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黄河水患，朝廷无为，徐礼收了灾民的钱混进宫里要去刺杀皇帝，谁想她前脚刚入宫，后脚就被太后送到了龙床上……
徐礼就这么猝不及防混成了管理层。
沈以岁：“……事已至此，要不你考虑一下，换个人杀吧？”
【一】她又不是来暖床的
徐礼混进宫里，原本是要刺杀皇帝的。
六月伊始，黄河水患，沿岸田地被毁了大半，灾民无家可归，朝廷的赈灾银却迟迟未拨下来，以致饿殍遍野，短短一个月内多了数不尽的冤魂。
又过了半个月，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京城高官说，赈灾银之所以迟迟发放不到灾民手里，是因为这笔银子有一算一，全进了皇帝的口袋，用来给他修避暑行宫了。
黄河两岸死了多少人，狗皇帝的行宫就多几块儿金。
于是流民们忍不了了，他们拿出自己身上的全部家当，众筹了一位刺客，请她摘下皇帝的狗头，为无辜枉死的灾民报仇。
这个刺客，就是徐礼。
徐礼收了灾民筹措的十钱银子，揣着这笔钱便去了京城。她以舞女的身份入宫，本来想趁乱捅皇帝一刀就跑。谁想宴会之上，太后一眼看中了她的美貌，连夜差人把她送到了狗皇帝的床上。
徐礼：……
她只想杀个人，怎么就混到管理层的位子了？
她坐在床边跟沈以岁面面相觑，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了尴尬。良久，像是终于受不住这相视无言的尴尬，沈以岁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清嗓子，率先打破沉默问：“那个……你多大了？”
徐礼其实半月前刚满十八，但据说男人普遍都喜欢年纪小的，所以她犹豫了两秒，说了个谎：“十六。”
话音刚落，就听沈以岁“咝”了一声。
狗皇帝倒吸一口凉气，一边将身体向后仰，跟她拉开距离，一边嘀咕：“差点儿就踏进了违法犯罪的深渊。”
徐礼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也不在意。她想着，虽然计划有变，但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好像更容易得手，于是脱了鞋子就要往床上爬，却被沈以岁用手死死抵住了肩膀。
“你冷静点儿！”沈以岁语气惊恐，眼瞧着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脸都变了，自己往床角落挪了挪才苦口婆心道，“你可能听说了，我之前刚经历过一场刺杀，昏迷了半个月才醒过来，因此这会儿对人性充满了怀疑，要不……”
他铺垫许久，终于说出了那句话：“你睡地上？”
徐礼：“……也行。”她想，反正她又不是真的来给这狗皇帝暖床的！
徐礼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打好了地铺，沈以岁叹为观止，忍不住出声赞扬：“看来你在家没少睡地板吧？”
“……”
徐礼其实没怎么睡过地铺，确切地说，除了床，她几乎什么地方都睡过——野外的草坪、寒夜的树枝……杀手是没资格睡得舒坦的。
她仰脸冲沈以岁笑了一下。
沈以岁看见了，不知为何愣了两秒，反应过来后脸上的惊慌较之前更甚。他飞快翻了个身，滚到床的最里边，然后闷闷地说了声“晚安”。
两人都没再说话，室内很快安静下来。
徐礼闭着眼，却没睡，在心里默默数了半天数字，琢磨着沈以岁应该睡熟了，刚要爬起来下黑手，却听见窗户被推开的声音。
徐礼心里一沉，又悄无声息地躺了回去。
来人是跳窗进来的，落地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想来是个练家子。徐礼就这么听着他轻手轻脚地靠近，最后跟他的目标接上了头。
“哎哎哎！你小心点儿！地上还躺着个人呢！别踩到她！”
一室寂静中，徐礼听见沈以岁压低了声音提醒来人。
【二】那……我走？
徐礼原以为来人跟她一样，是来取沈以岁狗命的，没承想这人冒着砍头的风险夜闯乾清宫，居然只是为了和沈以岁聊聊天？
徐礼闭着眼睛，听着他俩从前朝哪位大人家里前不久刚纳了第十三房小妾，說到后宫哪位娘娘用了什么手段来谋害皇嗣，终于忍不住皱起了眉。她在心中抱怨：你们有事吗？没事不要耽误我做事好吗？有什么话不能等人死了再烧纸钱说给他听吗？
她心里不耐烦，悄悄估量自己跟那人的武力值谁高谁低，盘算自己若是此时发难，能否在引来官兵之前脱身，还没估量出结果，就听那两人突然将话题转到了她身上。
“你说……她可信吗？”
沈以岁用下巴点了点地上的徐礼，语气犹疑：“才十六岁，应该不是刺客吧？”
装睡的徐礼：……还真是。
那人闻言沉默了两秒，最终沉声道：“不知道。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在这个时机入宫，多半不是巧合。”
“哦。”沈以岁应了一声，似是不太高兴。那人也没再多说什么，两人又交流了一会儿八卦，夜谈才算结束。
沈以岁亲自送那人从窗口离开，原路返回时路过地上的徐礼，不知为何停了下来。
徐礼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了，生怕这狗皇帝突然给她一刀，沈以岁却迟迟没有动作。许久，徐礼才听见他叹了口气，然后缓缓地把她的被子往上扯了扯。
“还是个小姑娘呢，”沈以岁说，“怎么连睡觉都皱着眉？”
徐礼怔住，半晌，又听见沈以岁轻轻地往她旁边放了一桶冰。
天光大亮。
徐礼侍寝有功，得封昭仪，赐居千禧殿。
前来传旨的是个熟人——徐礼自听到第一个字的瞬间便认出这人正是昨晚跟沈以岁夜谈之人，强忍着没在第一时间抬头，直到接旨时才朝来人看过去。
是个宦官，察觉到徐礼的视线也没什么反应，笑了笑便领着一众宫人走了。结果当天晚上，这人便闯进了千禧殿。
固安一手握着匕首抵在她颈间，声线寒凉：“你果然没睡。”
徐礼装糊涂，死死控制着自己的四肢没有反击，在心里盘算着，是装可怜好，还是装害怕好，就听固安又说了一句：“你是谁送进来的我不在乎，但你若敢对皇上不利，我第一个杀了你！” 他冷冷地威胁，打算给徐礼一个教训，不料抬手的瞬间竟被人自身后反剪了双手，膝窝紧跟着挨了一脚，两腿随之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徐礼抢了他的匕首抵在他喉间，语气里透着漫不经心的狠厉：“不装了，我摊牌了。”
她拿刀背在固安颈间比画了两下，说：“我就是来刺杀狗皇帝的，你要怎么着吧？”
话音未落，身后响起门被推开的声音。
沈以岁站在门口，视线分别扫过被压在地上的固安和压在固安身上的徐礼，脸上闪过一丝茫然。
良久，他向外退了一步，说：“不然……我先走？”
【三】要不你换个人杀
徐礼的职业生涯中从未有过这样的难堪时刻——任务没有头绪，身份先暴露了。
沈以岁“啊”了一声，语气莫名有点儿低落：“原来你也是来杀我的啊。”
徐礼没来得及说话，固安已经向前迈了一步，挡在沈以岁跟前，沈以岁摇摇头又将他拽了回来，问：“你为什么要杀我？”
“……我收了钱。”徐礼诚实地答道。
“哦，甲方要求。”沈以岁点了点头，随后又问，“那你的甲……买凶人，为什么要杀我？”
他一脸迷茫的样子。徐礼眯着眼睛观察了半晌，没看出丁点儿作假的成分，于是好心解释道：“因为你私吞赈灾款，害得无数灾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我？怎么可能？”沈以岁眼睛都瞪大了，一边反驳一边下意识去看固安，却见后者一脸沉重。
沈以岁的小心脏因此抖了两下：“真是我干的？”
固安一开始没说话，沈以岁的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固安却在此时摇了一下头，沉声道：“他……你不是这样的人。”
“那就好，那就好。”沈以岁拍着胸脯放下心来，转而又去劝徐礼，“你也听见了，这事儿不是我干的，要不你换个人杀？”
徐礼眯着眼睛看他，那表情似是在问“你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
沈以岁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个提议不太妥当，牵起半边嘴角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徐礼先开口道：“其实我也不是非杀你不可……只要你能把赈灾款还给灾民。”
