃糖的时候才可以你一半，我一半。十岁，我上了五年级。开学没过多久就是运动会。中午的时候老师让大家自愿看场地和桌椅。我最好的朋友小琨举手报了名，又让我中年别回家了，陪她一起留在这里。我一看有好多同学都留了下来，就很高兴地给爸爸打了电话。
散会后，操场安静下来。我玩了一会儿，觉得累了，就趴在桌子上睡觉。刚迷迷糊糊地想做梦，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砸到了我的后背。我想起来看看怎么回事，但瞌睡虫赖着不走，困得抬不起头。不一会儿，又被什么东西砸中了后脑勺，我一下子清醒过来，一扭头，顿时懵了。
好几个女同学站在我背后，拿着粉笔头笑嘻 嘻地看着我，小琨也在其中。我迷迷糊糊的，有点不知所措。她们看我醒了，就慢慢围了过来，一个个变得凶巴巴的。
“凭什么你总当班长?”一个女生问。
“凭什么总让你主持晚会?”另一个问。
“还不是因为你有个教育局局长爸爸!光凭你自己能行么?你是我们班的第一名吗，你是我们班最漂亮的吗?”小琨突然咄咄逼人。
我吓坏了，突然明白她们不是在开玩笑，小琨从来没这么说过我。但我仍然不甘心，说：“小琨你不是我的好朋友吗?”
“是我让她主动去找你玩的。”我们班的“大姐大”恶狠狠地说。
我看着小琨，她把头昂得很高，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这一下，我的鼻子酸了。“友谊也可以作假吗?”
女孩子们夸张地哈哈大笑起来。小琨笑得最响亮。“我们才不会巴结你!”她们围着我不让我走，用粉笔在我衣服上乱画，后来她们看见有老师走过来才一哄而散。我终于忍不住，哭着跑回了家。但不论爸爸怎么问，我都没有告她们的状。老师可以批评她们，但批评又有什么用呢?
地道很潮湿，有积水在喧嚣的人流中安静地嘀嗒，嘀嗒。我告诉白戈童年里的那场浩劫，没有丝毫夸张和煽情，告诉她那个10岁的孩子开始学会戒备，外表活泼，内心却垒满了结实的防护。为了不再受欺负，我开始对别人狠起来，后来连一些男孩都怕我。我拒绝友谊名义下的任何给予，不管它是爱，还是伤害。
我讲的时候白戈一直低着头，讲完了，她仍然看着地面问我：“你觉得我冷吗?”我说是的。她又问：“那你为什么会给我讲这些?”
我有些愤怒了，还感觉小小的羞耻，我为什么要给这么一个冷若冰霜的人讲这些我从来没和别人提过的事呢?“不好意思，就当我没说。”我跳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就要走。
白戈从后面拉住了我。这是我第一次碰到她的手，细细瘦瘦，温暖的手。“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又乖乖地坐下了。
“以前，很少有人对我说这些……这些心事。我只是觉得很意外，也……很感动。”白戈说这话的时候有些艰难，脸也有些红。
我也紧张起来，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我以前……也不和别人说这些的。”
晚上回到家，看见爸爸扳着脸，不用动脑子也知道一定是语文老师告了我的状。我一点都不在乎，自从上了初中，告我状的老师还少吗?这一次因此和白戈成了朋友，还有什么不开心吗?
有天放学我又去看聋哑夫妇，现在，我不再羡慕他们的自由和流浪气质了。其实生活有时候真的很艰难，但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幸福。他们新进了一些杯子，手绘的图案很可爱。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给白戈买一个。我承认自己以前想过要讨好她，但这只杯子不是，我只是听凭自己的喜好做事。
白戈有了新的杯子，黑色的，一面画着鱼，一面画着长胡子猫。我给白戈杯子时，没想到她会那么高兴。她说她很喜欢那种颜色，怎么说呢?真的很开心。
体育课打完羽毛球上来，我给白戈接一杯水，自己也接一杯。我们一起坐在位子上边喝水边笑。两个人什么也不说，心松松软软的，好像棉花糖。
为了响应素质教育的号召，数学老师组织班上的学生上讲台讲题。大家有些紧张，也很兴奋，从小到大，还没有尝过当老师的滋味呢。那天轮到我讲题，我站在黑板前专注地板书和讲解。大胖一直在底下说话。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也来不及想别的，只是忽然很沮丧，情绪一下低到谷底，讲到辅助线的做法时，再也没心情讲了。忽然看见有个男孩噌地站起来，冲到大胖面前，重重给了他一拳：“说啥说，再说出去!”
