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的武士

来源 :广西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pathos_boy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甄明哲  1990年生于河南漯河,有作品见于《青年文学》《西湖》《大家》《小说选刊》等刊,现居成都。
  1
  火男是所有服务员里唯一绝对不吃剩菜的人。
  和火男刚好相反,大傻憨什么都吃,尤其是肉。我亲眼见过他捧着瓷白的汤盆,仰着下巴,灌下去半盆全家福。肥肉、丸子和鹌鹑蛋顺着黄色的汤汁一起流进他张开的喉咙,仿佛根本不用嚼。
  喝罢汤,他总在手背上擦嘴。他可以从手背一直擦到胳膊肘,最终把嘴唇周围的油全抹在半条胳膊上了。他一边擦,一边憨憨地傻笑,鼻子和嘴里发出幸福的“哧哧”声。火男毫不掩饰对他的侮辱。“傻憨,你是不是猪?”他一甩自己红色的头发,斜着眼问,“傻憨,你说,你到底是不是猪?”
  大傻憨的脸顿时涨成紫红色,像被人用细绳勒紧了脖子。但他大概想起来之前被经理痛骂的场景,因此只是用手一指,嘴里说:
  “你给我等着。我不生气,你是故意的!”
  火男哈哈大笑起来,我也笑了,房间里的服务员全都笑了。大傻憨是个一米八多的大高个,又又孬,我很少见到他生气的样子。我在这儿当服务员才一星期,已经知道大傻憨是整个饭店最被人看不起的家伙,任何人都可以随随便便地拿他取乐。
  找到这家饭店的第一天晚上,我惊讶于这里满园的植物和昂贵的菜单。在一个杂物间,我换上了一件颇有民族特色的外套,成为传菜生。工作很简单,几乎不会出错,就是多少会受点屈辱。晚上六点半,第一个包间的客人终于散场,我推开门进去清理桌子,看到三个服务员正狼吞虎咽地吃着满桌的剩菜。
  三个都是女孩,她们不用筷子,直接把手指伸进盘子,仰着下巴往嘴里塞客人吃剩的羊肉。我看到油脂顺着她们的嘴角和手指流了下去,流淌得非常缓慢。那些纤细而泛红的手指在肉块中捞来捞去,让我看着很过瘾。最初,她们以为进来的是经理,一个个都愣住了。看到是我之后,她们只是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很快就不在意,继续吃了起来。离我最近的一个问我:
  “你不吃?”
  她从盘子里拣出来一块鸡肉,递给我。
  我愣愣地看着她,看着她手里的东西。那是很大的一块鸡肉,看不出来是鸡的什么位置。红色的油黏稠地覆在上面,散发出一种混合着酒精味儿的糜香。金黄色的鸡皮打着卷儿,露出了光滑的鸡肉。我咽了一口唾沫。
  她们三个都停下了动作,用眼睛看着我。
  我把它放进了嘴里。遍布疙瘩的鸡皮已经凉了,咬下去后,里面还有一些余温。油脂在口腔里融化以后,香味儿蔓延开来。很香,很好吃。我大嚼着它,连骨头都嚼碎了。那只是脆骨而已。脆骨嫩生的口感很不错,嚼在嘴里嘎嘣作响。
  看到我把它吃下去后,她们的脸上露出了放心的微笑,招呼我加入她们。
  饭店管饭,但和满桌的剩菜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我暗自窃喜,庆幸自己真是来对了地方。这家饭店坐落在一个巨大的玻璃植物园里。高大的香蕉树、槟榔和椰树都是从南方运来的。香蕉树伸展出宽大的叶片,槟榔有三层楼那么高,那些树看上去实在太漂亮了,让人觉得像是塑料。在树木中间,许多不知名的鸟来回蹦跳,不时发出婉转悦耳的长鸣。它们金黄色的羽毛忽闪在深绿色的叶片中间,可以说美不胜收。那些都是很罕见的鸟类,据说也是从南方运来的。
  从泰山路到秦山路,许多饭店在夜晚人来人往,香格里拉风情园是本市很有名的一家。除了饭店,泰山路还有一家叫作皇朝的夜总会。我曾经无数次地从它巨大的霓虹灯招牌下路过。霓虹灯组成一个靶盘一样的圆形,闪耀着蓝白两种颜色,正中间是金色的“皇朝”两个字。字体非常庸俗。火男曾经是皇朝的服务员,他向我描述了喊麦的景象。“皇朝喊麦的一共有三个人,光头、棍子和火女。光头最牛逼。”他伸出长长的胳膊,屁股扭动起来:“男人们,让我听到你的呐喊和激情,女人们,让我看到你的屁股摇动起来,让我们一起释放生命,一起摇摆……”
  他的嘴唇紧闭,喉咙像青蛙一样瞬间鼓胀起来,而且一下一下地放大又收缩。于是从他的鼻子、喉咙和胸腔,发出了像打鼓一样的低音。我无法形容第一次听见这种声音的感受,好像他脖子上长了一个低音炮。有节奏的低音让他红色的头发微微震颤,眼神充满了沉溺感。他告诉我,以后他也要去喊麦,艺名就叫“火男”。他一边说,一边甩了甩头发,嘴角低调地微微一笑:“怎么样,高中生,在学校你见过吗?”
