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行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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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诊 所
   诊所里就诊的病人不少,冬季气候干燥,呼吸道感染,发烧感冒的症状较多。十方给几个病人诊了脉,并分别开了处方,这类患者只需抓药回去煎服即可。
   隔壁裕昌粮行的薛掌柜撩开门帘走了进来。薛掌柜隔三差五就会送些米面油以及乡下土特产过来,这无疑是在感谢十方医治好了自己的病。年初的时候,薛掌柜得了一种怪病,人日渐消瘦,两条腿不断萎缩,最后连路都不能走了。遍访名医无果,就连省城洋人的医院都没能医好……结果是十方的几服药让薛掌柜的病情得到控制,并渐渐康复。为此,薛掌柜感激不尽。这不,一大早又送了一袋精米过来,十方推辞不过只得收下。
   薛掌柜说,今年气候有些反常,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庄稼看上去长势很旺,到了秋季该成熟时,大多竟都是秕子,老天和人开玩笑呢。
   十方说,入冬以来,患者陡增,病情大体相同,都是呼吸道感染和发烧,显然跟气候有关系。
   薛掌柜说,沿河两岸那片肥沃的土地,以往稻谷成熟的时候,稻香会涌满整个河谷。可今年,不待稻米成熟,就成片成片地枯死了!薛掌柜叹一声,今年粮行的生意难做啊!
   十方也感到奇怪,昨日,远处的天边竟然有惊雷滚动!寒冬季节,怎么会出现这种反常的现象?
   薛掌柜說,农人的日子过得苦。原指望能有个好收成,显然成了泡影。到了开春,青黄不接,灾民只怕会更多。
   两人有些惆怅地说了会儿闲话,薛掌柜才施礼告辞。十方看薛掌柜迈腿走路的姿势,脚步已经变得稳健多了。
   送走薛掌柜,十方得空坐下来喝一盏茶。铜盆中的炭火很旺,煨在炭火中的那一罐茶水煮得滚开,雾气缠绕,馥郁的茶香盈满了整个房间。喝罐罐茶完全是一种享受,拳头大的陶罐和小巧的青瓷盅盏很匹配。一盅茶水刚刚够润湿喉咙,但那过程却很微妙。茶香尽管浓郁、甘苦,但回味却让人沉溺,就像吸食鸦片烟一样,喝罐罐茶也有瘾。
   十方自幼学医,很早就懂得了中医的药性,继而坐堂诊脉,并斟酌古今,巧用竣剂,一方用药多至六七味,少则一二味。实践中屡获奇效,诊治了许多疑难杂症,因此医名日著,风华正茂之际便成了县城有名的医师。十方喝着茶,一边望着诊所墙壁上的那幅画像发呆。那是药王孙思邈的画像,不知为何,十方怎么看,那画像中的人物都有点像师傅。十方的医术和他正在经营的济民诊所,乃至他的生命都是师父给的。师父已经过世两年多了,但在十方的心里,师父依然活着,依然像往常一样看着他开处方、调剂中药、看着他治愈一个个患者……济民诊所的一切都不曾改变,墙壁四周的药橱、书柜上的医学典籍、厅堂上“悬壶济世”的匾额、师父常坐的那把红木交椅……眼前的这一切,再一次勾起十方对师父的怀念。听师父说,自己的亲生父母是打外地逃荒来的难民,饥寒交迫让他们的孩子得了伤寒,是师父的一剂药救了那孩子。几日后,师傅在诊所门前再次看到了那个男孩,但他的父母并不在他的身边。对那对逃荒的夫妻来说,这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了……师父收留了那个孩子,并给他取名叫十方。师父说,行医之人一定要有救人的菩萨心。
   十方有时会想,那对逃荒的夫妇最终去了哪里,后来又怎么样了?这么想,十方的眼睛就有些湿润了。
   十方还在喝茶想心事,来接他出诊的马车已停在了诊所前。十方不常出诊,但有特殊情况,或病人家属有此项要求,他也会出诊。
   屋里屋外就是两个世界,撩起棉布的门帘,立马感到了彻骨的寒冷。很奇怪,晴朗的天空中却飘着零星的雪花,这画面好像有些不对称。冷寂的空气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像雄黄,又像骡马尿骚的气味。骡马集市隔着两条街,怎么可能呢?西大街是县城最繁华的地段,街道两边商铺林立——钱庄、绸缎庄、成衣铺、茶庄、粮行、当铺、食品店、杂货铺、烟坊、酒肆、饭馆、客栈挤满了整条街。一进入腊月,人们似乎变得忙绿起来了,都争相赶买年货。市集上车水马龙,人流如梭,好不热闹。
   接诊的已经撩起了篷车的帘子。上车前,十方朝街的尽头望了一眼,目光所及之处是那座高高矗立的钟鼓楼;厚实的墙基,耸拔的楼宇,飞檐斗拱,雕梁画壁;那威武的身躯就像一个巨人,守卫着这座城池,守卫着这方静土。已经是民国了,显然,鼓楼早已失去了他晨钟暮鼓和警示防御的性能,但作为历史的见证,她依然彰显着自身的庄重与威严。
   万府是三进的宅院,才进内院,就听到了低吟曼妙的琴声。琴声来至三姨太居住的厢房,寥落而空寂的院落里琴声显得尤为真切——悠扬、清冽、舒缓、滞重、玄妙……乐曲中不稳定的情感,富有弹性的旋律倾诉,使音域有了极尽的彰显;那缥缈的柔弱情节,驿动的虚幻有如梦境……十方听得入了迷。
   抚琴的是三姨太,十方的到来让她停止了演奏。
   桌案上除了古琴,还摆着洋酒。高脚的玻璃杯,玫瑰红的汁液,屋内充斥着淡淡的酒微醇的芳香。三姨太有些抑郁的目光望着十方,她似乎想掩饰什么,却又不知该掩饰什么。光洁的玻璃器皿上有一抹浅色的印痕,那是三姨太嘴唇留下的。
   万府的老爷在外省做督办,一年也回不了一次家。三姨太便有了太多酗酒的时间,这或许是打发寂寞时光的最好方式。
   三姨太的偏头疼是颈椎引起的,通过十方的针灸治疗,已经缓解了很多。
   十方从出诊箱中取出银针,并用酒精消了毒。
   三姨太将上衣的领口解开,瘦削的肩头和光洁的脊背就裸露了出来。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三姨太没有像往常那样太过拘谨。相反,倒显得有些落落大方。脖颈上镶嵌祖母绿的挂饰显得很生动……十方嗅到一股淡淡的酒味和浓郁的香水味。
   银针嵌入白皙的肌肤,在穴位慢慢深入,像一束锐利的光直通内心。三姨太忽然有了一种微痛的麻醉感,浑身都燥热起来。十方能感到那炙热的肌肤在银针的牵引下轻轻地颤栗,像蜻蜓点水那般荡着微的涟漪。
   厢房里的光线很柔和,那件红木的雕花床看上去是那样的突兀,又是那样的典雅和温馨,这让人很难不生发出一些与之有关的联想。十方捻银针的动作愈加的轻柔了。    三姨太端坐的前方是一面穿衣镜,镜子中的三姨太容貌娇媚而动人。望着镜中的人影,十方忽然就想到了雪梅。雪梅是十方的未婚妻,雪梅同样有着一对好看的眉眼,特别是笑的时候,尤显生动。这么想着,十方的目光中就出现了某种幻觉,镜子中雪梅那张俊秀的瓜子脸和三姨太的脸庞有了一个完美的重叠,这虚幻的景致让十方无来由地有些感动。
   到了拔针的时候,因心里想着雪梅,十方有些走神。三姨太轻轻转过脸来。三姨太脸颊晕红,目光中燃着火焰般诱人的痴情。她的目光一定是灼伤了十方。慌乱中银针从十方的手中脱落,掉在了三姨太的脚边,那光亮像冬季的落雪有些刺眼。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十方忙俯身去捡拾掉落的银针。显然三姨太也愈附身拾地上的银针,两人的手意外地碰到了一起。三姨太的指甲很尖,那纤长的划痕在十方的手心里一带而过,看似不经意,却让十方感到了一丝微的痛……
   十方不知是怎么走出万府的,回诊所的路上,十方无来由地有些惆怅。马车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行驶,有些颠簸。在街道的十字交叉处,车猛然就停了下来。车把式喊,你找死啊?也不看着点路!
   十方撩起篷车的帘子,看到一个人,正是那个游手好闲的疯道士。因走得急,没有注意驶来的马车,竟一头撞在了车辕上,额头都撞破了。
   疯道士不知是哪里来的,一手拿着枣,一手拿着梨,疯疯癫癫,多日在街上奔走高呼:枣梨啊,枣梨啊!不知有何用意?