说白了，只要日子能过得下去，寻常百姓根本不在乎坐在这高位上的人是谁，买凶杀人也是因为快活不下去了，被逼如此。但老实说，就算换了人当皇帝，他们的生活也不一定能改善，倒不如相信沈以岁一次，至少……
想到昨夜那桶冰，徐礼想：沈以岁还算是个好人。
她的信任让沈以岁非常感动，第二天早朝便当众下旨拨了十万两白银用以赈灾以及灾后重建。消息从前朝传到后宫，太后激动得两眼冒着泪光，拍着徐礼的手背感叹：“岁儿真是长大了。”
徐礼的手背被太后拍得通红，尴尬地咧了咧嘴。
太后一早便宣旨把她叫去了慈宁宫，见了面却又什么正事也不说，只打量着她，说她是有福之人，话里有话道：“皇帝没有子嗣，哀家心里不安啊。”
徐礼眨了一下眼睛，又听太后道：“听说昨夜皇帝去了你的寝宫？”
徐礼：“……是。”
“那就好，那就好。”太后接着道，“岁儿自从上次遇刺后，鲜少涉足后宫，如今他难得愿意与你亲近，你可一定要把握好机会。”
说着还给了徐礼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徐礼接不上话，只好咧着嘴又干笑了一声。
深夜，沈以岁和固安聚在她这千禧殿，听徐礼把白日里太后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彼此都有些尴尬——徐礼觉得自己一个杀手跟暗杀对象混到一起已经很没有职业道德了，更遑论跟暗杀对象生孩子;沈以岁看着徐礼的侧脸，满脑子回荡着“牢底坐穿”几个字;而固安……固安单纯觉得太后不安好心。
“为什么？”沈以岁不解，回想了一下这段日子以来太后对他的态度，说，“我觉得太后人还挺好的啊。”
固安搖了摇头：“宫里哪有什么纯粹的好人，更何况……”
他望向沈以岁的眼睛，说：“你还不是太后的亲儿子。”
【四】亡国之相
先帝儿女福薄，一生只有两个儿子，嫡长子是太后的儿子，生得如花似玉，可惜小时候落过水，脑子不太好使;还有一个儿子就是沈以岁，人倒是长得一表人才，智商也不低，就是年纪太小，先帝殡天的时候沈以岁才六岁，比他哥小了整整十岁。
幼帝登基，太后垂帘听了十年的政，直到三年前才将政权还到皇帝手上，难保不会生出点儿别的什么心思。
固安讲完这段历史，顺手倒了杯茶给沈以岁递过去，后者一脸震惊地接过，转头看了同样震惊的徐礼一眼，问：“你怎么看？”
用眼睛看。徐礼抬眸朝沈以岁看过去，眯了一下眼睛：“你怎么跟第一次听说这些事一样？”
“你不知道？我失忆了。”沈以岁随口应道，末了还不忘提醒徐礼，“这事儿宫里其他人都不知道，你注意点儿，别说漏嘴了。”
徐礼：“……别人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我？我区区一个刺客配听这种宫廷秘史吗？”
沈以岁摆了摆手示意她安心：“什么配不配的？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更何况就算走漏消息，死的也不是我。”
徐礼心情复杂：这是在威胁我吧？意思是，一旦消息泄露，死的人就是我？
她表情复杂，意味深长地瞥了沈以岁几眼，却没料到首先受到死亡威胁的人不是她，而是沈以岁。
徐礼听到沈以岁遇刺的消息的时候，刺客已经被固安五花大绑扔在了角落里。她一路小跑，连个收尾工作都没赶上，还在推门的瞬间撞上了沈以岁诧异的目光：“……你跑这么急干吗？外面下雨了？”
他一边说一边探头朝外面看。
徐礼：“……”
徐礼语塞，自己平复了一下呼吸，朝地上的刺客抬了抬下巴：“他是怎么回事？”
“跟你一样。”固安语气不太好，却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 原来朝廷半月前新拨的十万两赈灾款去向不明，迟迟未能发到灾民手上，一场地震又让本就不富裕的灾区雪上加霜，于是灾民们又艰难地凑足了八钱银子，重新买凶杀人。
“等一下！”徐礼看着面前被五花大绑的刺客，确认道，“你刚刚说你收了多少银子？”
“八钱。”刺杀未遂的少年抬起了下巴，“狗皇帝私吞赈灾款，以致民不聊生，人人得而诛之！我此番杀人不为钱财，只为天下万民，就算如今阴沟里……”
未尽的话被打断，徐礼摆了摆手表示对他的后话不感兴趣，认真地说道：“不重要，只要知道你的佣金比我少就夠了！”
少年脸一黑，还要说话，那三人却已经不再理会他，自顾自聊起来。
沈以岁眉心皱成一团，问固安：“赈灾一事是谁负责的？”
固安想了一会儿，说：“按惯例，应该是户部陈大人和王御史。”
“我知道他们。”徐礼举手补充，“常年排在我们刺客暗杀榜的前十位，都不是好东西。”
“那为什么要把赈灾的事情交给他们负责？”沈以岁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固安耸了一下肩，说：“因为规定如此。”
沈以岁：“……不能换人吗？”
“可以，”固安点头，说出来的话却不那么令人高兴，“不过不一定有用。”
太后把持朝政十年，幼帝在国事治理方面又委实没有天赋，朝堂四分五裂，真正想为百姓做实事的官员早就请辞还乡了，留下来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沈以岁侧目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表情沉重：我这是亡国之相啊！
三人一时都没再说话，死一般的寂静在室内蔓延开来。沈以岁目光灼灼，看看固安，又看看徐礼，试图从这两人身上获取解决问题的办法。
徐礼被他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犹豫半晌，才开口道：“或许……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人。”
【五】皇帝比好人难做
徐礼给沈以岁推荐的人叫顾津生，是京城有名的才子，早年参加过科举，却遭人诬陷偷题，顿觉官场黑暗，于是怒而弃考，回家办学去了。
“据说半个京城的男女童都在他那里读过书。”徐礼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而且他虽然没有当过官儿，但据传，凡是听他讲过为官、为师之道的人，无一不赞同他的言论。总之……是个非常难得的人才。”
徐礼说完，沈以岁的眼睛都亮了，扑过来握着她的手诚恳地说道：“这种人才，不走仕途可惜了！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亲自劝他！”
沈以岁说到做到，早上称病歇朝，跟着徐礼一起混出了宫去。
顾津生对宫里的人一向不待见，徐礼便让沈以岁先在门外等着，她去跟顾津生聊。谁想顾津生得知沈以岁的身份后更恼了，将徐礼赶了出来。
“走走走，别来碍我的眼！”顾津生的声音隔着一道厚实的门板传出来，徐礼徒劳地拍了两下门，被沈以岁皱着眉制止了。
“别拍了，”他看了一眼徐礼的手掌，语气不悦，“拍红了。”
说完，又对门后的人说道：“就算是为了灾民，我也会等到您愿意出来见我的那一天的。”
门后的人似是“哼”了一声，然后他们便听到远去的脚步声。
顾宅前院不迎客，自然没有坐的地方，沈以岁和徐礼各自寻了块石头，就这么从正午坐到了日落。期间顾津生一次也没有出来看过他们，倒是顾宅的小厮，担心沈以岁回宫后记恨他们家主人，悄悄送了一块软垫出来，好让沈以岁坐得舒服些。
沈以岁道了声谢，转头就把软垫递给了徐礼，撞见她写满诧异的眼神，又不自在地错开眼道：“我毕竟是男人。”
徐礼自小就被养在杀手营里，这是头一次，有人因为她的性别照顾她。
徐礼捏着软垫愣了几秒，语气别扭：“你做人明明不错，怎么当个皇帝就当到了这种人人喊打的地步？”
沈以岁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就当以前的沈以岁已经死了，这会儿在你面前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徐礼闻声仰头看进他的眼睛里，缓缓点了一下头。
两人在外面守了一夜，一直到天亮顾津生才肯见他们。
沈以岁最先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一夜未睡的脑子迟钝地转了两圈才反应过来，且惊且喜地抬眸朝来人看过去，然后……
他愣住了。
他此前从未见过顾津生，听了徐礼的描述还以为是位文弱书生，谁想……沈以岁吞了一口唾沫，望着眼前这位八尺壮汉，内心挣扎道：“您就是顾先生？”