全班都愣住了，大胖的脸涨得通红。我站在讲台上忘了讲题，一扭头，马王爷站在窗外，他看了一会，居然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走了。那个男孩冲我喊：“程优优你讲课啊。”我回过神来，心里面的潮热呼呼流得很安静。
过了几天，就快上马王爷的课了，白戈突然一拍脑袋：“糟了，忘记领粉笔了!”我们慌忙去讲台上看，只剩下两三个扁扁的粉笔头。怎么办呢?就快上课了，偏偏领粉笔的地方必须穿过学校的对角线，太远了。正好那个男孩扛着我们班的纯净水桶路过讲台，“没粉笔吗?”他问。我和白戈点点头。那个男孩说你们等着我，然后放下水桶就跑了出去。不到一分钟，他就拿着一盒粉笔跑了回来。我和白戈都看呆了，但马上又看到隔壁班的几个男生冲到门口叫着他的名字让他还粉笔。我们笑着明白过来，怪不得这么神速，原来途径有鬼啊。好在上课铃响了起来，抢粉笔事件不了了之。
我们三个就这么熟起来。我们和他熟了以后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老爹”。老爹是个头发乱糟糟衣服也乱糟糟的大个男生。老爹总说我们是最小孩的小孩，每天都给我们俩带棒棒糖。他还自封幼儿园园长，虽然这个幼儿园里只有两个不交学费的小朋友。
那段时间学校门口有好几个卖蛇的小贩，卖的都是没有毒的小水蛇，老爹用矿泉水瓶买了一条回来玩。我不怕，捏着它的七寸，它的身子就噌噌缠在我的手臂上。白戈怕蛇，她一见我们玩就躲得远远的，我捏着蛇让她摸摸她都不敢。有时吓她，她会假装生气，我总是嘿嘿坏笑，样子很得意。
爸爸很奇怪我不厌学了，见我一吃完饭就往学校跑，他几次欲言又止，我都假装没看见。我还是很不习惯和别人沟通，哪怕这个人是爸爸。
今年冷得很早。有天上课，坐在教室里我们还是能看见自己说话时冒出的白汽。白戈搓着手说真冷啊。我说教你个法子，把手伸过来。我们把手握在一起，然后使劲搓起来，不一会，两只手都热乎了。下了课，老爹也跑来凑热闹。正闹得无法无天，马王爷忽然走进教室拿水杯。他看了我们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他的眼光很奇怪。
果然，晚自习时，他把白戈叫了出去。我在座位上想了半天，也不知道马王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对白戈的担心让我自己都觉得诧异，程优优再也不是那个唯我独尊的女孩，她也开始关心别人了。
白戈是哭着回来的。她是那种特别不能受委屈的女孩子，边哭边打着喷嚏。她对着我指指外面，我就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一出教室，我就被冷空气激得一阵哆嗦。马王爷很严肃，看看我，忽然问：“你是不是在谈恋爱?”我口下了一大跳。他怎么会突然这么说呢?马王爷见我不说话，还以为我是默认了，于是训话像冰雹一样噼里啪啦地砸在我头上。我被砸得很晕，但大致获得了这样的信息：我爸爸看我突然对上学热心起来，怀疑我恋爱了，于是让马王爷看紧我。马王爷上午正巧看到我们和老爹动作亲昵，就深信不疑了。我很生气，大人们总是喜欢自以为是，爸爸也不例外。反驳的话最终还是被自己嚼碎了咽下去，眼泪却唰唰地突围成功。我怎么突然软弱起来了呢?以前的程优优可不是这个样子。难道初三真的就这么气势压人?
我哭着回去的时候看见白戈还在哭。真是不 明白，如果马王爷认定是我在和老爹恋爱，又教育白戈做什么。马王爷让我喊老爹出去，我没照办，坐在位子上，和白戈一起哭。老爹扔给我一个很长的纸条，先批判了马王爷的非人道主义做法，接着对我们表示理解与鼓励，最后热烈祝贺我俩闯关成功。我和白戈泪眼相向，老爹一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如果知道马王爷的论断一定会笑掉大牙的。但不一会马王爷还是亲自把老爹请了出去。后来我问白戈：哭好没?白戈点点头。我说那咱别哭了吧。白戈说好。于是我们就把眼泪擦干，开始写数学卷子。还没把一道填空题算出来，晚自习的下课铃声就响了起来。
在教室门口碰到刚回来的老爹，他没事人似的冲我笑笑。我心里觉得歉疚，爸爸的主观臆断害得两个朋友陪我一起挨骂，于是低低地说了声“对不起”。老爹说原来你程优优也会说对不起啊，放心吧小朋友。