   十方赶紧下车,从诊箱中拿出应急的纱布、药棉,为他进行了止血处理。疯道士手中的枣和梨并没有丢弃,他望着远处云层涌动的山谷,怪异地笑了一阵,就跑开了,嘴里依然喊着枣梨啊……
   日头像被卷入空中的一团篷草向西滚落而去。街道上,一群娃娃在玩游戏,三五个一伙,跳跃着互相追逐,嘴里一边还唱着:大豌豆开花摇一摇,没出穗;大脚片子摇摇摆,没处去;丝线帘子摇一摇,甩着呢;尕尕脚儿摇摇摆,栽着呢;一碗羊肉,摇一摇,白花了。世上的好人,摇摇摆,贼杀了。咯噔咯噔摇,哗哩哗啦摆……
   十方不知道娃娃们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么一首歌谣,唱的是又什么?他是想问个究竟,娃娃们忽然就跑散了。
   风卷动着枯叶和尘土,从深长的巷子里吹来,带着冬季寒冷的萧杀之气。十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雪 梅
   雪梅的家在池镇。之所以叫这个名,就是因为镇子傍着盐湖。那是一片很大的水域,湖水是深蓝色的,很清澈。在干旱山区,水是最稀缺的。但可惜是咸水,人畜都不能饮用,也不能用来浇地。守着这么大的一湖水,却不能利用,想想也是挺遗憾。当然,这水也不是一无是处,人们把湖水灌入盐田里,在阳光下暴晒,待水分蒸干后,白花花的盐就露了出来,远远望去像堆积着厚厚的白雪。商客们来镇上就是奔着盐来的,驼盐的是那些高大的骆驼组成的驼队。雪梅不喜欢骆驼,骆驼会让她产生不好的联想,她记得就是一支驼队载走了她的母亲。那时候她还小,她也曾问过父亲母亲去了哪里?父亲表情木然,说,死了……后来长大了,她知道母亲是跟骆驼客私奔了。
   有拨浪鼓的声音在街巷中响起,是货郎,早被女人娃娃围住了。货郎撂下担子,打开木匣,那琳琅满目的小商品立马攫住了人们的视线。
   媳妇们想要的是针头线脑、肥皂、鞋面什么的,姑娘们喜欢的是梳子、发夹、头绳、小镜子,娃娃们眼馋的是那些五颜六色的糖豆、玻璃弹和泥捏的玩具。
   雪梅选的是丝线,红的、绿的、蓝的、粉的、紫的……泛着斑斓色彩的丝线就像七彩的阳光,在她的眼前缭绕着,牵动着她的思绪,让她的心飞驰的很远。
   雪梅要给十方绣一双鞋垫。他们这地方的女孩子给心上人送的传情信物就是亲手刺绣的鞋垫。千针万线代表着自己的心,而精致的绣工则代表着自己有着一双不可替代的巧手。想到十方,雪梅心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喜悦。十方说自己和雪梅是前世的缘分,这话雪梅信,要不两人怎么会一见倾心呢!
   事情还得从一年前说起。雪梅父亲的身体不好,有哮喘病。犯病的时候,气都喘不上来,整夜睡不着,身体虚弱得连端一盆水都感到吃力,吃了不知道多少副药也没好。雪梅陪父亲去城里求医,听人介绍去了济民诊所。十方为雪梅的父亲把了脉,又查看了胸腹和口舌,知道病因是寒喘,心里便有了数。十方选取肺俞、列缺、膻中、中脘、膏肓、足三里等穴,用弱刺激、补法,每日早晚两次施以针灸疗法,并结合中药治疗,雪梅父亲的病情竟然稳定了下来,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居然就咳得轻了。
   雪梅和父亲住在离济民诊所不远的一家客栈,诊所要是没有什么病人的时候,十方也会去客栈为雪梅的父亲做针灸。这个时候雪梅就显得很殷勤,忙为十方沏上茶,待治疗完后,雪梅已倒好热水,递上了毛巾。有时两人目光不经意地触碰到了一起,彼此的目光中都有种含蓄的说不清的东西。那冥冥中的触动究竟是怎样一种体会雪梅自己也说不清,最先回避的自然是雪梅,且面颊已染上了晕红,这时候十方才发现了自己的失礼。雪梅的谈吐举止不像其他女孩,很不俗,且懂得诗词: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听过雪梅的朗诵后,十方就多了一份心事。
   经过医治,雪梅父亲的病情已经得到了控制,并日漸好转。来县城已经许多日子了,雪梅还没有好好逛过,父亲病情的好转让雪梅紧绷着的心放松了下来。明天是端午节,县城显得比平日热闹了许多。父亲的病情正在好转,他需要休息,雪梅安顿好父亲,独自出了客栈。人群熙来攘往,好不热闹,摆摊设点的小贩充斥了整条街。雪梅看到一个画糖人的,将熬好的糖浆用木勺盛了,在一块石板上均匀地倾倒。手法很娴熟,像挥笔作画,勾勒有序,泼洒自如。不一刻,一个顽皮可爱的猴子就凸显在了面前,立马就有一个娃娃缠着父母将猴子买走了。
   街上卖小吃的摊位很多:粽子、酿皮、凉粉、甜醅……雪梅看到了一种糕点。那糕点的名字叫金丝饼,大家更喜欢叫它一窝丝。那是真细啊,头发丝多细它多细。一窝丝看似一张饼,提起一根丝,加水一碗面。在父亲眼里,那是最好的美食了,雪梅给父亲买了两个。    一个银匠的摊子吸引了雪梅,银匠的铁锤敲敲打打,将一块淬火后的银棒反复锤炼着,银棒不断地被拉长,渐渐就有了形状,直至成为一个精美的雕花手镯。雪梅正在为银匠的技艺感叹的时候,十方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十方是来街上买艾蒿的,端午节到了,按习俗屋门上是要插艾蒿的,以示驱瘴辟邪。
   十方说,雪梅姑娘喜欢这样的手镯吗?我请银匠给你也打制一副!十方随意的一句话,竟让雪梅感到了难为情,心也怦怦跳个不止,雪梅不知十方的话是发自内心还是一句玩笑。正巧,一个熟人打此路过,看到十方和雪梅,忙施礼说,先生和夫人也在逛街啊。十方表现得还算矜持,雪梅却是满脸羞色。十方想解释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什么。两个人都不敢看对方,是雪梅打破了僵持,说自己还要到别处转转,忙快步离开了。雪梅哪还有心情转呢,她慢慢走出了主街道,在穿过一条深长的巷子后,她听到了湍急的流水声。是黄河,呈现在她眼前的大河开阔,恢弘的气势令人震撼,她翻涌咆哮,浩浩荡荡像东奔流而去……
   望着远去的河水,雪梅忽感一阵失落。她好像丢失了什么似的那么焦躁而又落寞,她感觉已无法承载自己的情绪了,就因为十方说的那一句话吗?她不敢猜测那句话,这让雪梅内心有些矛盾,她那颗无法平静的心是如此的脆弱,她不相信十方会看得上她这样的一个乡下丫头,雪梅没有一点自信。为父亲治病的这段日子,雪梅接触到了十方。在她的眼里,十方医术精湛,乐于助人,不但长得帅而且人很稳重,是个有责任心的男人,总之各方面都很优秀。一想到十方,雪梅就有些心慌意乱。望着河水,雪梅的脸一阵潮红,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不敢想。也不许自己想刚才的事,她觉得内心的忧虑和情感已被这条宣泄的大河带到了未知的远方。
   在十方细心的诊治下,雪梅父亲的病差不多痊愈了。走的那天,十方叮嘱雪梅按时给父亲吃药,莫劳累,心情放松病自然就好得快。雪梅和父亲已经走出很远了,十方突然又快步追了上来,他将一样东西塞到了雪梅的手里。那是一对银质的手镯,是十方特意让银匠打制的,手镯上还錾刻着鸳鸯戏水的图案。雪梅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像一只不安分的小鹿般要挣脱了去……雪梅娇羞而又慌张的模样成了十方心中永远的记挂。
   回到池镇后,雪梅心里总是感觉空落落的,像是缺少些什么。有时正忙着手里的活,突然就停住了,发一阵子呆;饭做好了,盛在了碗里,却忘了往桌上端;自己都不晓得心里在乱想些什么。
   服用完十方开的几服药后,父亲的病彻底好了。中秋节那天,十方托人来提亲了, 父亲没有征得雪梅的意见,就爽快地答应了,父亲知道雪梅是什么心思。
   雪梅和十方已经互换了帖子订了婚,雪梅现在要做的就是静下心来,等着花轿来迎娶自己了。
   雪梅想着往事,一边给父亲研墨,腕上的银手镯和砚台相碰发出轻微的颤鸣。父亲注意到了那只银手镯,父亲什么也没问。他好像什么都晓得,又好像什么都不晓得。
   父亲挥毫泼墨,先写了并蒂花开四季,比翼鸟伴百年。接着又写了幅:白壁种蓝田千年合好;红丝牵绣纬百载良缘。另外又写了几个大红的喜字。对联是为将要办喜事的人家撰写的,办事的人家之前送了礼过来。父亲是镇小学的校长,威望很高,婚礼上所用的礼仪撰文,以及新婚祝词总是要请父亲来写并诵读。
   雪梅想到了自己和十方的事,那天也要写喜庆的对子,会写什么词呢?