“装什么？”顾津生冷笑一声，“当初我被诬陷偷题，一纸御状告到你跟前，不就是你以貌取人，说我一个五大三粗的糙汉，能写出此等妙笔文章定是偷了考卷的缘故吗？”
沈以岁无言以对。
他都不知道还有这一出，神色顿时微妙起来。不过他反应快，当即道歉：“是我的错。”
顾津生又“哼”了一声，大大咧咧往沈以岁旁边一坐，震得地面都抖了一下。
沈以岁想起徐礼口中的“无一不赞同”，暗暗腹诽：不是不赞同，是不敢不赞同吧！
他本意是从国库中再拨出十万两银子，把赈灾一事交给顾津生全权督办，可见到顾津生后，他改主意了。
他领着顾津生在户部和御史府各转了一圈，随后握着他的手情真意切道：“赈灾款已经全部下发到这两位大人手上了，顾先生需要钱财，尽可以找他们取！”
【六】另眼相待均是处心积虑
顾津生自己是个八尺壮汉，门生也一个比一个彪悍，办起事来效率高得惊人，不出三日便拿着账本来向沈以岁汇报：“赈灾款一共三十五万两白银，全在这里了，你点一点，没问题的话我就着手开始赈灾事宜了……有问题？”
他话说到一半儿，瞥见沈以岁复杂的表情，皱了一下眉。
“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沈以岁欲言又止了半天，才说道，“我记得朝廷两次一共拨了二十五万两银子用来赈灾，多出来这十万两银子是从哪儿来的？” 众人既惊且蒙，目瞪口呆。
徐礼一脸肃然：“你打他们了？”
沈以岁比徐礼还紧张：“打得重吗？受害人还能下床吗？好端端的，怎么还动手了呢？”又转头吩咐固安，“抽空叫御医去给那两人看看，万一真死了不好交代！”
眼看那三人越说越离谱，甚至已经说到了葬礼相关事宜，顾津生终于忍无可忍，吼了一句：“没打人！”他翻了个白眼，觉得这宫里的人多少都有点儿毛病。
但不管怎么说，赈灾一事交到顾津生手里确实比交给那两人靠谱了不知道多少倍。不到半个月，一大半灾民都得到了安置，虽说还有一大段路要走，但好在已经没人再惦记要买沈以岁的命，甚至连他一向不怎么好的口碑都隐隐有好转的迹象。
“恭喜你啊。”
庆功宴上，徐礼对着沈以岁举杯。她今晚喝了不少，眼睛水盈盈的，笑起来时眼角眉梢都在上挑。
沈以岁一手压在她的肩膀上强迫她坐下，然后拿自己的杯子在她的杯壁上轻轻撞了一下，发出“叮”的一声响：“谢谢。”
顾津生去救灾了，还没回来，庆功宴只有他们三人。徐礼和固安因之前打了那一架，互相看不顺眼，谁也不理谁。沈以岁劝劝这个，又哄哄那个，刚跟固安说完话，徐礼一跃而起，跳到了他的背上，搂着他的脖子大叫：“我收了钱的，我得杀了你才行！”
沈以岁敷衍地“嗯嗯”两声，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同样醉得不轻的固安已经飞快从地上跳了起来，握着酒杯恶狠狠地说道：“你杀一个试试？”
“她开玩笑呢……”
沈以岁头都大了，腾出一只手来安抚固安，背上的徐礼因此得了空，连腿也挂了上去：“但是不行，我不能杀你。”
她嘀嘀咕咕：“因为我喜欢你。”
沈以岁脑子炸了一瞬，手脚都僵硬了。他还没缓过神来，又听见徐礼趴在他耳边软声道：“我骗你的，我不是十六，我十八了。”
……
夜色岑寂，固安叫嚣着要跟徐礼决一死战，徐礼手脚并用地扒在沈以岁身上不肯下去，沈以岁脑子里不间断地放着烟花，整个人僵成一座雕塑。
良久，他总算动了，从肺里吐出一口气来，嗓音染着笑意：“幸好。”他捏住徐礼在自己脸上作乱的手指，低声道，“我喜欢你的时候，你已经成年了。”
沈以岁喜欢上徐礼要比徐礼喜欢他早得多。
第一次见面，徐礼在宴会上献舞，飘扬的舞带遮住眼睛，仰面看过来时露出一张毫无心机的脸。沈以岁一见钟情。此后待她种种特殊，均是处心积虑。
徐礼跟固安又莫名其妙吵了起来，沈以岁劝架劝得口干舌燥，索性不管了，自己歪在一旁的椅子上喝茶，偶尔附和徐礼两句。
很久以后想起来，那应当是他此生难得一遇的好时光。
两个月后，顾津生赈灾归来，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人。
【七】你打算怎么努力？
成县是此次黄河水患受灾最严重的地区之一，其县令陈未在京城有旧相识，知道朝廷第一时间便拨了赈灾款，可这笔钱迟迟未到他们手上，陈未觉得奇怪，一边安抚灾民，一边暗中调查赈灾款的去向，结果发现这笔钱通过不同的渠道被送到了岭南一带。
而岭南，是振南王的封地。振南王……就是太后那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儿子。
沈以岁捏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所以户部跟御史那俩人，都是振南王的人？”
“不一定。”徐礼在一旁应道，“也可能是太后的人。”
但老实说，她进宫后没见太后做过什么坏事。沈以岁也觉得太后人还不错，所以这个猜测暂时存疑。徐礼想了一会儿，说：“刚好太后晚上约了众妃一起吃饭，要不我替你试探一下？”
这样的晚宴太后几乎每隔三天就会举办一次，徐礼最初还小心翼翼，现在却已能泰然处之，整个人的心态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沈以岁的后宫数量不多，其中又以徐礼最受太后偏宠，每次吃饭都要拉着她说上半天，问问皇帝的身体状况。得知皇帝最近几个月都一直宿在她宫里，又旁敲侧击地叮嘱她一定要把握好机会。
这些话太后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从前徐礼都是听一听就算了，今天却难得上了心，闻言放下筷子面向太后真诚地说道：“太后放心，臣妾在努力了。”
太后愣了一下。徐礼接着说道：“争取让您明年抱上孙子！”
满桌的莺莺燕燕都被徐礼这话惊到了，倒是太后，闻言一下笑了出来，拍着她的手背欢快地说道：“好！那哀家就等着了！”
当天晚上，徐礼就把這事讲给了沈以岁听，还分析道：“我觉得太后不像坏人。”
沈以岁的关注点却跟她不太一样，他问：“你打算怎么努力？”
徐礼愣了一下：“什么努力？”
“太后明年抱孙子的事儿啊！”沈以岁面不改色，眼看着徐礼脸一点儿一点儿红起来才憋着笑转移话题，“照你这个说法，太后的嫌疑确实不大。”
是啊，徐礼假笑，太后能有什么坏心眼儿呢，她只是想抱孙子罢了！
固安却对他俩的看法不敢苟同，一口咬定就算太后不是主谋，这事儿也绝对跟她脱不了干系。
他想了一会儿，说：“我想再见一见陈未。”
陈未暂时住在顾津生家。固安出宫那天沈以岁去送他，回来时刚好碰见丞相夫人来给太后送江南刚递来的布匹，便闲聊了两句。丞相夫人问起固安为什么急匆匆地就出宫去了，沈以岁也没在意，随口道：“去见个人。”
直到两人分开后各自走出去好远，沈以岁突然回头看了一眼丞相夫人的背影，想起固安曾经跟他说过，当朝丞相的夫人是太后的同胞亲妹。
但当时，他并没有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第二日下午，固安从宫外传来消息，说他从陈未那儿得到了重要情报，但还需要证据，所以他打算亲自去岭南走一趟。沈以岁同意了，叮嘱他路上小心。
可最终，固安没能从岭南活着回来。
传言是遇上了山匪劫道，固安运气不好，死在了路上，跟他一起死在那儿的，还有一个姓陈的男人，据说是哪个地方的县令。 是以沈以岁连固安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八】想当个好皇帝
半个月后就是新年，因着固安的死，沈以岁整个人都低落了许多。徐礼默默在他身边陪着。某一天深夜，沈以岁自梦中惊醒，望着头顶的床幔看了许久，突然道：“固安是我醒过来后遇见的第一个朋友。”
徐礼也没睡好，几乎是沈以岁睁眼的瞬间就醒了，听见沈以岁这句话只简短地“嗯”了一句，等着沈以岁自己说下去。
沈以岁便接着说道：“他一眼就看出我跟从前不同，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自己消失了两天，再出现时，开始一点儿一点儿给我讲这宫里宫外的人物关系。”
徐礼猜到沈以岁说的是他之前遇刺，醒来后失忆的事，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只能强压下心头的怪异感又“嗯”了一声。
沈以岁却沉默下来，想起当初他刚穿越到这个世界时，固安对他说的话。
“我知道你不是他。”固安神色平静，沈以岁却被吓了一跳。
