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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大事和青楼艳史搅和在了一起
相传在云吉班里，还有一位叫雅梅的妓女，是小凤仙的好朋友。在蔡锷将军常常来云吉班里找小凤仙的同时，也有一位回头客，常常光顾这里，不找别人，专找雅梅。这位常客，是个大学生，名叫金云麓，和蔡锷将军一文一武，儒雅与威武相呼应，为云吉班增光加彩。
不要说雅梅和小凤仙没有想到，就是云吉班的老鸨也绝对不会料到，竟然有一天，袁世凯会和雅梅有什么瓜葛，而且一下子让雅梅凭空遭遇意想不到的灾难。
袁世凯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袁克定，二儿子袁寒云。袁克定性格强悍，积极参与复辟帝制的筹安会活动，梦想着他爹能够当成皇上，自己当一把皇太子威风威风。袁寒云则性情柔弱，不关心政治，只喜欢舞文弄墨，吟诗作赋。不过，两位公子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爱逛八大胡同。虽都是逛八大胡同，却是各有所图，袁克定是和筹安会或参众两院的议员们来这里，一边风花雪夜，一边参政议政，醉翁之意不在酒。袁寒云则是真的沉浸在这温柔乡中，乐不思蜀，最后，他看中清音小班里一个叫薛丽清的妓女，便掏出大把的银两，替薛清丽赎身，召进宫里，作了压寨夫人。
薛丽清毕竟是个妓女，袁寒云怕父亲袁世凯嫌弃，一直没敢明媒正娶，同时压根儿就没和父亲说这桩事情，就这样明铺暗盖，得过且过。薛丽清跟他厮守一年有余，还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倒霉就倒霉在袁寒云喜欢吟诗弄赋上，有一天，袁克定看见他刚刚写好的一首诗，说这是一首反对父亲称帝的反诗，立刻报告给袁世凯。那时候，袁世凯正当皇帝想的发疯之时，一怒之下，不分青红皂白，把袁寒云关进北海软禁起来，不允许他再出门。袁寒云的老婆薛丽清则一气之下，丢下孩子，独自跑回上海，艳帜再张，旧业重操起来。
薛丽清走后不久，正赶上袁世凯大寿，过生日那天，儿孙一一给他磕头，他看见一个保姆抱着袁寒云的儿子也磕头，觉得奇怪，从来没有见过这个襁褓中的孩子啊，便问这是谁的孩子，保姆抱着孩子，本来就胆战心惊的，生怕袁世凯问孩子的事，偏偏问到了自己的头上，一时慌了手脚，不敢说瞎话，只好实话实说。袁世凯又问：孩子的母亲怎么没有来？保姆更是怕得要命，忙说孩子他妈住在府外，没有获得皇上的恩准，不敢入宫。谁想那天袁世凯高兴，说孩子都生下来了，还有什么不敢的，赶紧召孩子他妈进宫吧。说要人进宫，可人上哪儿找去呀？要是找不着人，又该如何向袁世凯交待？
袁寒云麻了爪儿，抓了瞎，有人给他出主意，薛丽清是从哪儿找来的，你就还上哪儿找去呗！袁寒云一下子心领神会，赶紧去八大胡同找替身。到了八大胡同，熟人先向袁寒云随口报了几个妓女的花名，里面就有雅梅的名字，袁寒云已经到了火要上房的地步了，哪还顾得上仔细挑选，听着雅梅这名字不错，急不可耐地说：就是她吧！
袁家派军警到云吉班来要人，雅梅闻讯躲进了小凤仙的屋子里，哭哭啼啼地要小凤仙帮她救她。小凤仙把她藏了起来，可就那么一间屋子半个床，能够藏到哪里？况且，老鸨早已拿了老袁家五千大洋，钱能通神，便轻而易举地就把雅梅找了出来，乖乖地让袁家带走了。从小凤仙的屋子走出之际，雅梅机巧地塞进小凤仙手里一张小纸条，那是她请小凤仙转交给她的情人金云麓的。