晚上回家，我没有写作业，而是给爸爸写了一封很严肃的信。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和大人进行交流。我跟他讲了白戈，讲了老爹，讲了我自己的变化。我说大家都认为初三多么灰暗多么阴沉，我的初三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第二天上学，白戈感冒了，带了一大包纸巾。“昨晚冻的吧?”我想起她接二连三的喷嚏，“对不起哦。”我很内疚，虽然到现在我还不清楚马王爷教育了她些什么。白戈笑了，鼻头红红的。“马王爷很没意思，居然让我揭发你们。你说，我能不生气吗?”我忽然觉得心里暖暖地紧了一下。还想再说些什么，白戈已经开始背英语了。
上完早自习，白戈该吃药了。她又像个小孩一样抱怨药苦，犹豫着吃不下去。我说你等等，就飞快地跑下去买了两块一毛钱一块的椰子糖上来哄她。白戈吃完药把糖含在嘴里，哭丧着的脸渐渐舒展开来，我终于感到付出所带来的快乐。
课间时，大胖过来敲敲我的课桌说有人找你。我出去一看，居然是爸爸。爸爸提了一大袋好吃的来表示歉意，我有些不好意思，也许，昨天信里的言辞太过尖锐了些。
雪下得好像奋力打落的羽毛，把院子门口的桂花树压断了，瘦瘦的树枝弯成一个低低的拱门。黄色的小腊梅在雪的覆盖下发出清冽幽雅的香。课间，白戈去买了一大盒冰淇淋回来：“今天的冷饮店生意真不错啊，排了半天队。”下节课是马王爷的课，那也不怕。我们每次都等到他开始板书时低下头一人含上一口，再慢慢把它暖化。冰嗖嗖的，真是怎一个爽字了得!有次刚吃上一口，马王爷忽然喊我背公式。匆忙咽下去，冰得我差点连话都讲不出来。但回答完了接着吃，谁怕谁呀。
期末考的成绩发下来。白戈的数学第一次没有超过我。她盯着成绩单盯了很久，慢慢地就哭起来。看见白戈的眼泪我才发现其实她也只是个孩子，虽然很冷，虽然被无数人所羡慕，但她毕竟只有14岁，像我一样，像老爹一样。我知道白戈不是在嫉妒我，白戈很骄傲。也就是在那时，我才猛然惊觉原来我进步了这么多，真的是这么这么多，连我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我是多么喜欢和白戈一起讨论数学题的时候，我的思维明晰，脑袋不再像鸡圈似的乱哄哄一片。有很多个时候我想喊白戈“小姐姐”，多么希望她能够做我一辈子的小姐姐，不需要刻意守护，只要轻轻走在我面前就好。但我知道没有那个必要，白戈就像白鸽一样，总会飞，但她记得走过的路。
还有一件比较异想天开的奇事就是，我们和马王爷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老爹对我们的社交能力表示赞叹。上次的干戈被爸爸的零食化成了玉帛，我们慢慢地发现其实马王爷很厚道。有时上自习累了，我就和白戈一起跑到马王爷的办公室里上网看flash。马王爷总是偷闲玩连连看。这游戏在老爹他们看来简直就是幼稚园水平。但马王爷说这游戏不上瘾，我就知道其实他的心还是操在我们身上。
四月。年级里忽然兴起扔飞机的游戏。大家没事就把做过的卷子叠成各式各样的飞机，站在走廊里放飞。对面施工大楼的绿纱网上嵌满了白色的飞机，我们一看就直乐。有一天晚自习，我正和白戈一起讨论几个近义单词的区别，忽然一团火从窗户外面飞到我们面前，擦着我的胳膊落到才收的作文纸上。白戈尖叫了一声，我呼地把手里的英语字典扔过去压住了火焰。老爹还有几个男生慌忙过来看，他把字典掀开，居然是一只点燃了头的纸飞机!
“又是楼上的!”老爹愤然。大胖不等老爹说完就噌噌蹿了出去。我把飞机拿起来，看见那叠作文纸烧了个焦黄的坑。“这是什么意思嘛!”白戈少见的激动。
班里又有几个男生跟了出去。这火点起了潜伏在枯燥学习下的冲动，大家变得兴奋起来。直到老爹大义凛然的声音从楼上传来，我才突然反应过来，拉起白戈跑了上去。
我们班的男生已经堵死了他们的教室门。我和白戈挤进去的时候，老爹已经卷起袖子站在了讲台上，他们班几个大个男生也站了起来。空气被拉得紧绷绷的，好像一触即发。白戈上去拉老爹，我去找他们班长。初一主持联欢会的时候，他们班长做过我的搭档，我记得当时还因为节目安排的事和他拍过一次桌子。但这次我很冷静，只是把飞机放到他桌上，就拉着白戈他们走了。走到教室门口，刚好碰上闻讯而来的马王爷。他看着我们接二连三乖乖走回座位上，紧张的表情松懈下来，纳闷地看了我两眼，但最终什么也没问。
老爹传来纸条：为什么不让我们帮忙出口气?白戈写：我们不生气啊，我还觉得挺好玩的。写完笑着看看我。其实，中考临近，我们都不想看见他们为此背黑锅。我问白戈：“你今天很激动啊，一点不像平时的你。”“那是，成天和你这么个热血少年在一起，光作冷血动物能行吗?”她笑得很调皮。
白戈是六一那天离开这里回北京参加中考的。老爹带来的棒棒糖只发给了我一个人。白戈走之前一直在说优优我们一定要考好，一定要走到自己想去的地方。我说是的是的，虽然初三过得很无法无天，但很多付出都是看得见的，我们一定会有收获!
