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山

来源 :飞天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yaleqd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娘山立在大湖中央,一半在湖底,一半在水面上。涨潮的时候淹不到她头,枯水季节看不到她脚。几个高低不等的小山包石榴籽一般紧靠着她,像娘山生出的孩子。
   它原本是个没有名字的小岛,像无数个隆起的山包一样,默默无闻地扎根水里,是鱼鹰把它喊出了名。那会他当村长,有一次下湖遭遇风暴,十几条船被困在湖心。当时船队离娘山很近,划船十几分就到了,可是风却把他们往相反的方向推。顶风逆浪,船徐徐后退。眼看就要被恶狼吞噬,渔民们喊爹叫娘绝望到了极点。
   顷刻间,从娘山顶上刮来一阵旋风,船像无头蛇在旋涡里转了几个圈后,风向稳定了,浪把他们顺顺当当送到娘山。劫后余生的渔民以为遇到了鬼旋风,预感更大的灾难就要来了;所谓的江湖险恶就是这个道理。
   然而,风平浪静后的湖面,比想象的还要安静祥和。鱼在水上跃,鸟在天上飞,空气中飘着花香。鱼鹰认定这种神奇的力量来自于娘山,他横看竖看娘山酷似一张女人的脸,饱经风霜,温柔又慈祥。他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把一座石头山雕刻得如此逼真,神似,仰视她;有一种敬畏之心和亲切感,让人自然而然想到了娘。
   蛋蛋小时候吵夜,整晚不睡,闭着眼睛死嚎,像是一草一木都欠他的。他嚎狗也嚎,吵得左邻右舍睡不着觉。派来一只母狗,硬生生的把它勾走了。没有了狗叫,蛋蛋的哭声依旧停不下来。鱼鹰白天下湖,晚上想睡个安稳觉,被他吵裂了脑子,指着娘山说,再哭把你送到娘山,让你娘管你去!
   所以,蛋蛋从小就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概念,娘山有娘,他娘在娘山。
   有了情感的寄托,蛋蛋不孤单。他经常独自一人坐在岸边,两只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托腮,静静地凝视娘山,陷入了遐想。有一次鱼鹰找到这里,见他眼神愚痴,两片嘴唇像炒蚕豆一样哔哔啵啵地颤动,问他在做啥?他说在和娘说话。
   心里埋下亲情,便有向往和拥有的冲动。蛋蛋想上娘山找娘,一次次纠缠爷爷,爷爷不肯。说村长下了禁山令,娘山有狼和野猪出没,唯恐伤人,山四周用铁丝网拉了警界,插了警示牌。爷爷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撇出一丝不屑:唬鬼哟!祖祖辈辈上娘山,没听说过有狼,几只野猪有啥可怕,人脑子还斗不过猪脑子吗?
   其实,是蛋蛋自己把去娘山的路挖断了。
   他不该泄密,不该把吃奶的事告诉小崽。小崽爹是村长,第二天就把娘山封了。
   前不久,他跟爷爷下湖,一条扁担长的大鳜鱼缠在网上。爷爷不是它对手,又不甘心让它逃走,双手死死抓住网不松手。鱼往深水里钻,小船被它拖着跑,像狗拉雪橇一般,摇摇晃晃直奔娘山。
   船靠近娘山,浅水里树桩子多,缠住了渔网。大鱼游不动了,越出水面,挣扎着用牙齿撕破渔网,扇面一样宽大的尾鳍频频拍打着水面。
   鱼鹰跳下水,把小船推到岸边下锚靠岸,叮嘱蛋蛋不要乱跑,伸手从舱里抽出牛角刀。这种刀平时派不上用场,只有碰到大鱼的时候,用刀背把鱼头敲昏,再用刀尖勾住鱼鳃往船上拖。
   鱼鹰好些年没遇见过这么凶悍的对手,内心有种莫名的震颤。他即兴奋又慌乱,双手微微发抖,眼里跳跃着兴奋的火苗,嘴里直喊:龟儿子,老子来了,看你往哪里跑!
   爷爷刚离开,蛋蛋就不安分了,他跳下船,沿着滩涂上一条发黄的鱼肠子小路走去。这条路因为走的人少,荆棘和野芭茅强占了路面。透过杂草的缝隙,依稀看到潮起潮落留下的斑驳路面。他伸着颈子弓着腰,一溜小跑上山,两条腿窜得比兔子还快。
   蛋蛋喜欢吃娘山的糖罐子;长在树上和樱桃一般艳,一串串吊在枝桠上,圆溜溜的饱满,把树枝都压弯了,像极了哺乳女人的奶头。果树不高,像一蓬放大的蘑菇长在地上。蛋蛋踮起脚尖把树枝拉下来,就能轻而易举地摘到果子。他不是一颗一颗地吃,而是三五个往嘴里塞。一口咬下去,甜到心里,还能嚼出奶香。
   正当他吃得忘乎所以的时候,一个女人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她瘦得像一条晒干水分的鱼,颧骨高耸,牙齿露在唇外,一件昏花的睡衣是多年前的老款;颜色陈旧,像从泥浆里打过滚。她头发像一把干枯的稻草,随意打个结拖在背后,乍看以为是顶着一头假发。
   女人冷不丁掀开衣襟,把一对鼓胀的奶子杵到他面前。蛋蛋吓得一哆嗦,把嘴里的糖罐子吐出来,两只脚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女人一把抱住他,把他的头摁进怀里。见他张嘴不动,女人抓住乳房用力一捏,奶水喷到他脸上。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又香又甜,比糖罐子好吃多了。
   蛋蛋从没吃过人奶,以为吃奶就是吃糖罐子;上下牙用力一咬,女人尖叫一声,眉头蹙了一下,他赶紧松了口。刚要缩回脑袋,女人摇头,眼神制止了他,重新把乳头塞进他嘴里。
   蛋蛋照她的做法;用舌尖撩拨着,一小口一小口吮吸着,有甜津津的奶水流到嘴里。觉得不过瘾,双手捧起这两个软乎乎的肉团,头贴在她胸前,用尽全身力气往肚子里吸。不一会,那只奶被吸空了,女人很满足,微笑着换另一只再让他吸。
   吃得正酣,不远处传来野猪狂躁的吼叫声,女人吓得尖叫起来。她放开蛋蛋撒腿就往密林里钻,忽又想起什么,转身招呼蛋蛋一起走。蛋蛋站在原地没挪步,他眼神愣愣的没缓过神来。这当口,野猪又连吼了两嗓子,女人惊得唔哇乱喊,跳舞似的消失在浓密的树阴里。
   野猪的叫声对蛋蛋来说司空见惯,他还吃过野猪肉呢。娘山不仅有野猪,还有野山羊、野兔子和刺猬。爷爷说,它们和人一样,有凶狠的也有善良的,你不招惹它,它也不会伤害你;各活各的命,相安无事。
   那是蛋蛋第一次喝人奶,之前对它是陌生的,好奇的,甚至有幾分敬畏。
  二
   他曾看到过菱花的乳房,那是个不知羞耻的女人。她当众解开上衣扣子,露出两个西葫芦一样硕大的奶子。在小崽嘴边蹭来蹭去,生怕别人不知道她长着奶一样。
   小崽不吃,扭着脖子僵着脑袋。菱花掰开他的嘴,强行把乳头塞进去,把小崽堵得喘不过气来,使劲咬了一口,血渗出来。菱花一撒手,把他扔在地上,捂着胸跳起来叫。在场的男女笑炸了锅,娘哪有那么好当,不就破了点皮?奶头咬下来都得忍着。    鱼鹰不笑,寒着脸,眼角瞥过一丝不屑。伸手把小崽抱起来,掸去他身上的土,冲菱花呵斥:是亲生的不?怕疼就别当娘!
   大伙都听到了,谁也不接嘴,暗自吐了舌头,噤口不言。村长的女人,哪怕邋遢任性到极点,面子上总要让几分。何况她爹是乡干部,关键时刻能扼住人的咽喉,傻子才会干鸡蛋碰石头的事。只有鱼鹰不知天高地厚,敢拿棍子捅天。
   菱花也听到了,假装没听见。男人不在场,她不敢惹鱼鹰。鱼鹰天生一副铁嘴钢牙,说话丝毫不留情面。她有底牌在他手里,心里怯怯的。每次见到他,总感觉有一股汹涌的波涛扑面而来,她唯恐躲闪不及。
   小崽摔在地上不哭不闹,居然咧嘴笑了。在他眼里,娘的奶又老又丑,半天吸不出来一口,实在受罪。他长了一嘴好牙,饭菜点心都吃得饱。他娘非逼着他吃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一次次把他往怀里摁,他挣扎。娘掀开衣服罩住他的头,几乎把他憋死。这是为啥呢?大人的心思猜不透。
   后来,他偷偷告诉蛋蛋,他娘根本就没有奶。奶头里面有鼻屎有虫子,又腥又臭,闻着想吐。
   蛋蛋问:没奶为啥还要逼你吃呢?
