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嘴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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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泥鳅发现那只红嘴雀的时候,它已经奄奄一息了。梨花镇春雨初来,雨丝清凉冰冷,有点惨风凄雨的味道。幸好满镇子的梨树刚刚涌出淡淡绿丝,尚未来得及含苞吐蕾,这场比往日早来的春雨对它们造不成影响。
  不过,这个时候的天气是极好的。春雨来时,天空并不阴沉,相反还有几朵若隐若现的云彩。朦胧之间,云彩慢慢飘向天边。春雨潇潇,如针尖牛毛,落到脸上竞有些毛茸茸的感觉。微风乍起,雨丝连成了一条条丝线,斜斜飘过来,让人忍不住打个冷颤。炊烟刚刚飘起来便被春风吹散了,烟火气伴着饭香气在梨花镇中氤氲弥漫,它们和着蒙蒙细雨压低了空气的湿度,让人沉醉。梨花镇荡漾在雾霭里,在梨树的包裹中若隐若现好似仙境。
  泥鳅起来得很早。他穿的比较单薄,出门时觉得有些冷,可又不愿意再回家添件衣服。天色微微有些亮光,透过梨树枝桠,微弱的光芒映进來,像一只快要被雨丝打灭的蜡烛。梨花镇还沉寂在初春的安静里,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或鸡鸣,马上被濛濛细雨冲散了,然后顺着雨丝飘到远方。梨花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泥鳅走路的时候,脚步声在街面的雨水中敲起啪嗒啪嗒的回响。这种回响格外响亮,顺着梨花街传出去老远,惊得泥鳅心里有些发毛。一条湿漉漉的老狗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窜出来,张嘴叫了声。泥鳅轻咳了一下,这条老狗便远远地闪着身子躲开了。老狗抖动了下身子,水珠四散抖落,整个身体周围升起一团雾气。
  泥鳅刻意轻手轻脚地走路,他如同一只猫般弓着身子迅疾地移动着,但街道上的水花依然发出一些声音。他心里骂了句:“操!这是什么鬼天气!”但若放在往日,泥鳅是喜欢这种天气的。
  泥鳅有些迫不及待地走到梨花街路口。这时,细雨湿透了他的发丝,弥漫了他的眼睛,他却浑然不觉。出了街口,映入眼帘的是连绵不绝的梨树园。这片梨园有近二百年的历史,老梨树的枝干盘错交织遒劲有力,暗绿色的枝条上洒满了细细的雨点,像一层密密麻麻的珍珠。稍微有点动静,这些珍珠便洒落下来掉进泥土中消失踪迹。梨园中流露着一种时光的纵深感,能让人感到它的心跳,铿锵有力却平缓如水。跃动的声音从远处呼啸而来,带着一种呐喊,带着一种喷薄的力量,呼啦一下子撞进泥鳅的耳朵里,让他打了一个趔趄。
  梨园里装着泥鳅心中的秘密。
  不知道为什么,泥鳅进入梨园之后突然躁动起来。本来,他的衣服被雨水打透,身体是冰冷的,刚在奔跑的时候,他的牙齿还在轻轻打颤,浑身上下还生出了刺骨般的清冷感,弄得心里一跳一跳的。但进了梨园,内心突然跃出一丝光亮,这个光亮变成零星的火点,春风一吹,这些火点就呼啦哗啦燃烧起来了,变成熊熊大火。泥鳅的身体里涌出一团团火焰,肌肤灼热起来,把衣服上的雨丝都蒸腾掉了。雨丝再落下来的时候,他的身体周围升起了丝丝雾气。
  整片梨园被梨河拦为两段,一座如弯月般的青砖小桥又把梨园连接起来。河水是蓝色的,像一挂绸缎。水面清澈见底,河水在静谧地流动,舒缓地把春雨带到了远方。梨河小桥旁边,有一座红砖碧瓦的小房子,它坐落在梨园里梨河旁,这座红房子像一朵盛开的月季花点缀其中。