不止一个老师提醒我，白戈走后我慌了。我只是会经常觉得心里很空，看着白戈在我手机上贴的那个小蓝鱼，它的缝隙里已经嵌有旧旧的灰尘了，好像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也是旧旧的了。白戈只用她爸爸的手机给我发过一条短信，她说优，北京天气很干，我每天用那只小杯子喝水。我一直都没舍得删，我知道她仍在陪着我，我也陪着她，只是我们之间不再是两拳的距离。
晚上放学，我正乐呵呵地和大胖讲着笑话。老爹忽然走过来说不行我得给你上堂政治课。我板起脸说不乐意谁要你管了，我的倔脾气又上来了。老爹也不管，只是跟个老妈妈一样在我旁边絮叨了半天，他说你看上去很快乐其实心里太孤独，你不停地找身边的人说话，笑得最爽朗，但你最活泼的时候恰恰就是你心里最难受的时候。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个班里不只白戈才了解你才能给你温暖，现在白戈走了，至少还有我。我说我好得很啊，你好好努力管好你自己吧。然后拽着书包扭头跑出了教室。
我最受不了别人这么对我说话，心里面难受得快要哭出来。程优优你今年一定是走狗屎运了，没有被欺骗过利用过，大家的笑容里没有毒药，而且还那么温柔。
爸爸说，没有白戈你就考不上高中。爸爸说这话的时候，我正换上漂亮的连衣裙打算去见白戈。从昨天接到她已经回来的短信起，我一直出奇的平静，好像我们才见过面一样。
出了家门，太阳大大的，女孩子的裙摆在风中飘来飘去，男孩子的鬓角闪现出汗水的光芒。我心情格外好，看什么都觉得很舒服。到了肯德基，我要了杯可乐，上楼坐在窗户旁等白戈。天空很耀眼，我想着我们的初三，我们的十四岁。厌学的孩子考上高中，不相信人的孩子相信了朋友，顽劣学生升级成为好孩子，一切都好像是个奇迹。
忽然手机响起，是白戈的短信：你往下看。
我低头，看见一棵大叶子树下，站着我最最亲爱的白戈。
发稿编辑／田俊
阿杰说：那次乘车回家前买了本《少年文艺》，于是就认识了你。我笑，这本杂志让我认识了多少朋友呢?从初中开始，就开始接到这样的信，我看见你在《少年文艺》上的文章……从13岁到现在的21岁，平静的中原小城，粗糙的老教室，窗外大团碧莹莹的梧桐叶，操场双杠上晒太阳时眯起的眼睛。我的年少在记忆里始终有着水晶般的光泽，那么纯澈宁静，等待我的一次次回望，一次次微笑着感伤。
大三了，渐渐忙碌起来，背一本考研词汇书，几页稿纸，从图书馆抱出《王维研究》或者《安娜·卡列尼娜》。校园生活真的要如此结束了吗?但愿不是，但愿长大后依然有天真可以回归，就像依然有《少年文艺》的陪伴。
我又看见那对聋哑夫妇了。他们蹲在自己的路边摊前，女人怀里抱着光光头的孩子。他们面前的塑料布上，很整齐地摆放着中国结、钥匙扣什么的。我抱着书包蹲在对面，远远地看着他们。我讨厌身上的校服，凡是看到我的人，都知道我是在逃课。初三开学的第一天，我却跑到地道里看一对聋哑夫妇。
我叫程优优，很乖的名字。可是我厌学，逃课，还和男生拍着桌子叫板。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自己最重要。
下午再去上课，我在后排找到一张空桌子，就把自己扔那儿了。这是学校才分的重点班，班上的同学都是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有些陌生。马王爷没计较我上午逃课的事，他只是拎着我的书包，把我安排到了第三排。我顿时有些懵了。我的同桌，居然是白戈!她看看我，什么话也没有说，表情像湖面一样平静。我从没想过会和白戈坐一起。她是那么卓尔不群，年级第一的数学成绩，钢琴十级，北京户口。早就听说她是很冷的女孩子。皮肤白得耀眼，两片嘴唇之间总有自然的微微缝隙，但那从来都不会给人造成她想倾诉的错觉。
我回家清衣柜，挑出几套学生气的，剩下的统统压了箱底。我不想被她看低。
上学期的期末成绩发了下来。我突然变得不好意思起来，把成绩册压在书包的最底层。课间休息时，两个小学妹找我去帮她们排个街舞。这个学校里的街舞爱好者大多是成绩不好又有点艺术追求的“差生”。我以前在里面挺混得开，还偷偷办过一个街舞培训班。但这一次，我说我不想眺，初三了要好好学习。两个小姑娘的表情很怪，估计她们想过我会拒绝，但没想到会以这种理由。
我知道是为了什么，我的倔脾气又上来了，想和白戈比比。
我们之间很平和，借个橡皮，问个题目，都是客客气气的。白戈的客气很自然，早就听说过她的性格。可我自己客气总觉得特别扭，我对人一直都是爱理就理，不爱理扭头就跑的性格。但对白戈我罕见的有耐心，渐渐发现白戈像冰一样冷，也如冰一般纯。她的冷不张扬，温和地渐晕渐染，却镇住了我的霸道和戒心。我们走路的时候从来不会牵手，始终隔着两拳的距离并肩而行。白戈总是给我距离，但奇怪的是，这种距离很舒服，比手拉着手或者挽着胳膊更让我觉得安全。我从来没想消除。
自习课。语文老师又抱着一叠卷子走了进来，班里响起一阵秋虫般的抱怨声。老师说程优优你把卷子发一下，作文也得写。我没动，慢悠悠地问：“老师您不是说这周只写一篇作文吗?昨天我已经把这周的作文给您送过去了。”“多练笔是为你们好，这次的作文题目没准会和中考作文有联系呢。”“老师您别拿中考吓唬我们，您总不能说话不算话吧?我们写作文快累死了，别的作业还有一大堆呢。”
班里静极了。我嗅到空气里紧张不安的味道，它像一根根蛛丝游离在人与人之间。语文老师的脸色像冻僵了似的，大概她从来没见过敢和她对着干的课代表。蛛丝飘过去又飘过来，没有人去支持老师，也没有人来声援我。我们僵持了一会儿，最终以她的愤然离去而告终。
老师刚走我就哭了，班里的嗡嗡声又浮了上来。讨厌的只会看笑话的所谓朋友，你们刚才干吗去了?原来这个班和我以前的任何一个班一样，冷漠得像下了雪的荒原。
白戈忽然说：“我们逃课好吗?”