   我娘说,慢慢吃,总有一天会吃出奶来。
   蛋蛋把小崽的话告诉爷爷,爷爷说,母猪的奶子都能养活人。她那两个肉球球是配相的,整天贼吃贼喝,光长膘了!
   那次之后,蛋蛋对女人的乳房有一种莫名恐惧。每次见到女人奶孩子,他忍不住走上前好心提醒:不能给他吃,奶里有虫有鼻屎!他说话口齿不清,嘴里像塞了一块破布,嗷嗷说了半天,别人一句听不懂。他越急越说不好,两只手一上一下比划着,耳根子憋得通红。
   做了娘的女人心要慈些,她们笑而不语。他却认真起来,不依不饶拉住人家胳膊。把人惹烦了,挥手推开他说:不让妹妹吃给你吃呀,你嘴巴豁成这样,能吸到奶吗?
   戳到痛处,他受伤了,耷下眼皮子往湖边走。步子蔫蔫的,下巴挂到裤腰带,眼泪滴到脚面上。
   每次受到委屈,蛋蛋的身子像漏风的嘴,丝丝往外吐气,双脚不由自主向娘山走。走到水边,步子戛然而止。他恨那湖水,深不见底,尿沫子一般浑浊,生生的把他和娘山隔开了。
   这一年,蛋蛋在鱼鹰家过了五个年头,鱼汤泡饭把他养得壮壮实实。虽然没吃过人奶,小胳膊小腿伸出来藕节一般,不输给吃奶的伢崽。鱼鹰也买过奶粉回来泡,蛋蛋抵触那股腥味,到不了喉咙,就从豁嘴处喷出来。看到别的伢崽有娘疼有娘抱,他馋出了眼泪,做梦都噘着小嘴,舌头往里卷,一副吃奶的样子。
   他缠着爷爷要娘,身子在地下打滚放赖,眼里藏着执着。爷爷被逼无奈,手指娘山说:那不是?
   他不肯罢休:我想见娘!
   爷爷说:快些长,长大了自己划船过去。
   蛋蛋要感谢那条大鳜鱼,把他和爷爷带到娘山,让他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娘。还真真切切吃到娘奶;那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这次上山纯属意外,大鱼把他们带到娘山,却没能如鱼鹰的心愿。他们在浅水里搏斗了几十个回合,双方都精疲力尽。虽然鱼鹰用牛角刀把鱼头敲出了血,却更加激起了它的反抗。它身子一跃弹出水面,尾巴把鱼鹰扫倒了,他躺在浅水里半天爬不起来。
   这一跃用力过猛,鱼挣断了身上的网线,回归了自由。它的背鳍、胸鳍、腹鳍和尾鳍同时伸展开来,得意地在水中翻了一个浪花,摇头摆尾向深水里游去。
   魚鹰狠抽了自己一巴掌,羞得无地自容。自古以来,输天输地,咋能输在一条鱼手里?一个有手有脚有思想的人斗不过一条鱼,岂不笑掉大牙?大湖笑他,娘山笑他;连天上的飞雀都嘲笑他无能,冤枉顶了鱼鹰这个独一无二的美称。它是湖上人送给他的最高荣誉,是智慧和力量的象征;是他战胜风浪和大鱼赢来的。今天,他辜负了这一切。
   大鱼没逮着,鱼鹰的身体有了倦意,躺在冰凉的湖水里,关节松松垮垮提不起劲,满眼都是大鱼白花花的影子。他试着卧一下头,却像是灌满了铅,沉甸甸的。
  三
   从娘山回来,蛋蛋的肚子里有了小心思,三句话离不开娘。大雨中撑着伞看娘山,吃饭端着碗往水边上跑。碗放在地上,身子趴在草皮上,脸对着娘山,边吃边和娘说话,把每天发生的事说给娘听。
   爷爷纳闷了,蛋蛋往日吃饭凑在他身边,倒酒添饭忙得小屁股一颠一颠的;有时还偷偷抿两口。现在,娘山勾走了他的魂。而且脾气见长,爷爷说不得他两句,撒起疯来拔腿往水边上跑,对着娘山,一声接一声喊娘。把爷爷的心喊慈了,搂着他心疼地说:傻子,那娘山就是块石头,你喊哑了口,她也不能答应呀!
   蛋蛋不乐意了,小嘴噘得老高,大人说话咋不算数呢?明明是爷爷说他娘在娘山,现在娘找到了,活生生的站在面前,有鼻子有眼,能说话会喘气,还喂奶给他吃。就算娘是石头变得,他也愿意要这个石头做的娘。
   他歪着头问爷爷:做娘的都要喂奶给伢崽吃,对不?
   爷爷说:可不是,娘的两只奶子是为崽女长的。
   他又问:吃了奶是不是要叫声娘?
   爷爷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啦!要叫一辈子娘,生老病死都要管哩!以为那口奶是好吃的吗?
   鱼鹰不知道蛋蛋的用意,钻进了他下的套,顺了他的心思讲了他要讲的话。蛋蛋暗自窃笑,大人也不过这般聪明,他想不到的话都被爷爷说出来了。拿爷爷说的话堵爷爷的嘴,看他怎么收得回去。
   蛋蛋来劲了,小胸挺得笔直,小拳头擂在胸口说:奶也吃了,娘也叫了,以后再有人笑我没娘,我就把他拉到娘山去看娘!
   爷爷以为他发烧说胡话,伸手摸摸他额头,不温不火,正常的很;翻一下眼皮子,眼里红汪汪的憋着泪。爷爷心疼,没娘的伢崽可怜,想娘想得胡话乱扯;要是想坏了脑子咋办?可他上哪儿给蛋蛋找娘呢!
   这阵子,蛋蛋像是有人为他撑腰壮胆,翅膀硬了,敢和鱼鹰作对。他讨厌爷爷醉酒的时候对他吆五喝六,逼他写字,不写完三十个字就不许吃饭。桌上的饭菜热气腾腾,他肚子饿得蛤蟆叫,爷爷眼皮子也不撩一下,只管有滋有味的喝酒吃菜。筷子把牙敲得咯咯响,把他嘴里的馋虫都勾出来了,落在纸上,变成了眼泪。    爷爷夹一颗田螺肉送到他嘴边,蛋蛋张开嘴,爷爷又缩回筷子说,写完没?菜可要吃完了!
   蛋蛋拿眼珠子瞪他,偷偷对他背上吐痰。爷爷假装没看见,借着微醉,叫他拿空酒瓶子到坛子里舀酒。他小眼珠子一转,灌半瓶酒撒半瓶尿,这是对爷爷最狠的报复。爷爷舌头喝麻了,倒也没觉察到什么,依旧有滋有味地吧嗒着嘴。见蛋蛋捂着嘴偷乐,知道他又在捣蛋,却怎么也不会联想到尿上面。喝罢酒习惯性抽支烟,蛋蛋把烟藏在胯裆里,爷爷好话说了一大筐,他僵着脑袋鼓着腮帮子,死活不肯拿出来。爷爷没辙,叫他把字拿过来检查,他扭捏着身子,两只手攥着纸藏在身后。爷爷不看则已,一看酒立刻醒了。
   他哪里写的什么字,是把爷爷喝得东倒西歪的样子给画下来了,第二幅画是一个男孩的小鸡鸡对着瓶口撒尿,第三幅画的是一个女人在低着头喂奶。虽然不是很形象,但意思都表达出来了。尤其是第三幅画下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个字:娘。
   爷爷又好气又好笑,一口唾沫吐在地上,指头点着他的脑门数落道:龟孙子吃里扒外!爷爷跟你一锅吃一床睡,还拢不了你的心,娘山的一块石头就把你的魂勾走了?
   爺爷不是真委屈,哪有长辈跟小辈较真的?他是过来人,明白感情这东西伤人。一旦陷进去,就像双脚进了淖泥,很难拔出来。
   借着几分酒意,他故意刺激蛋蛋,不想让他沉湎于臆想中,做着不切实际的梦。人这辈子是天安排的,从出生的那刻起,老天把你要走的路铺好了;啥年龄走哪一段身不由己。日子挥着鞭子急急的往前赶,容不得你多想,更不会让你挑选,因为你没有权利。命不是你的,是老天的。老天让你走了一段平坦路,必定要遇到坑坑洼洼,或者先苦后甜,或者先甜后苦;不会让你一辈子顺畅,也不会让你一条道黑到底,这是规律。就像四季时节更换一样,春去花落红,七月的蝉叫哑了嗓子也留不住夏天。蛋蛋也如此;既然没有了亲生娘,就要接受这个事实。抱着石头喊娘算咋回事嘛!