   雪梅给自己想了一副:一世良缘同地久,百年佳偶共天长。横批:天长地久。当然,这对子只能装在心里,是不能说出来的。雪梅忽感一阵羞涩,忙低下头认真研起墨来。
   父亲有很多书,雪梅闲来无事也读了不少,《孟子》、《论语》、《中庸》、《诗经》等她都读过。雪梅还记得小时候曾学过的一篇课文:河中两舟,一去一来。去舟风顺,桅上挂帆,其行速;来舟风逆,以桨拨水,其行缓。雪梅感觉这好像说的是十方和自己。雪梅想,自己嫁给十方后,就要离开这个家,父亲该怎么办呢,谁来照顾他?父亲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好,她怎么可以丢下父亲不管一走了之呢?这么想,雪梅就有些惆怅。
   对子写好了,父亲让雪梅送到要办事的人家去。雪梅拿着对子走在街上,一只驼队从她身边经过,驼背上的盐袋散发出一股特有的腥咸味在巷子里飘荡。
   镇子被圈在一座古老的城池里,没人说得清这古城是哪一年建的,只看那夯土的城墻就能遥想到她历史的久远。
   场院里,几个娃娃在唱不知哪里学来的歌谣:园子里长的绿韭菜,摇摇摆。货郎子哥哥快挑来,摇摇摆。咯噔咯噔摇,哗啦啦摆。货郎子哥哥不挑来,摇摇摆。地摇了,稀哩哗啦塌散了。咯噔咯噔摇,哗啦啦摆……
   一连数日,娃娃们都在唱这样一首歌。不知为何,听到娃娃们唱的歌谣雪梅就有些心慌。
   最近不知怎么了,总是发生些怪的事。早上,雪梅去井里打水,发现水井水位下降几近干枯。正不知怎么办才好,突然水位又回升了,且压力很大,甚至腾起了水柱,这种现象从来都没发生过。
   那群红嘴鸦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的,红嘴鸦是这里山区特有的一种留鸟,因嘴和爪子是红色的,故名红嘴鸦。以往红嘴鸦都是三五只聚在一起,最多也不过十来只一群。但今天阵容很庞大,怕有上千只,阳光都给它们遮住了。震动的翅膀发出巨大的轰鸣,像奔涌的激流,掠过虚空,向着更远处的山谷飞去……
   起雾了,先是在湖面集聚,迷迷蒙蒙的四处飘荡,像轻薄的纱,丝丝缕缕地缠绕着、扩散着,挂在树枝上、屋檐下,甚至勾住了行人的手脚和衣衫……那缥缈的雾霾渐渐的变得浓稠,很快就覆盖了湖面——房屋、街道、树木、行人,连同那群戏耍的娃娃、所有这一切都隐匿不见了。
   雪梅望县城的方向,她的视觉变得很模糊,在缥缈的云雾中,远山变得更加遥远。
  县 城
   不知哪来的一群鸽子落在诊所的屋顶上,咕咕地叫,鸣声杂乱而悲戚。突然就惊飞而起,到处乱撞,竟有几只莫名其妙从空中坠落下来,受了伤般扑打着翅膀。十方要捉一只,准备看个究竟,鸽子突然又恢复了正常,扑棱着翅膀飞走了。这让方林感到有些奇怪。但还有更奇怪的事情,十方在配处方,身子突然站不稳,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推了一下,又像脚下安装了陀螺一样,竟不由自主地旋转起来,感觉有些头晕目眩。药匣还抱在手中,药却撒了一地。难道是房子在动吗?可桌上的器皿却完好无损。十方走出屋去,街上喧闹依旧。仰头望天,碧空如洗;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近来很多人都经历了这种奇怪的现象,大家都无法解释,只说是“地旋”,是老天爷在作怪。    一整天诊所都没有什么病人,十方抄写了几页《神农本草经》。然后将一些要入方的药材放入药碾子中准备碾压,这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
   十方尚未动手,药碾子竟自行滚动起来。十方深感诧异,正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就听见一阵沉闷的雷声自西北方向滚滚而来。只听轰的一声,地面向下一沉,身子就摔倒了。大地如涌动的河水,起伏不定,自己也仿佛被河水吞噬了般不辨东西。十方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奔出屋去。
   整个世界都在震颤,地面就像摇耧一样在摆动,城中的房屋像筛糠一般抖动不停。城墙、街道、房屋等都在下陷,空气中满是土雾,一切都笼罩在白茫茫的灰尘中。到处都是哭嚎声、喊叫声……到这个时候,十方才知道是地震。
   所有的人都朝着空旷的地方奔跑,十方也跟着跑。他前面有个人,跑着跑着突然栽倒了。十方到了近前,发现栽倒的不是别人,正是薛掌柜。因跑得太急,摔倒时,一只脚挂住了一截树桩,致使那只脚倒了个方向,原本朝前的脚面扭到脚后跟去了。薛掌柜抱着自己的脚,疼得直咧嘴,正不晓得如何是好,看到十方竟不由得失声痛哭起来。十方没有犹豫,捉住薛掌柜的脚,用力一扭,脚又给他纠正过来了。大地再次颤抖起来,两个人匆忙逃离了街巷。
   一处坍塌了一半的房子里传出呼救声,十方冲进去,从门板下扯出一个被压住的女人。女人哀求说,孩子还在屋里。循着哭声,在坍塌的炕角发现了那个孩子,十方抱起孩子就往出跑,刚出门,房子就垮塌了……
   剧烈的震动停止了一刻,世界突然变得沉稳了下来,风平浪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这现象一瞬间就重新被颠覆,大地再次颤抖起来,而且更强烈了,状如车惊马奔,山崩地裂,轰声震耳,土雾弥天。前一次没有倒塌的房屋这一次却没能幸免。
   通往鼓楼的街道裂开了两三米宽的一道口子,蜿蜒延伸至城外。街边,一棵百年的柳树被撕裂成了两半,而高大的建筑也被利刃切割了般绽裂开来。裂縫中强烈的气流将几个人忽然抛向了半空,待落下来后,地缝猛然就合拢了……
   人们全往空旷的地方跑,路上随处可见倒毙的人和牲畜。不时有人被从砖石瓦砾堆中救出,又瞬间被砖石瓦砾所埋没。逃脱劫难的人都聚集在城南庙宇前的广场上,那座砖木结构的庙宇居然还没有倒塌,大家相信那是神灵的作用。所有人都跪伏在地,向苍天祈祷,众人哭嚎:老天爷,我们做了什么孽,你要这样惩罚我们?
   十方忙着为那些受伤的人包扎着伤口。面对那些伤势过重的人他也是束手无策,他既没有医疗设备,也没有药。作为医生却不能救人,这是最大的悲哀。
   县知事站在庙宇的台阶上,大声安抚着民众,他告诉大家,并非是老天爷要惩罚谁,这是地震,是自然灾害。他向人们讲述着如何自救,怎样脱离险情等一些防震的知识,一边开始组织救援队伍……突然大地再一次震颤起来。
   大家原本都聚在庙宇的台阶下,地震一来都逃开了,没谁敢靠近庙宇,生怕倒塌的庙宇砸到自己。县知事非但没有躲避,竟在剧烈的震感中跪在了石阶上,他双手合十向菩萨祷告,希望大震快点止息,恳请菩萨发发慈悲,他愿以自己的性命换取赦免众人……庙宇的梁柱摆动得剧烈,屋瓦都震落了,但大殿没有坍塌。不知是菩萨保佑,还是木榫结构的建筑更具抗震的能力,庙宇依然完好地矗立着。
   被震感所胁迫,人们无法自持,恐慌的人群忽而倒向左又忽而倒向右,悲鸣声中心胆俱裂。
   一些瓦掉落下来,有一块砸在了县知事的头上,血在他脸颊上流淌。他仍没有选择躲避,他的样子执拗而虔诚。十方赶紧上前为他包扎了。
   大地终于平静了下来,那静显得有些沉重,四下里悄无声息,空气就像冻结了般没有一丝缝隙。偶或传来的一两声犬吠,像来自遥远天际的哀嚎。尘土滑落的声音窸窸窣窣,沙尘像落雨。不知是谁憋不住了,泣了一声,于是人群里便有了响应,一时间哭嚎之声此起披伏;似乎是在进行着某种祭祀,或在举办盛大的丧事。
   县知事挣扎着站起身,望着悲恸的人群哀叹说,在自然灾害面前,一切生命都太过渺小。县知事眼睛红红的,他强忍着使泪水没有掉落下来。大震中,他不幸也失去了妻子和孩子。
   天已经黑透了,大家都没有入室,且无室可入。数九寒冬,地震来得突然,很多人逃出屋时穿得都很单薄。县知事将自己的棉衣给了一个老人,十方也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一个孩子身上。
   为了抵御严寒,大家燃起篝火,相互安慰取暖。夜里不知又震了多少次,人们在哀痛和惊悸中苦熬到天亮。
   早晨,呈现在人们面前的场景让人不忍目睹,城垣、公所、学校、商铺、住宅,所有建筑损毁殆尽,目光所及一片废墟。人们的表情和目光从最初的悲痛、恐惧变得呆滞空茫。没有人说话,人们被这深重的灾难所震慑,几乎忘了自己的处境。除了火焰燃烧时的噼啪声,偶或的一两声狗吠和乌鸦的噪鸣,四野一片死寂。
   震动仍在不间断地发生,但明显弱了许多。县知事启动备荒仓库,开仓赈恤,一边组织人开始自救,寻找幸存者,掩埋死者。十方也要参加,县知事却让他回诊所去,肯定会有不少伤者去那里,有更多的人会需要他。县知事让他准备好医疗器皿和药物。
   诊所早已夷为平地。十方在废墟中翻寻着,他找到了几件衣服。散落的药材和瓦砾尘土混在一起,难以捡拾,好在医药箱还在,里面的银针和其它医疗设施都完好无损。十方在废墟中翻了好半天,终于给他找到了那张孙思邈的画像。看到这张画像,就像看到了师父,十方就有了底气。十方拭去画像上的尘土,将画像小心地收好。