我吓了一跳，这话会是好孩子白戈说出来的?
但二十分钟后我们就坐上了公交车。白戈扮肚子疼，我成功地护送她逃过了门卫的盘问。逃课对我而言是轻车熟路，但白戈有些兴奋，她说你的个性让我觉得很新鲜，敢跟老师叫板。我说跟老师叫板有什么好，在这个班没办法打抱不平了，好像跟其他人没关系，真没劲。
“我们去哪里?”她歪着头问我，辫子上的河马皮筋调皮地晃动。“不知道。”如果是一个人，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瞎荡。但这是白戈第一次逃课，我想让她觉得有纪念意义，至少不后悔才好。“那你以前不想上课的时候，都会去哪里呢?”
我带白戈去了聋哑夫妇那儿。白戈买了一张手机贴纸，自己贴了一个眉心有星星的宝宝，又贴了一只胖肚子的小蓝鱼在我的手机上。我看着她举止的孩子气，心想这可和班上的她不大一样。后来我们坐在地道边开始说话。我们先是说说初三之前对各自的印象。她说在初一时就认识我了。“那时觉得你很有个性啊，主持晚会，你竟然穿了一件露肩膀的吊带小裙。真有勇气。”“我回家挨骂了。”“是吗?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我是不怕，但屁股怕疼。” 说完，我们两个都笑起来。好像心里面有什么东西悄悄融化了，那种感觉很奇妙，心一下子变得很柔软，还像水面一样轻轻摇晃。
“我爸妈很忙，把我送到奶奶这里，他们嫌我太乖，说我要能和别人打一架她才高兴呢。”“那咱俩应该换过来，我爸成天说我无法无天呢。”“是呀，你为什么会这么自我呢?”白戈突然问。我愣了一下，以前从来没有人这么问过我。爸爸只是批评我自私，他带我回老家，我一个人吃着带回去的蛋糕。爸爸问：“你怎么不分些给别的小朋友呢?”我说不是不舍得分，只是从来没有想到应该分。也许，白戈也看出来了，只是比较委婉吧。自我，自私，我慢慢地想着这两个词。
10岁以前，我可是爸爸眼里的乖乖女，老师心中的好学生。那时候我什么都相信，相信他人，相信友谊，相信每个人至少都有一个好朋友，那样吃糖的时候才可以你一半，我一半。十岁，我上了五年级。开学没过多久就是运动会。中午的时候老师让大家自愿看场地和桌椅。我最好的朋友小琨举手报了名，又让我中年别回家了，陪她一起留在这里。我一看有好多同学都留了下来，就很高兴地给爸爸打了电话。
散会后，操场安静下来。我玩了一会儿，觉得累了，就趴在桌子上睡觉。刚迷迷糊糊地想做梦，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砸到了我的后背。我想起来看看怎么回事，但瞌睡虫赖着不走，困得抬不起头。不一会儿，又被什么东西砸中了后脑勺，我一下子清醒过来，一扭头，顿时懵了。
好几个女同学站在我背后，拿着粉笔头笑嘻 嘻地看着我，小琨也在其中。我迷迷糊糊的，有点不知所措。她们看我醒了，就慢慢围了过来，一个个变得凶巴巴的。
“凭什么你总当班长?”一个女生问。
“凭什么总让你主持晚会?”另一个问。
“还不是因为你有个教育局局长爸爸!光凭你自己能行么?你是我们班的第一名吗，你是我们班最漂亮的吗?”小琨突然咄咄逼人。
我吓坏了，突然明白她们不是在开玩笑，小琨从来没这么说过我。但我仍然不甘心，说：“小琨你不是我的好朋友吗?”
“是我让她主动去找你玩的。”我们班的“大姐大”恶狠狠地说。
我看着小琨，她把头昂得很高，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这一下，我的鼻子酸了。“友谊也可以作假吗?”