   蛋蛋真的伤心了,眼神透着忧伤,小嘴瘪成了河蚌,连爷爷都不懂他的心思,这世上还有信得过的人吗?他眼泪汪汪地瞅着爷爷说:我娘不是石头,是活生生的人,有手有脚有鼻子有眼睛,她还喂奶我吃了!
   爷爷不吱声了,走到蛋蛋身边,帮他把纸和笔收起来,拉他上桌吃饭。其实爷爷根本没吃什么菜,酒倒是喝了不少。蛋蛋爱吃的炒田螺都埋在碗里,还特地煎了一个荷包蛋。看着他捉住筷子不动嘴,眼泪吧嗒吧嗒往碗里掉,爷爷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没娘的伢崽像拢不了岸的船,身子是浮的心是虚的,遇事没有主张讲话没有底气。舌头像短了半截,吞吞吐吐不着调,显得笨拙。蛋蛋就是这样,他怕黑,怕风吹月移草婆娑的诡异、怕墙上的影子、怕村长家的大黑狗。它总是在他熟睡的时候不停的叫,像怨鬼喊魂。
  四
   爷爷说,蛋蛋的胆小和迟钝是因为小时候呛了水,闷伤了脑子。但他不傻,他拉网快,下线准。想吃虾酱的时候,在菜篮子里放一些剩饭剩菜,引来贪嘴的虾米。篮子往上一提,虾炸开了锅,拼了命往外蹦。爷爷说他一点都不呆,如果是空篮子下水,顶多捉几只流浪的虾。
   爷爷想不通的是,这么个聪明乖巧的伢崽,爹娘怎么舍得把他弄死呢,不就是嘴巴豁了一个口子吗?又不影响他吃饭干活,医院那些缺胳膊少腿、得大病的人也要活下去呀!他是借你们家门槛来投生的,不是来送死的,谁也没有权利让他死!
   第一眼见到蛋蛋,鱼鹰大吃一惊。瞧他歇斯底里大哭的样子,小鸡鸡翘得老高,尿往天上 。生命力多顽强啊!
   他就喜欢跟宁死不屈的生命打交道,就像水里的大鱼,身子被网住了,头被牛角刀敲出了血,快要窒息了,还要最后一搏往上蹦几下。这是一种勇气,是求生的本能,是不服输的性格,是一种死不罢休的精神。那天,要不是蛋蛋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声惊动了他,他也不会从百米之外赶来搭救。或许十分二十分钟之后,蛋蛋就沉到水底,做了鱼嘴里的食。
   那晚没有月光,狗在狂吠,冲着渔村北边坟场的方向,一声比一声惨烈。坟场给人的感觉阴冷晦暗,四面斜坡守着一方水塘,脚下杂草枯藤,头顶上大树参天。几十个坟包大小不一立在斜坡上,像一颗颗人头从地下冒出来,胸前挂着一块牌子,写着他们的生辰八字,总结了一辈子走的路。阴阳先生说青山绿水是块宝地,适合先人安葬,有山有水意味着有柴有米,子孙后代饿不死。
   那天是鱼鹰亡妻的忌日。烧完纸,他并没有马上离开,掏出烟一支接一支抽。想起往日相濡以沫的日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在一起多好。如今儿子一家人到城里去了,剩下他孤单一人留在渔村,心中黯然神伤,垂下眼帘,老泪纵横。
   不知不觉坐到深夜,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头上浓云密布,脚下蛙声如潮。猫头鹰蹲在树杈上,两只眼睛忽明忽暗,幽灵一般诡异。
   隐约有婴儿的哭声,断断续续,由远到近,扰乱了他的思绪。鱼鹰睁开眼支起耳朵,只听见风呼呼的声音。他以为是幻觉,眼一闭,哭声再起,近似于绝望的呐喊;透着强烈的求生欲,声声撕裂着鱼鹰的耳膜。
   夜深人静,所有该睡和不该睡的,都闭上了昏昏沉沉的眼,这哭声蹊跷,像天外飞来的一个炸雷,打破了黑暗的宁静。
   夜,声音的穿透力特别强,或许是缘分和默契产生的灵犀,或许是他耳朵听惯了水底下鱼吐泡的声音,或许是幻觉中有一种执着的信念在驱使。总之,鱼鹰听到了坡下水塘边窸窸窣窣的响动,听到了活人喘息的声音。一股不详的气息从脚板心往上窜,他抓起手电筒,撒开脚朝声音的方向跑去。
   一个黑影猫着腰往湖埂上爬,动作利索得像猴子上树。鱼鹰手电一扬,那人把衣领子拉到脸上,露出两只黑洞一样的眼睛。步子迈得很大,头低到胯下,抱头鼠窜一般慌慌张张。
   哭声渐弱,水呛住喉咙,从鼻孔喷出来,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阻碍了呼吸,把哭声变得断断续续,气息如游丝一般细弱。尽管如此,蛋蛋拼了命把声音往外挤;要生存,必须挣扎。    午夜,黑暗像昏昏欲睡的眼,把大湖和娘山罩在眼睑下,湖风燥热,浪把水草拍出了绝望。一只乌鸦飞过来,在鱼鹰的头顶诡异地叫了两声。夜深人静的野外,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把鱼鹰的汗毛叫得齐刷刷地竖起来。他证实了自己的感觉,半夜乌鸦叫,无灾必有祸。
   他扑到水塘边上,手电在水面上扫一圈,看见蛋蛋身上裹着水草,两只小手猫爪子似的乱扑腾。脸已经没过水面,身子正在一点点下沉。要不是水草兜着,估计早就坠入水底。鱼鹰把电筒含在嘴里,顾不上脱鞋,和着衣服跳进水里。
   与此同时,湖堤上传来了发动机的马达声,一辆小车呼啸而去。尽管大片的芭茅遮住了车身,鱼鹰还是从声音里辨出了方向,车开往渔村。渔村进出只有这一条路,小车只有一辆,村长蓝宝家的。他老丈人换了新车,把旧车给了他。
   鱼鹰不敢往下想,再往下想,他怀疑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村长干了十几年,觉悟上升到一定高度,不能因为蓝宝挤了他的村长位子,而把人往歪里想。尽管他和他丈人的做法有些龌龊,但也不能随便给人胡乱定罪。一口栽生一口栽死,人的舌头是最不靠谱的东西。
   凑巧的是那天晚上,蓝宝把车开翻了,翻进三岔路口急转弯的水沟里。沟连着塘,塘里蓄满了水,塘埂两边长满白色的芦苇花和卑躬屈膝的狗尾草。一公一母两只老蛤蟆像归隐的居士,百步之外能听到它们不知疲倦的鼓噪声。一只在水里,一只在岸上;高一声低一声,一唱一和。苍凉中透着倔强,像是跨世纪的倾诉。
   那会,鱼鹰从水里抱起蛋蛋追着车子跑。他想,要是在白天,大湖地势平坦,一眼望尽天涯路,那狗日的黑衣人准跑不掉。无奈夜黑,车子开得飞快,他的两条腿怎么也撵不上。
   到了渔村拐角的路口,他听见马达的喘息声。手电一扫,蓝宝的银灰色小轿车侧翻在沟里,两个轮子朝上,两个轮子陷进淖泥里。发动机没有熄火,蓝宝的身子朝一边歪着,一只手臂挂在方向盘上,全是血。
   要不是鱼鹰及时发现,蓝宝性命难保。深更半夜,这条路上已经没有行人。他被撞晕了,血流不止,要是挨到天亮,估计血要流干了。
   在醫院住了一个多月,菱花逢人就说,那天晚上男人在乡里开会,回家的路上,疲劳过度加上雨天路滑,把车开翻了。他是家中的顶梁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日子没法过了,说完捂着脸呜哇嚎开了。她的话合情合理,有人产生少许的同情。说公家那碗饭也不好吃,早出晚归多辛苦,不如下湖捕鱼自由。
   鱼鹰心里最清楚,他在坟山坐到半夜,天上没下一滴雨,他跑回渔村把大伙喊起来救人的时候,雨点才开始往下落。他悄悄打听过,那天晚上乡里确实有个会,开了一个半小时,八点就散了,而蓝宝出事的时间是午夜十二点之后。
   很明显,菱花在讲假话;讲的眼不眨心不跳,滴水不漏。这不仅证明了她心虚有鬼,更暴露了她内心的恐慌和不安。鱼鹰坚信,蛋蛋的事与蓝宝脱不了干系,因为那天晚上,没有第二个人和第二辆车经过那段路。退一万步说,即使他与此事无瓜葛,最起码也是知情人。