小凤仙在手心里展开这张小纸条，惊呆了。她没有想到，金云麓是革命党，和蔡锷将军一样，也是从事倒袁地下活动的。而雅梅和自己一样，也是暗暗同情并支持他的。只是金云麓要南下讨袁，没有盘缠，雅梅答应帮他筹足盘缠的，却一下子被袁家抓走。小凤仙当然明白这张纸条的意义，任务已经从雅梅的手里转到她的手里。
蔡锷再来云吉班时，小凤仙把这件事告诉了蔡锷，蔡锷立刻安排好让金云麓第二天从天津乘船到上海，并联系好梁启超帮助金云麓。
金云麓来到云吉班，没有见到雅梅，有些麻爪儿。大概有着和蔡锷大将军这一段接触，受到了革命的锤炼，小凤仙倒是很沉静，送他三百大洋做盘缠，然后告诉他一切已经帮他安排妥定，囑咐他晚上六点钟再来，和自己接头。
晚上六点整，金云麓一身笔挺的西装，准时来到了云吉班的门前，小凤仙已经叫好了一辆小汽车，招呼他坐进车中，叫司机去六国饭店参加舞会。坐上车，小凤仙才发现，司机很可疑，定是袁世凯派来的密探。这几天蔡锷和金云麓在云吉班的频繁出入，已经引起了老袁的注意。刚刚坐上车不久，小凤仙就瘫软地依在他的怀中。金云麓越是想挣脱，小凤仙靠得越紧。司机从反光镜中，看到一个老牌妓女和一个未谙风情的毛头小伙子拉拉扯扯，便放松了警惕。
下了车，走进舞厅，刚刚落座，小凤仙发现座位旁也有密探，她拉着金云麓的手下了舞池，一边跳舞一边把一张写好的纸条塞进了他的西装口袋里，并且伏在他的耳边，故作亲热状，轻轻地告诉他：接头的暗号都在纸条上，小心，四周都有密探！
对这则故事，我是半信半疑的。如果是真的，这一切环环相扣，太像电影里编排的地下斗争的情节了。如果是假的，袁寒云、小凤仙、雅梅和金云麓，甚至那个上海的妓女薛丽清，却都确有其人。
这则故事，讲的虽然是袁寒云和雅梅、金云麓之间的悲欢离合，主角依然是小凤仙，虽然，她在其中的戏份不多，却是在关键时刻出场，演的是压轴戏。在这里，她依然是那样深明大义，那样机智果敢，那样性感动人，而且，依然是一副侠女形象。
如果在这则故事中抛开小凤仙，只看雅梅和金云麓，我们就会发现，其实他们是小凤仙和蔡锷将军的翻版。一样的一个妓女一个革命者的身份，一样的妓女心地善良而深明大义，一样的革命者斗志坚定视死如归，最后一样的有情人难成眷属，天各一方。
如此惊人的一致，可以看出，人们还是喜欢把国家大事和青楼艳史搅和在一起，将棱角分明的政治角逐，和暧昧的身体交易、欲望征伐交织在一起去交相呼应。它从一个侧面，反映了那个时代的扭曲和变形，体现了百姓对世人特别是那些有权有势的大人物的不满，而将内心的一部分愿望倾注在青楼弱女子身上，故意做出如此强烈的对比，让薄悻妓女和英雄一起承担和占据了国家脊梁的责任与位置。所以，夏衍在《懒寻旧梦录》中说：“庙堂上大人物的心灵，还不及一个妓女。”
我们还可以看出，小凤仙和雅梅的出现，已经和赛金花时代有所不同，烟花女子，虽然和赛金花一样可以充当历史的主角，但赛金花赢得历史，却没有赢得过爱情。小凤仙们却可以在赢得革命的同时，也赢得了爱情。这是在之前和之后都不曾发生的奇迹。
一方面，那个时代的妓女，还秉承着中国古代艺妓的传统，没有将青楼文化变成简单而赤裸的性的泛滥，还保持着那个时代中难得的底线，方才为自己赢得一份难得的爱情。