女孩子们夸张地哈哈大笑起来。小琨笑得最响亮。“我们才不会巴结你!”她们围着我不让我走，用粉笔在我衣服上乱画，后来她们看见有老师走过来才一哄而散。我终于忍不住，哭着跑回了家。但不论爸爸怎么问，我都没有告她们的状。老师可以批评她们，但批评又有什么用呢?
地道很潮湿，有积水在喧嚣的人流中安静地嘀嗒，嘀嗒。我告诉白戈童年里的那场浩劫，没有丝毫夸张和煽情，告诉她那个10岁的孩子开始学会戒备，外表活泼，内心却垒满了结实的防护。为了不再受欺负，我开始对别人狠起来，后来连一些男孩都怕我。我拒绝友谊名义下的任何给予，不管它是爱，还是伤害。
我讲的时候白戈一直低着头，讲完了，她仍然看着地面问我：“你觉得我冷吗?”我说是的。她又问：“那你为什么会给我讲这些?”
我有些愤怒了，还感觉小小的羞耻，我为什么要给这么一个冷若冰霜的人讲这些我从来没和别人提过的事呢?“不好意思，就当我没说。”我跳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就要走。
白戈从后面拉住了我。这是我第一次碰到她的手，细细瘦瘦，温暖的手。“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又乖乖地坐下了。
“以前，很少有人对我说这些……这些心事。我只是觉得很意外，也……很感动。”白戈说这话的时候有些艰难，脸也有些红。
我也紧张起来，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我以前……也不和别人说这些的。”
晚上回到家，看见爸爸扳着脸，不用动脑子也知道一定是语文老师告了我的状。我一点都不在乎，自从上了初中，告我状的老师还少吗?这一次因此和白戈成了朋友，还有什么不开心吗?
有天放学我又去看聋哑夫妇，现在，我不再羡慕他们的自由和流浪气质了。其实生活有时候真的很艰难，但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幸福。他们新进了一些杯子，手绘的图案很可爱。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给白戈买一个。我承认自己以前想过要讨好她，但这只杯子不是，我只是听凭自己的喜好做事。
白戈有了新的杯子，黑色的，一面画着鱼，一面画着长胡子猫。我给白戈杯子时，没想到她会那么高兴。她说她很喜欢那种颜色，怎么说呢?真的很开心。
体育课打完羽毛球上来，我给白戈接一杯水，自己也接一杯。我们一起坐在位子上边喝水边笑。两个人什么也不说，心松松软软的，好像棉花糖。
为了响应素质教育的号召，数学老师组织班上的学生上讲台讲题。大家有些紧张，也很兴奋，从小到大，还没有尝过当老师的滋味呢。那天轮到我讲题，我站在黑板前专注地板书和讲解。大胖一直在底下说话。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也来不及想别的，只是忽然很沮丧，情绪一下低到谷底，讲到辅助线的做法时，再也没心情讲了。忽然看见有个男孩噌地站起来，冲到大胖面前，重重给了他一拳：“说啥说，再说出去!”
全班都愣住了，大胖的脸涨得通红。我站在讲台上忘了讲题，一扭头，马王爷站在窗外，他看了一会，居然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走了。那个男孩冲我喊：“程优优你讲课啊。”我回过神来，心里面的潮热呼呼流得很安静。
过了几天，就快上马王爷的课了，白戈突然一拍脑袋：“糟了，忘记领粉笔了!”我们慌忙去讲台上看，只剩下两三个扁扁的粉笔头。怎么办呢?就快上课了，偏偏领粉笔的地方必须穿过学校的对角线，太远了。正好那个男孩扛着我们班的纯净水桶路过讲台，“没粉笔吗?”他问。我和白戈点点头。那个男孩说你们等着我，然后放下水桶就跑了出去。不到一分钟，他就拿着一盒粉笔跑了回来。我和白戈都看呆了，但马上又看到隔壁班的几个男生冲到门口叫着他的名字让他还粉笔。我们笑着明白过来，怪不得这么神速，原来途径有鬼啊。好在上课铃响了起来，抢粉笔事件不了了之。
我们三个就这么熟起来。我们和他熟了以后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老爹”。老爹是个头发乱糟糟衣服也乱糟糟的大个男生。老爹总说我们是最小孩的小孩，每天都给我们俩带棒棒糖。他还自封幼儿园园长，虽然这个幼儿园里只有两个不交学费的小朋友。
那段时间学校门口有好几个卖蛇的小贩，卖的都是没有毒的小水蛇，老爹用矿泉水瓶买了一条回来玩。我不怕，捏着它的七寸，它的身子就噌噌缠在我的手臂上。白戈怕蛇，她一见我们玩就躲得远远的，我捏着蛇让她摸摸她都不敢。有时吓她，她会假装生气，我总是嘿嘿坏笑，样子很得意。
爸爸很奇怪我不厌学了，见我一吃完饭就往学校跑，他几次欲言又止，我都假装没看见。我还是很不习惯和别人沟通，哪怕这个人是爸爸。
今年冷得很早。有天上课，坐在教室里我们还是能看见自己说话时冒出的白汽。白戈搓着手说真冷啊。我说教你个法子，把手伸过来。我们把手握在一起，然后使劲搓起来，不一会，两只手都热乎了。下了课，老爹也跑来凑热闹。正闹得无法无天，马王爷忽然走进教室拿水杯。他看了我们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他的眼光很奇怪。
果然，晚自习时，他把白戈叫了出去。我在座位上想了半天，也不知道马王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对白戈的担心让我自己都觉得诧异，程优优再也不是那个唯我独尊的女孩，她也开始关心别人了。
白戈是哭着回来的。她是那种特别不能受委屈的女孩子，边哭边打着喷嚏。她对着我指指外面，我就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一出教室，我就被冷空气激得一阵哆嗦。马王爷很严肃，看看我，忽然问：“你是不是在谈恋爱?”我口下了一大跳。他怎么会突然这么说呢?马王爷见我不说话，还以为我是默认了，于是训话像冰雹一样噼里啪啦地砸在我头上。我被砸得很晕，但大致获得了这样的信息：我爸爸看我突然对上学热心起来，怀疑我恋爱了，于是让马王爷看紧我。马王爷上午正巧看到我们和老爹动作亲昵，就深信不疑了。我很生气，大人们总是喜欢自以为是，爸爸也不例外。反驳的话最终还是被自己嚼碎了咽下去，眼泪却唰唰地突围成功。我怎么突然软弱起来了呢?以前的程优优可不是这个样子。难道初三真的就这么气势压人?
