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老去是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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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秋,是最适合审美的季节。气温不冷不热,木叶将凋未凋,早桂的香气,总在似有若无之间,天地之间有着仿佛春日一般的烂漫,却又有一种凛冽爽朗在潜滋暗长。其实,单纯的事物总不是那么美,就如太过饱和的红色或者黄色就显得俗气一样,事物里有一些别样的滋味羼入,才值得细细地分辨与品味,如果这种别样的滋味又處于那种“临界的状态”,则更是微妙之极的。人生的许多况味也就在对这种微妙的品味里慢慢地浮现出来。这是秋的好处,这也是中国式的审美气质。
  我其实并不拒绝那种热烈而单纯的美好,但是说到诗歌,尤其是中国古代文人的诗歌,似乎总是偏好那些微妙而有深致的作品,这很像把玩汝窑的名瓷,静穆之中自有一段风流在。最近读到刘禹锡的《始闻秋风》,觉得正堪玩味,清人沈德潜评说此诗“下半首英气勃发,少陵操管,不过如是”,在我看来,并不得要领,如果这首诗只说“英气”,实在是不知梦得者。
  昔看黄菊与君别,今听玄蝉我却回。
  五夜飕飗枕前觉,一年颜状镜中来。
  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
  天地肃清堪四望,为君扶病上高台。
  读这首诗的时候,忽然想起年轻时的一年秋天,偶然寄寓农家,殷勤主人为我垫了厚厚的铺草,那是晒干的稻草,有着秋日阳光的芬芳,睡至半夜,忽觉凉风起自床下,在铺草之间袅袅而上,不觉醒来,有鸡声蝉鸣隐然在耳,自然想起“欧阳子”的《秋声赋》了。熏风轻扬而秋风沉潜,这里面大概是有物理学的道理的,所以刘禹锡说“五夜飕飗枕前觉”,“飕飗”两字妙极,汉字的妙处就是形象,飕飗,既有声音的感觉,又有形象的展现,似乎比“欧阳子”将秋声比作军队的衔枚疾走,来得更加贴近我们一般人生活的感受。
  诗人为秋风所唤醒,听寒蝉的衰音,自然会对生命的流逝有所感触,所以,转而写自己容颜衰老自然在情理之中。不过,“颜状”之前加上了“一年”的限制,扣住了首联“与君别”的意思,但更多的是对与友人分别以来这一年所有的经历的感慨,而那个“来”字,又凸显出作者忽然发现自己容颜改变之后那种微微的吃惊与慨叹。这是刘禹锡厉害的地方。
  颈联,则宕开一笔,不再将情绪拘束在窄小的卧房之内,而有了一种开阔的气象。“边草”“青云”,自然有了属于秋天的豪迈。但是,再仔细读一读,“思”与“眄”,则告诉我们,马并不在草原,雕也不在天空,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种惦记与想念,而那个“眄”字不知为什么让我联想起了八大山人的寒禽图,怎么读都有一种清冷与寂寞在里面,还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叹息———这当然是扣着诗题中“始闻”二字来的,但其中那种欲而不得的心情还是让人心生感慨。
  尾联则更堪玩味。天地一片肃穆清明,正是极目远眺的时候,但是诗人强调了自己之所以上高台远眺,并非因为天地浩然之气的感召,而是“为君”强起而已。“扶病”二字远绍“一年颜状”而来。病骨支离,虽天地浩茫,浑不欲远眺,对于一个远放边陲、志不得酬的人来说,每一次登临不过是对自己过往失败人生的一次回望,而在这过程里,诗人能够看到的不过是一次次的分离,一次次的打击而已;但是,在这样的秋光里,在强烈的对友人的思念中,他依然支撑起自己的病体,登台远眺,“扶病”二字表达出对远方挚友的深深的思念,此中的深情厚谊是足以感动友朋的。这种深情,从诗歌章法上说,又是对首联“昔看黄菊与君别,今听玄蝉我却回”的照应。
  总之,刘禹锡这首诗有一种浑穆悲凉在其中,而沈德潜所说的“英气勃发”,我却并不曾见。
  刘禹锡固然写过“我言秋日胜春朝”之类的豪迈的诗句,但是,朋友远离,病骨支离,枕上秋风,窗外蝉声,这样的豪迈是没有意象可以支撑的。在这首诗里面,他的故作高迈背后是说不尽的衰弱与疲惫、寂寞与伤感。
  解诗之难,有时候就是因为未能深入到诗句的背后去。见天高云淡,未必就是激昂慷慨;见落花流水,未必是惜时伤春。豪迈的背后或许有无奈,伤感的背后未必是寂寞。一个一流的诗人最擅长的就是不落窠臼,让大家在出人意表之后,感慨人类情感的复杂。而理解这一切需要的不过是一颗善感的心而已。
  选自《语文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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