   幸存下来的人搭起简易的窝棚;严冬时节,没有个栖身之所,如何抵御寒冷?十方也寻了些木板和席草搭了个窝棚,为了使伤者能够找到自己,他在废墟中翻出济民诊所的牌匾挂在了窝棚上。牌匾挂出不久,就有伤者上门了。尽管缺医少药,但在现有的情况下,十方对伤者依然做了妥善的处理。
   知道城里灾情严重,哪知县城周遭灾难更重,特别是山区村落,窑洞坍塌,山体移位,整村整村的被掩埋了,人畜无一幸免。有的村子甚至随山势漂移难觅踪迹。城南十多里处的南沟村数百人聚在一大土窑洞内看皮影戏,一声轰鸣,山崖崩落堵塞了洞门,没有一人逃出……有个村子因地裂泉水突涌,行成了河,可以漂筏子……听到这样的消息,十方的心就再也不能平静了,他想到了雪梅;十方不知道池镇那里是什么情况,雪梅和他的父亲是否也经受了这场劫难?    十方每天都要去城门口打探消息,看来往的过客有没有池镇的。得到的消息不容乐观,地震波及范围极广,到处都有灾情,有说,池镇受灾最重,整个镇子都毁了;有说,地震并没有波及到那里……因道路垮塌、交通断绝、车马难行,人们无法获悉那里的真实情况。
   一连多日都没有得到确切消息,这让十方很焦急,愈加的忐忑不安了。望着空茫的山路和寥寥的行人,十方的心中充满忧虑。
   薛掌柜来窝棚看十方,提了一小袋黄米,那是一种叫糜子的旱地作物。
   薛掌柜说,粮店塌了,粮食被灾民哄抢了!他拼死夺回了一些。
   十方告诉薛掌柜,县知事已经上报了省府,估计赈灾会很快到来。
   薛掌柜表情凝重,说,多年的经营毁于一旦。
   十方说,天灾人祸,谁也无法预测。
   薛掌柜说,其实震前已经有人给大家提了醒,只是大家没有参悟透。他问十方可曾记得那个拿着枣和梨满街乱跑的疯道士?疯道士的意思是叫人们“早离”,早日离开这个灾难之地。街上人都这么说。
   听薛掌柜这么一说,十方立马想起来了,的确是有这么个疯道士。自己还为他包扎了伤口的,那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他。
   薛掌柜表情沮丧,不知他在想什么。两人相对半天却再无语,只有叹息。薛掌柜很悲观,他走开去的身影显得是那样的无助。
   天沉得像要坠下来,西边的一个角已经触到了山脊。城边上的那座山倾斜了过来,感觉是被几根突兀的木桩撑着才不至于塌陷,颓废的街道像洪水过后卵石密布的河滩。
   有人朝这边奔跑过来,样子很慌张,像是在逃避什么,险些撞到十方的身上。跟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十方的视线中,是三姨太。三姨太穿着阴丹士林的棉旗袍,看上去就像个洋学生。尽管神情有些憔悴,但依然显得高雅富有气质。
   前面跑过去的男人抢夺了三姨太的首饰。三姨太是看粮行可否有米面卖,走遍整个县城,竟没有寻到一家粮行。
   十方想不通,万家这样的大户也会没有粮食?
   三姨太说,宅院塌了,灾民拥入,家产被洗劫一空……灾难面前,人的本性都变了。
   十方知道,现在就是有钱也是买不到粮食的。
   三姨太说,老爷远在福建,想去投奔,路途太远。三姨太目光中有憧憬和渴望,也有怨气和无奈。三姨太问十方可曾去过福建?十方不曾去过,但他晓得是和甘肃相隔太远的一个地方。世道不太平,一个女人要走这么远的路,十方不敢想。问到她的颈椎,三姨太说,已经顾不上颈椎了,命保不保得住都很难说。
   十方把薛掌柜拿来的黄米给了三姨太,三姨太推辞说,给了我你咋办?
   十方告诉她,县衙施粥放赈,自己会讨得一碗。一个男人,怎么都过得去。
   三姨太望著十方,好半天都不做声。眼眶中忽然就涌满了泪水,她转身匆匆地走了。
   在庙宇前的广场上,几口大锅正在熬煮黄米稀饭。透过升腾的烟火雾气,看得见扭曲的庙宇不堪重负般苦撑着。那庙宇已经倾斜得很厉害了,行将倒塌,但几根大梁还在努力支撑着它的主架和屋脊。殿堂中的几尊神人塑像并没有人去理会。饥饿的人群已经排起了长队,其中夹杂着许多失去父母的孤儿,他们渴望而又无助的眼神令人不敢触及。
   下雪了,雪片很沉重,有着金属的质感,每一片落下来都带着铿锵的声音。它们无所顾忌,没有妥协,洒落得很直接。它们故作安详和温馨,铺天盖地,很快就积了厚厚的一层。倒塌的房屋和开裂的路面都被遮掩住了……雪片落在人头上身上,像披着麻布的孝服……
  池 镇
   雪梅早晨一起身,就跑出屋去,望着屋后的大山,她的样子有些发呆。大山依然矗立在那里,绵延开去的山峦像游走的驼峰,跳跃感极强。它们并没有什么变化,依然静静地蛰伏在旷野之中。可是,哪里不对劲呢?雪梅总感觉有种觊觎的目光在窥视着小镇,窥视着那一湖静水。
   雪梅昨晚被吓坏了,怎么会做那样奇怪的梦,睡梦中群山居然幻化成一群奔跑的骆驼,由东向西奔跑起来,大地都在震颤,那情景真是很恐怖……雪梅只穿了一件夹袄,虽已是严冬季节,天气却不显寒冷,山的阴坡上青草还没有枯黄,这是个暖冬呢。雪梅记得秋天的时候,沟谷一些地方的桃树、梨树在果子还没成熟时,又出奇地开花了,就连自家院里的那棵香水梨树也挂满了娇嫩的花朵。
   父亲说,这种情况是管理不善、落叶过重,导致的二次开花现象。果树二次开花会消耗大量营养,影响下年产量。可有人说,那是一种不祥的征兆,伴随这种现象的发生预示荒年将要到来。
   雪梅可不希望来年是荒年。人们原本就在困苦中挣扎,再遇见灾年,还怎么活呢?好在这一切都是猜测。
   雪梅给父亲做了一碗酸菜拌汤。父亲喜欢喝拌汤,那是一种清淡的面食。做法也很简单,锅中倒油加热,放入切好的葱花和酸菜,炒至五分熟,然后倒水炝锅,将拌湿的面粉搓成小颗粒倒入锅中,沸水滚动片刻即成。这是农村一种节俭的吃法。父亲不喜欢像其他人那样,早晨熬罐罐茶吃馍馍,他的习惯是喝一碗拌汤。人上了年纪,吃些汤汤水水的胃里才舒坦。
   雪梅一直在想昨晚的事。昨天夜里,雪梅在油灯下绣鞋垫,图案是雪梅中意的梅花和喜鹊,两只喜鹊即双喜之意。“梅”与“眉”同音,借喜鹊登上梅花枝头,寓意“喜上眉梢”、“双喜临门”。站在凌寒独自开、傲骨铮铮的梅花枝头的喜鹊,显然是预示着幸福美好即将到来。雪梅不知十方喜不喜欢这图案,正在暗自猜想,忽然就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声音是从屋后的山体里发出来的:刺啦、刺啦连续不断,像是在撕布。雪梅叫醒父亲,父亲屏息凝听。还真是在撕布,声音敞亮,绝不拖泥带水,每一下都很果断,又很冗长。布匹被撕裂的声音不绝于耳,让人感到焦虑不安。
   屋外,月光很亮,并不见有人在撕扯布匹,听到这种声音的不止雪梅和父亲,许多人都听到了。大家竖起耳朵,试图辨别这种声音的方位,似乎很难捕捉,最后确认是从山体的内部发出的。大山里,怎么可能?大山那么厚实,怎么会有声音从那里发出来呢?    昨天镇上来了个戏班,会不会是他们在夜里弹奏某种乐器?分析的结果是否定,秦腔使用的二股弦、板胡、月琴、三弦、提琴、笛子、唢呐等没有哪种乐器发出的声音像撕布,即便是弹棉花的弓弦也发不出这样的撕扯声。
   有人说,这街背后的大山很像一个冢呢。有人看了说,还真像,街口那座青石的牌坊正好像立着的一块碑。这联想遭到很多人的怒怼,认为晦气。父亲是池镇小学的校长,是最有文化的人,但却对这怪异的声音无法做出解释。
   月亮像以往一样,悬挂在天上,地平线之上,北斗七星稳稳地镶嵌在那里。苍穹之下,瑟缩在阴影之中的大山依然是那样的挺拔和沉穩。
   雪梅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她匆忙跑回屋去了。
   那撕扯布匹的声音,隐隐约约,时断时续,并无方位的来源。这无序的让人纠结的声音持续了一整夜,直到清晨才消失。
   冬季,地里没有农活,盐田也被搁置,人们都赋闲在家,刚刚到来的戏班充实了这寂寞难耐的时光。戏楼那里人声鼎沸,雪梅早按耐不住了。雪梅对戏剧十分地迷恋,她喜欢那声情并茂的唱腔、喜欢戏中的角儿——青衣、花旦、小生……喜欢那窈窕的身段——长衫水袖,环佩声声……舞台上的一切都是那般的令雪梅着迷。雪梅很小的时候就迷恋戏剧,一旦来了戏班,雪梅便守着戏楼不回家了。有个戏班的班主见她如此痴迷,问她想不想跟戏班走?那样她就可以天天看戏了,她居然真的就准备跟戏班走呢。要不是被父亲及时发现,还真不知道后来会怎样。
   在雪梅的记忆中,母亲就喜爱戏剧。听说,母亲嫁给父亲前就在草台班子唱戏。记忆中的母亲有着一副好的嗓音、有着娇美的面庞和标志的身段,举手投足都是角儿的模样……有关母亲的形象都停留在那天她随驼队离开池镇的那个清晨……
   戏楼上,王宝钏唱得如涕如诉:
   寒窑虽苦妻无怨,
   一心自主觅夫男。
   二月二飘彩随心愿,
   三击掌离府奔城南。
   四路里狼烟起战患,
   五典坡送夫跨征鞍。
   柳绿曲江年复年,
   七夕望断银河天。