   疑归疑,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能铁板钉钉一棍子把人打死。关键是蓝宝躺在医院里,这时候堵在病房追问此事,太不近人情,有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嫌疑。
  五
   蛋蛋命大,要不是遇上爷爷,他纵有九条命也留不住。
   那天晚上黑月头,时辰是半夜,渔村家家户户都熄了灯,湖面上鱼不跃虾不跳,古槐枝头没有一丝骚动。报丧的乌鸦呱噪两声飞走了,它们也像菱花一样畏惧鱼鹰;听着他锤鼓似的脚步声和蛮牛似的的喘息,知趣地飞走了。
   说来也怪,蛋蛋到了鱼鹰手上就不哭了,闭着眼迷迷的睡。鱼鹰把他抱回家,脱掉湿衣服。见是个男孩,胯下的小鸡鸡软软地拖着,身子蔫答答的。他赶紧从柜子里找出一块干净的床单,包着蛋蛋往镇上医院跑。
   夏夜,湖风吹走燥热,水底的凉气往上跑。空气里湿漉漉的,鱼腥味和野金银花的香味掺和在一起,味道怪怪的。鱼鹰最怕闻这种味道,要是在往常,他直接拿酒往嗓子眼灌。晚上那顿,他必须要让自己迷糊,早早入梦,他不敢看墙上的影子和天上清冷的月光。每到清明冬至,他心里就犯酸,胸腔里有一种抽抽嗒嗒的哭泣。唯有抱着酒瓶子,才能呼呼大睡;梦里的眼泪都是甜的。
   他把儿子培养成湖上最出色的舵手;儿子却把自己卖给了繁华的大都市,携家带口彻底告别了大湖,剩下他孤单一人留在渔村。儿子多次接他进城,他断然拒绝,说他是湖里的鱼,宁愿淹死也不要渴死!在哪都是活命,为啥非要往外跑?他始终不明白这个道理。
   蛋蛋底子皮实,挂了两天药水,把烧逼下去了;野葡萄一般乌溜溜的小眼睁开了,舌头在唇边来回舔。鱼鹰惊讶地发现,他的舌头每转一圈,肌肤的纹理一点点撑开、嘴形慢慢变大、鼻子下面豁开一条口子,像一条睡醒的毛毛虫。咽喉处无遮无拦,一个幽深的洞口直通到肚子里。
   医生说他先天性腭裂,伴有唇裂,这是腭裂中最严重的一种。唇裂即兔唇,除了外表难看,不影响其他。腭裂的婴儿小时候呛奶,饭菜吞一半吐一半;长大了说话口齿不清,像饿狗叫。蛋蛋不幸连中两枪,不知道这是不是爹娘抛弃他的原因。
   蓝宝出院后在丈母娘家住了一阵子,回到渔村。人们见他脸上光亮饱满了许多,嘴角上扬,腮帮子鼓起,脸像没长开的肉包子,鼻梁上多了一副茶色眼镜,遮住了两道结了痂的伤口。躲在后面的眼睛似笑非笑,让人看了浑身不自在。因为他翻车有功,被乡里评为年度劳模,奖状上赫然写着:走村串户,夜以继日。不久,正式到乡里上班去了。村民们见他腰壮了,脑门子宽了,嗓门夯实了许多。心想,神气啥呀,那天晚上要不是被鱼鹰撞上,他不一定活到现在。
   然而,不是所有的动物都会反哺跪乳。比如东郭先生和狼,农夫怀里蛇,不一样张开嘴巴要吃恩人吗?或许,人比畜生更狠。蓝宝这次回来像变了一个人,走过鱼鹰身边,寒着脸,眼珠子拐了一个大弯,抬头看天,像是鱼鹰上辈子欠了他的。    魚鹰心里不爽,蛋蛋的事疑团未解,要问的话还没问出口。他装作若无其事也就罢了,还把两只脚翘到天上,隔空踢他的脑袋,不疼却胀气!他决定以一个老村长的身份找他谈谈。
   一个中午,他把蛋蛋抱到蓝宝家里,夫妻俩正在看电视。菱花手里握着一把葵花籽,边吃边吐壳。那时候她还没有孩子;见鱼鹰进门,放下瓜子拍干净手,本能地凑上前接过蛋蛋,眉目间露出原始的母性情结。
   蛋蛋被爷爷带亲了,能识别爷爷的味道和手臂的力道。到了菱花手上,感觉不对劲,眉头紧蹙,小脑袋扭了几下,闭着眼哭得哇哇的。这一咧嘴吓坏了菱花,她尖叫一声,赶紧把孩子交还到鱼鹰手里。
   蛋蛋唇裂的部位张开了,像一条翻身的菜花虫卧在上唇和鼻孔之间。张开的嘴巴明显的增大,咽喉周围空荡荡的,有一个幽深的黑洞。这个表情确实骇人,像恐怖片里面的怪婴。
   看出了她眼中的疑问,鱼鹰说:模样是爹娘给的,他自己没法选择。可不该断了他的生路,投一回胎不易啊!
   菱花点头,心生怜悯。
   蓝宝对鱼鹰的突然造访很是意外,眉间蹙了一下。欠身离开沙发走过来,并没有给鱼鹰让座,只想草草的打发几句了事。他伸手在口袋里摸索,掏了半晌掏出一个空烟盒。歉意地笑了笑,朝女人使了个眼色,吩咐她到村口小店去买烟。其实,他抽的烟根本不用花钱,都是菱花从娘家拿过来的,柜子里放着好几条呢!
   鱼鹰明白,蓝宝有意把菱花支开。他也不想女人掺和进来,或许这件事菱花真的不知情。蓝宝心思重,不把她放在眼里,很多事不会告诉她。
   鱼鹰开门见山地说:你出事的那天晚上,我在祖坟山下捡到了蛋蛋。麻烦村长打听下落,好让他认祖归宗;我一把年纪怕是养不活他。
   蓝宝摇头,摊开两手,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说:大湖无边,我上哪给他寻亲去?再说了,既然人家舍得丢,打死也不会认。
   鱼鹰说:蛋蛋的家人一定与渔村有牵扯,否则,咋会往祖坟山上丢?乱闯祖坟山犯大忌,这个道理连三岁伢崽都懂。我猜想,他爹娘虽然不想要他,但也不忍心让他做孤魂野鬼,所以把他丢在祖坟山,让祖先庇佑。
   眉头再次蹙了一下,眼镜下滑。蓝宝抬手扶正,明显的烦躁不安。转身端起茶几上的水杯,闷头灌了几口。也不招呼鱼鹰,自己坐到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不理睬他;意思是赶他走。
   鱼鹰不说话,走到蓝宝对面坐下来,把蛋蛋斜抱在臂弯里,后脑勺靠着自己的肩膀,脸对着蓝宝。好让他把蛋蛋看清楚,让他回忆那个风高月黑的夜晚。鱼鹰从水里救起蛋蛋,一路小跑追到出事地点。中途没有遇见任何人,甚至没有一只鸟飞过。只有蓝宝的车经过,他不该做出一些解释吗?
   蓝宝的头像是被钉子钉住了,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电视。电视上在演广告,一个穿吊带裙的女人拿着文胸在胸前比画。他看得津津有味,嘴角时而咧开,不知有啥好笑。
   其实这是一种假象,额头的汗珠子唬不了人。暮秋,太阳泛白,湖水变凉,蛋蛋已经穿上了夹衣夹袄,什么样的心火才能把人烧成这样?蓝宝端着双肩,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故作轻松地掩饰内心的不安,眼镜后面的眼睛在偷瞄鱼鹰。
   鱼鹰四平八稳的坐在那里,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目光像蛇信子在他脸上舔来舔去,那架势,如果蓝宝今天不给个说法,决不罢休。这档口,蛋蛋尿了,鱼鹰索性把小鸡鸡对准蓝宝,一注尿 过去。他躲闪不及,淋得一脸一脖子。正要发作,只见鱼鹰轻轻的拍了一下蛋蛋的屁股说:龟孙子,撒尿也不看地方,当自己家了?睁眼瞧瞧,这是你家吗?
   蓝宝被彻底激怒了,他站起身来,衣袖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又端起茶杯咕了几口。喝急了,呛着嗓子,咳嗽了两声,手掩着嘴对鱼鹰说:你想咋样,打击报复吗?我这个村长是乡里定的,不服找乡政府去!
   鱼鹰依旧平静,神色淡定地说:有啥可报复的?只要为民办事,谁当村长都一样!今天,只想说蛋蛋!
   蓝宝到了狗急跳墙的地步,他一仰脖子将剩下的水一饮而尽,杯子摔在地上,手指大门冲鱼鹰吼:给我出去!你一把年纪在外鬼混,搞了个私生子来栽赃陷害我,这就是典型的报复!