我哭着回去的时候看见白戈还在哭。真是不 明白，如果马王爷认定是我在和老爹恋爱，又教育白戈做什么。马王爷让我喊老爹出去，我没照办，坐在位子上，和白戈一起哭。老爹扔给我一个很长的纸条，先批判了马王爷的非人道主义做法，接着对我们表示理解与鼓励，最后热烈祝贺我俩闯关成功。我和白戈泪眼相向，老爹一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如果知道马王爷的论断一定会笑掉大牙的。但不一会马王爷还是亲自把老爹请了出去。后来我问白戈：哭好没?白戈点点头。我说那咱别哭了吧。白戈说好。于是我们就把眼泪擦干，开始写数学卷子。还没把一道填空题算出来，晚自习的下课铃声就响了起来。
在教室门口碰到刚回来的老爹，他没事人似的冲我笑笑。我心里觉得歉疚，爸爸的主观臆断害得两个朋友陪我一起挨骂，于是低低地说了声“对不起”。老爹说原来你程优优也会说对不起啊，放心吧小朋友。
晚上回家，我没有写作业，而是给爸爸写了一封很严肃的信。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和大人进行交流。我跟他讲了白戈，讲了老爹，讲了我自己的变化。我说大家都认为初三多么灰暗多么阴沉，我的初三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第二天上学，白戈感冒了，带了一大包纸巾。“昨晚冻的吧?”我想起她接二连三的喷嚏，“对不起哦。”我很内疚，虽然到现在我还不清楚马王爷教育了她些什么。白戈笑了，鼻头红红的。“马王爷很没意思，居然让我揭发你们。你说，我能不生气吗?”我忽然觉得心里暖暖地紧了一下。还想再说些什么，白戈已经开始背英语了。
上完早自习，白戈该吃药了。她又像个小孩一样抱怨药苦，犹豫着吃不下去。我说你等等，就飞快地跑下去买了两块一毛钱一块的椰子糖上来哄她。白戈吃完药把糖含在嘴里，哭丧着的脸渐渐舒展开来，我终于感到付出所带来的快乐。
课间时，大胖过来敲敲我的课桌说有人找你。我出去一看，居然是爸爸。爸爸提了一大袋好吃的来表示歉意，我有些不好意思，也许，昨天信里的言辞太过尖锐了些。
雪下得好像奋力打落的羽毛，把院子门口的桂花树压断了，瘦瘦的树枝弯成一个低低的拱门。黄色的小腊梅在雪的覆盖下发出清冽幽雅的香。课间，白戈去买了一大盒冰淇淋回来：“今天的冷饮店生意真不错啊，排了半天队。”下节课是马王爷的课，那也不怕。我们每次都等到他开始板书时低下头一人含上一口，再慢慢把它暖化。冰嗖嗖的，真是怎一个爽字了得!有次刚吃上一口，马王爷忽然喊我背公式。匆忙咽下去，冰得我差点连话都讲不出来。但回答完了接着吃，谁怕谁呀。
期末考的成绩发下来。白戈的数学第一次没有超过我。她盯着成绩单盯了很久，慢慢地就哭起来。看见白戈的眼泪我才发现其实她也只是个孩子，虽然很冷，虽然被无数人所羡慕，但她毕竟只有14岁，像我一样，像老爹一样。我知道白戈不是在嫉妒我，白戈很骄傲。也就是在那时，我才猛然惊觉原来我进步了这么多，真的是这么这么多，连我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我是多么喜欢和白戈一起讨论数学题的时候，我的思维明晰，脑袋不再像鸡圈似的乱哄哄一片。有很多个时候我想喊白戈“小姐姐”，多么希望她能够做我一辈子的小姐姐，不需要刻意守护，只要轻轻走在我面前就好。但我知道没有那个必要，白戈就像白鸽一样，总会飞，但她记得走过的路。
还有一件比较异想天开的奇事就是，我们和马王爷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老爹对我们的社交能力表示赞叹。上次的干戈被爸爸的零食化成了玉帛，我们慢慢地发现其实马王爷很厚道。有时上自习累了，我就和白戈一起跑到马王爷的办公室里上网看flash。马王爷总是偷闲玩连连看。这游戏在老爹他们看来简直就是幼稚园水平。但马王爷说这游戏不上瘾，我就知道其实他的心还是操在我们身上。
四月。年级里忽然兴起扔飞机的游戏。大家没事就把做过的卷子叠成各式各样的飞机，站在走廊里放飞。对面施工大楼的绿纱网上嵌满了白色的飞机，我们一看就直乐。有一天晚自习，我正和白戈一起讨论几个近义单词的区别，忽然一团火从窗户外面飞到我们面前，擦着我的胳膊落到才收的作文纸上。白戈尖叫了一声，我呼地把手里的英语字典扔过去压住了火焰。老爹还有几个男生慌忙过来看，他把字典掀开，居然是一只点燃了头的纸飞机!