另一方面，革命加爱情，已经成了一种新的模式。小凤仙和蔡锷开这方面之滥觞，以后包括左翼文学中革命加爱情的文学样式，都能够寻本溯源，从这里找到影子和脉络。
晚境中红颜未老的小凤仙
蔡锷死后，小凤仙的日子和命运如何，版本不尽一致。
一说小凤仙重回陕西巷的云吉班，先是遭到了逮捕，放出来之后，云吉班一下子顾客盈门，因小凤仙和蔡锷将军的风流韵事，让小凤仙和云吉班名声大噪，馋猫馋腥的人不少，都想分享蔡锷将军的同靴之乐。这一说的后面发展，是蔡锷将军的部下认为小凤仙败坏了蔡将军的一世清名，小凤仙为维护蔡锷将军的名声，自此闭门谢客，不久便离开八大胡同，漂流四海，不知所踪。
另一说小凤仙在上海蔡锷将军的追悼大会，悲恸至极，哭得晕倒在地，被一位叫苏芸的小姐发现。苏芸是《孽海花》的作者曾朴的学生，也是小凤仙的朋友。她把小凤仙搀扶起来，安顿好，等小凤仙苏醒过来，相约回北京再作详谈，谁想等苏芸回到北京，到陕西巷的云吉班找小凤仙的时候，已是人去楼空，只留下一封绝命书。
相传这一说的后面发展，是小凤仙离开八大胡同，又来到前门火车站，坐上了开往天津的火车。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火车，这样的路线，不久之前，她是牵着蔡将军的手走过的。如今独自一人，形影相吊，她越发伤心难耐，下决心吞安眠药自杀。赶巧那天火车出了事故，颠簸摇晃的车箱，弄倒了她的药瓶，让她活到了天津。
据说在天津，她先嫁给了一个奉系的师长，然后随夫到了沈阳，日本统治时期，这位师长成了汉奸，她的命运随之起伏。1949年解放前夕，她再次嫁人，嫁的是一位大她5岁的李姓锅炉工（也有说是嫁给陈姓的一个厨师）。和李结婚时，小凤仙大约50开外。那时，李带着一个14岁的女儿，小凤仙很喜爱这个孩子，待她如自己亲生的一般。
小凤仙从此在沈阳一间破旧的平房里，过着普通人的普通生活，谁也不知道她的过去。她和蔡锷将军的往事，深深地埋在了往昔凋零的日子里，连她自己也快要忘却干净了。
生活是安定了，但日子却过得很艰难，小凤仙只好给一个姓张的干部家里当保姆，给自己改名叫张洗非。这个名字改得颇具新时代的含义——她已经彻底和过去告别了。
1951年，小凤仙听到一则消息：梅兰芳带团到朝鲜战场为志愿军演出，要路过沈阳。小凤仙就给梅兰芳写了一封信，问他是否还记得她，希望能在他经过沈阳的时候见上一面。梅兰芳对小凤仙十分敬重，他曾经说过类似这样的话，意思是人家豁得出性命和袁世凯干，而我们只能在舞台上唱唱戏。梅兰芳收到信，非常吃惊，自从小凤仙离开北京，几十年来消踪匿迹，谁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梅兰芳来到沈阳，住在东北人民政府交际处的招待所，他约小凤仙见了一面。据说，那一天，小凤仙穿上最好的衣服，带上锅炉工的女儿，去见的梅兰芳。离开北京的八大胡同后，她第一次向外人談了自己的身世，自己和蔡锷将军的关系，当年又是如何潜逃到天津的。同时，她也向梅兰芳诉说了自己的难处。
我一直对小凤仙和梅兰芳这次会面很感兴趣。但是，留下的资料却这样的简单。我无法想象当时真正的情景。一个当代名伶，一个当代名妓，在过去的年代里，他们曾经有过相似低人一等的经历（在过去优伶和娼妓是一个地位的），而新中国建立之后，优伶的地位明显提高，娼妓却被彻底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如果说过去，小凤仙和梅兰芳的地位相当，甚至因为有和蔡锷将军的那一段传奇而令人高看一眼；那么现在，他们之间的地位已经相差十万八千里，为什么小凤仙还要找梅兰芳呢？凭着她侠女一样的性格，她已经隐姓埋名那么多年，多少难熬的苦楚日子都过去了，她从未手心朝上求过人，为什么这一次要向梅兰芳求救呢？
