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对于吃货来说,一个季节的伊始,意味着一个全新美食季的揭幕,只是春天的档次不一样,因为任何食材,都比不上刚刚发芽的绿,它们代表的是那一口至鲜至嫩。树上花、枝上芽,在雪融后的土地或枝头上萌芽、生长,发育到最水灵生脆之时,绽放于餐桌。这是最能感受到大自然恩赐的时刻,那些被年夜饭的大鱼大肉和一整个冬天的温室蔬菜包围着的人们,此时,油脂如大衣裹满的身躯,正迫切需要一些清爽。
流行于南北、没有地域之别的春日鲜蔬,当属韭菜、荠菜、香椿。傍晚下班的时候,瞥见楼上邻居拎着一把荠菜上了楼,他家今天八成是吃饺子,我想。不一会,楼上便传来了咔咔剁馅的声音,节奏愉悦,仿佛要将这春色剁进馅中。
荠菜与韭菜,虽然味道上相去甚远,但它们特有的香气可解一切肉腥,与肉馅搭配在一起,清新的田野香气和粗犷的肉香,在馄饨、饺子、春卷里握手言和。
韭菜一年四季都可以吃,但都抵不过春天的头茬韭菜。数九寒天里的韭菜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一看便知是温室里走出来;春韭则是大自然养育出来的本真,高下立判。
其实,韭菜与荠菜包饺子,倘若放弃那些“抢戏”的食材,仅用香油和盐,细细拌了,顶多来点豆腐丁,这样的饺子拥有一种接地气的鲜美与清爽,那清香味是蹦着跑出来的,沁人心脾。
香椿本在北方流行,这些年也在江浙沪菜场里常驻了。香椿操作简单,沸水烫烫,切碎了炒鸡蛋、拌豆腐,折腾不出太多花样。香椿的口感嚼起来像泡过的茶叶,味道不易形容,有人爱有人嫌。但它多少是诗意的,毕竟是要掐出那新绿最尖头的地方,有种以小博大的灵动和耐人回味。当市场上香椿不见时,春天也就过去了。
古人说要“食岁谷”,是说要吃时令食物,野菜就是典型的“食岁谷”。江南的春天,就是野菜的一场大型时装秀,马兰头、野葱、艾草、水芹等,房前屋后,山麓田畔,遍地都是。
勤劳的庄稼人更不会浪费这天赐的馈赠,小心翼翼地将鲜嫩的野菜摘下拿去售卖。城里的大爷大妈们也会闻风而动,挎上篮子,带着小剪刀、小铲子,奔赴郊外,挖野菜。
最爱吃野菜的恐怕要数南京人,他们拥有一套完备的“吃草”体系,菱、藕、茭瓜、茭儿菜、茨菰、芡实、荸荠、水芹,被统称为“水八鲜”;荠菜、马齿苋、鹅儿肠、香椿头、菊花脑、芦蒿、马兰头、枸杞头,被称为“旱八鲜”;旱八鲜再加上地皮菜、茭白等几种野菜,又变成了“金陵十三菜”,另外还有“七头一脑”的组合。
野菜最不会犯错的做法就是清炒,儿子说最喜欢吃爸爸做的小炒春天。我喜欢苜蓿,南京人喊着喊着就成“母鸡”了,上海人管它叫“草頭”。草头只吃尖尖上三片嫩叶,其余一律摘净。
江南一带吃苜蓿苗由来已久,爱的恐怕是它的清新香气。酒香草头,是阳春三月里别出心裁的小菜,入口时的温柔令人难以拒绝,这都得益于柔嫩的叶子在白酒的激发下把草本清香发挥至最大。在江浙一带,草头也会用来烧河豚或烧鳜鱼,小清新配猛男,却也相得益彰。
枸杞头很多年没有吃到了,甚是想念。它与荠菜、马兰头并称 “春野三鲜”,生长在枝干带刺的低矮枸杞树上,初春长出的嫩芽几乎吹弹可破,轻轻折断能沁出汁水来,被青汁染绿的手指要几天才能褪去。枸杞头有点苦,用油盐快速炒一下,苦中带着甜。