他还没来得及反驳，固安安抚似的冲他笑了一下，说：“放心吧，我不会拆穿你的。”
后来徐礼入宫刺杀皇帝，四下无人之际，固安笃定地对他说道：“他没干过这种事。”
固安口中的“他”是原来的皇帝。沈以岁沉默了两秒，听见固安的声音在耳边缓缓响起：“他不能算是个好皇帝，但……他是个好人。”
他说着突然停顿下来，又过许久才低低请求：“如果他确实已经死了，能不能请你至少保住他的名声？”
因为固安这句话，他们开始积极寻求黄河水患的解决办法，但也仅是如此。沈以岁不算是个有大志的人，在此之前，他脑子里想的全是走一步算一步，直到半夜被惊醒。
沈以岁突然道：“我想当个好皇帝。”
想替从前的皇帝搏一个千古美名，满足固安的心愿。
徐礼翻身抱住他，毫不犹豫道：“好。”
除夕夜，宫里按例是要举办宫宴的。因为沈以岁最近状态不好，太后便提议不像往年一般搞得那么隆重，沈以岁却不答应，说他有重要的事要在宫宴上说。
太后笑了，问：“什么事竟然还要当众宣布？”
什么事？当然是大事！
宫宴之上，御医在百官面前公布了徐昭仪有孕一事，沈以岁龙心大悦，在场人员均有重赏，徐昭仪被封为贵妃。
赏完之后，沈以岁又看向振南王一家，笑盈盈道：“朕听说振南王妃也在半年前有了身孕？”
振南王妃身子一僵，沈以岁又道：“你身子比贵妃重，有空可以多和贵妃交流一下养胎事宜。”
“是啊。”徐礼在一旁附和，一边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一边叫人在自己旁边多加了一张椅子，让振南王妃过来跟她一起坐，待人落座之后，又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她的手。
主位上沈以岁冲她使了个眼色，徐礼点头，视线跟下座的顾津生对上，后者低头冲身边的小厮吩咐了几句，紧跟着，那小厮大步走出来，在沈以岁面前跪下。
他在满室哗然中抬起脸来，赫然是被传死去的成县县令陈未。
陈未跪在地上重重磕头，声音沉闷：“臣状告振南王一家私吞赈灾款！”
【九】有被冒犯到
七品县令举报在位藩王，太后脸都黑了，瞪着陈未恨不得把他给生剥了。
陈未不卑不亢，有条不紊地讲述了固安是如何发现振南王屯兵的线索，连夜带着他赶往岭南，又在找到证据之后遭人追杀一事，并将此前他们搜集到的全部证据一并呈了上来。
“臣本该一起死在那里的，是固安公公拼命救了臣，请圣上明察！”
满室寂静，只听见陈未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
沈以岁的目光扫过在场神色各异的众人，突兀地笑了一声，随即转向一旁的太后，问：“母后以为如何？”
他是在固安遇害的消息传进宫的次日知道陈未还活着的——固安替陈未挡了一刀，陈未因此捡回一条命，撑到了沈以岁派人来寻他们的尸体。
太后一直没说话，沈以岁也没有当众揭家丑的习惯，于是懒洋洋地往后一靠，挥退了一众宫人及百官，只留下太后、徐礼和振南王两口子。
振南王妃缩在徐礼身后瑟瑟发抖，沈以岁留她做人质，却连一眼都没有看她，只盯着太后，漫不经心道：“朕就觉得奇怪了，母后垂帘听政那十年都没生出越俎代庖的心思，怎么突然就要屯兵呢？原来是因为嫂子怀孕了。”
他说：“对于您儿子没能坐上这个位子一事，您是不是一直都挺遗憾的？”
他语气嘲弄，听得太后瞬间就恼了，咬牙道：“这个位子本来就应该是他的！你不过就是仗着神智正常才得了便宜！你知道我儿子是什么样的人吗？他八岁的时候，满京城的人都称赞他是天纵奇才，就是因为一场意外……”
太后说到这里哽咽了一下，再开口时一双眼睛变得腥红：“原本御医说我儿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子嗣了，可上天垂怜，我那儿媳竟然有孕了，这不是老天爷要把欠我儿的皇位还回来是什么？”
“所以你就派人散播谣言，教唆灾民买凶杀人吗？”徐礼冷声道。
在灾民中传播赈灾款被皇帝拿去修行宫的“京城高官”是太后，告诉他们可以买凶取皇帝狗头的也是太后——甚至，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徐礼是来杀沈以岁的，所以亲自将徐礼送到了沈以岁身边，平日里旁敲侧击的那些话，也只是在提醒她别忘了自己入宫的目的。
谁知道徐礼不太聪明，真情实感地以为太后是在催生。
沈以岁似笑非笑地朝徐礼看过去。
徐禮：……有被冒犯到！
她沉默着不说话。这样严肃的场合沈以岁居然还能抽空调侃她，她一时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瞪了沈以岁一眼。
沈以岁这才收敛，重新看向太后。
太后的视线从沈以岁和徐礼的脸上依次扫过，良久，勾起一侧嘴角道：“倒是哀家小瞧了你。”
话音落地，沈以岁心底陡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他本能往徐礼那边跑，余光瞥见太后冲振南王妃使了个眼色，后者神色一凛，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 太后阴恻恻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你死了，皇位照样是我孙子的！”
徐礼此前一直站在振南王妃身前，一方面是防着她，一方面是担心她有孕，万一打起来会伤到她。谁想这人一直在装柔弱，却随身带着武器！
徐礼反应不及，只见一道身影猛然朝自己扑了过来。谁也没看清沈以岁的动作，徐礼只听见刀刃割开绸缎划破皮肉的声音，沈以岁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半边身子压了过来。
顾不上细看，徐礼侧身一脚踢掉了振南王妃手里的刀，单手掐住她的脖子：“找死！”
“他才是死定了！我在刀上抹了毒！”太后此时竟然还能笑出来，“我输了，你们也别想赢！”
徐礼的心脏一缩，来不及悲伤、恐惧，立即先点了沈以岁的穴道阻止毒素蔓延，又一人一掌劈晕了太后和振南王妃，这才抖着手拍沈以岁的脸，问他有没有事。
沈以岁抬眼朝她看过来，撑着一口气艰难地抬手按了按她的眉心，甚至顾不上安慰一下她，就晕了过去。
【尾】
一国之君遇刺昏迷，行刺之人还是当朝太后和藩王王妃，后宫早就乱成了一团，能管事的只有徐礼一个，她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先派人去请太医院众太医，而后下旨将太后和振南王妃禁足慈宁宫，收缴振南王府全部私产。
太医一个接一个地往乾清宫跑，却始终没有好消息传出来。
“余毒已清，皇上迟迟未醒，可能是有其他原因。”
太医院院首跪在地上，他愁得头发都掉光了，也没查出这个“其他原因”究竟是什么。
徐礼没日没夜地守在沈以岁床前，生怕他一睡不醒。好不容易等他醒过来，却被他的话弄蒙了。
沈以岁是在清晨醒过来的，他精神不太好，醒来后先转头将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圈，像是在找人，大约是没找到，于是问旁边的徐礼：“固安呢？”
徐礼怔了几秒，隐约觉得不對劲，低低提醒：“你忘了？他被你葬在城外，一个遍野生花的好地方。”
床上的沈以岁闻言，眼睛睁大，张着嘴似是还要再问，却没敌得住突然袭来的困意，眼睛一闭，再次陷入昏迷。
按太医的说法，沈以岁只要能醒过来，就算是脱离危险了。可她看着再一次昏过去的人，心里十分不安，她隐隐觉得，她再也等不到那个会把软垫让给她的人了。
徐礼的眼眶瞬间红了，握住沈以岁的手，求他不要丢下自己。
她哭得两眼又红又肿，又担心沈以岁醒来看见了觉得丑，于是牵着沈以岁的手盖住自己的眼睛，却在下一秒察觉到有根手指动了一下，缓慢而又虚弱地擦掉了她眼角的泪痕。
她身体一僵，小心翼翼地拿开沈以岁的手，垂眸对上他含笑的眼睛。他说：“我回来了。”
很久以后，徐礼跟沈以岁聊起他那次短暂的苏醒，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中途醒过来的那个你很陌生。”
她皱着眉，百思不得其解。沈以岁却知道，她那时候看到的，是原本的大晟朝皇帝沈以岁。
他是这个国家的君主，可他的母后不爱他，他的朝臣不敬他，连他的子民都不希望他活着……他此生唯一的朋友只有那个叫固安的少年，但如今，固安也没了。
这世上再无人期待他，他又何必求生？
沈以岁却不同——徐礼心心念念在等着他，所以他醒过来了。
他牵着徐礼的手，用指腹擦掉她眼角的泪，眼含歉意。