我只能这样想，她一定是到了非常困难的时刻。
而且，还有这样的一个细节：她特意带着老李那个已经16岁的女儿。她一定是为了这个孩子啊，尽管她不是自己亲生的。
梅兰芳一定认真听完她的讲述，而她的讲述一定是有节制的，而非一般女人痛说革命家史般哭哭啼啼、絮絮叨叨。梅兰芳帮她找了当时东北人民政府交际处的处长，两个月后，这位处长帮助小凤仙在政府机关当了一名保健员（也有说是在政府机关的一家幼儿园工作，干一些负责发放儿童服装的轻松活儿），不管怎么说，她有了一份正式稳定的工作。她给梅兰芳写了一封表示感谢的信，梅兰芳没有给她回信，倒不是不礼貌，而是有意保护她，不愿引起人们对她的注意。在那个一切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小心不为过。
晚年的小凤仙，生活说不上多么幸福，却也说不上如何悲惨。如她一样的一代名妓，从清朝活到民国，又从民国活到建国以后，应该是绝无仅有的奇迹。
锅炉工去世之后，她和他的女儿一起生活。她有一个柳条箱，据说是当年住在八大胡同时，在前门大街的一家杂货店里买的，在颠沛流离的日子里，她丢了许多东西，唯独留下了这只箱子。谁也不知道这只箱子里放着什么宝贝，她从来也不拿出来给别人看。只是在偶尔的时候，她会一个人，打开箱子，悄悄地看，看过去的岁月，看自己的青春，看一去不返的乱世传奇。在那些黯淡的日子里，也许，只有这样的偶然的惊鸿一瞥，让她多少有些安慰，也引起她久久未有的感慨。
有说她在政府机关工作了刚刚一年多的时间，就患上了老年痴呆症，身体每况愈下，于1954年去世。临死前她一直张着嘴想说话，却呼吸困难，怎么也说不出来了，七天之后，才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撒手人寰。
也有说她死于1976年。据说，那时候锅炉工的孩子已经嫁人，家中只剩下了她孤独一人，一个好心的邻居把她接到自己家中照料。有一天，她听广播，里面正说她和蔡锷将军的事情，开头，她有些茫然，渐渐地，一种“霓裳舞曲浑抛却，独自花间扫玉阶”的感觉袭上心头。光阴似箭，红颜已老，一晃到了珠落玉碎、蕙怨兰愁的地步，本来觉得往事早都忘记，却谁想还是这样须眉毕现地突然和自己撞个满怀，她禁不住潸然泪下。邻居非常吃惊，忙走过来问她怎么了。离开八大胡同半个多世纪，她第一次情不自禁对人说出了自己的身世，指着无线电的戏匣子说：“那里面说的就是我的事情啊！”然后，她意识到自己说露了嘴，赶紧对邻居说：“你一定替我保守秘密，不能对外人说啊！”那邻居早惊呆在那里，望着她和无线电，不敢相信一切是真的，只是一个劲儿点着头。
据说，她是在上公共厕所的时候，突然脑溢血，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并没有遭什么罪。
如果是1976年去世，她活了70多岁。按照我国传统讲究的五福，即寿、富、康、德和善终，她的一生虽算不上富贵、健康，也说不上长寿，但起码占着其中的德和善终两样。对比其他那些沦落风尘的姐妹们，她应该算是福气之人了。（全文完）
