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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入学到小学毕业,陪伴我的是一把弹弓。那时候,弹弓不仅是我们的玩具,同时还是我们随身携带的武器。我的弹弓很高级,先说“丫”字型弓柄,我选用的是桑树的枝叉,一边是笔直的,而另一侧带有天然的弧度,握在手里有美不胜受之感。桑树有极好的韧劲,硬铮而又极具弹性,这一来在瞄准的时候就可以把弹弓的弓柄捏得很靠近,只在中间留下一段很小的距离,这对提高射击的精确性大有好处。而我的拉簧就更高级了,我的拉簧是赤脚医生那里用于打吊针的滴管,这种黄色的橡胶皮管有惊人的弹力,射出去的子弹呼呼生风。而我的子弹不是小石头,我精选了形状上佳的树果子。树的果子水分充足,沉甸甸的,在它击中生猪、耕牛、毛驴或山羊的时候,这些牲畜们会平白无辜地四爪离地,像乒乓球那样一蹦多高,又一蹦多高。但是,它们的毛皮上不会有外伤,只有绿色的液汁缓缓地流淌。我那把弹弓绝对是高科技的产物——所谓高科技,完全是材料,说得科学一点,就是最合适的材料用在最恰当的地方。像我这个岁数的中国人有几个不知道弹弓的呢?在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弹弓是中国大地上最普及、最常见的少儿玩具与少儿武器。
在更多的时候,它不是玩具,而仅仅是武器。因为那时的教育是一种仇恨教育、警惕教育。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警惕,都有仇恨。警惕什么?仇恨什么?我们不知道。但愈是不知道就愈要教育,愈要培养。
有警惕与仇恨就必须有武器。全民皆兵,我们也是兵。红小兵没有钢枪,红小兵就必须有弹弓。我们整天把弹弓揣在口袋里,射擊鸟类、家禽、家畜、电线,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互相瞄准。
1984年,在美国的洛杉矶,在二十三届奥林匹克运动会上,许海峰为我们中国赢得了第一枚奥运金牌。举国为之欢腾。许海峰是一个搞射击的,众所周知,他出色的基本功得益于少年时代的弹弓训练。
弹弓、射击、奥运会、金牌、举国欢腾,这里头有它的内在逻辑。那一年我正在读大二,我真是羡慕许海峰。如果我们能有机会得到一把枪,凭我们扎实的弹弓基础,把那枚金牌带回来的绝不可能只是许海峰一个。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枪杆子里头同样出奥林匹克荣光。
我没有能成为许海峰,因为我“出事”了。第一件不算太大,——我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用弹弓射击了一位农民朋友家的老母鸡。母鸡正在觅食,我躲在墙角,用一棵树果子精确无比地击中了它的脑袋,这只老母鸡突然张开了翅膀,斜着头,围着一个并不存在的圆圈不停地打转。我快活疯了,跟着它手舞足蹈了起来。人一得意就得出事,我被老母鸡的主人当场逮住了,他把我交给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用一种极其狠毒的方式收拾了我:他命令我写了一份检查书,当着我的同班同学,站在老母鸡主人的家门口大声宣读。那种羞耻真让我终生难忘。现在想来,从这件事情上我们至少可以正视三点:一,人之恶:二,羞耻感的被唤起:三,有效的外部力量。
但是,我想说,作为玩具,弹弓实在不能说是一个坏东西。真正的大事出在数月之后——事情的起因我可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结果是极其可怕的,当时我正在教室里头,我用弹弓打坏了黑板上方人物肖像的眼睛。尽管我还是个孩子,然而,在那个刹那,我懂得了什么叫大祸临头,什么叫魂飞魄散。谢天谢地,我的班主任王大怡老师取下了画像,同时没有声张。但那种“后怕”伴随了我很久,你只有真正恐惧过,你才能明白什么叫“后怕”。我扔掉了我的弹弓,再也没有摸过一次。当一种东西被认定了它的“武器”性之后,即使是玩具,游戏的性质也只能是零。
今天是六一儿童节,我与妻子陪我们的儿子到金鹰去买玩具,在满眼的玩具面前,我的儿子简直手足无措。他每一次都这样,高兴得像个贼。这是一种幸福的标志。他的幸福让我幸福。我想起了我的童年与少年。那是一个没有玩具的年代,那是一个人之恶易于膨胀的年代,那还是一个最容易被恶所威胁的年代。儿童节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日子,可我却想起了那把该死的弹弓。
选自《少年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