   八月中秋月明见,
   久守寒窑等夫还。
    ……
   雪梅眼中含着泪水,她被剧情深深打动了。王宝钏的命好苦,雪梅不想做王宝钏。当然,十方也不是薛平贵,她不让十方做薛平贵。雪梅看戏看得入迷,为戏中人的命运牵肠挂肚,有些不能自拔……戏还没演完,雪梅却不能再看下去了,她不想走,可父亲快放学了,她得回家给父亲做饭。雪梅的眼睛红红的,她有些不情愿地离开了戏楼。
   朝家走的路上雪梅还在想着刚才的剧情。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雪,突然,一颗燃烧的球体从空中呼啸而过,半个天空都给烧着了,那殷红的溅落像浓稠的血浆……雪梅正惊魂未定,飓风骤起,如洪水猛兽,从西北角的垭口猛然窜出,越过敞荡的盐湖,气势汹汹地扑面而来。风速强劲得让人站不住脚,一时间沙尘漫天,房上的屋瓦都被掀起来了……紧接着地动山摇了。大地变得极不稳定,移动的山体忽高忽低,像奔涌的激流。街面上的一些房屋店铺飘忽不定,像水中的枯木漂浮着远去,直至散了架,被流动的泥沙所掩埋……
   大震过后,古城已经没有了形状,屋宇已无一间完整。
   雪梅拼命往学校奔跑。哪里还有学校的影子,学校原本在两座大山之间,现在,因山体滑坡,两座山合了,连同那座戏楼,以及那些还在看戏的人,全被掩埋在了深深的黄土层下。望着眼前的这一幕,雪梅惊呆了,她大声呼喊着:爸、爸、爸……山野没有回音,大地一片死寂,只有满世界飘忽不定的滚滚黄尘……
   镇子成了一片废墟,盐湖南升北降,脱离了原有的位置,整体向北移了一公里,成了一个滚动的湖。偌大的一个镇子,千百号人,存活下来的不过几十人,大家相拥痛哭。家没了,父亲也没了,什么都没了,除了悲伤,雪梅不知自己该怎么办。她现在一无所有,只有一颗因痛苦而破碎的心。
   余震不断,大地就像个石碾,不停歇地碾压和滚动,人人惊惧不安。那一夜,雪梅和一些幸存者躲在一处场院里。为了抵御寒冷,用麦草将全身覆盖了。黑暗中的雪梅有些不能自持,她已经变得一无所有,除了那双绣花的鞋垫。因为还没有完全绣好,鞋垫一直被她带在身上,也是想着有时间可以拿出来绣的。雪梅心里默默地念叨着父亲,悲痛再一次袭来,她有些不能自控,她将那双还没有完全绣好的鞋垫紧紧地抱在怀中。她不知道十方此时会怎么样?城里震得厉不厉害?想到十方,她似乎得到了些安慰。但很快她变得更加紧张和不安了,她害怕想十方,可又不能不去想。在这个世上她已经没有亲人了,十方是她唯一可以依赖的人了,他可不敢有任何闪失……雪梅有些心力交瘁,她的嗓子已经哭哑了,她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办。正一筹莫展,大地再一次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驼 队
   十方一直没有雪梅的消息,内心很是焦急,池镇是个什么情况他仍一无所知。道听途说的消息他不敢信——人都死光了,整个镇子都掩埋了,这样的消息让他无法接受。他的心很乱,一连几天,睡梦中都听到雪梅在呼喊自己,声音纤弱而悲悯……十方不能再等了,决定去一趟池镇。
   十方托薛掌柜帮他买了两个锅盔,准备带在路上吃。以往一个锅盔都有小磨盘那么大,但现在缩水的不如原来的一半。
   震后,粮食奇缺,赈济还没下来,县知事已经动用了库银差人到周边地区采购粮食。地震波及的区域太广,到处都是灾区,采购回来的粮食少得可怜,杯水车薪,根本无法救济城内的百姓。况且还有源源不断的灾民拥入城中,粮食的价格一涨再涨。
   走的那天早晨,十方专程去看望了三姨太。万府的情景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偌大的宅院,屋没有一间完整,遍地瓦砾碎石,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三姨太栖身于简易的窝棚里,她没想到十方会来看她,她的样子多少有些吃惊。    十方不知该说什么。
   三姨太也不知该说什么。
   三姨太一个人在老宅的废墟上坚守着,家里就剩下了她一个人,下人都各自逃命去了。三姨太不敢离开老宅,她怕老爷回来寻不见自己。三姨太似乎要笑一笑,但那笑容很牵强。她忽然就转过身去,肩头耸动着,好半天才转过身来,沁含泪水的目光就那样望着十方。
   十方避开了三姨太的目光,他的心那一刻也很不好受。
   三姨太说,老爷不可能不管,他会派人来接自己的,来人或许正在路上。三姨太的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在十方眼里,三姨太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落魄、这样没有底气。
   三姨太说,接自己的人或许就快到了。说这话时,她的目光中有一丝虚拟的惊喜,那是鼓舞她的希望。但那自信有如烟尘,瞬间就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的悲观和颓丧。
   十方在窝棚里看到了那架古琴,居然完好如初。十方手指拨了下琴弦,声音空洞而滞闷,像敲打一个残破的陶器,那仓促而又碎裂的鸣响犹如山风掠过萧瑟的旷野。
   十方将一个锅盔留给了三姨太,三姨太的目光依然是那样抑郁。那是一种看不到希望的无助和落寞,有如旧时光般的沉重和晦涩。
   从窝棚里出来,十方看到残垣断壁下,一块缠枝纹的砖雕暴露在阳光下显得极其醒目。在它的旁边是个断了翅膀的瑞兽,那姿势依然是要扑向空中样子。
   路上到处都是因地震断裂的口子,山体滑坡的迹象随处可见,一些沟谷里翻涌着黑水,强烈的硫磺味在山野中蔓延。毁掉的村庄比比皆是——断墙残垣,满目疮痍,鸡犬不鸣,一片死寂,情景触目惊心。
   由于地震滑坡,不时要避开坍塌的道路步入荒野。旷野一片萧瑟,遥远的地平线划出了天与地的界限,十方极力搜索着池镇的方向。除了远天的那片混沌,他什么也没有看到。有悠扬悦耳的驼铃声在旷野中回荡,十方循着铃声爬上一道山梁,是一支驼队,他加快步子,连跑带喊,才撵上了驼队。二十几峰骆驼,七八个骆驼客,这是他离开县城后第一次遇见人。
   池镇盛产食盐,销往周边各地。驼队在繁华的大城市出售完食盐,又采购了大量的布匹和茶叶等商品,准备在年关的销售旺季回家乡大赚一笔,不料返程途中遭遇地震。好在驼队一直行进在路上,食宿多时在旷野之中,没有受到什么大的损失。只是不知家里受灾情况,家人可都安好,骆驼客们也都急着往回赶。
   十方要去池镇,正好和驼队走的是一条路。骆驼客并不想带着十方,嫌麻烦。另外也是出于安全和警惕,不愿意同陌生人搅和,怕有什么闪失。
   十方看到一峰骆驼腿部有一处创伤,忙掏出随身携带的止血药给骆驼止了血,又用纱布包扎了。十方善意的行为打动了骆驼客们,最终同意了十方与驼队一路同行。十方自然是感激不尽,他倒不是因为寂寞,跟着驼队他至少是有了安全感。驼队熟知道路,这会加快行进的步伐,他只盼着能早点赶到池镇,能早点见到雪梅。
   路径一处因地震而废弃的村庄,十方隐约听到一阵咣咣咣的金属鸣响,像是有人在敲打一面铜锣。其他人也听到了,可周围并不见一间完整的房舍,更不见一个人影。
   滞闷的的敲击声停息了片刻,又再度响起。寻声觅去,发现声音竟来自崖畔一处震塌了的窑洞内。大家急忙动手挖开塌坍的泥土,救出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男人怀里抱着一面铜锣,要不是这面铜锣,他恐怕很难再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了。原来,大震袭来,窑洞坍塌,这个人被堵在了窑中,多日来靠吃窑内仅存的一坛酸菜度日。为引起外人注意,靠敲铜锣传递信息。获救者涕流满面,情绪突然有些失控,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起身,狂奔至一处高岗之上,狼一般在那敞荡寒冷的空间嚎叫起来,声音苍凉、凄厉……十方想,那或许是他多日在黑暗中无望挣扎,颓废的身心压抑无法释放的结果。
   傍晚时,驼队在一处旧堡子里落了脚。走了一天的路,大家急需要喝一杯热水,十方主动去拾柴,收集了些枯死了的沙棘、梭梭和骆驼刺的枝条和根茎。篝火燃起来了,寒冷开始退缩,温暖让疲惫的身心松弛下来。随着夜色的降临,内心的那份焦急变得不再那么紧迫。
   有人丢给十方一块纱毡。纱毡是山羊毛擀的,很粗糙,有些扎人,除了沉重并不能很好地御寒;好在柴火燃烧得热烈。
   早晨,十方还沉浸在迷蒙的睡梦中,有人喊,土匪来了。
   堡子外人喊马嘶一片嘈杂,有人喊话:堡子里的人听着,交出钱财可保尔等性命,反之格杀勿论。
   駱驼客们既恐惧又愤怒。驼队的财产也是辛苦赚来的,披星戴月,鞍马劳碌,一家人就指望着这点收入生活,岂有拱手相让之理。土匪打劫了去,自己怎么活?拼了!