“不好意思。”他说，“让你久等了。”
徐礼就这么猝不及防混成了管理层。
沈以岁：“……事已至此，要不你考虑一下，换个人杀吧？”
【一】她又不是来暖床的
徐礼混进宫里，原本是要刺杀皇帝的。
六月伊始，黄河水患，沿岸田地被毁了大半，灾民无家可归，朝廷的赈灾银却迟迟未拨下来，以致饿殍遍野，短短一个月内多了数不尽的冤魂。
又过了半个月，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京城高官说，赈灾银之所以迟迟发放不到灾民手里，是因为这笔银子有一算一，全进了皇帝的口袋，用来给他修避暑行宫了。
黄河两岸死了多少人，狗皇帝的行宫就多几块儿金。
于是流民们忍不了了，他们拿出自己身上的全部家当，众筹了一位刺客，请她摘下皇帝的狗头，为无辜枉死的灾民报仇。
这个刺客，就是徐礼。
徐礼收了灾民筹措的十钱银子，揣着这笔钱便去了京城。她以舞女的身份入宫，本来想趁乱捅皇帝一刀就跑。谁想宴会之上，太后一眼看中了她的美貌，连夜差人把她送到了狗皇帝的床上。
徐礼：……
她只想杀个人，怎么就混到管理层的位子了？
她坐在床边跟沈以岁面面相觑，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了尴尬。良久，像是终于受不住这相视无言的尴尬，沈以岁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清嗓子，率先打破沉默问：“那个……你多大了？”
徐礼其实半月前刚满十八，但据说男人普遍都喜欢年纪小的，所以她犹豫了两秒，说了个谎：“十六。”
话音刚落，就听沈以岁“咝”了一声。
狗皇帝倒吸一口凉气，一边将身体向后仰，跟她拉开距离，一边嘀咕：“差点儿就踏进了违法犯罪的深渊。”
徐礼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也不在意。她想着，虽然计划有变，但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好像更容易得手，于是脱了鞋子就要往床上爬，却被沈以岁用手死死抵住了肩膀。
“你冷静点儿！”沈以岁语气惊恐，眼瞧着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脸都变了，自己往床角落挪了挪才苦口婆心道，“你可能听说了，我之前刚经历过一场刺杀，昏迷了半个月才醒过来，因此这会儿对人性充满了怀疑，要不……”
他铺垫许久，终于说出了那句话：“你睡地上？”
徐礼：“……也行。”她想，反正她又不是真的来给这狗皇帝暖床的！
徐礼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打好了地铺，沈以岁叹为观止，忍不住出声赞扬：“看来你在家没少睡地板吧？”
“……”
徐礼其实没怎么睡过地铺，确切地说，除了床，她几乎什么地方都睡过——野外的草坪、寒夜的树枝……杀手是没资格睡得舒坦的。
她仰脸冲沈以岁笑了一下。
沈以岁看见了，不知为何愣了两秒，反应过来后脸上的惊慌较之前更甚。他飞快翻了个身，滚到床的最里边，然后闷闷地说了声“晚安”。
两人都没再说话，室内很快安静下来。
徐礼闭着眼，却没睡，在心里默默数了半天数字，琢磨着沈以岁应该睡熟了，刚要爬起来下黑手，却听见窗户被推开的声音。
徐礼心里一沉，又悄无声息地躺了回去。
来人是跳窗进来的，落地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想来是个练家子。徐礼就这么听着他轻手轻脚地靠近，最后跟他的目标接上了头。
“哎哎哎！你小心点儿！地上还躺着个人呢！别踩到她！”
一室寂静中，徐礼听见沈以岁压低了声音提醒来人。
【二】那……我走？
徐礼原以为来人跟她一样，是来取沈以岁狗命的，没承想这人冒着砍头的风险夜闯乾清宫，居然只是为了和沈以岁聊聊天？
徐礼闭着眼睛，听着他俩从前朝哪位大人家里前不久刚纳了第十三房小妾，說到后宫哪位娘娘用了什么手段来谋害皇嗣，终于忍不住皱起了眉。她在心中抱怨：你们有事吗？没事不要耽误我做事好吗？有什么话不能等人死了再烧纸钱说给他听吗？
她心里不耐烦，悄悄估量自己跟那人的武力值谁高谁低，盘算自己若是此时发难，能否在引来官兵之前脱身，还没估量出结果，就听那两人突然将话题转到了她身上。
“你说……她可信吗？”
沈以岁用下巴点了点地上的徐礼，语气犹疑：“才十六岁，应该不是刺客吧？”
装睡的徐礼：……还真是。
那人闻言沉默了两秒，最终沉声道：“不知道。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在这个时机入宫，多半不是巧合。”
“哦。”沈以岁应了一声，似是不太高兴。那人也没再多说什么，两人又交流了一会儿八卦，夜谈才算结束。
沈以岁亲自送那人从窗口离开，原路返回时路过地上的徐礼，不知为何停了下来。
徐礼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了，生怕这狗皇帝突然给她一刀，沈以岁却迟迟没有动作。许久，徐礼才听见他叹了口气，然后缓缓地把她的被子往上扯了扯。
“还是个小姑娘呢，”沈以岁说，“怎么连睡觉都皱着眉？”
徐礼怔住，半晌，又听见沈以岁轻轻地往她旁边放了一桶冰。
天光大亮。
徐礼侍寝有功，得封昭仪，赐居千禧殿。
前来传旨的是个熟人——徐礼自听到第一个字的瞬间便认出这人正是昨晚跟沈以岁夜谈之人，强忍着没在第一时间抬头，直到接旨时才朝来人看过去。
是个宦官，察觉到徐礼的视线也没什么反应，笑了笑便领着一众宫人走了。结果当天晚上，这人便闯进了千禧殿。
固安一手握着匕首抵在她颈间，声线寒凉：“你果然没睡。”
徐礼装糊涂，死死控制着自己的四肢没有反击，在心里盘算着，是装可怜好，还是装害怕好，就听固安又说了一句：“你是谁送进来的我不在乎，但你若敢对皇上不利，我第一个杀了你！” 他冷冷地威胁，打算给徐礼一个教训，不料抬手的瞬间竟被人自身后反剪了双手，膝窝紧跟着挨了一脚，两腿随之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徐礼抢了他的匕首抵在他喉间，语气里透着漫不经心的狠厉：“不装了，我摊牌了。”
她拿刀背在固安颈间比画了两下，说：“我就是来刺杀狗皇帝的，你要怎么着吧？”
话音未落，身后响起门被推开的声音。
沈以岁站在门口，视线分别扫过被压在地上的固安和压在固安身上的徐礼，脸上闪过一丝茫然。
良久，他向外退了一步，说：“不然……我先走？”
【三】要不你换个人杀
徐礼的职业生涯中从未有过这样的难堪时刻——任务没有头绪，身份先暴露了。
沈以岁“啊”了一声，语气莫名有点儿低落：“原来你也是来杀我的啊。”
徐礼没来得及说话，固安已经向前迈了一步，挡在沈以岁跟前，沈以岁摇摇头又将他拽了回来，问：“你为什么要杀我？”
“……我收了钱。”徐礼诚实地答道。
“哦，甲方要求。”沈以岁点了点头，随后又问，“那你的甲……买凶人，为什么要杀我？”
他一脸迷茫的样子。徐礼眯着眼睛观察了半晌，没看出丁点儿作假的成分，于是好心解释道：“因为你私吞赈灾款，害得无数灾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我？怎么可能？”沈以岁眼睛都瞪大了，一边反驳一边下意识去看固安，却见后者一脸沉重。
沈以岁的小心脏因此抖了两下：“真是我干的？”
固安一开始没说话，沈以岁的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固安却在此时摇了一下头，沉声道：“他……你不是这样的人。”
“那就好，那就好。”沈以岁拍着胸脯放下心来，转而又去劝徐礼，“你也听见了，这事儿不是我干的，要不你换个人杀？”
徐礼眯着眼睛看他，那表情似是在问“你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
沈以岁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个提议不太妥当，牵起半边嘴角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徐礼先开口道：“其实我也不是非杀你不可……只要你能把赈灾款还给灾民。”