   鱼鹰笑了,笑得爽朗而坦荡,像墙上的摆钟,高亢而有力度。他盯着蓝宝说;我啥时候栽赃过你,我说过蛋蛋跟你有关系吗?我看你是做贼心虚,不打自招啊!
   这时,菱花买烟回来,脚还没跨过门槛,正好碰到蓝宝有气没处撒。他红着眼,像一只被开水烫过的老鼠,三两步奔过去,照着她的肥臀就是一脚。
  六
   鱼鹰心痛,蓝宝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却始终捉摸不透他的心思。他读了不少书,心气很高,打心底瞧不上菱花。说她大鱼大肉吃多了,猪油蒙住了心,身子是肿的,脑子是空的。再好看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就像是粪桶上披了一块布,前后上下一样宽,难看死了。
   菱花爹是乡里干部,她娘开餐馆,大都做的是乡政府的生意。早年公款大吃大喝成风,一年下来几十万,唯一不称心的是养了个败家的闺女。念书的时候谈恋爱,失恋闹自杀,宅在房里不出门,电脑放床头,丢下饭碗往床上爬,边玩电脑边吃零食。深更半夜不睡觉,日上三竿不愿醒,硬生生的变成了一百六十斤的大胖妞。爹娘说狠了,她不声不响玩失踪;钱花光了,蔫答答的溜回家,独生子女年代,爹娘拿她没辙,只能把她当牲口养。
   蓝宝高考落榜,不甘心给别人打工,骨子里想当老板。自筹资金做生意,亏欠一屁股债,躲在城里的姐姐家不敢回村。漂了几年两手空空,依然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爹娘。转眼到了三十五岁,为了延续香火,姐姐给他介绍个贵州女人。他们那地方穷,一心想走出大山改变命运,只要找个男人有个窝就行。
   睡了贵州女人之后,蓝宝悟出一个道理:已经活了半辈子,生意做上了绝路,靠在水里捞鱼还债,枉然!只有委屈自己,找个肥丈母娘,才能打翻身仗。而肥丈母娘生的女儿一定是脑残丑八怪,要么就是缺胳膊少腿。否则,怎么会看上他这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呢?要么找个富寡妇,年纪大点没关系,无所谓当后爹,只要有钱还债。他不想被债主追赶着,做一辈子过街老鼠。于是,他把目光瞄准了菱花。    菱花是他小学同学,远近闻名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对方受不了她整天瘫在沙发上,吃的瓜皮、果屑和熟食的包装袋到处乱扔;内衣内裤从来不洗,穿一次丢一次,与垃圾混在一起,引来苍蝇嗡嗡的飞。关键是她的肚子只装吃食不装伢崽,结婚几年没生出个一男半女。对方主动放弃了,之后,再没人上门提亲。她娘放出风去,只要把她闺女伺候好,未来的姑爷到死也不用为钱操心。
   蓝宝说:我要工作,不啃老!话说得冠冕堂皇,本打算给自己脸上贴金,却不想套了个裤衩,还是菱花的裤衩子。
   渔村人鄙视他,人活脸树活皮,没脸没皮算不得人。为了当个芝麻绿豆官,不惜做狗往女人裆下钻,恶心不?见他远远走来,女人有意无意拿舌头说话,比如狗舌头贪婪、牛舌头粗壮、鱼舌头像锯齿、小伢崽的舌头馋零食;原来只会说嘴馋,现在改成舌头馋。
   蓝宝内心产生一种仇视心理,暗下决心一定要离开渔村。尽管菱花不尽人意,那偌大的家產没人跟她抢。等两个老的翘了辫子,家里的坛坛罐罐都是他的。这女人呆头鹅一般,除了吃喝享受,百事不问。
   婚后不久,菱花怀里趴着一个吃奶的小崽。渔村人都说蓝宝有福气,能镇得住菱花。她与前夫在一起头尾四年,硬是没造出一男半女。世间的事,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初为人母,菱花乐得不知道咋抱才好。别人竖着抱,一手托屁股一手托腰,让伢崽的头贴着大人的胸口,小人也需要安全感。她倒好,怀里像揣着一个枕头;一会架在肩膀上、一会夹在腋下、一会让他趴在自己的肚子上,拿他当玩具耍;有一回差点没把他憋死。
   鱼鹰实在看不下去,黑着脸冲她嚷:是你亲生的不,瞧瞧人家咋带的崽?一个女人连分内的事都做不好,蓝宝娶你回家当祖宗供呀?
   她最怕鱼鹰的铁钩子眼,又黑又圆有大,像一口幽深的井,看不穿悟不透。只那么轻轻的一瞥,便能窥出内心的隐私;眼珠子一转,把肚子里的花花心思全都勾出来。在他面前,即便有七十二变,也会被打回原形。
   不是我生的是谁生的呀?你问蓝宝去。
   她目光怯怯的、声音弱弱的,明显的底气不足。低下头,把小崽往手臂上一横,两只手托着往家跑;像捧着一条活泼乱跳的鱼。
   菱花从来不敢看鱼鹰的眼睛,最多半分钟,她就像喝了雄黄酒的白蛇,立马现了原形,该说的和不该说的一股脑儿往外抖。蓝宝私下里交代过,千万莫和鱼鹰对视,他的眼睛是孙猴子变的,进过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练成了火眼金睛,啥事也瞒不过他。见到他就躲,躲不掉就忍,忍不下去就逃,逃不脱就装哑巴;一个字也不许往外吐。
   渔村的女人有话说了:菱花肚子没见长没见消,还是那么胖嘟嘟的一堆肉。在娘家住了半年,抱回来一个吃奶的崽,这个崽难道是吹气吹出来的?更令人犯疑的是,她在前夫家几年不生,这回生个老崽,该欢天喜地摆席庆贺。可蓝宝家却和往常一样悄没声息,村民们问他讨喜酒吃,他说命里伢崽精贵,过大不过小,等十岁的时候再热闹也不迟。再说了,当干部要注意影响,不能大操大办。渔村人撇嘴,鼻孔里哼出一连串的不屑:多大的官呀,连婚丧嫁娶添人进口的老习俗也要破吗?
   那次翻车以后,蓝宝在乡里湖管站兼了一份职。主要是巡湖,开快艇在湖上追查炸炮,扎迷魂阵的偷鱼贼。这个差事灵活性大,无需坐班,不影响他当村长。原则上说是往上升了一步,实际上他的权利范围广了,谁都明白是他老丈人的苦心经营。
   告别了渔民生涯,蓝宝一把火烧了渔网和小船。现在,他已经不稀罕这几个小钱了。但他也不能好处了别人,渔村人在他眼里没有一个好东西,不值得他同情。每天早出晚归,端着公家的饭碗,穿着水上公安制服,干着人模狗样的事,心里美滋滋的,走路两只膀子呼呼生风。他梦见自己的眼睛长在眉毛上面,看人居高临下,一副高高在上的派头。
   菱花在家闲得无聊,抱着小崽三天两头往娘家跑。在娘家不用洗衣做饭,顿顿吃现成的,还有人帮着拉扯小崽。她娘说了,店里生意正火,趁着势头再开几年多赚点钱,到时候他们就搬回家来住。
  七
   娘山脚下与大鱼一搏,鱼鹰的腰被大鱼尾巴拍伤了;伤口淤血化脓,疼得整夜合不上眼。趴着睡不行,侧着身子也难受;那罪遭的,死的心都有。一天夜里,他睡魇了,恍惚间,亡妻坐在身边给他换药。说,来一趟不易,你搬到我那去住吧!说完拉起他就走。鱼鹰不肯,抱着床沿不撒手说:不行啊!我走了,谁做饭给蛋蛋吃呀?
   他把自己喊醒了,见蛋蛋坐在身边;丧着脸,眼直勾勾地望着他,一副孤独无助的样子。鱼鹰把手臂搭在他单薄的肩膀上,目光暖暖的盯着他问:要是爷爷真的死了,你咋办啊?
   蛋蛋不说话,头低到裆下,鼻涕眼泪一齐往下淌。
   爷爷心疼地拉着他的手说:逗你玩的,爷爷不会离开你!
   蛋蛋哇地一嗓子嚎开了,像一只被割了尾巴的狗,哭声惨烈而凶猛。他甩开爷爷的手,一屁股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歇斯底里大哭不止;边哭边喊:爷爷死了,蛋蛋也要死!