  “别侮辱我,你才是高中生。”我有些恼怒。读书是可耻的,我们这里只有打荷的上过高中,我们都叫他小白脸。我来这打工,主要是为了买小绵羊。虽然我们乡已经有十个人死于摩托车事故,但我还是对成为一道闪电充满了向往。我想买的那款小绵羊早就看好了,马力十足,最高时速有七十公里。车身还有外挂音响,开车时能闪烁八种最为炫酷的颜色,发出的音乐声可以响彻半条街。我计划已久,就等着钱到位了。
  在工作间隙,钱是所有人共同的话题。
  子豪和青龙整天盘算,掙了钱要开一家成人用品店。青龙不止一次地跟我说,位置他已经看好了,成本用不了多少,关键是利润高。“最好卖的是安全套,你不知道吧?几百块就能进一大堆,放在那儿卖就成了,绝对赔不了本。”他精明的两只眼睛里同时射出了好几道兴奋的光,堪称闪闪发光。青龙是传菜生的头儿,专门管分菜。他的嘴唇上侧和下巴长着成缕的山羊胡,那模样总让我想起算命先生。
  “那时候,咱俩就成大老板啦!”子豪欢快地附和着,他神气的样子可以说毫无顾忌。子豪是全饭店最漂亮的年轻人,而且是个大学生,据说学校叫什么科技学院。他家就在附近,只是寒暑假的时候才在这里兼职而已。他是服务员里最受欢迎的家伙,几乎没有人不喜欢他。尤其是大傻憨,可谓子豪的忠实崇拜者。他看子豪的那种眼神,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他总是一边看,一边露出憨憨的傻笑,幸福得合不拢嘴,仿佛在看自家养的小狗。子豪有一次问:
  “傻憨,你看我干啥?”
  大傻憨顿时变得无比羞涩,扭扭捏捏地说:“我看你怎么长这么帅哩,怎么这么像古天乐哩。”他伸出猪蹄一般的大手按在子豪的腮帮上,拧了下去。子豪总会把他的手给推开,说你给老子滚远点。   子豪雪白的脸有些微微泛红,看上去更美了,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他只有十八岁,眼睛大而明亮,充满了年轻人的朝气,一张英俊的脸庞俏如软玉,连我都觉得很帅。在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对他产生任何反感,但有那么一次,火男对我说,子豪这小子,总有一天要教训他。
  2
  传菜并不算辛苦,何况还能偷吃。
  我锻炼出一种技能,无论托盘有多重,我都可以仅用一只手托着,腾出另一只手拿菜。但吃得更多的还是剩菜,饭桌上总有很多剩菜,好像无论如何都吃不完。许多个夜晚,我和别的服务员一起,对着残羹剩饭大快朵颐。每个服务员都有各自的口味。和刚出锅的菜相比,剩菜总有一股臭味儿,刚开始会觉得有些恶心,但吃多了反倒会让人上瘾。
  总之,偷吃要更爽一些,不但肉体获得了满足,精神上也有极大的享受,因为这是不要钱的。或许这也是大傻憨这么高、这么胖、这么傻的原因。我听老员工说,大傻憨的母亲是服务员,从小就經常带剩菜给他吃。又有人说,不只是剩菜,他小时候还吃泔水。在我看来,这话听上去就像是编的了,但火男总跟人说,大傻憨没准儿就是吃泔水吃傻了……
  除了菜,偶尔还能找到别的东西,香烟和酒最受欢迎。有次撤台的时候,我突然发现盘子边有一个闪亮亮的东西。正想着,子豪已经把它攥在了手里。