说白了，只要日子能过得下去，寻常百姓根本不在乎坐在这高位上的人是谁，买凶杀人也是因为快活不下去了，被逼如此。但老实说，就算换了人当皇帝，他们的生活也不一定能改善，倒不如相信沈以岁一次，至少……
想到昨夜那桶冰，徐礼想：沈以岁还算是个好人。
她的信任让沈以岁非常感动，第二天早朝便当众下旨拨了十万两白银用以赈灾以及灾后重建。消息从前朝传到后宫，太后激动得两眼冒着泪光，拍着徐礼的手背感叹：“岁儿真是长大了。”
徐礼的手背被太后拍得通红，尴尬地咧了咧嘴。
太后一早便宣旨把她叫去了慈宁宫，见了面却又什么正事也不说，只打量着她，说她是有福之人，话里有话道：“皇帝没有子嗣，哀家心里不安啊。”
徐礼眨了一下眼睛，又听太后道：“听说昨夜皇帝去了你的寝宫？”
徐礼：“……是。”
“那就好，那就好。”太后接着道，“岁儿自从上次遇刺后，鲜少涉足后宫，如今他难得愿意与你亲近，你可一定要把握好机会。”
说着还给了徐礼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徐礼接不上话，只好咧着嘴又干笑了一声。
深夜，沈以岁和固安聚在她这千禧殿，听徐礼把白日里太后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彼此都有些尴尬——徐礼觉得自己一个杀手跟暗杀对象混到一起已经很没有职业道德了，更遑论跟暗杀对象生孩子;沈以岁看着徐礼的侧脸，满脑子回荡着“牢底坐穿”几个字;而固安……固安单纯觉得太后不安好心。
“为什么？”沈以岁不解，回想了一下这段日子以来太后对他的态度，说，“我觉得太后人还挺好的啊。”
固安搖了摇头：“宫里哪有什么纯粹的好人，更何况……”
他望向沈以岁的眼睛，说：“你还不是太后的亲儿子。”
【四】亡国之相
先帝儿女福薄，一生只有两个儿子，嫡长子是太后的儿子，生得如花似玉，可惜小时候落过水，脑子不太好使;还有一个儿子就是沈以岁，人倒是长得一表人才，智商也不低，就是年纪太小，先帝殡天的时候沈以岁才六岁，比他哥小了整整十岁。
幼帝登基，太后垂帘听了十年的政，直到三年前才将政权还到皇帝手上，难保不会生出点儿别的什么心思。
固安讲完这段历史，顺手倒了杯茶给沈以岁递过去，后者一脸震惊地接过，转头看了同样震惊的徐礼一眼，问：“你怎么看？”
用眼睛看。徐礼抬眸朝沈以岁看过去，眯了一下眼睛：“你怎么跟第一次听说这些事一样？”
“你不知道？我失忆了。”沈以岁随口应道，末了还不忘提醒徐礼，“这事儿宫里其他人都不知道，你注意点儿，别说漏嘴了。”
徐礼：“……别人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我？我区区一个刺客配听这种宫廷秘史吗？”
沈以岁摆了摆手示意她安心：“什么配不配的？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更何况就算走漏消息，死的也不是我。”
徐礼心情复杂：这是在威胁我吧？意思是，一旦消息泄露，死的人就是我？
她表情复杂，意味深长地瞥了沈以岁几眼，却没料到首先受到死亡威胁的人不是她，而是沈以岁。
徐礼听到沈以岁遇刺的消息的时候，刺客已经被固安五花大绑扔在了角落里。她一路小跑，连个收尾工作都没赶上，还在推门的瞬间撞上了沈以岁诧异的目光：“……你跑这么急干吗？外面下雨了？”
他一边说一边探头朝外面看。
徐礼：“……”
徐礼语塞，自己平复了一下呼吸，朝地上的刺客抬了抬下巴：“他是怎么回事？”
“跟你一样。”固安语气不太好，却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 原来朝廷半月前新拨的十万两赈灾款去向不明，迟迟未能发到灾民手上，一场地震又让本就不富裕的灾区雪上加霜，于是灾民们又艰难地凑足了八钱银子，重新买凶杀人。
“等一下！”徐礼看着面前被五花大绑的刺客，确认道，“你刚刚说你收了多少银子？”
“八钱。”刺杀未遂的少年抬起了下巴，“狗皇帝私吞赈灾款，以致民不聊生，人人得而诛之！我此番杀人不为钱财，只为天下万民，就算如今阴沟里……”
未尽的话被打断，徐礼摆了摆手表示对他的后话不感兴趣，认真地说道：“不重要，只要知道你的佣金比我少就夠了！”
少年脸一黑，还要说话，那三人却已经不再理会他，自顾自聊起来。
沈以岁眉心皱成一团，问固安：“赈灾一事是谁负责的？”
固安想了一会儿，说：“按惯例，应该是户部陈大人和王御史。”
“我知道他们。”徐礼举手补充，“常年排在我们刺客暗杀榜的前十位，都不是好东西。”
“那为什么要把赈灾的事情交给他们负责？”沈以岁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固安耸了一下肩，说：“因为规定如此。”
沈以岁：“……不能换人吗？”
“可以，”固安点头，说出来的话却不那么令人高兴，“不过不一定有用。”
太后把持朝政十年，幼帝在国事治理方面又委实没有天赋，朝堂四分五裂，真正想为百姓做实事的官员早就请辞还乡了，留下来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沈以岁侧目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表情沉重：我这是亡国之相啊！
三人一时都没再说话，死一般的寂静在室内蔓延开来。沈以岁目光灼灼，看看固安，又看看徐礼，试图从这两人身上获取解决问题的办法。
徐礼被他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犹豫半晌，才开口道：“或许……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人。”
【五】皇帝比好人难做
徐礼给沈以岁推荐的人叫顾津生，是京城有名的才子，早年参加过科举，却遭人诬陷偷题，顿觉官场黑暗，于是怒而弃考，回家办学去了。
“据说半个京城的男女童都在他那里读过书。”徐礼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而且他虽然没有当过官儿，但据传，凡是听他讲过为官、为师之道的人，无一不赞同他的言论。总之……是个非常难得的人才。”
徐礼说完，沈以岁的眼睛都亮了，扑过来握着她的手诚恳地说道：“这种人才，不走仕途可惜了！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亲自劝他！”
沈以岁说到做到，早上称病歇朝，跟着徐礼一起混出了宫去。
顾津生对宫里的人一向不待见，徐礼便让沈以岁先在门外等着，她去跟顾津生聊。谁想顾津生得知沈以岁的身份后更恼了，将徐礼赶了出来。
“走走走，别来碍我的眼！”顾津生的声音隔着一道厚实的门板传出来，徐礼徒劳地拍了两下门，被沈以岁皱着眉制止了。
“别拍了，”他看了一眼徐礼的手掌，语气不悦，“拍红了。”
说完，又对门后的人说道：“就算是为了灾民，我也会等到您愿意出来见我的那一天的。”
门后的人似是“哼”了一声，然后他们便听到远去的脚步声。
顾宅前院不迎客，自然没有坐的地方，沈以岁和徐礼各自寻了块石头，就这么从正午坐到了日落。期间顾津生一次也没有出来看过他们，倒是顾宅的小厮，担心沈以岁回宫后记恨他们家主人，悄悄送了一块软垫出来，好让沈以岁坐得舒服些。
沈以岁道了声谢，转头就把软垫递给了徐礼，撞见她写满诧异的眼神，又不自在地错开眼道：“我毕竟是男人。”
徐礼自小就被养在杀手营里，这是头一次，有人因为她的性别照顾她。
徐礼捏着软垫愣了几秒，语气别扭：“你做人明明不错，怎么当个皇帝就当到了这种人人喊打的地步？”
沈以岁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就当以前的沈以岁已经死了，这会儿在你面前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徐礼闻声仰头看进他的眼睛里，缓缓点了一下头。
两人在外面守了一夜，一直到天亮顾津生才肯见他们。
沈以岁最先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一夜未睡的脑子迟钝地转了两圈才反应过来，且惊且喜地抬眸朝来人看过去，然后……
他愣住了。
他此前从未见过顾津生，听了徐礼的描述还以为是位文弱书生，谁想……沈以岁吞了一口唾沫，望着眼前这位八尺壮汉，内心挣扎道：“您就是顾先生？”
“装什么？”顾津生冷笑一声，“当初我被诬陷偷题，一纸御状告到你跟前，不就是你以貌取人，说我一个五大三粗的糙汉，能写出此等妙笔文章定是偷了考卷的缘故吗？”