“又是楼上的!”老爹愤然。大胖不等老爹说完就噌噌蹿了出去。我把飞机拿起来，看见那叠作文纸烧了个焦黄的坑。“这是什么意思嘛!”白戈少见的激动。
班里又有几个男生跟了出去。这火点起了潜伏在枯燥学习下的冲动，大家变得兴奋起来。直到老爹大义凛然的声音从楼上传来，我才突然反应过来，拉起白戈跑了上去。
我们班的男生已经堵死了他们的教室门。我和白戈挤进去的时候，老爹已经卷起袖子站在了讲台上，他们班几个大个男生也站了起来。空气被拉得紧绷绷的，好像一触即发。白戈上去拉老爹，我去找他们班长。初一主持联欢会的时候，他们班长做过我的搭档，我记得当时还因为节目安排的事和他拍过一次桌子。但这次我很冷静，只是把飞机放到他桌上，就拉着白戈他们走了。走到教室门口，刚好碰上闻讯而来的马王爷。他看着我们接二连三乖乖走回座位上，紧张的表情松懈下来，纳闷地看了我两眼，但最终什么也没问。
老爹传来纸条：为什么不让我们帮忙出口气?白戈写：我们不生气啊，我还觉得挺好玩的。写完笑着看看我。其实，中考临近，我们都不想看见他们为此背黑锅。我问白戈：“你今天很激动啊，一点不像平时的你。”“那是，成天和你这么个热血少年在一起，光作冷血动物能行吗?”她笑得很调皮。
白戈是六一那天离开这里回北京参加中考的。老爹带来的棒棒糖只发给了我一个人。白戈走之前一直在说优优我们一定要考好，一定要走到自己想去的地方。我说是的是的，虽然初三过得很无法无天，但很多付出都是看得见的，我们一定会有收获!
不止一个老师提醒我，白戈走后我慌了。我只是会经常觉得心里很空，看着白戈在我手机上贴的那个小蓝鱼，它的缝隙里已经嵌有旧旧的灰尘了，好像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也是旧旧的了。白戈只用她爸爸的手机给我发过一条短信，她说优，北京天气很干，我每天用那只小杯子喝水。我一直都没舍得删，我知道她仍在陪着我，我也陪着她，只是我们之间不再是两拳的距离。
晚上放学，我正乐呵呵地和大胖讲着笑话。老爹忽然走过来说不行我得给你上堂政治课。我板起脸说不乐意谁要你管了，我的倔脾气又上来了。老爹也不管，只是跟个老妈妈一样在我旁边絮叨了半天，他说你看上去很快乐其实心里太孤独，你不停地找身边的人说话，笑得最爽朗，但你最活泼的时候恰恰就是你心里最难受的时候。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个班里不只白戈才了解你才能给你温暖，现在白戈走了，至少还有我。我说我好得很啊，你好好努力管好你自己吧。然后拽着书包扭头跑出了教室。
我最受不了别人这么对我说话，心里面难受得快要哭出来。程优优你今年一定是走狗屎运了，没有被欺骗过利用过，大家的笑容里没有毒药，而且还那么温柔。
爸爸说，没有白戈你就考不上高中。爸爸说这话的时候，我正换上漂亮的连衣裙打算去见白戈。从昨天接到她已经回来的短信起，我一直出奇的平静，好像我们才见过面一样。
出了家门，太阳大大的，女孩子的裙摆在风中飘来飘去，男孩子的鬓角闪现出汗水的光芒。我心情格外好，看什么都觉得很舒服。到了肯德基，我要了杯可乐，上楼坐在窗户旁等白戈。天空很耀眼，我想着我们的初三，我们的十四岁。厌学的孩子考上高中，不相信人的孩子相信了朋友，顽劣学生升级成为好孩子，一切都好像是个奇迹。
忽然手机响起，是白戈的短信：你往下看。
我低头，看见一棵大叶子树下，站着我最最亲爱的白戈。
发稿编辑／田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