（作者系北京作家、《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
相传在云吉班里，还有一位叫雅梅的妓女，是小凤仙的好朋友。在蔡锷将军常常来云吉班里找小凤仙的同时，也有一位回头客，常常光顾这里，不找别人，专找雅梅。这位常客，是个大学生，名叫金云麓，和蔡锷将军一文一武，儒雅与威武相呼应，为云吉班增光加彩。
不要说雅梅和小凤仙没有想到，就是云吉班的老鸨也绝对不会料到，竟然有一天，袁世凯会和雅梅有什么瓜葛，而且一下子让雅梅凭空遭遇意想不到的灾难。
袁世凯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袁克定，二儿子袁寒云。袁克定性格强悍，积极参与复辟帝制的筹安会活动，梦想着他爹能够当成皇上，自己当一把皇太子威风威风。袁寒云则性情柔弱，不关心政治，只喜欢舞文弄墨，吟诗作赋。不过，两位公子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爱逛八大胡同。虽都是逛八大胡同，却是各有所图，袁克定是和筹安会或参众两院的议员们来这里，一边风花雪夜，一边参政议政，醉翁之意不在酒。袁寒云则是真的沉浸在这温柔乡中，乐不思蜀，最后，他看中清音小班里一个叫薛丽清的妓女，便掏出大把的银两，替薛清丽赎身，召进宫里，作了压寨夫人。
薛丽清毕竟是个妓女，袁寒云怕父亲袁世凯嫌弃，一直没敢明媒正娶，同时压根儿就没和父亲说这桩事情，就这样明铺暗盖，得过且过。薛丽清跟他厮守一年有余，还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倒霉就倒霉在袁寒云喜欢吟诗弄赋上，有一天，袁克定看见他刚刚写好的一首诗，说这是一首反对父亲称帝的反诗，立刻报告给袁世凯。那时候，袁世凯正当皇帝想的发疯之时，一怒之下，不分青红皂白，把袁寒云关进北海软禁起来，不允许他再出门。袁寒云的老婆薛丽清则一气之下，丢下孩子，独自跑回上海，艳帜再张，旧业重操起来。
薛丽清走后不久，正赶上袁世凯大寿，过生日那天，儿孙一一给他磕头，他看见一个保姆抱着袁寒云的儿子也磕头，觉得奇怪，从来没有见过这个襁褓中的孩子啊，便问这是谁的孩子，保姆抱着孩子，本来就胆战心惊的，生怕袁世凯问孩子的事，偏偏问到了自己的头上，一时慌了手脚，不敢说瞎话，只好实话实说。袁世凯又问：孩子的母亲怎么没有来？保姆更是怕得要命，忙说孩子他妈住在府外，没有获得皇上的恩准，不敢入宫。谁想那天袁世凯高兴，说孩子都生下来了，还有什么不敢的，赶紧召孩子他妈进宫吧。说要人进宫，可人上哪儿找去呀？要是找不着人，又该如何向袁世凯交待？
袁寒云麻了爪儿，抓了瞎，有人给他出主意，薛丽清是从哪儿找来的，你就还上哪儿找去呗！袁寒云一下子心领神会，赶紧去八大胡同找替身。到了八大胡同，熟人先向袁寒云随口报了几个妓女的花名，里面就有雅梅的名字，袁寒云已经到了火要上房的地步了，哪还顾得上仔细挑选，听着雅梅这名字不错，急不可耐地说：就是她吧！
袁家派军警到云吉班来要人，雅梅闻讯躲进了小凤仙的屋子里，哭哭啼啼地要小凤仙帮她救她。小凤仙把她藏了起来，可就那么一间屋子半个床，能够藏到哪里？况且，老鸨早已拿了老袁家五千大洋，钱能通神，便轻而易举地就把雅梅找了出来，乖乖地让袁家带走了。从小凤仙的屋子走出之际，雅梅机巧地塞进小凤仙手里一张小纸条，那是她请小凤仙转交给她的情人金云麓的。