  “我的。”他用两只眼睛看着我。
  “去你妈的,一人一半。”我对他说。
  我们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蹲着。子豪晃了晃铁盒,露出来满意的微笑。“还有不少。”他一边摇晃一边这么说。打开铁盒,只见里面躺着一、二、三……六根雪茄。它们有小孩的手指那么粗,没有滤嘴。我们一人点上了一支抽着。它浓烈的味道充斥着我的胸腔,仿佛肺在燃烧。等到我适应了以后,那醇厚的香味儿就让人有些飘飘欲仙了,真是难得的惬意。
  我们抽得很慢,一边抽,一边赞叹着它的味道,猜测着它的价格。一种短暂的愉快荡漾在空气里。抽完之后,子豪把铁盒放回口袋,轻轻地拍了一拍说:
  “先在我这儿保管,你要抽就来找我。”
  后来我再没见到过这些雪茄。每次我找他,他总是岔开话题。我最后一次问他时,他对我说:
  “你连高中都没上过,抽什么雪茄。”
  看到我的表情,他又说:
  “看啥看?雪茄也是你这种人抽的?”
  当时我就有点牙根发痒,那种愉快一去不复返了。从那时起,我对子豪的看法完全改变了。他到底是读过大学的人,从头到脚都显得很聪明。他也有一项绝技,那就是可以准确地分辨出吃饭的客人是领导还是老板,而且屡试不爽,讲得头头是道。经理因此高看了子豪一眼,说要不是子豪只是兼职,就让他去当领班。但我猜经理是不会相信子豪这大学生也是会吃剩菜的。实际上,子豪不仅吃,而且非常会吃。这家伙总能在第一时间出现在最好的一盘菜之前,吃掉最好的一块肉。每次下手,他总会大张旗鼓地撸起两只袖子,得意扬扬地说:
  “这盘菜,老子盯了一个晚上了。”
  虽然如此,我仍没想过要把他怎么样,只是不太想跟他讲话了。这家伙真正把我惹怒是因为另外一件事。在后厨,子豪和青龙只要一有空闲,就要讨论成人用品店的伟大构想。那天,他们又开始谈论选购安全套的事情。每到这种时候,子豪的想象力就变得格外丰富。他只是无意之中看到了我,就突然一下兴奋得满脸潮红。他响亮地喊了一声:
  “你们看他!”
  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到了我的身上,而我只是在旁边站着而已。
  “你们看!”他伸出手指指着我,像是发现了什么惊人的大秘密。他夸张的表情让人觉得有事发生,于是周围一下子安静了。
  “你们看,他的眉毛中间连了起来!”子豪激动地宣布了自己的发现。于是每个人都开始观赏起我的眉毛来。子豪接着喊道:“我看书上写了,藏精于眉!我看说的就是你。”说着,他伸手按向了我的裤裆,用力地捏了下去。
  “滚!”我一拳打在了他的嘴上。我又揍了他一拳,他一屁股跌在地上。一些胳膊伸过来拦住了我,挡在最前面的胳膊很有力气,竟然是火男。他的嘴角带着一种平静的笑意,说:“别伤了和气。”
  子豪躺在地上,用手捂着嘴角,脸上的表情让人看了就手痒,这家伙整天活蹦乱跳,而每个人还都那么喜欢他,真让人火大。我终于明白火男为什么反感子豪了。我隐约觉得,躺在地上的这家伙跟我们有哪里不一样,没准多少年之后,他就会坐在包厢里,抽着雪茄,喝着红酒,使唤着我们这种人。想到这里,我又狠狠地踹了他一脚,子豪的脸痛苦地扭曲了起来。我感到有些痛快了。火男拽着我往后拉,说:
  “这里人多。”