  这是孙寡妇的家。
  泥鳅在一株老梨树下慢慢蹲下来。雨丝小了一些,但风更大了,斜风细雨,倒显得有些浪漫。泥鳅在等一个人,但这个人是不是在孙寡妇家,他又不确定。那天,王小星神神秘秘地告诉他说:“我看见了,真的,谁骗你谁是x养的!”王小星说这句话的时候手足舞蹈,两眼放光,唾沫星子乱飞。要不是牵扯到的这个人泥鳅再熟悉不过,况且王小星还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早就一拳打他个满脸开花了!泥鳅嘴上没说,却在心里骂了一句。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梨园里树影绰绰,偶尔有只鸟飞过,也是从这个树枝飞到那个树枝,然后蜷缩在春雨里。孙寡妇家的门吱嘎响了下,略微敞开了一条缝,便从里面闪出了人影。这个人像一只猫,闪身钻进梨园。
  泥鳅惊得呆在那里,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出来的这个人真的是他。
  泥鳅心里凉凉的,他暗暗叫了几声:
  “娘啊,娘啊……”眼泪便无声地流下来了。
  泥鳅站起来准备原路返回的时候,一只红嘴雀在不远处哀鸣了两声。泥鳅发现,这是一只年幼的红嘴雀。它的羽毛已被雨水打湿了,有的地方还尚未长齐,尖尖的小嘴两边飘着一点嫩黄,两只暗灰色的小眼睛里水汪汪的,让人不忍直视。泥鳅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轻轻地把红嘴雀捧在手里。红嘴雀通身冰凉,在泥鳅拢起来的手心里瑟瑟发抖。
  “你这样会死掉的。”泥鳅冲着红嘴雀小声说了句,然后把它轻捂在怀里带回了家。
  泥鳅爹正在灶膛下做饭,但这种天气下柴火很潮湿,根本燃不起明火来,滚滚浓烟灌满了屋子,又从屋子里冲出来弥漫了整个院子。泥鳅爹使劲拉着风箱,风箱吃力地吱嘎吱嘎乱响,传来阵阵痛苦地呻吟。泥鳅爹不断咳嗽,呛得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泥鳅从爹的身旁闪过。爹就问他:“这么早,你干啥去了?”
  泥鳅不愿意和爹说话,甚至都懒得看他一眼,所以就没有回声。爹明显地有些不耐烦了,蹙起的眉头上都能放上一把柴土。他赌气似地抓了一大把柴火扔进灶膛里。
  刚刚燃起的一点明火又灭了。
  里屋里有股霉味,并且掺杂着草药的味道,混杂、呛鼻。这种味道泥鳅早就习惯了,他轻轻绕进去,对着躺在炕上的娘说:“娘,你看,红嘴雀。”
  娘眨眼睛很慢,就像墙上挂钟里的分针一样,等秒针转满一圈才会眨一下子。泥鳅把红嘴雀放到炕头,给娘翻了翻身。娘的身体很轻,几乎像一把干柴,泥鳅不费力气就把娘揽到怀里。
  泥鳅又说:“娘,你看,红嘴雀。”
  娘看见了,她的眼角流下来两行清泪。泥鳅觉得娘的眼泪和红嘴雀的眼泪一样,很清澈,很明亮。
  泥鳅是在树园子里找到王小星的,他正撅着腚挖荠菜。泥鳅走到他身边坐下,然后从包里掏出两只烟卷。王小星也不说话,接过一只点上了。
  “你说的是真的。”泥鳅有些垂头丧气,烟卷刚吸了一口,就呛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王小星向四周看了看说:“我没骗你吧,那天我看的真真切切的。”他使劲吸了两口,脸上涌出了一种享受的神色。等缓过这口烟气来,王小星才压低声音说:“我还看见过别的男人。”
  泥鳅有些惊讶,他向前凑了凑问道:“真的?”
  “我骗你干嘛?”王小星见泥鳅有些将信将疑,生气地把烟头掐灭,然后说道:“谁骗你谁是狗娘养的!”
  泥鳅就说:“他娘的狐狸精!”