小凤仙在手心里展开这张小纸条，惊呆了。她没有想到，金云麓是革命党，和蔡锷将军一样，也是从事倒袁地下活动的。而雅梅和自己一样，也是暗暗同情并支持他的。只是金云麓要南下讨袁，没有盘缠，雅梅答应帮他筹足盘缠的，却一下子被袁家抓走。小凤仙当然明白这张纸条的意义，任务已经从雅梅的手里转到她的手里。
蔡锷再来云吉班时，小凤仙把这件事告诉了蔡锷，蔡锷立刻安排好让金云麓第二天从天津乘船到上海，并联系好梁启超帮助金云麓。
金云麓来到云吉班，没有见到雅梅，有些麻爪儿。大概有着和蔡锷大将军这一段接触，受到了革命的锤炼，小凤仙倒是很沉静，送他三百大洋做盘缠，然后告诉他一切已经帮他安排妥定，囑咐他晚上六点钟再来，和自己接头。
晚上六点整，金云麓一身笔挺的西装，准时来到了云吉班的门前，小凤仙已经叫好了一辆小汽车，招呼他坐进车中，叫司机去六国饭店参加舞会。坐上车，小凤仙才发现，司机很可疑，定是袁世凯派来的密探。这几天蔡锷和金云麓在云吉班的频繁出入，已经引起了老袁的注意。刚刚坐上车不久，小凤仙就瘫软地依在他的怀中。金云麓越是想挣脱，小凤仙靠得越紧。司机从反光镜中，看到一个老牌妓女和一个未谙风情的毛头小伙子拉拉扯扯，便放松了警惕。
下了车，走进舞厅，刚刚落座，小凤仙发现座位旁也有密探，她拉着金云麓的手下了舞池，一边跳舞一边把一张写好的纸条塞进了他的西装口袋里，并且伏在他的耳边，故作亲热状，轻轻地告诉他：接头的暗号都在纸条上，小心，四周都有密探！
对这则故事，我是半信半疑的。如果是真的，这一切环环相扣，太像电影里编排的地下斗争的情节了。如果是假的，袁寒云、小凤仙、雅梅和金云麓，甚至那个上海的妓女薛丽清，却都确有其人。
这则故事，讲的虽然是袁寒云和雅梅、金云麓之间的悲欢离合，主角依然是小凤仙，虽然，她在其中的戏份不多，却是在关键时刻出场，演的是压轴戏。在这里，她依然是那样深明大义，那样机智果敢，那样性感动人，而且，依然是一副侠女形象。
如果在这则故事中抛开小凤仙，只看雅梅和金云麓，我们就会发现，其实他们是小凤仙和蔡锷将军的翻版。一样的一个妓女一个革命者的身份，一样的妓女心地善良而深明大义，一样的革命者斗志坚定视死如归，最后一样的有情人难成眷属，天各一方。
如此惊人的一致，可以看出，人们还是喜欢把国家大事和青楼艳史搅和在一起，将棱角分明的政治角逐，和暧昧的身体交易、欲望征伐交织在一起去交相呼应。它从一个侧面，反映了那个时代的扭曲和变形，体现了百姓对世人特别是那些有权有势的大人物的不满，而将内心的一部分愿望倾注在青楼弱女子身上，故意做出如此强烈的对比，让薄悻妓女和英雄一起承担和占据了国家脊梁的责任与位置。所以，夏衍在《懒寻旧梦录》中说：“庙堂上大人物的心灵，还不及一个妓女。”
我们还可以看出，小凤仙和雅梅的出现，已经和赛金花时代有所不同，烟花女子，虽然和赛金花一样可以充当历史的主角，但赛金花赢得历史，却没有赢得过爱情。小凤仙们却可以在赢得革命的同时，也赢得了爱情。这是在之前和之后都不曾发生的奇迹。
一方面，那个时代的妓女，还秉承着中国古代艺妓的传统，没有将青楼文化变成简单而赤裸的性的泛滥，还保持着那个时代中难得的底线，方才为自己赢得一份难得的爱情。
另一方面，革命加爱情，已经成了一种新的模式。小凤仙和蔡锷开这方面之滥觞，以后包括左翼文学中革命加爱情的文学样式，都能够寻本溯源，从这里找到影子和脉络。
晚境中红颜未老的小凤仙
