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弋江像一条猛力的鞭子,从千山万壑间抽打出一条百转千回的水道,一路奔泻,一路狂呼,势不可挡。
如今,江面上只剩下零零落落的打鱼的两头尖小船,货船、客轮几乎绝迹了,木筏、竹筏更是不见影踪。当年那般喧阗热闹的弋江似乎一下子衰迈了,风光不再,一如岩爷看到的江天岩峰间最后一只苍鹰孤独寂寥的身影,亦如风烛残年日日浸在往事记忆里的岩爷。
岩爷从小就在弋江的风浪里摸爬滚打,江水卷走了他的青春和荣耀。弋江无情地把岩爷拋弃了,可岩爷的一生和梦境都须臾离不开弋江啊!如同那只苍鹰怎么也离不开江天与岩峰。
那一年,村上饿死了很多人,岩爷的爸妈也饿死了,岩爷第一次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和人生的悲凉。他又一次跳进了弋江的波涛里,这一次他不是戏水,也不是逮鱼捉虾,他只想借江水淹没自己,淹没所有的痛苦和不幸……但少年的岩爷未能如愿,他被弋江上的筏客救起了。
“筏客”是当地人对在弋江上放排从事水上运输的一个独特族群的称呼。老筏客让岩爷吃了一顿饱饭,饕餮般的岩爷差点儿被噎死。打这天起,为了吃饭活命,16岁的他当上了弋江筏客,而且成为三百里弋江上极富传奇色彩的筏客。
弋江奔突于群山峡谷间,多急流、险滩,浪高沫飞,逆流时不时还得上岸背纤,穿衣也是白搭,所以弋江上的筏客都是赤条条一丝不挂,到了终点站才穿衣登岸。岩爷刚当筏客时害羞,不听老筏客劝告,非要穿着衣裳,不一会儿就被水浪打得透湿。如此再三,岩爷只好裸着身子了,时间长了,竟也习以为常,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了。以至于几十年后,弋江上建了电站大坝,水运渐为陆路运输所取代,岩爷被迫上岸营生,穿戴齐整倒感觉束手束脚、浑身不适了。
巖爷初当筏客那会儿,正值青春勃发,不仅英俊无比,而且力大无穷,激流掌舵是他,逆流背纤是他。一路水程,不断有苍鹰在他头顶盘旋,与他为伴,为他喝彩。他在风浪中岿然屹立,如同一座黢黑坚硬的岩峰,散发着夺人心魄的阳刚原始之美,惹得弋江两岸的男人对他吹胡子瞪眼,惹得弋江两岸的大姑娘小媳妇为他如痴如狂。筏队拢岸歇乏炊爨时,总有年轻女人低头红脸偷偷来送米送菜;偶尔上岸到酒家吃饭,但凡是女老板,只要岩爷在,一概免费。——岩爷活赛弋江上的一只人人仰视羡慕的雄鹰!
岩爷到底栽在了一个女人身上!
女人叫翠翠,是老筏客的独生女儿。一次,翠翠来看父亲,一下子就被岩爷英俊的模样和青春的气息迷得神魂颠倒了。岩爷走到哪儿,翠翠跟到哪儿,撵都撵不走。一天,翠翠鼓起勇气向他告白,岩爷毫无思想准备,一口回绝了她。不想痴情的翠翠竟跳江自尽,幸而被筏客们救起。
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了翠翠未婚夫的耳朵里,他告了岩爷一个“破坏军婚”,岩爷生生坐了三年牢狱,连老筏客也救不了他。命中一劫,无妄之灾啊!老筏客为这事竟抑郁作古,翠翠也出阁随军了。
岩爷出狱后,弋江毫不犹豫地用宽广的胸怀接纳了他。从此岩爷就觉得女人是洪水猛兽,断了念想,一生不娶。他把他充沛漫溢的激情自虐般挥洒在同样赤裸狂野的弋江云水间!
因无子嗣,倔强的岩爷到底吃上了“低保”。到弋江边走一走,站一站,看那奔腾不羁的江水,望那孤独盘旋的苍鹰,是岩爷暮年每天必修的功课。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都说岩爷怕是得了老年痴呆症哩!
一天,村里来了几个时髦的年轻人,背着画板,说是美术学院的大学生,见到岩爷竟欢呼起来,说岩爷的形象、气质太有沧桑感了,软磨硬缠请岩爷当人体模特,而且最好画裸体。
村人大怒,骂年轻人太放肆,太不尊重长者,挥拳要替岩爷教训他们,却被岩爷制止住。岩爷幽幽道:“画就画吧!”
年轻人喜极。
村人横眉瞪眼道:“别欺负老人,画裸体得给钱!一千块不多吧?”
年轻人傻眼了:“可我们是穷学生……”
“分文不取!”只听岩爷一声雷吼,谁也不敢再说什么了。众目睽睽之下,岩爷脱得精赤条条,神情从容坚毅,一如弋江边高高耸立的岩峰……美院的学生们屏息凝神画着,眼里噙着泪花。
画毕,岩爷冷不丁问:“这画拿去展览,翠翠能看到吗?”
所有人都呆了,不知如何作答。
又过了些时日,弋江风景区管委会的头头儿在江边找到岩爷,赔着笑说:“我们计划推出一个弋江裸体背纤的观赏项目,特请岩老当顾问和技术指导,待遇嘛,好说!”
岩爷并不正视来人,冷冷地答:“当年我背纤,是为了活命。你们,这是吃饱了撑的!”
岩爷撒开目光又去追逐那只翱翔在江天上的孤傲的苍鹰……
[责任编辑 吴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