   鱼鹰的心揪成一团,都说生的亲不如带的亲。从抱回来的那天起,他们一个碗里吃饭,一张床上睡,从没分开过。小时候,爷爷把饭菜盛在一个大瓷碗里,爷孙俩你一口我一口,咸菜饭里吃出了肉香。长大后,蛋蛋懒得用碗,习惯性粘在爷爷身边,用勺子在他碗里挑饭吃。鱼鹰也觉得这样暖心,有鱼有肉往蛋蛋嘴里送。蛋蛋知道爷爷喜欢吃肥肉,他把精肉咬下来,肥肉送到爷爷嘴里。依旧是那个老式搪瓷餐具,一把勺子变成了两把,瓷碗换成了瓷盆。这些年如果没有蛋蛋陪在身边,他只能和自己的影子做伴。
   城里是一块磁铁也是一块烙铁,吸走了儿子的魂融化了他的心。进城几年,找了个洋媳妇,楼房住着,小车开着,却忘了回家的路。逢年过节,鱼鹰总是提着乌龟、甲鱼去看他。渐渐的,他进城的次数也少了;儿子言语之中透出的冷淡让他心凉。花甲之年,生死眨眼间,别拿自己当回事。儿女小时候在爹娘眼里是责任,爹娘老了在儿女眼里是累赘。亡妻走得早,他要下湖捕鱼,又要拉扯儿子,个中滋味没人懂。    他没有告诉儿子受伤的事,说了又能咋样?反正他不会回来,要么派一辆车来拉你进城,像拉畜生进屠宰场一样;说不准还喷你一脸唾沫。前几年收养蛋蛋的时候他就说过这样的话:叫你进城你死活不来,偏和一个不呆不乖的豁嘴子在一起,等老了不能动弹了,叫他给你养老送终捧亡灵牌子。
   鱼鹰二话不说咽下委屈,蛋蛋无依无靠,不能救他于虎口又弃他于火炕。既然缘分把他们拴在一起,就要对他负责到底。他要拼命再活十几年,把蛋蛋带成人,将捕鱼的一套家什传给他,蛋蛋就饿不死了。
   可人算不如天算。上了年纪不服老不行,年轻时怎样的摸爬滚打都不伤筋骨,现在竟败给了一条鱼。那鱼尾巴轻轻地一拍,把他拍出了绝望。
   鱼鹰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吃喝拉撒全仗着蛋蛋。蛋蛋不会做饭,顿顿白开水煮面。盐放多了齁得心疼,放少了寡淡无味;有时候面没煮熟,蚯蚓一般卡在喉咙管。吞不下去吐不出来,后来见到面条就想吐。
   也难为他,五六岁本该是趴在爹娘怀里撒娇的年龄,可他却要一日三餐给爷爷端茶送饭,洗脚擦背。邻村的郎中三天来一趟,他学会了熬药、捣药、敷伤口。看他忙得小屁股撅来撅去,鱼鹰眼里笑眯眯的。说老天爷送给他一根拐杖,要不是蛋蛋在身边,他早就饿死了;臭了烂了都没人知道。
   从晨曦到日落,日子毫无意义地延续。天空和湖水是同一种颜色,毫无边际地悠远和苍凉。日子一晃到了秋末,秋雨像怨妇的眼泪,滴滴答答总也流不干。连阴了好些天,枕头、床板、饭桌腿上长了一层霉斑,空气里弥漫着死老鼠的味道。
   终于盼来了太阳。蛋蛋打开窗子,让阳光照进来,吹着哨子把鸟儿引进门,屋里顿时有了鸟语花香。
   因为蛋蛋的唇裂收不住风,声音到嘴边破了气,最后发出的是大人给小伢崽把尿的嘘嘘声。鸟儿懂他,只认渔村这唯一的豁牙子,和那音不是音调不成调的嘘嘘声。鸟,是几只监守自盗的小山雀,大部分高贵的鸟儿陆续南飞。尚未飞走的慵懒地缩在窝里,对娘山大湖已失了兴致,不再抛头露面。鱼鹰曾打趣道:渔村的鸟是蓝宝调教出来的,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与他一个德行。
   爷爷喝完药不再喊痛,昏昏沉沉睡着了;他二目紧闭,面容沉静,死一般悄无声息。蛋蛋最怕这个时刻,孤独像蛇一样爬满他全身。他坐在门槛上看天空发呆,看湖水出神,看娘山眼里湿润润的,想哭;仿佛这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他一人。
   心里空落落的,蛋蛋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鸟窝空了巢、大雁往南飞、小蛇躲进洞里,想抓只蛐蛐做伴也找不到;因为草枯了,寒冷的冬天要来了。偶尔飞来一只乌鸦,立在十几米高的槐树枝上,用阴冷的目光盯着他。冷不丁发出一两声怪叫,吓得他喊一声娘,抱头缩成一团。
   喊声越过湖沟,被风推到娘山,像是狠狠地抽了娘一巴掌。声音又被弹了回来,变成凄凄厉厉的一声哭腔:娘!
   村口的老槐树下聚了一帮人,见鱼鹰不在,有人用手指勾他过去。他往前挪了几步,那人鬼头鬼脑地问:你咋管鱼鹰叫爷爷呢?他是你亲爹呀,叫爷爷岂不乱了辈分?
   蛋蛋不明白爹和爷爷的区别,也不懂乱了辈分是啥意思,只知道一直以来都叫爷爷,这会咋又冒出个爹来?他脑海里从来就没有爹的概念,也没想象过爹长啥样子。有爷爷就行,要爹做啥呀?爹又不能喂奶给他吃,蛋蛋除了要爷爷,还要娘。
   那些造谣生事的人见蛋蛋不接茬,进一步诱惑说:见过你娘吗?有娘就有爹,没爹就成了野崽。野崽是天上掉的地下冒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死后魂魄进不了祖坟山。
   蛋蛋似懂非懂,觉得这些话不是好话,那些人也不是好人;一个个贼眉鼠眼,眼里冒着邪光。
   他僵着颈子鼓着腮,拳头捏得紧紧的,提着气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要爷爷要娘,就是不要爹!他尽量口齿清晰,不让他们抓住笑柄。然而一切都是徒劳,这简单的几个字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越急越说不清楚;越不清楚就越想说清楚。两只手不停地比画着,口水喷了一地,小脸蛋憋得通红,内心毫无底气,像风中一棵站不直的小树。
   人们哄堂大笑,老槐树也在笑,笑得枝叶婆娑,泪眼迷离。爷爷不在身边的时候,蛋蛋总是这样遭人欺负。其实,他们能听懂他说的话。同住一个村,每天摸爬滚打在一起,啥心思都能猜出来。他们就是要在他身上找乐子,把他当怪物一样看待,笑他急赤白脸说话像狗咬的样子;笑他张开嘴呼哧呼哧喘气的时候,喉咙里有一个幽深的口子,一直通到肚子里。
   他满腹委屈,一口气跑到水边上,双手握成喇叭状,伸长脖子,鸡打鸣似的对着娘山喊:娘!声音里有湿漉漉的眼泪。
   他喊一声,娘山回一声;他连续不断的喊,娘山连续不断的回;湖面上飘满了娘的声音。他喊得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鼓起来,挣断了裤腰带;裤子滑到地上,里面没穿裤衩,露出黑秋秋的屁股和雄起的小鸡鸡;小鸡鸡上挂着露水,与他眼里的泪珠子一样晶莹透亮。
   伢崽们围上来,潮水一般淹没了他。手在他裆里揪一把、在他屁股上拍几下、扔一把刺球黏在他头发上,把蛋蛋逼得像蚱蜢一样在地上跳。
   人们捂着嘴窃笑,假装没看见的样子,继续织他们的网,修理他们的渔具。蛋蛋来历不明,他们从来不把他当渔村的人;就像一只羊混在狼群里,必受打击和摧残。
   蛋蛋的两道小眉扬起來,像两把坚硬的小刷子。他啊啊叫着,从地上抓起一把碎石子胡乱地抛出去。瞅准一个空隙,撒开腿泼了命往家跑。只有在爷爷身边,他才是安全的。
   回到家,蛋蛋没有诉苦,他的心思越来越重。心想,爷爷一人身单势孤,还不能下床,连把桨都扛不动。要是村里人闹过来,爷爷招架不住。
   鱼鹰一眼看出了他的委屈,反复地问,蛋蛋咬紧牙关不吱声。正说着,一个老女人牵着伢崽来告状,说蛋蛋用泥沙把伢崽的眼睛撒瞎了。老女人把三个指头伸到蛋蛋眼前,做了一个恶狠狠的动作。说,我要把你的眼珠子抠下来!吓得蛋蛋连滚带爬钻到爷爷被窝里。    鱼鹰欠身坐起来,把伢崽拉到跟前。让他眨巴几下眼,落下几串泪珠子。用舌头在他眼眶里来回舔,把伢崽舔得痒酥酥的,连声说好了。鱼鹰也说,好了,不碍事!