   驼队也带着枪支,但土匪人多势众,武器似乎也更精良,驼队根本抵挡不住。一阵枪声过后,驼队里就有几个人中了弹。
   有人看到了十方,一把将他从纱毡下扯了出来。
   你是土匪的探子?问的人目光逼人。
   十方说,我不是。
   你才跟了我们一天就有土匪打劫,不是你报的信是哪个?
   十方说,我真的只是个赶路的。十方很无辜。
   骆驼客说,你哪来的止血药?
   十方说,我是个医生。
   骆驼客们怀疑是十方把土匪引来的。十方一再解释,但没人信。有人喊,宰了他。一个骆驼客抽出了尖刀。就在这时,土匪攻了进来,那个要宰十方的骆驼客中弹栽倒了。其他人试图冲出堡子,在密集的枪声中,骆驼客们竟无一幸免……看到这一幕,十方的心一阵绞痛。这些骆驼客,躲过了天灾,却没有躲过土匪的打劫。
   现在驼队里只剩下了十方和那些惊慌失措的骆驼。土匪很奇怪,十方为什么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逃命。一个土匪踹了他一脚,说,妈的,还抵抗,害得老子差点玩完。土匪从十方身上搜出了一盒银针,看了半天,不晓得是什么。问十方,得知是针灸用的银针,土匪没有再难为他,而是立马将他带去见匪首。    土匪们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抢医生。因为他们经常受伤,不敢去城里的医院看,就是靠乡下的医生为自己治疗,所以他们绝不伤害医生。
   匪首是个大胡子,他躬身趴在一副马鞍子上,一脸痛苦,不晓得出于什么情况,样子有些古怪。他手里抱着一杆烟枪不紧不慢地吸着,嘴里不时发出吱吱的声音,像一扇漏风的门板。
   大胡子说,你是医生?
   十方答,是。
   大胡子的身边放着一把锐利的刀,刀锋折射而出的光芒有些刺眼。
   土匪也要吃饭,他们宰杀了一峰骆驼架在火上烤。半个时辰后,一块半生不熟的驼肉摆在了大胡子面前。大胡子用刀子割一块下来,送入嘴里,咀嚼的动静很大。几块肉下肚后,他差人将自己的羊皮袄撩了起来。十方看到他拱起的脊背上长了一个鸡蛋那么大的瘤子,十方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要趴着。
   大胡子问十方,能不能治?
   十方摇头又点头,他知道那是个尚未病变的血瘤,剔除得越早越好。
   大胡子挥了下手,有人端着托盘上来,上面堆着两摞银元。
   那把刀已经在火上消了毒,刀柄还有些烫手。十方想到那些无辜死去的骆驼客,以及他们被抢劫的财产,内心不由一阵颤栗。刀子就在手里握着,他却迟迟下不去手……大胡子的面前放着一把快抢,几个荷枪实弹的护卫就守在身旁,十方有想法又没有想法。十方要去池镇,他还不知道雪梅怎么样了,想到雪梅他有些揪心。
   大胡子转过头来,有些质疑地望着十方。
   刀又消了一遍毒,十方握刀在手,躬下身去……堡子里,那些原本安静的骆驼突然骚动起来,拉也拉不住,有几只甚至挣脱了缰绳朝荒滩里狂奔。一时间,尘土飞扬,就像沙尘暴袭来,山谷之中一片轰鸣。突然,大地再次震荡起来……这一次的震感比之前大震初来时,似乎更显强烈。堡子塌了,山谷里绽裂开几丈宽的裂痕,山体都塌陷下去了。同时坠落的还有那些狂妄的匪徒……断裂带一直延伸至十方的脚边,刀劈斧凿一般,突然就戛然而止。
   十方身边的大胡子也随着下陷的土地坠入深谷,但求生的欲望竟迫使他顽强地攀爬了上来。沟壑还在坍塌,大胡子奋力朝上爬。在快要失望的时候,终于给他抓住了崖畔上一丛灌木的根茎,但却再无力攀上来了。他目光望着十方说,拉我上来,我会报答你的,将我的财富分一半给你。
   十方说,你这一生打劫了多少人,害了多少性命?
   大胡子说,不记得了,但我会改过自新的。
   十方说,那些骆驼客,躲过了地震,却最终被你害了命。
   大胡子说,一切都是天意。或许他们上辈子也是作恶多端,这是报应。
   十方已经把手伸出去了,但又果断地收了回来。他想到了无辜的骆驼客,想到了地震中那些死伤的遇难者和无家可归的百姓。十方说,是报应,的确是报应。十方泪眼滂沱,山体在慢慢合拢,十方闭上了眼睛,直到那震耳欲聋的轰鸣过后,他颤抖的心才渐渐平息下来。等他再次睁开眼睛,堡子已经没有了踪影,眼前的山体耸拔的更高了,山脚下并不见一丝裂痕。十方发现脚边有一个失落的铜铃,冰凉沉重,用力一摇,四野一片空灵的回响……
  逃 离
   一连几天,大地一直都没有停止过摇动,余震频繁,震级时强时弱。大多数人都没有逃過这一劫,不是被埋在了黄土之下,就是死于倒塌的屋窑之中。活下来的人束手无策,根本没有能力救援,只有望着这悲惨的情景暗自流泪。天寒地冻,缺衣少吃,剩下的人只怕也很难熬过这个冬季。人们等着救助,希望却很渺茫。大家商量去县城,县城总要好过些。政府不能不管,知事老爷是父母官,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冻死饿死。
   雪梅一开始并不想离开池镇,父亲还掩埋在冰凉的黄土之中,她要守着父亲,可不走的确是没有活路。她想到了十方,又不由得担心起来,不知十方会咋样,一直没有他的消息。县城是不是也震得厉害,十方是否安然无恙?雪梅越想越害怕,内心忽然就有了一种迫切的愿望,那就是要尽快地见到十方。
   雪梅跪在地上,面向学校的方向磕了几个头,说,爸,女儿救不出您,您和学生们安息吧,这辈子咱们父女缘分未尽,下辈子我还做您的女儿……雪梅泣不成声。
   雪梅身上没有钱,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十方送给她的一对手镯,她舍不得将它与人。但去县城路途遥远,要走好几天,没有干粮显然无法到达。大震过后,最紧缺的就是粮食,雪梅但凡有一点办法也不会用手镯去换炒面。雪梅用一只手镯换了一小袋炒面,炒面的成分很复杂。并不是纯莜麦,里面掺杂着荞皮和谷糠炒熟后磨成的粉,吃的时候极难下咽,但这终归还是粮食。
   逃荒的队伍有二三十人,他们的亲人都葬身在了这里,尸骨未寒,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还能不能回来。尽管极度痛苦,但为了活路,只能离开池镇。
   逃荒的队伍扶老携幼,走得拖拖拉拉。忍冻挨饿走了一天,到傍晚歇息时,走了不过三十余里。落脚处的崖壁上有几个洞窟,应该是不错的避风场所,但没有谁敢进入,怕地震再次袭来。望着身后黑黢黢的石窑,雪梅想到那天在戏楼听戏,唱的正是王宝钏寒窑苦等十八年,雪梅当时还感动的流泪,哪知大震就来了,家、镇子都没了……雪梅想着想着不由得又流下了眼泪。
   几颗星子出来了,散乱在天空中,怕冷般抖动个不停。大家动手拾柴架起了篝火,火焰在寒冷的夜晚显得温暖可人。已经没有了许多讲究,老少簇拥着,度过了这个疲惫的夜晚。
   早晨突然有人呼喊起来,原来是自己带的干粮不见了,接着又有几个人也发现了同样的情况。丢失了干粮的人哭喊起来,路途还遥远,天寒地冻怎么挨得过去呢,是谁干出这种缺德事?丧尽天良。大家都有些愤怒,没人承认拿了别人的干粮。有人清点人数,发现少了几个人,应该是半夜偷了其他人的干粮跑了。原本就素不相识,少了谁也就无从知晓。雪梅的炒面还在,晚上她把炒面袋当成枕头枕在了头下,所以没有丢失。雪梅将自己的炒面匀出一些,给了那个怀抱着孩子的妇人。    有人打气说,到了县城就好了,政府不能不管,知事老爷没准会用白面馒头款待咱们!话鼓舞人心,一干人重新振作起来,继续上路。途中经过一个震塌的村子,大家想讨一口水喝,却不见一人。雪梅在一截倒塌的院墙边竟一脚踏空,身子突然向下坠落。不待她叫出声来,头磕在了一个硬物上,人就昏迷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醒了过来,头有些疼痛,用手摸,头发上粘着一些血迹。四周一片漆黑,只头顶有些亮光,透过磨盘大的豁口,看得见蓝天和一丝滑落的云影。四壁是夯实的黏土,细看原来是个干枯的水窖,自己是掉到了水窖里。
   雪梅大声呼喊——喂,我在这里,有人吗?我掉到水窖里了……没有回答,四下里一片静寂。喊了好半天也不见有人回应,大家都去哪了,难道没有人发现自己掉到了水窖里?可自己的喊声应该是听得见的,难道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水窖有十几米深,她不可能爬得上去,雪梅急得快哭了。这时,窖口露出一胖一瘦两个脑袋,很快,一截绳子丢了下来。雪梅用绳子将自己绑好,上面的人就用力拉起来,三两下就将雪梅拉了上去。
   拉自己上去的是两个男人,环顾四周,并不见其他人,问其他人去了哪里?两人并不回答,只是怪模怪样地望着她笑。雪梅感到有些不对劲了,这两个人很陌生,并不是一起逃荒出来的,两人蓬头垢面,一身尘土,其中一个提着一杆土枪。雪梅问两人是干啥的?那个光头扬了扬手里的枪说,我们是土匪。话才说完,另一个长着一对死鱼眼的家伙就开始搜雪梅的身。那半袋炒面死鱼眼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雪梅手腕上的那只银手镯,给他硬拽了下来。死鱼眼还没来得及多看一眼,光头一把夺了过去。那是十方送给自己的定情物,一只换了炒面,这一只却落到了土匪的手里,雪梅想哭。死鱼眼似乎还不罢休,竟动手去扯雪梅的衣裳。光头一枪托就将死鱼眼砸趴在了地上,说,你敢破山寨的规矩?