二
有些春花也是有食用传统的,比如槐花,北方吃得多,烙饼、炒鸡蛋,很常见。将槐花沾上白面和玉米粉,蒸上10来分钟,蘸着葱姜蒜汁或糖,好吃到飞起。
以花入馔,自古便是风雅之事。讲究的,花要映衬出菜肴的核心味道,还要给味觉以惊喜。吃花的人吃的不仅是香气,更是要透着一番悠然自得、品质生活的意境。
槐花和樱花一样,都是只有十来天花期的风物,是季节限定的食材,可遇不可求。日本三百年老字号荣泰楼让果冻和樱花相遇,果冻里面包裹着一朵完整的八重樱,光是看模样,都能让人的心情变成粉红色,让人感受到春光旖旎,连男生都有可能因为它激发出少女心。
春天也不是全然没有荤腥,将沉睡一冬的春笋激活,展现出时令佼佼者地位,往往需要一块火腿或咸肉,再加上一些冬瓜和百叶结,一股脑放入锅中,小火慢慢炖着,随着氤氲的水汽升腾,空中开始弥漫着一股鲜香。
更诱人的是河鲜,做出花来的是河虾,有醉着吃的,有直接生吃的,有做成饼的,即便仅一道小炒河虾,也有绝不能放小葱放料酒的,有必须放葱白的。其实都是想好上加好,此时的河虾,清水一煮,撒点细盐,就已经令人满足。
春潮迷雾出刀鱼。刀鱼这种不起眼的小鱼,凭借着古代文人士子的一往情深,千百年来都是当之无愧的中华珍馐。三月的刀鱼,从长江口洄游而上产卵,体内脂肪最为肥厚润口,正是“腴而不腻、鲜美称绝”的时候。人们说,最美味的刀鱼出江两小时飞速送至餐桌,20分钟内蒸出、食用。这个过程,渔民、小贩、司机、厨师等劳动者紧锣密鼓方能使刀鱼达到挑剔食客心目中的完美状态。
对比河豚、刀鱼这样的金贵之物,还是亲民的玩意更讨巧。小时候的清明节从来都不是祭奠的时节,而是快乐的节日。清明节前后,伙伴们会结伴去河边采柳枝、摸螺蛳。清明螺,赛只鹅,这个时候的螺蛳不在产子期,难得的肥壮与饱满。辣椒、料酒,大火大油煸炒,一盘尤物就诞生了。
螺蛳从地理位置和人文情怀上先自江南化了,找一处青石板、拱桥洞、苔藓满布的河埠头吸附着,寂静无声地把一生交付了出去。它不似鲍鱼走的是贵族路线,而是丰俭得宜,不用挖壳,轻啜一口,就滚到嘴巴里去了。需要些巧劲,但这又是最耐把玩的部分,耳鬓厮磨、拈轻若重的,就着半瓶黄酒,傍晚就这样完美地被消磨了去。再泡上一壶上好的明前碧螺春,听着昆曲品着茶,人间仙境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风物”是个妙不可言的词汇,我怀念那个年代,温暖的阳光下,我们穿行在花树下、山野中,老人会教授晚辈如何分辨野菜,什么时候更嫩,伴生植物是什么,怎样做风味更足……关于食物的经验在代际之间传递,让我们能感知脚下的这方水土。
我相信水土和时节的细微差异,真的会对食材的品质产生不可预测的影响。四季更迭中的不同食材风物所承载的历史记忆,甚至是小铲子小网兜去获取食材的仪式感,营造了一个离人间烟火最近又离喧嚣最远的世外桃源。
在面对这些鲜嫩欲滴的春天时蔬时,会忍不住要给自己加戏,内心悠悠富足如良田千亩的员外。小炒一盘春天,仿佛万般苦恼皆散,前尘往事俱可既往不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