沈以岁无言以对。
他都不知道还有这一出，神色顿时微妙起来。不过他反应快，当即道歉：“是我的错。”
顾津生又“哼”了一声，大大咧咧往沈以岁旁边一坐，震得地面都抖了一下。
沈以岁想起徐礼口中的“无一不赞同”，暗暗腹诽：不是不赞同，是不敢不赞同吧！
他本意是从国库中再拨出十万两银子，把赈灾一事交给顾津生全权督办，可见到顾津生后，他改主意了。
他领着顾津生在户部和御史府各转了一圈，随后握着他的手情真意切道：“赈灾款已经全部下发到这两位大人手上了，顾先生需要钱财，尽可以找他们取！”
【六】另眼相待均是处心积虑
顾津生自己是个八尺壮汉，门生也一个比一个彪悍，办起事来效率高得惊人，不出三日便拿着账本来向沈以岁汇报：“赈灾款一共三十五万两白银，全在这里了，你点一点，没问题的话我就着手开始赈灾事宜了……有问题？”
他话说到一半儿，瞥见沈以岁复杂的表情，皱了一下眉。
“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沈以岁欲言又止了半天，才说道，“我记得朝廷两次一共拨了二十五万两银子用来赈灾，多出来这十万两银子是从哪儿来的？” 众人既惊且蒙，目瞪口呆。
徐礼一脸肃然：“你打他们了？”
沈以岁比徐礼还紧张：“打得重吗？受害人还能下床吗？好端端的，怎么还动手了呢？”又转头吩咐固安，“抽空叫御医去给那两人看看，万一真死了不好交代！”
眼看那三人越说越离谱，甚至已经说到了葬礼相关事宜，顾津生终于忍无可忍，吼了一句：“没打人！”他翻了个白眼，觉得这宫里的人多少都有点儿毛病。
但不管怎么说，赈灾一事交到顾津生手里确实比交给那两人靠谱了不知道多少倍。不到半个月，一大半灾民都得到了安置，虽说还有一大段路要走，但好在已经没人再惦记要买沈以岁的命，甚至连他一向不怎么好的口碑都隐隐有好转的迹象。
“恭喜你啊。”
庆功宴上，徐礼对着沈以岁举杯。她今晚喝了不少，眼睛水盈盈的，笑起来时眼角眉梢都在上挑。
沈以岁一手压在她的肩膀上强迫她坐下，然后拿自己的杯子在她的杯壁上轻轻撞了一下，发出“叮”的一声响：“谢谢。”
顾津生去救灾了，还没回来，庆功宴只有他们三人。徐礼和固安因之前打了那一架，互相看不顺眼，谁也不理谁。沈以岁劝劝这个，又哄哄那个，刚跟固安说完话，徐礼一跃而起，跳到了他的背上，搂着他的脖子大叫：“我收了钱的，我得杀了你才行！”
沈以岁敷衍地“嗯嗯”两声，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同样醉得不轻的固安已经飞快从地上跳了起来，握着酒杯恶狠狠地说道：“你杀一个试试？”
“她开玩笑呢……”
沈以岁头都大了，腾出一只手来安抚固安，背上的徐礼因此得了空，连腿也挂了上去：“但是不行，我不能杀你。”
她嘀嘀咕咕：“因为我喜欢你。”
沈以岁脑子炸了一瞬，手脚都僵硬了。他还没缓过神来，又听见徐礼趴在他耳边软声道：“我骗你的，我不是十六，我十八了。”
……
夜色岑寂，固安叫嚣着要跟徐礼决一死战，徐礼手脚并用地扒在沈以岁身上不肯下去，沈以岁脑子里不间断地放着烟花，整个人僵成一座雕塑。
良久，他总算动了，从肺里吐出一口气来，嗓音染着笑意：“幸好。”他捏住徐礼在自己脸上作乱的手指，低声道，“我喜欢你的时候，你已经成年了。”
沈以岁喜欢上徐礼要比徐礼喜欢他早得多。
第一次见面，徐礼在宴会上献舞，飘扬的舞带遮住眼睛，仰面看过来时露出一张毫无心机的脸。沈以岁一见钟情。此后待她种种特殊，均是处心积虑。
徐礼跟固安又莫名其妙吵了起来，沈以岁劝架劝得口干舌燥，索性不管了，自己歪在一旁的椅子上喝茶，偶尔附和徐礼两句。
很久以后想起来，那应当是他此生难得一遇的好时光。
两个月后，顾津生赈灾归来，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人。
【七】你打算怎么努力？
成县是此次黄河水患受灾最严重的地区之一，其县令陈未在京城有旧相识，知道朝廷第一时间便拨了赈灾款，可这笔钱迟迟未到他们手上，陈未觉得奇怪，一边安抚灾民，一边暗中调查赈灾款的去向，结果发现这笔钱通过不同的渠道被送到了岭南一带。
而岭南，是振南王的封地。振南王……就是太后那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儿子。
沈以岁捏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所以户部跟御史那俩人，都是振南王的人？”
“不一定。”徐礼在一旁应道，“也可能是太后的人。”
但老实说，她进宫后没见太后做过什么坏事。沈以岁也觉得太后人还不错，所以这个猜测暂时存疑。徐礼想了一会儿，说：“刚好太后晚上约了众妃一起吃饭，要不我替你试探一下？”
这样的晚宴太后几乎每隔三天就会举办一次，徐礼最初还小心翼翼，现在却已能泰然处之，整个人的心态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沈以岁的后宫数量不多，其中又以徐礼最受太后偏宠，每次吃饭都要拉着她说上半天，问问皇帝的身体状况。得知皇帝最近几个月都一直宿在她宫里，又旁敲侧击地叮嘱她一定要把握好机会。
这些话太后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从前徐礼都是听一听就算了，今天却难得上了心，闻言放下筷子面向太后真诚地说道：“太后放心，臣妾在努力了。”
太后愣了一下。徐礼接着说道：“争取让您明年抱上孙子！”
满桌的莺莺燕燕都被徐礼这话惊到了，倒是太后，闻言一下笑了出来，拍着她的手背欢快地说道：“好！那哀家就等着了！”
当天晚上，徐礼就把這事讲给了沈以岁听，还分析道：“我觉得太后不像坏人。”
沈以岁的关注点却跟她不太一样，他问：“你打算怎么努力？”
徐礼愣了一下：“什么努力？”
“太后明年抱孙子的事儿啊！”沈以岁面不改色，眼看着徐礼脸一点儿一点儿红起来才憋着笑转移话题，“照你这个说法，太后的嫌疑确实不大。”
是啊，徐礼假笑，太后能有什么坏心眼儿呢，她只是想抱孙子罢了！
固安却对他俩的看法不敢苟同，一口咬定就算太后不是主谋，这事儿也绝对跟她脱不了干系。
他想了一会儿，说：“我想再见一见陈未。”
陈未暂时住在顾津生家。固安出宫那天沈以岁去送他，回来时刚好碰见丞相夫人来给太后送江南刚递来的布匹，便闲聊了两句。丞相夫人问起固安为什么急匆匆地就出宫去了，沈以岁也没在意，随口道：“去见个人。”
直到两人分开后各自走出去好远，沈以岁突然回头看了一眼丞相夫人的背影，想起固安曾经跟他说过，当朝丞相的夫人是太后的同胞亲妹。
但当时，他并没有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第二日下午，固安从宫外传来消息，说他从陈未那儿得到了重要情报，但还需要证据，所以他打算亲自去岭南走一趟。沈以岁同意了，叮嘱他路上小心。
可最终，固安没能从岭南活着回来。
传言是遇上了山匪劫道，固安运气不好，死在了路上，跟他一起死在那儿的，还有一个姓陈的男人，据说是哪个地方的县令。 是以沈以岁连固安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八】想当个好皇帝
半个月后就是新年，因着固安的死，沈以岁整个人都低落了许多。徐礼默默在他身边陪着。某一天深夜，沈以岁自梦中惊醒，望着头顶的床幔看了许久，突然道：“固安是我醒过来后遇见的第一个朋友。”
徐礼也没睡好，几乎是沈以岁睁眼的瞬间就醒了，听见沈以岁这句话只简短地“嗯”了一句，等着沈以岁自己说下去。
沈以岁便接着说道：“他一眼就看出我跟从前不同，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自己消失了两天，再出现时，开始一点儿一点儿给我讲这宫里宫外的人物关系。”
徐礼猜到沈以岁说的是他之前遇刺，醒来后失忆的事，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只能强压下心头的怪异感又“嗯”了一声。
沈以岁却沉默下来，想起当初他刚穿越到这个世界时，固安对他说的话。
“我知道你不是他。”固安神色平静，沈以岁却被吓了一跳。
他还没来得及反驳，固安安抚似的冲他笑了一下，说：“放心吧，我不会拆穿你的。”
后来徐礼入宫刺杀皇帝，四下无人之际，固安笃定地对他说道：“他没干过这种事。”