   死鱼眼说,当家的都不在了,还规矩。
   光头说,只要我们还是土匪,规矩就在。
   死鱼眼说,这妮子水灵,不如你我先受用了。
   光头说,黄花大闺女更值价,将她卖到青楼去,拿了钱我们各自走人。
   死鱼眼说,我们不回山寨了吗?
   光头说,就我们两个能守得住山寨?几个庄稼汉就能把我们的皮剥了。
   死鱼眼说,狗日的地震,害人呢,刚劫的驼队被崩塌的山体埋了,当家的和弟兄们被地裂吞了,就你我爬了出来,真乃万幸!可惜了那些财宝,当家的要是早分与弟兄们就好了,也不至于全埋在山谷中。
   光头认为这是命,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光头让死鱼眼生火,自己去周边看看有没有水,另外碰碰运气,看能否打到什么野物。
   光头的腿可能受了伤,走路有点跛。他说,那个医生要是还在可以给自己瞧瞧。他娘的,他吸一口气,拎着枪走开了。
   死鱼眼生起了火,他一边朝火中丢柴一边发着牢骚,突然就看到了雪梅,于是嘿嘿笑起来说,什么规矩,当家的都死了,哪来的规矩,傻瓜才遵守什么规矩。说着,朝雪梅扑了过来,他一只手伸到了雪梅的怀里,另一只手去解雪梅的裤带……雪梅拼命抵抗。死鱼眼说,想不从?老子已经很久没有碰女人了。死鱼眼急赤白脸的,显然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忽然就给雪梅碰到了一个硬东西,那是死鱼眼别在腰间的一把刀,雪梅一把就抽了出来。雪梅举着刀子對死鱼眼说,别过来!死鱼眼吓了一跳,接着就笑起来,说,看不出,小妮子还挺横。说着话一边试探着虚实往前靠。
   雪梅说,你别过来,我警告你。雪梅举着刀子的手有些抖。
   死鱼眼其实也是挺害怕的,他原本是要朝后退的,结果脚底下给一块石头一绊,身子猛然朝前栽了过去,胸口正撞在雪梅双手握着的刀尖上。噗地一声,那锐利的刀锋就隐入了他的胸腔。一股粘稠的血液喷涌而出,死鱼眼便软软地倒伏了身子。雪梅好一阵惊慌,她给吓坏了,呆愣了好半天才想到跑……旷野一片死寂,雪梅走得跌跌撞撞,不时回头朝后观望,生怕光头追上来。前面是一片茂密的芦苇丛,尽管冬季芦苇已干枯,但枝叶依然繁密,雪梅一头扎了进去。在苇草的遮掩下,雪梅的心跳稍稍得到些缓解。雪梅深一脚浅一脚不知走了多久,直到那条横亘在面前的大河的出现。河谷里湿气弥漫,几只大雁惊飞而起,鸣叫着朝远处浓重的迷雾中而去。
   雪梅知道她是到了黄河边,因为天气太冷,河水已经部分结冻成冰。雪梅沿着河流的方向朝下走,经过了几个渡口都没有看到渡船。雪梅知道,要是在夏季,人们会乘坐羊皮筏子过河,比木船还轻盈、便捷,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雪梅能看到河对岸那架孤零零的水车,那颓丧的矗立让人想到它夏日搅动河水时的张扬气势。河对岸的村庄同样的没有生气,不见炊烟,也没有鸡鸣狗吠。雪梅知道这都是地震造成的,不止一个村庄、一片地域,也不止一段河流,她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沉默的。越往下游走,河面的冰层越厚,层层堆垒,一直朝河的中心延伸开去。终于雪梅看到了一座冰桥,那是蔓延的冰层衔接后的杰作,看上去有些虚幻,但精美绝伦,河中心堆砌的凸起像极了一座冰雕的拱桥。
   雪梅试探着跺了跺脚,冰层很厚,应该经得住,于是她小心翼翼上了冰桥。听得见冰层下湍急的水流声,看得见翻滚着气泡的河水争先恐后地在黑暗的深层下涌动……“拱桥”似乎不够牢固,雪梅举步维艰,战战兢兢,终于跨上了河岸……那坍塌的轰鸣声让她不敢正视,冰桥土崩瓦解,流动的河面瞬间拓宽了几十米,河水中溅起的水花有如滂沱的落雨,打湿了雪梅的背脊。
  救 赎
   十方到达池镇后,看到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地震带给这里的灾难似乎更为惨烈,古城完全的坍塌了,远远望去像一个破败的鸡窝。浩瀚的湖水逃避般远离了镇子,面积也缩小了不少,且水质浑浊,全没了最初的明朗清澈,像一个恶臭的涝坝。十方找遍了镇子也没有找到雪梅和她的父亲。偌大的一个镇子里只剩下不多几个人,却都是伤老病残一副垂死的模样。打问的结果都说,没有活着的人了。至于学校,因山体崩塌,学校被掩埋了,老师学生全殇了,没一个逃脱,说的人哽咽。    十方在废墟上大声呼喊:雪梅、雪梅,你在哪里,你听到了吗?我知道你没事,不要吓唬我……十方不想他所担心的事会成为事实。站在池镇的废墟上,十方欲哭无泪……
   十方回到县城,县知事正到处找他。不知什么原因,城里很多人都得了病,已经死了好些人,却查不出病因。十方随县知事查看了几个病人,症状是发热、头痛、咳嗽、浑身乏力、腹泻、呕吐,临床经验告诉他这应该是一种特殊的流感。县城周边的人都集聚到了城里,人员太杂、卫生条件又差、空气不流通,水源被污染,最终导致了疫情爆发。
   十方的话让县知事很紧张,他问十方有什么办法控制?
   十方告诉县知事,要赶快熬制清瘟败毒的汤药。十方开出药方后又有些为难了,县城里的几家药铺俱毁,哪里去买药?另外,还有几味特殊的药更是难觅。
   县知事吩咐县衙的人去周边的县买,没有就去省城,务必将药采购齐全。
   几天后,药悉数购买了回来,十方忙指挥人生火熬制药汤。分发药汤的场地在庙宇前的广场上。庙宇已经不存在了,在历次的震颤中,那坚固的庙宇最终还是倒塌了。有一尊佛的造像断裂了真身,头颅滚落在台阶下,很醒目。
   十方沒想到喝第一碗药汤的人竟是县知事,县知事竟然也染上了流感。县知事对十方拱手作揖,说,全城的百姓可都仰仗你了,但愿药剂发挥作用,救民众于苦难之中……话没说完就咳了起来,那碗药汤喝得激昂而又沉重。
   十方看到一个端着汤药的男人手腕上戴着一个银手镯,一个男人,怎么带着女人的首饰?那手镯似乎有些熟悉,跟自己送给雪梅的手镯一模一样。那个花饰和造型是他专门为雪梅定制的,手镯怎么在这个陌生的男人手上,难道银匠又做了同样的首饰?十方正想问一问那个男人,忽然大地又摇晃起来,好像是心有灵犀,几乎同一时刻,大家都异口同声喊了起来——过了过了!全城人都在喊,声音此起彼伏……还真的就过了。这一次没有带来什么损害,大地也就是颤抖了几下,就像一只疲惫的老牛在抖动身上的尘土,一只羔羊任性地跳了几下……余震一次比一次弱,已是强弩之末,人们已经习惯了,除了厌烦,似乎已经不再惧怕了。
   十方想到那个戴手镯的男人,回头再去寻找,已经没了踪影。想到雪梅,十方内心不由得又一阵感伤。
   夜里刮起了大风,简陋的窝棚被大风吹得七零八落,不曾想竟引发了火灾。窝棚太稠密,火势随风蔓延,瞬间就扩散开来。大火无法控制,很快,几条街道就陷入了火海之中……那一晚大火弥漫了半个县城,在风的蛊惑下,火情凶悍猛烈势不可挡,被大火吞噬的区域很多人都未能逃脱。那一夜,十方栖居的窝棚也被大火围困,他用水浇湿了身上的衣服才得以冲出火海。身上的湿衣服在寒冷的飓风中瞬间结成了冰,就像一副坚硬的盔甲,冻得他瑟瑟发抖。带人赶来救火的县知事看到了他,赶紧将自己的棉衣披在了他身上。灾情的进一步加重对震后的县城无疑是雪上加霜。
   十方配制的汤药使流感得到了控制,一些受感染的人开始康复,这在县知事的身上表现的最为明显。他不再咳嗽,也减缓了腹泻和呕吐,这让和他一样的患者看到了希望。
   救济一直没有到来,灾民早已断炊,衙署施与的那碗粥饭清到已经可以看到人影。灾民用秕糠、棉籽、草根、树皮等来维持生命……可食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可周边受灾的群众还在不断地拥入。
   终于,省城运来了两车锅盔,还没有进城,车辆就被灾民围得水泄不通。护押的士兵鸣枪警告也无法呵退众人,待县知事带着护卫队赶到时,两车锅盔已所剩无几。看着那些疯狂的抢夺者,那些饥寒交迫的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灾民,县知事没有命令手下人进行制止,他不知该说什么,唯有冷漠和妥协的目光望着这正在发生的一切。
   救济再未来过,一连几天,众人望眼欲穿,可通往省城的道路上再没有运送粮食的车辆出现。县衙的储备已经用光,县知事把自己的存储都拿了出来用以购买粮食。有几个大户也开始响应,但依然无法解决眼前的巨大灾情。县知事安慰大家,救济会来的,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大家没有选择,唯有等待。
   三姨太也染上了病,吃了几天药汤非但都没有好转,却愈加的严重了。为了通经活络、开窍泄热、抑制病情的进一步加深,十方用“三棱针”给三姨太做了刺络放血的点刺疗法,但依然没有得到缓解作用。三姨太像一个失血的病人,脸色苍白,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季。
   十方说,会好起来的,不要乱想!