  王小星说:“明天我就要去县城上学去了,刘芳雅在等着我呢。”提起刘芳雅,王小星有一丝沉迷之色。他告诉泥鳅:“我们已经办过好事,她是我的人了。”
  泥鳅心里像针扎了一下,疼痛立即遍布全身。他抓起一株嫩绿色的荠菜放进嘴里,淡淡的苦味融化了,让人一阵神伤。泥鳅刚刚考上高中的时候,刘芳雅也对他说过她在县城里等他这句话。刘芳雅的皮肤像梨花一样白,她的声音像红嘴雀一样委婉动听,站在春风里,她就是一株含苞待放的小梨树。泥鳅认为刘芳雅就像一朵梨花,花未开,人已醉,令人平静。这朵随风而开的梨花被王小星采摘了。
  一阵风吹过来,满院的梨树突然涌起一丝绿色。本来有些发黑的枝桠一下子活泛起来了,那些看似平淡无奇的花骨朵慢慢凸显出来。泥鳅知道,再过几天梨花就要开了。
  王小星说:“你知道女人的滋味吗?那感觉,真爽!”他有些沉醉,梨花在他眼里也不是很生动了,甚至,他随手掐了一朵花骨朵放在嘴里用力咀嚼了几下。王小星吐掉化成碎片的花瓣对泥鳅说:“你有什么打算?”
  泥鳅望着湛蓝的天空,他看到一朵云彩慢慢飘向远方,他叹了口气说:“先看看再说吧。”
  天气突然放晴了,阳光柔和,春风送爽,整个梨园呼啦一下子满了起来。花骨朵已经黄豆粒大小,每一朵都透着一股傲气。梨花也只有在没开之前有这种气韵,孤傲、清冷甚至有些孤芳自赏,不爱搭理人。微风里流露着阳光暖意的时候,这些花骨朵就会哗啦一下子突然开放,熙熙攘攘争先恐后,一股脑儿地开得雪白。让泥鳅奇怪的是,梨花一旦开了,马上给人展现出一种奔放、热烈,抑或是奋不顾身的样子。它们的花期短暂而又让人留恋。
  泥鳅给娘擦了身子,然后慢慢地把红嘴雀放在手掌上。这只小鸟漂亮极了,碧绿色的羽毛开始发出光亮之色,孱弱的爪子起了苍劲,已经明显感觉出它的气力了。红嘴雀的两片喙已经涌上了深红之色,叫出来的声音清脆、明亮,像响铃一般。
  红嘴雀在快速成长。
  泥鳅家里也没有笼子,红嘴雀就在屋里飞来飞去。它的动作迅疾而又轻便,只要抬起翅膀,没等你眨眼它就会从眼前飞过去,只留一个碧色的墨点。泥鳅看着它,它的眸子里透露着清澈,干净得像一湾清水。不知道咋的,泥鳅看到红嘴雀火红的长喙,身体里突然涌出一股冲动,这个火红色的小嘴巴,真像刘芳雅那两片艳到极致的嘴唇。
  在泥鳅心里,刘芳雅的嘴唇是最好看的。他曾经近距离地观察过它,甚至差一点就接触到它。那时他们俩在梨园深处相拥而坐,彼此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斑点阳光散落在身上,有些痒也有些暧昧。两个人保持着距离,却又要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刘芳雅告诉他说,她在县城里等他。
  这句话目前已经不重要了。泥鳅总在想,刘芳雅把这句话也告诉王小星的时候,心里想到过自己吗?泥鳅也在想,刘芳雅变成王小星的女人的时候,她的嘴唇是否喷出了炙热的火焰?