   老女人不依不饶,连珠炮似的放出一堆狠话,说如果孙子落下后遗症,就要拿蛋蛋的眼睛来换。蛋蛋被老女人三个钩状的手指頭吓坏了,生怕眼珠子被钩了去。他头贴在爷爷的怀里一动不动,目光怯生生的,双臂微微的发抖。
   鱼鹰的手在他额头上抚摸着,怜惜地说:莫怕,有爷爷在,谁也别想动你一根手指头!
   女人见鱼鹰黑了脸,牙齿锉得咯咯响。他双手撑着床沿要下床,目光在屋子里来回的扫,感觉是在找家伙,说不准突然会飞来一记闷棍。她急忙拉着孙子往门外走,边走边数落:一大把年纪了,还捣个私生子出来,难怪儿子跟你断绝来往,活该!
   鱼鹰哭笑不得,活了六十年,一辈子堂堂正正做人,咋就扯上这腌臜事?肯定是蓝宝散的谣言,龟儿子做贼心虚经不起查问,反咬他一口。现在牵得满塘荷叶动,人人都怀疑他晚节不保。
   三十六岁那年老伴去世,鱼鹰一人拉扯儿子。对女人,他没有动过半点歪心思。好心上门撮合的不止一个,包括刚才那个死了丈夫的老女人,全都被他挡在门外。不是他不想,是想得太多太深,想到骨子里去了,他只想亡妻一人,旁人入不了他的眼。这会扯上这乌七八糟的事,气得鱼鹰一头撞死的心都有。
  八
   霜降过后,秋天结束了,湖面上寒鸦点点,哈气成霜。娘山的糖罐子下市了,空气中再也闻不到那诱人的奶香。只有娘山的腰杆依旧挺拔,在初冬的雾霭中略显消瘦和朦胧,却是抬头挺胸,不卑不亢,一副女子本弱、为母则刚的飒爽姿态。
   鱼鹰终于熬到能下湖了。一大清早,他背一袋子渔网到小船上,把双桨抹了又抹,船板擦得光滑锃亮,酒壶灌满老酒、虾酱熬了两大罐、煎饼摊了几大锅;这是他下湖过夜的干粮。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身子骨都僵硬了。再次回到船上,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他坐在船头抽烟,眯着眼看大湖深处,那里有无尽的宝藏。他想,钱花完就没有了,而水里的鱼虾龟鳖是鸡生蛋。蛋生鸡的原理,只要草不枯湖不干,头伸到水里就不会饿死。再说了,诺大的湖怎么会干呢?就算湖干了还有江,江干了还有海。只要有水的地方就能活命,他庆幸自己身为渔民。
   他对蛋蛋说:爷爷是鱼变的,这些天没沾水,身上都干出裂纹来了。
   蛋蛋说:我也是鱼变的,爷爷到哪我跟到哪!
   鱼鹰笑笑说:蛋蛋是虫变的,跟屁虫!
   蛋蛋反应快,紧接着来一句:爷爷的跟屁虫!
   把鱼鹰逗得开怀大笑。
   然而,鱼鹰满满的热情被这该死的天气一点点消耗掉了。老天捉弄人,天气预报也不准,明明报的是雨天,却只是放了一通烟雾,撒了个弥天大谎;雾不遮天,一会云开雾散,艳阳高照。而报晴天的时候,往往天阴成了怨妇,眉头锁着结,眼中含着恨,憋着一脸的乌云。
   岁数大了,鱼鹰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往日,他浑身酸痛四肢发胀,三天内必下雨,如今不灵了。这种现象一年四季都有,成为一种老病。他无法预测天气,也就无法安排下湖时间。有时候船行到湖中心,狂风骤起,黑云翻滚,天像是要塌下来,他必须立刻返回,有几次在返回的途中险些翻船。他毕竟不年轻,风口浪尖上的日子早已一去不返了。安全是头等大事,何况还带着蛋蛋。
   鱼鹰急得百爪挠心。他想,要不了多时将雨雪交加,湖面封冻,路上的冰碴子玻璃似的滑脚。他的老胳膊老腿经不起摔,到时候想出门都难。所以在大寒来临之前,必须要储备一些粮食过冬。假如老天不开眼,一直阴到年底咋办,他和蛋蛋岂不要饿死?
   管不了那么多了,填饱肚子要紧!他双手捉住三角锚齿,卯足劲,用力往怀里一扯,铁锚另外两颗牙齿从泥里冒出来。他推船下水,船底不动,被沙子咬住了。他喊蛋蛋过来帮忙,蛋蛋站在岸上手搭凉棚看天,眼被太阳光刺花了,眯成一条缝。跟爷爷这些年,他学会了下湖观天色。
   蛋蛋跑过来,拉住他的胳膊一本正经地说:爷爷,不能下湖!
   鱼鹰回头瞅他一眼说:不下湖逮鱼我们吃啥呀?
   蛋蛋说:要打风暴了。
   鱼鹰抬头看天,头顶上的太阳是妖精的脸,妩媚中藏着奸诈。在靠近坟场的北方天际,黑色的云团紧簇在一起,翻滚着朝一个方向涌去。不多时,一场说来就来的暴风雨将倾盆而下。如果船行到湖心,到时候连避风的地方都没有。
   鱼鹰没了主张,重又将锚齿踩进泥里,屁股坐在发黄的草皮上,两个指头从上衣口袋里夹出一支烟含在嘴上;蛋蛋赶紧接过打火机给爷爷点上。这是他最喜欢做的事;要是在往常,他会把烟抢过来咬在牙齿上,点着了之后用力嘬两口。不用吞咽,上腭的豁口直接把烟雾送到鼻腔和肚子里。
   今天爷爷心思不脆,光顾抽烟不与他搭腔。目光在大湖深处游离,神情郁闷,一副恨不能效忠的样子。这些日子没下湖,等于把他架在火上烤,身子烤焦了,心却越烤越凉。
   蛋蛋知趣,不烦爷爷,他捡一根树枝在地上画船、画水、画对面的娘山;月亮是娘的脸、星星是娘的眼、花草是娘的头发、糖罐子是娘红红的嘴唇。他想喊一声娘,声音憋在喉咙里不敢出声。他要为爷爷解忧,不能惹爷爷生气。
   鱼鹰抽第三支烟的时候,发现蛋蛋蹲在地上勾着头画画。他画树像树、画鱼像鱼,村里的伢崽不跟他玩,他就低头画画。不用笔不用纸,折一根树枝在大门口画、在坡地上画、在白纸一样空旷的湖滩上画;他的兴趣是被孤独逼出来的。
   鱼鹰又看一眼北方的天空,乌云没有散开,风把它们的颜色吹淡了许多。看样子,雨一时半会下不来。他对蛋蛋说:既然把网背出来了,不能空手回家。咱围着娘山下几网,捡些小鱼小虾回家做鱼干,再上娘山砍几捆茅草回家烧火。
   蛋蛋听说要上娘山,立刻扔了树枝,张开双臂,山雀一般飞到鱼鹰身边。爷孙俩叉开腿,双手摁住船头,身子向前倾斜;爷爷扯着嗓子喊一——二——三——二人步调一致推船下水。   九
   船逼近娘山,爷爷纵身一跃跳下船头。还没等下锚,蛋蛋跟着跳到岸上,撒开两只脚,野兔一般往草丛里钻。
   山上无路,巴根草、野芦柴及各种接近黄昏年龄段的植被,以强烈的求生欲在苟延残喘。唯有野菊花红一块、白一块、黄一块,像天然的调色板,铺天盖地长在娘山的各个角落。
   凭着记忆,蛋蛋找到了上次吃糖罐子的地方。短短一个月光景,那片树林已没了往日的生机,树叶黄的黄落的落,枝杈间光秃秃的,一个糖罐子也找不到了。他怯怯地喊了一声娘,没有回音;他又放大嗓门连喊了两声,惊到了一只灰色的野兔。它从一堆乱石后面跳出来,支起耳朵,左右顾盼了几下;见蛋蛋愣在那里,撒腿往山上跑。蛋蛋扭头喊爷爷,鱼鹰闻声赶到。一眼识别那是一只怀孕的母兔,肚子几乎贴到地面。它动作迟缓,神色恐惧,不时回过头来看他们,目光流露出怜悯和无助。
   鱼鹰停下脚步对蛋蛋说:它要做娘了,放过它好吗?没有娘的孩子多可怜呀!
   蛋蛋点头;此时,他只想找娘,对啥也提不起兴趣。娘不在,他神情低落,目光患得患失,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对爷爷说:我娘不见了,上回就在这里,还喂奶给我吃了。
   鱼鹰蹲下身子,把蛋蛋的双手抓在手心里,目光坚定地说:真正的湖汉子不仅要学会承受,还要练胆。下湖就是打仗,跟风魔王斗,跟呲牙咧嘴的恶浪斗、跟大鱼斗、跟自己肚子里那个不起眼的胆囊斗。胆有多大心就有多大,心大路也宽,妖魔鬼怪都会为你让路;还愁找不到你娘吗?