   三姨太摇头,说,这世上总有些人是多余的。她仰望天空,目光深邃而平静。
   三姨太一开始还想着去找老爷,还以为老爷会派人来接自己、相信自己能度过难关……所有这些想法都很幼稚。三姨太想到小时候父亲领自己去旷野中放风筝,风筝飞翔的高度是如此地具有蛊惑性,那是一只软翅的纸鸢。春天的气流足够强劲,河岸边的风给了她极尽彰显的动力。她展开的翅羽顺着风势朝所向往的高度攀升,那根细长的线牵在手上,虽不起眼,却是她投入虚空后的方向牵引……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三姨太沉浸在自我意识的迷失中。十方知道,风筝飞翔的再高也是假象,他不忍打破三姨太对往事的追忆,悄悄离开了。
   十方看到薛掌柜的时候,他正在路边吆喝。周边围着几个人,他胳膊上挎着一个篮子,篮子被白布包裹着。十方掀开白布,看到的是尚冒着热气的包子,这让十方感到有些吃惊。这个馈贫之际,居然还有这等稀罕的美食?十方已经有些按耐不住了,他伸手拿起一个。
   薛掌柜这时才发现站在他身边的是十方,这让他突然显得有些惊慌。他说,先生,怎么是你……你不可以……不能吃……他的话语很不连贯,突然一把夺过十方手中的包子,挎着篮子,慌张地跑了。他的行为让十方感到古怪而又陌生。民生凋敝,人竟变得这般的自私冷漠,人性竟这般的不敢直视,十方扼腕叹息。
   几天后十方看到张贴的告示,衙署要问斩几名犯人,有抢劫杀人的、有奸辱妇女的。其中一个罪名竟是在做人肉包子生意,不是别人,正是薛掌柜。看完告示,十方惊出一身冷汗。在十方看来,薛掌柜是丧失了做人的最后底线。    十方去看了薛掌柜。戴着枷锁的薛掌柜正靠在半截土墙上晒太阳,看到十方慌忙起身。因戴着枷锁很难作揖,不由得面露愧色。
   十方带了一小块麸饼给他,他三两口就吃完了。因无法表达谢意,他只能用眼光做一些崇敬的表示。
   十方说,你怎能做出这等事?
   薛掌柜说,是一时鬼迷心窍。
   十方说,那也不可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啊!
   薛掌柜说,辛辛苦苦半辈子,一场天灾让他重新回到了过去。再次变得一无所有,就是心有不甘。
   薛掌柜并不是本地人,他是逃荒过来的。那时他贫困潦倒,连一顿饱饭的奢求都很难达到。春季为人翻耕农田、夏季在黄河上撑羊皮筏子、秋季游走四乡做麦客、冬季给人拦羊放牧……省吃俭用、节衣缩食,苦熬多年才勉强顾住肚子。为了能站住脚,他借钱买了一处破败的院子。谁知竟撞了狗屎运,一天薛掌柜在墙角挖土垫茅坑,结果给他挖到了一个坛子,不知什么人什么时候埋下的,打开封口竟是满满的一坛子银元……薛掌柜嘿嘿笑两声,说,这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后来就有了裕昌粮行。薛掌柜说,成事在人,富贵在天,毕竟过了几天衣食无虑的生活。值了!薛掌柜脸上挂着知足的笑容,但十方分明看到掩映在他浑浊目光中的悲催的哀怨……十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同情或怜悯薛掌柜。他想,人意志的丧失或毁灭不仅仅是因为天灾,或许还有很多的其他的因素,这取决于人的道德和素养,以及人性的完善和取向。
   三姨太连一碗药汤都无法下咽了,她消瘦的模样和以往判若两人。望着十方,她目光中有一丝欣喜,那娇羞的不肯张扬的表露让十方有一种触及心碎的感觉。
   三姨太已经连站起身都感到困难了,她望着十方说,能抱抱我吗?眼睛是湿润的,泪水的背后是哀怜的渴求。那是依恋,是压抑许久的情感积蓄的流露。她向往地慢慢伸出双臂,十方没有犹豫,他呵护般拥住了那轻薄的没有多少分量的身体。真的好轻,轻得像一丛稻草、一束干枯的花;更像一只风筝、一只渴望升空的纸鸢。十方觉得有一杯水就能将她的身体打湿,一滴落雨,或一片凌厉的飞雪就能将她的身体洞穿……那声音不像是从她的身体里发出来的,像是来自遥远而迷茫的虚空:
    二月二日事有准,
    且莫错过好光阴。
    倘若姻缘你有份,
    你若是不来失了信,
    就是忘恩无义的人。
   ……
   声音愈来愈弱,渐渐就没了声息。三姨太已经闭上了眼睛,永久閉上了眼睛。她舒展的身体在十方的怀里像极了一只坠落的纸鸢。
   十方猛然丢弃了手中的银针,黑暗处响起突兀的颤鸣。十方知道,是那架古琴在泣诉……十方有些失魂落魄,他在颓废的街道上盲目地走着。泪水无法洗涤这座因灾难而丧失了理智和生机的小城,他的内心因对未来的不确定而深感恐慌。远山堆积着的雾霾让十方有些透不过气来,街道上,那些躲过灾难的幸存者在等待远方的救赎。山道曲折漫长,深锁了企盼者的目光。
   十方漫无目的地游走,从东街到北巷、从南门到西关、从鼓楼到城门……有如丧失灵魂的一个虚壳,行进得虚幻而诡秘,直到他目光中那个身影的出现。那是个秀美而又憔悴的年轻女子,尽管过度的疲惫和悲伤让她不是那么的引人注目,但十方一眼还是认出了,是雪梅。
   十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张了张嘴,喉咙有撕裂的疼痛感,有腥咸的东西溢出了嘴角。是血,越挣扎那撕裂感越强烈……终于,他叫了一声雪梅。女孩愣住了,这一声呼喊令她惊诧。已经很久了,那亲切的呼唤曾无数次在梦中出现过,她殷切的目光中沁含着激越的泪水,心却痛楚得不能自抑。看到十方时,雪梅整个人都垮掉了——焦虑、迷茫、困惑、委屈、悲伤、痛楚、希望……这一路上她几乎崩溃。压抑了许久的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街道被杂物拥塞着,坍塌的房屋、废弃的院落、倒伏的树木、枯槁的行人,一切都显得死气沉沉;但天依然很蓝,望远方,大地依然如此地坦荡和平整,似乎没有经历过什么破折,那平静或许是率性后的自律让她悔悟而表现出的坦诚和愧意的弥补。
   远山雾霾缭绕,十方再一次呼喊出声来——雪梅!此时,十方的意识少有的清晰,他突然就又想到了震前娃娃们唱的歌谣:一碗浆水咽下去,摆一摆,心上的火气败下了;摇一啦摇,四六的毛毡上躺下了; 摇摇摆,地摇了,稀哩哗啦塌散了,哗呀哗啦摇,咯呀咯噔摇……
   十方的眼中刹那间涌满了泪水。
  
   注:海原大地震发生于1920年12月16日晚8时06分,震级达里氏8.5级。震中在北纬36.5度,东经105.7度,烈度12度,震源深度17公里,死亡28.82万人,毁城四座,数十座县城遭受破坏。它是中国历史上一次波及范围最广的地震,宁夏、青海、甘肃、陕西、山西、内蒙古、河南、河北、北京、天津、山东、四川、湖北、安徽、江苏、上海、福建等17地有震感,震感面积达251万平方公里。此次地震之烈为中国有史以来之罕见,亦为世界上最大地震之一。地震释放的能量相当于11.2个唐山大地震。当时世界上有96个地震台都记录到了这场地震,被称之为“环球大震”。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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