蔡锷死后，小凤仙的日子和命运如何，版本不尽一致。
一说小凤仙重回陕西巷的云吉班，先是遭到了逮捕，放出来之后，云吉班一下子顾客盈门，因小凤仙和蔡锷将军的风流韵事，让小凤仙和云吉班名声大噪，馋猫馋腥的人不少，都想分享蔡锷将军的同靴之乐。这一说的后面发展，是蔡锷将军的部下认为小凤仙败坏了蔡将军的一世清名，小凤仙为维护蔡锷将军的名声，自此闭门谢客，不久便离开八大胡同，漂流四海，不知所踪。
另一说小凤仙在上海蔡锷将军的追悼大会，悲恸至极，哭得晕倒在地，被一位叫苏芸的小姐发现。苏芸是《孽海花》的作者曾朴的学生，也是小凤仙的朋友。她把小凤仙搀扶起来，安顿好，等小凤仙苏醒过来，相约回北京再作详谈，谁想等苏芸回到北京，到陕西巷的云吉班找小凤仙的时候，已是人去楼空，只留下一封绝命书。
相传这一说的后面发展，是小凤仙离开八大胡同，又来到前门火车站，坐上了开往天津的火车。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火车，这样的路线，不久之前，她是牵着蔡将军的手走过的。如今独自一人，形影相吊，她越发伤心难耐，下决心吞安眠药自杀。赶巧那天火车出了事故，颠簸摇晃的车箱，弄倒了她的药瓶，让她活到了天津。
据说在天津，她先嫁给了一个奉系的师长，然后随夫到了沈阳，日本统治时期，这位师长成了汉奸，她的命运随之起伏。1949年解放前夕，她再次嫁人，嫁的是一位大她5岁的李姓锅炉工（也有说是嫁给陈姓的一个厨师）。和李结婚时，小凤仙大约50开外。那时，李带着一个14岁的女儿，小凤仙很喜爱这个孩子，待她如自己亲生的一般。
小凤仙从此在沈阳一间破旧的平房里，过着普通人的普通生活，谁也不知道她的过去。她和蔡锷将军的往事，深深地埋在了往昔凋零的日子里，连她自己也快要忘却干净了。
生活是安定了，但日子却过得很艰难，小凤仙只好给一个姓张的干部家里当保姆，给自己改名叫张洗非。这个名字改得颇具新时代的含义——她已经彻底和过去告别了。
1951年，小凤仙听到一则消息：梅兰芳带团到朝鲜战场为志愿军演出，要路过沈阳。小凤仙就给梅兰芳写了一封信，问他是否还记得她，希望能在他经过沈阳的时候见上一面。梅兰芳对小凤仙十分敬重，他曾经说过类似这样的话，意思是人家豁得出性命和袁世凯干，而我们只能在舞台上唱唱戏。梅兰芳收到信，非常吃惊，自从小凤仙离开北京，几十年来消踪匿迹，谁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梅兰芳来到沈阳，住在东北人民政府交际处的招待所，他约小凤仙见了一面。据说，那一天，小凤仙穿上最好的衣服，带上锅炉工的女儿，去见的梅兰芳。离开北京的八大胡同后，她第一次向外人談了自己的身世，自己和蔡锷将军的关系，当年又是如何潜逃到天津的。同时，她也向梅兰芳诉说了自己的难处。
我一直对小凤仙和梅兰芳这次会面很感兴趣。但是，留下的资料却这样的简单。我无法想象当时真正的情景。一个当代名伶，一个当代名妓，在过去的年代里，他们曾经有过相似低人一等的经历（在过去优伶和娼妓是一个地位的），而新中国建立之后，优伶的地位明显提高，娼妓却被彻底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如果说过去，小凤仙和梅兰芳的地位相当，甚至因为有和蔡锷将军的那一段传奇而令人高看一眼；那么现在，他们之间的地位已经相差十万八千里，为什么小凤仙还要找梅兰芳呢？凭着她侠女一样的性格，她已经隐姓埋名那么多年，多少难熬的苦楚日子都过去了，她从未手心朝上求过人，为什么这一次要向梅兰芳求救呢？