  梨园深处开始弥漫着一种甜甜的味道,这种味道怪怪的,闻了之后浑身暖洋洋的,让人弥漫着力量。泥鳅喜欢这种味道,他贪婪地呼吸着,感受着身体里的热量。但这种力量也会凝聚,也会爆发,也会令人窒息。泥鳅觉得血管贲张,呼吸急促,他在里院里奔跑,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兔子。
  孙寡妇的家就在自己的梨园里,沉静、安逸。她正在采摘那些孱弱的花骨朵。这些花骨朵经历了初春细雨的风寒一病不起,是不会长出梨子的。孙寡妇的手洁白、细腻,并且留着长长的指甲,每个指甲上面,露着一点点红色的火苗。孙寡妇在采摘花骨朵的时候,动作轻巧却又麻利,她的大拇指和食指对接,其余的手指则弯弯地翘着,像极了一轮弯月。她的两片指甲一掐,一个花骨朵就掉下来,顺着微风飘走了。
  泥鳅觉得自己嗓子里有些发痒,他使劲咽了两口,反而从胸膛里涌上一股热流。孙寡妇的嘴唇有些单薄,有些小,像两枚梨树底下正在开放的野花,但它们却出奇的艳红,简直成了一只红嘴雀。阳光照耀下来,孙寡妇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散发着点点光亮。她把外套脱下来搭到梨树枝上,丰满匀称的身材突然跳进泥鳅的眼里,让他好长一阵子睁不开眼睛。
  这时候有风吹过,孙寡妇的衣服顺着风飘下来落到泥鳅脚下。孙寡妇看到了他,惊得“啊”了一声从凳子上掉下来。幸好凳子不是很高,孙寡妇只是一下坐在梨树下而已,她脸色绯红大口喘气,像一只受惊的红嘴雀。
  泥鳅赶忙跑过去,焦急地问道:“你没事吧?”泥鳅看见她鼓鼓的乳房在起伏不定,脸一下子紅了。他半蹲在哪里,站也不是,扶也不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倒是孙寡妇压低了声音,蹙着眉头说:“我脚崴了,还愣着干嘛,扶我起来。”这句话像是命令,又像是恳求,轻飘飘的,入耳人心,让人心动。泥鳅觉得她的声音就像红嘴雀的叫声一样,清脆,悦耳,灵动。
  泥鳅要扶孙寡妇的时候,突然闻到了一股暖暖的味道,有些甜,有些涩,但是很好闻。这种味道让他血流加速,他使劲搂住了孙寡妇的腰,像蛇一般的腰。
  梨花镇的春天真正到来了,梨花齐刷刷地开了,满园飘雪,一不小心,这茫茫的白就已经涌到脚下。泥鳅是在孙寡妇的带动下进入她的身体的,温暖、柔软且吸人魂魄。孙寡妇艳红的嘴唇冰冷如雪,吻在泥鳅的胸膛上竟然有些清凉,但她的身体是火热的,把泥鳅融化成了一洼春水。梨花落到泥鳅和孙寡妇身上,竟有些火热。他们相依在梨树下,看着眼前的白茫茫一片,互相感受着对方的温度。
  泥鳅突然把头埋在孙寡妇胸口,呜呜地哭了。
  泥鳅知道爹去了孙寡妇哪里。这不是猜测,而是直觉。中午给娘喂饭的时候,爹在一旁坐立不安,他搓着手走来走去,像猫爪闹心一样急不可耐。这种感觉泥鳅也有。那天,他和孙寡妇领悟了两次鱼水之欢,他徜徉在孙寡妇的身体里,变成了梨河里的一条鱼,在激烈的碰撞之中感受到了作为男人的快感。   泥鳅向往那种感觉。缥缈虚无而又真实。
  娘的状态这几天一直不好,饭量越来越小,眨眼睛的速度也越来越慢。红嘴雀每天飞出去又飞回来,它把这里当成了家。泥鳅很喜欢这只红嘴雀,艳丽,妖娆,迷人,她在满园如雪的梨花中飞舞,能变成世上最漂亮的点缀。
  娘走的哪天晚上,泥鳅没在家里住。昏黄的灯光下,孙寡妇身体若雪般洁白,像一条活蹦乱跳的游鱼在碰撞与交融之间,荡漾起一朵朵水花。“刘芳雅也会这样吗?”泥鳅突然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句,在记忆深处,他已忘记刘芳雅的样子,模糊,朦胧,遥不可及。在与刘芳雅的交往过程中,泥鳅仅仅拉过她的手。那是一双温润如玉的手,柔软,柔滑,散发着青春的气息。泥鳅脑子里突然跃出刘芳雅朦朦胧胧的脸庞,她的眸子里漾起一团水花,然后回过头去慢慢走远了。