固安口中的“他”是原来的皇帝。沈以岁沉默了两秒，听见固安的声音在耳边缓缓响起：“他不能算是个好皇帝，但……他是个好人。”
他说着突然停顿下来，又过许久才低低请求：“如果他确实已经死了，能不能请你至少保住他的名声？”
因为固安这句话，他们开始积极寻求黄河水患的解决办法，但也仅是如此。沈以岁不算是个有大志的人，在此之前，他脑子里想的全是走一步算一步，直到半夜被惊醒。
沈以岁突然道：“我想当个好皇帝。”
想替从前的皇帝搏一个千古美名，满足固安的心愿。
徐礼翻身抱住他，毫不犹豫道：“好。”
除夕夜，宫里按例是要举办宫宴的。因为沈以岁最近状态不好，太后便提议不像往年一般搞得那么隆重，沈以岁却不答应，说他有重要的事要在宫宴上说。
太后笑了，问：“什么事竟然还要当众宣布？”
什么事？当然是大事！
宫宴之上，御医在百官面前公布了徐昭仪有孕一事，沈以岁龙心大悦，在场人员均有重赏，徐昭仪被封为贵妃。
赏完之后，沈以岁又看向振南王一家，笑盈盈道：“朕听说振南王妃也在半年前有了身孕？”
振南王妃身子一僵，沈以岁又道：“你身子比贵妃重，有空可以多和贵妃交流一下养胎事宜。”
“是啊。”徐礼在一旁附和，一边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一边叫人在自己旁边多加了一张椅子，让振南王妃过来跟她一起坐，待人落座之后，又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她的手。
主位上沈以岁冲她使了个眼色，徐礼点头，视线跟下座的顾津生对上，后者低头冲身边的小厮吩咐了几句，紧跟着，那小厮大步走出来，在沈以岁面前跪下。
他在满室哗然中抬起脸来，赫然是被传死去的成县县令陈未。
陈未跪在地上重重磕头，声音沉闷：“臣状告振南王一家私吞赈灾款！”
【九】有被冒犯到
七品县令举报在位藩王，太后脸都黑了，瞪着陈未恨不得把他给生剥了。
陈未不卑不亢，有条不紊地讲述了固安是如何发现振南王屯兵的线索，连夜带着他赶往岭南，又在找到证据之后遭人追杀一事，并将此前他们搜集到的全部证据一并呈了上来。
“臣本该一起死在那里的，是固安公公拼命救了臣，请圣上明察！”
满室寂静，只听见陈未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
沈以岁的目光扫过在场神色各异的众人，突兀地笑了一声，随即转向一旁的太后，问：“母后以为如何？”
他是在固安遇害的消息传进宫的次日知道陈未还活着的——固安替陈未挡了一刀，陈未因此捡回一条命，撑到了沈以岁派人来寻他们的尸体。
太后一直没说话，沈以岁也没有当众揭家丑的习惯，于是懒洋洋地往后一靠，挥退了一众宫人及百官，只留下太后、徐礼和振南王两口子。
振南王妃缩在徐礼身后瑟瑟发抖，沈以岁留她做人质，却连一眼都没有看她，只盯着太后，漫不经心道：“朕就觉得奇怪了，母后垂帘听政那十年都没生出越俎代庖的心思，怎么突然就要屯兵呢？原来是因为嫂子怀孕了。”
他说：“对于您儿子没能坐上这个位子一事，您是不是一直都挺遗憾的？”
他语气嘲弄，听得太后瞬间就恼了，咬牙道：“这个位子本来就应该是他的！你不过就是仗着神智正常才得了便宜！你知道我儿子是什么样的人吗？他八岁的时候，满京城的人都称赞他是天纵奇才，就是因为一场意外……”
太后说到这里哽咽了一下，再开口时一双眼睛变得腥红：“原本御医说我儿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子嗣了，可上天垂怜，我那儿媳竟然有孕了，这不是老天爷要把欠我儿的皇位还回来是什么？”
“所以你就派人散播谣言，教唆灾民买凶杀人吗？”徐礼冷声道。
在灾民中传播赈灾款被皇帝拿去修行宫的“京城高官”是太后，告诉他们可以买凶取皇帝狗头的也是太后——甚至，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徐礼是来杀沈以岁的，所以亲自将徐礼送到了沈以岁身边，平日里旁敲侧击的那些话，也只是在提醒她别忘了自己入宫的目的。
谁知道徐礼不太聪明，真情实感地以为太后是在催生。
沈以岁似笑非笑地朝徐礼看过去。
徐禮：……有被冒犯到！
她沉默着不说话。这样严肃的场合沈以岁居然还能抽空调侃她，她一时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瞪了沈以岁一眼。
沈以岁这才收敛，重新看向太后。
太后的视线从沈以岁和徐礼的脸上依次扫过，良久，勾起一侧嘴角道：“倒是哀家小瞧了你。”
话音落地，沈以岁心底陡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他本能往徐礼那边跑，余光瞥见太后冲振南王妃使了个眼色，后者神色一凛，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 太后阴恻恻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你死了，皇位照样是我孙子的！”
徐礼此前一直站在振南王妃身前，一方面是防着她，一方面是担心她有孕，万一打起来会伤到她。谁想这人一直在装柔弱，却随身带着武器！
徐礼反应不及，只见一道身影猛然朝自己扑了过来。谁也没看清沈以岁的动作，徐礼只听见刀刃割开绸缎划破皮肉的声音，沈以岁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半边身子压了过来。
顾不上细看，徐礼侧身一脚踢掉了振南王妃手里的刀，单手掐住她的脖子：“找死！”
“他才是死定了！我在刀上抹了毒！”太后此时竟然还能笑出来，“我输了，你们也别想赢！”
徐礼的心脏一缩，来不及悲伤、恐惧，立即先点了沈以岁的穴道阻止毒素蔓延，又一人一掌劈晕了太后和振南王妃，这才抖着手拍沈以岁的脸，问他有没有事。
沈以岁抬眼朝她看过来，撑着一口气艰难地抬手按了按她的眉心，甚至顾不上安慰一下她，就晕了过去。
【尾】
一国之君遇刺昏迷，行刺之人还是当朝太后和藩王王妃，后宫早就乱成了一团，能管事的只有徐礼一个，她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先派人去请太医院众太医，而后下旨将太后和振南王妃禁足慈宁宫，收缴振南王府全部私产。
太医一个接一个地往乾清宫跑，却始终没有好消息传出来。
“余毒已清，皇上迟迟未醒，可能是有其他原因。”
太医院院首跪在地上，他愁得头发都掉光了，也没查出这个“其他原因”究竟是什么。
徐礼没日没夜地守在沈以岁床前，生怕他一睡不醒。好不容易等他醒过来，却被他的话弄蒙了。
沈以岁是在清晨醒过来的，他精神不太好，醒来后先转头将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圈，像是在找人，大约是没找到，于是问旁边的徐礼：“固安呢？”
徐礼怔了几秒，隐约觉得不對劲，低低提醒：“你忘了？他被你葬在城外，一个遍野生花的好地方。”
床上的沈以岁闻言，眼睛睁大，张着嘴似是还要再问，却没敌得住突然袭来的困意，眼睛一闭，再次陷入昏迷。
按太医的说法，沈以岁只要能醒过来，就算是脱离危险了。可她看着再一次昏过去的人，心里十分不安，她隐隐觉得，她再也等不到那个会把软垫让给她的人了。
徐礼的眼眶瞬间红了，握住沈以岁的手，求他不要丢下自己。
她哭得两眼又红又肿，又担心沈以岁醒来看见了觉得丑，于是牵着沈以岁的手盖住自己的眼睛，却在下一秒察觉到有根手指动了一下，缓慢而又虚弱地擦掉了她眼角的泪痕。
她身体一僵，小心翼翼地拿开沈以岁的手，垂眸对上他含笑的眼睛。他说：“我回来了。”
很久以后，徐礼跟沈以岁聊起他那次短暂的苏醒，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中途醒过来的那个你很陌生。”
她皱着眉，百思不得其解。沈以岁却知道，她那时候看到的，是原本的大晟朝皇帝沈以岁。
他是这个国家的君主，可他的母后不爱他，他的朝臣不敬他，连他的子民都不希望他活着……他此生唯一的朋友只有那个叫固安的少年，但如今，固安也没了。
这世上再无人期待他，他又何必求生？
沈以岁却不同——徐礼心心念念在等着他，所以他醒过来了。
他牵着徐礼的手，用指腹擦掉她眼角的泪，眼含歉意。
“不好意思。”他说，“让你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