我只能这样想，她一定是到了非常困难的时刻。
而且，还有这样的一个细节：她特意带着老李那个已经16岁的女儿。她一定是为了这个孩子啊，尽管她不是自己亲生的。
梅兰芳一定认真听完她的讲述，而她的讲述一定是有节制的，而非一般女人痛说革命家史般哭哭啼啼、絮絮叨叨。梅兰芳帮她找了当时东北人民政府交际处的处长，两个月后，这位处长帮助小凤仙在政府机关当了一名保健员（也有说是在政府机关的一家幼儿园工作，干一些负责发放儿童服装的轻松活儿），不管怎么说，她有了一份正式稳定的工作。她给梅兰芳写了一封表示感谢的信，梅兰芳没有给她回信，倒不是不礼貌，而是有意保护她，不愿引起人们对她的注意。在那个一切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小心不为过。
晚年的小凤仙，生活说不上多么幸福，却也说不上如何悲惨。如她一样的一代名妓，从清朝活到民国，又从民国活到建国以后，应该是绝无仅有的奇迹。
锅炉工去世之后，她和他的女儿一起生活。她有一个柳条箱，据说是当年住在八大胡同时，在前门大街的一家杂货店里买的，在颠沛流离的日子里，她丢了许多东西，唯独留下了这只箱子。谁也不知道这只箱子里放着什么宝贝，她从来也不拿出来给别人看。只是在偶尔的时候，她会一个人，打开箱子，悄悄地看，看过去的岁月，看自己的青春，看一去不返的乱世传奇。在那些黯淡的日子里，也许，只有这样的偶然的惊鸿一瞥，让她多少有些安慰，也引起她久久未有的感慨。
有说她在政府机关工作了刚刚一年多的时间，就患上了老年痴呆症，身体每况愈下，于1954年去世。临死前她一直张着嘴想说话，却呼吸困难，怎么也说不出来了，七天之后，才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撒手人寰。
也有说她死于1976年。据说，那时候锅炉工的孩子已经嫁人，家中只剩下了她孤独一人，一个好心的邻居把她接到自己家中照料。有一天，她听广播，里面正说她和蔡锷将军的事情，开头，她有些茫然，渐渐地，一种“霓裳舞曲浑抛却，独自花间扫玉阶”的感觉袭上心头。光阴似箭，红颜已老，一晃到了珠落玉碎、蕙怨兰愁的地步，本来觉得往事早都忘记，却谁想还是这样须眉毕现地突然和自己撞个满怀，她禁不住潸然泪下。邻居非常吃惊，忙走过来问她怎么了。离开八大胡同半个多世纪，她第一次情不自禁对人说出了自己的身世，指着无线电的戏匣子说：“那里面说的就是我的事情啊！”然后，她意识到自己说露了嘴，赶紧对邻居说：“你一定替我保守秘密，不能对外人说啊！”那邻居早惊呆在那里，望着她和无线电，不敢相信一切是真的，只是一个劲儿点着头。
据说，她是在上公共厕所的时候，突然脑溢血，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并没有遭什么罪。
如果是1976年去世，她活了70多岁。按照我国传统讲究的五福，即寿、富、康、德和善终，她的一生虽算不上富贵、健康，也说不上长寿，但起码占着其中的德和善终两样。对比其他那些沦落风尘的姐妹们，她应该算是福气之人了。（全文完）
（作者系北京作家、《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