  “你哭了?”孙寡妇双手抚着泥鳅的脸问道。
  泥鳅在她身旁躺下来,这时他感受到了一种独特的味道。这种味道他再熟悉不过了,温暖,厚实,平静,还有沉醉。
  泥鳅翻过身来,把脸贴在孙寡妇胸口,流着泪喊了一声:“娘……”
  孙寡妇搂着他,叹着气说:“孩子,以后你别来了。”
  梨园的清晨总是安静的,轻雾如纱,露水如珠,只有红嘴雀吱吱呜叫,抖着身子冲入云霄。爹蹲在梨园旁等着泥鳅,一脸憔悴。泥鳅发现,爹一下子老了,像一株饱经风霜的老梨树,干涩,无助,时光抽走了他的魂魄。
  爹没有说话,摸出烟递给泥鳅。两个人默默抽烟,烟雾在两个人头顶缱绻不散,几朵梨花落下来,在缭绕的烟雾中迷失了方向。
  “抓紧回去,这事一定要保密。”爹把烟头掐灭,慢慢地站起来。“唉,你以后还要做人呐!”
  雨又下了起来,连绵一片。梨花开败了,突然失去了颜色,有些发暗,有些发黄,甚至能从模糊的文脉上看出鲜红点点。它们顺着雨,顺着风飘落到泥土里,雨滴带起来的泥水把它们埋葬。娘下葬的时候,泥鳅手里的纸钱就像瓣瓣梨花,飘飘洒洒,纷纷扬扬。孙寡妇躲在人群的背后擦着眼泪,泥鳅就觉得她也有些可怜。其实她不是真正的寡妇,她男人领着临村一个女人走了十来年了,至今杳无音信。她知道,她男人(应该成为别的女人的男人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爹一口口地抽烟,烟气呛得他不住地咳嗽。爹也在哭,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任凭眼泪默默流下来。自从娘成了植物人,爹守了她十五年。十五年,让爹老了,像一头老牛。孙寡妇悄悄赶过人群,递给爹一面手帕。
  泥鳅看见,手帕上绣着几朵梨花。
  红嘴雀不在家里住了,有时候三两天回来一趟,在院子里盘旋几圈,然后清脆地叫几声就飞走。红嘴雀成长迅速,它已经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家。那个家属于它,安逸且幸福。
  红嘴雀见到泥鳅的时候,会轻巧地落在他的肩头,从这边跳到那边,轻轻地叫着,银铃儿一般。梨花将要落尽时,红嘴雀突然领回另一只红嘴雀来。它们互相嬉闹着,在院子里肆无忌惮地飞着、叫着,整个家里也就充满了喜气。
  它们的喙火红而又热烈。
  泥鳅没有想到,他离开梨花镇去城里的那天,爹和孙寡妇竟然一起送了他。爹有些不好意思,臉上红红的,扭捏着说不出话来。他只顾着抽烟,烟雾把他的面部遮挡起来。倒是孙寡妇开朗大方,拉着泥鳅的手,仔细地看了又看。孙寡妇笑着说:“孩子,到城里之后多和家里联系。”说着,塞给了泥鳅几张红票子。
  孙寡妇捋了捋泥鳅额头上被风吹散的头发,说道:“我们等着,你可要往家里领个媳妇回来。”
  泥鳅没有说话,他望着爹被岁月割伤的老脸和孙寡妇艳红的嘴唇,给他们磕了三个响头。
  泥鳅上了客车才发现红嘴雀也来了。它在窗口急速地飞着,碧绿色的羽毛、火红的小嘴,娇俏,玲珑而又美丽。梨花镇慢慢朝身后移动,他知道已离家乡越来越远。双眼模糊之间,红嘴雀化作一道火光冲天而去,藏在云朵里的阳光被点燃了,突然跳出来。
  泥鳅最后一眼看到,整个梨花镇徜徉在红彤彤的阳光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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