   鱼鹰不相信在娘山有一个叫娘的女人,更不存在有喂奶一事。只当是蛋蛋睡魇了,做了一个想入非非的梦。他看到别的伢崽有娘疼,心里设计了这么一个角色,把臆想转换到现实中来了。
   看到他渴望痴迷的样子,鱼鹰即心疼又担心,生怕他把脑子想坏了。他对蛋蛋说:既然来了,咱就好好看看娘山,替蛋蛋找娘。找着了,把她带回家。要是你娘不在山上,咱就等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再来。不久就要大雪封山了,我们要囤些柴火过冬,你和爷爷一起准备好吗?
   蛋蛋说:好!目光越过稀疏萎靡的枝叶,向娘山顶上张望。他想,或许娘正躲在某个角落偷偷注视他。像上次一样,趁他不注意一把抱住他,把饱满的乳房塞进他嘴里。要么娘就是病了,想他想病的,躺在床上起不来。总之,娘是不会离开娘山的。
   到这,故事接近尾声,凡事皆有因果。春天不撒籽,秋天不结瓜。每个登场的人物都有该出现的理由,不是人人都能抓住契机,不是每个人都能掌控自己。人活天命,万事不由己。
   蛋蛋顺理成章找到了娘。这女人命不该绝,连日阴雨,在一块低洼处积了一汪水,水上落满了枯叶和昆虫的尸体。女人趴在地上,下巴挨着水,舌头伸到水里,一点点往嘴里卷,她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了。可以想象,她是从某个地方爬到这里来逃生的。
   蛋蛋见到她,全身心扑上去,昏天黑地喊娘。尽管女人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还是很艰难地伸出一只胳膊搂住他,像见到久别的亲人,干枯的眼里流出了浑浊的泪水。
   鱼鹰惊讶不已,愣怔了好一会,竟不知所措。荒山野岭冒出个人来已经很奇怪了,而这个人竟是蛋蛋日思夜想的娘,实在叫人匪夷所思,他们毫无隔阂地相拥在一起,那么投入那么默契。那种翻江倒海的幸福,连死亡都阻挡不住。
   鱼鹰的眼里不揉沙子,事实摆在面前,不相信都难。却又是一头雾水,疑虑重重。他把女人扶起来,她坐不住,身子像煮熟的面条一样软软的。蛋蛋在一旁用肩膀撑着,她才勉强打起精神。她太瘦了,像一根剔了肉的鱼刺,眼睛和颧骨突起;头发像晒干的马齿苋,一缕一缕缠在一起。
   鱼鹰掐指一算,从上次被大鱼戏弄到现在,有二十多天,这个女人能避开山上的野猪和蟒蛇活下来,是个奇迹!隆冬时节,山寒水瘦,渔民的船几乎不靠岸,她没有任何机会逃出去。不足月生下一个死胎后,她饥寒交迫,落下严重的月子病,双腿已经站不起来了。
   鱼鹰问了半天,女人语言晦涩难懂。加上气力不足,中间大幅度的停顿,需要一个字一个字的拆开来听,还要发挥想象力去揣摩。
   她家住在贵州的一个大山洼里,那地方穷得只长石头不长树。年轻人做梦都想飞出去,男娃外出招亲,女娃不嫁本地郎。她经人介绍,在阳城落下了脚。
   鱼鹰问:你认得回家吗?
   女人眼珠子往上倒,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
   她二十五六岁,脸像一张枯黄的树叶,说话的声音像猫叫。眼帘一直垂着,偶尔抬头看一眼鱼鹰,怯生生的,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鱼鹰想,肯定是头一次出门遇上了骗子,玩腻了一脚把她蹬开。山里女人实诚,认死理,嫁个扁担也要抱着走,何况还生了两个娃。男人甩不脱身,又不忍心要她的命,把她送到山上,让她自生自灭。仔细推敲又觉得不是这回事,色魔一般只劫色不会要孩子,更不会接二连三的生,眼前这个女人无姿无色,土得掉渣,很难让人产生好感。
   谁把你送上山的?鱼鹰问。
   女人摇头,抬頭看天,目光恍如隔世。
   她说一觉醒来就在山洞里,洞口用石头封死了,洞里黑乎乎的,有老鼠和蝙蝠吱吱的叫。她害怕极了,用身子撞洞口的石头,人在饥饿的时候会失去理智,连死都挡不住。她把自己撞晕了,生下一个不足月的死胎。一对奶子涨破了胸没人吃,出来觅食的时候遇上了蛋蛋,把他当儿子喂了。
   女人没有悲伤没有眼泪,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一副麻木不仁的表情。末了,她傻傻地补了一句,眼珠子立刻活跃起来:娃他爹会来救我的!
   鱼鹰摇头叹息,没有底线的善良就是愚昧和无知,坏人想不欺负都难。她不知道睡她的男人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家住哪里。只记得他长着一张肉包子脸,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左边腮帮子有一颗红色的肉痣,像女人的奶头。他们的窝在阳城的一个出租屋,男人十天半月回来一趟,住两宿就走。后来半年也不回来,说是在外面躲债。她一人打两份工,拼命赚钱给男人还债。为了不误工,两个伢崽一生下来就被抱到婆家去了。
   大人说话,蛋蛋听不懂,闲着没事,用树枝在地上勾勒出一张脸谱,与女人描述得一模一样: 肉包子脸,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左边腮帮子有一颗红色的肉痣,像极了女人的奶头。贵州女人连连点头说真像。蛋蛋无意中插一句:这不是小崽他爹吗?
   鱼鹰盯着画像仔细端详,眼神逐渐凝重起来,两道浓眉像大写的八字蹙在一起,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片刻,他突然一拍大腿想起来了,问:他右腿肚子上有三个口子吗?
   女人点头。
   这就对了!鱼鹰说:有一年,蓝宝到甲鱼岛偷甲鱼,那是邻村拦网养殖的水域,被几个小青年抓获后一顿羞辱。放三只甲鱼到他腿上,咬掉他三块肉,留下三个洞眼。
   鱼鹰二话不说,抓住女人的两只胳膊,反手搭在肩上,背着她疾步朝山下走。蛋蛋提着娘的一只鞋,气喘吁吁跟在后面。
   鱼鹰的船没有回渔村,而是调头往阳城方向划。双桨逼进深水里,桨叶上下翻动,像两条大鱼跃出水面,又悄无声息地潜入水底。
   蛋蛋问:爷爷,我们去哪?他说:去一个讲理的地方。
  责任编辑 赵剑云
其他文献
随着人口增长和工业生产规模扩大,环境问题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应运而生的气体传感器在环境监控、工业废气检测等方面迅速发展。乙炔气体是汽车发动机废气,同时也是油井
航行中的船舶经常会出现与它船会遇的情况,船舶间一旦发生碰撞,不但给国家财产和人民生命造成巨大损失,而且还会在政治上带来不良影响。多年来,船舶间避碰决策的制定主要依赖
纳米薄膜由于其具有独特的光学、电磁学以及催化等特性,在纳米光子学,电子工业和生物传感器,催化作用以及医学理疗等许多领域表现出了广泛的应用前景,因而对于纳米薄膜的研究
控制机动车排放污染,保护人类赖以生存的大气环境已经成为全社会的共识。目前,世界各国已经采取多种方法和措施来控制机动车排放:一方面颁布和制定越来越严格的机动车排放法规和
海底管线就是铺设在海底的管道和缆线,有的埋设在海底下面,也有的敷设在海底表面。当船舶在海底管线附近锚泊时,锚可能撞击海底管线,威胁海底管线的安全。对海底管线作适当埋
1rn黎明时分,菩萨保的父亲和平从噩梦中醒来,决定为山上寺庙里的二郎神敬献一只羊——他亲手养的羊.在过去的若干年里,他向神明敬献过好几次羊:一次祈愿世界和平吉祥、一次祈
期刊
继电保护系统为电力系统的主要组成部分,受环境及人为因素的影响,二次回路运行过程中,极容易发生故障.智能变电站的出现,为二次回路故障发生率的降低,奠定了基础.利用智能变
本文的工作属于人工智能领域中不确定性信息处理的理论与应用研究,旨在建立一种能够直接用于不确定性信息分析及处理的数学模型。研究的基本出发点在于:一是客观物理世界中存在
学位
目前汽车发动机故障诊断中最受关注的课题之一是快速、准确地对电控发动机故障现象进行分析,诊断出故障的真正原因。电喷发动机故障自诊断系统能诊断出常见的电控系统故障,但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