  他把我拉到了隔壁专做凉菜的房间,屋里只有一口大锅冒着蒸汽。火男一进来就把手搭在我肩膀上,笑着说:“真没想到,一个闷声葫芦,竟然还会发火。”我没有说话,他递给我一支烟:“不用急,收拾他是迟早的事。”说着话,他噘着嘴唇,往锅里吐了一口痰。
  这口痰分量十足,落在肉汤里咕咚一声,很沉很深地砸在了里面。汤是煮沸的,痰很快就化开了。我惊讶地看着他。他哈哈一笑:
  “他们会喜欢的,让他们多吃一点。”
  我往那口锅里看进去,里面正炖着一大锅牛肉,翻滚着的汤呈现出焦糖的颜色。这是一道凉菜的材料。我想起自己之前吃这道菜的情形,有些微微的恶心。我也往锅里吐了一口痰。火男又吐了一口。我们一起吐了好一会儿,那感觉像加入丐帮似的。我看到那些痰在滚水中很快消失不见了。
  他决定带我见识下真正的好东西。
  那是我第一次去仓库。牛和羊的后腿堆成了蔚为壮观的小山,紧贴墙壁的货架上整齐地摆满了水果罐头,地上的竹筐里还有很多成包的油条和馒头。火男拿出来两个硬邦邦的馒头,放在微波炉里加热了。他把馒头掰开,夹了一整根硕大的青椒,递给我说:“尝尝看。”
  我咬了一口,青椒在嘴里嚼碎了,生猛、新鲜,有一种很野蛮的滋味。   “说真的,吃这个,干那事会猛一些。”他朝我嘿嘿笑了起来。
  他用手使劲儿地拍了拍放在后面的一些包裹,回头问我:“你知道饭店最贵的一道菜是什么吗?”我想了一下,依稀记得有一道虫草汤是最贵的。火男用手扒开几个塑料袋对我说:“看到没,全是虫草。这个最猛,吃了会流鼻血。”
  “难怪你不吃剩菜。”我说。
  他脸上露出了不快的表情,没有回答,把仓库的门重新锁上了。我不知道他哪里搞来的钥匙。晚上下班后,我被他拉出去吃饭。我就是那天晚上见到火女的。火女染了一头紫红色的头发,两只眼睛烟熏火燎似的。饭桌上,她不停地哭着,嘴里不停地用最难听的方言骂着脏话。几杯酒过后,她突然爆发出一连串强烈的笑声。她指着火男说:
  “你看看你的嘴,跟你打啵我都嫌刺。”
  我们狂笑起来。火男站起来,脸还是红了的。他拽着火女的头发,把脸贴在火女的脸上蹭,大叫:“刺不刺,刺不刺?”
  我們更加兴奋了,喝了很多的酒。酒酣耳热之时,我问火男是怎么认识火女的。他摇摇头,对我说:“算了,教你一招。”
  “什么?”
  “你干那事的时候,把女人的两条腿架开,架到你的大腿上,这样,你就能把你那玩意儿整个放进去。”他粗糙的嘴唇向外翻,挂着邪笑。
  我忘了我当时的反应。
  那天晚上,我们换了好几个地方,一直折腾到天亮。我记得我们一同骑上了小绵羊去河边玩儿。小绵羊一共三辆,我跨上了其中一辆的后座,小绵羊开足马力狂奔起来。已经是深夜了,空旷的路上没有一个人。车在马路中间荡来晃去,脚蹬摩擦在沥青上蹭出了一长串耀眼的火花。车速终于挂到了七十,我们兴奋地大声吆喝起来。
  似乎只花了几分钟,我们就穿过了半个城市,来到了河边。在经过河滨公路的时候,我们和几个年轻人迎面而过。道路黑漆漆的,没有别的行人,路灯只照亮了路面的一部分。远远地,我们看到了彼此。短暂地愣了一下之后,他们冲我们愉快地打了个呼哨,我们也大叫着回应了他们。我猜他们一定也是哪个饭店的服务员,因为他们看上去就和我们一样,穿着黑裤子和白背心。
  看到他们年轻的脸,我突然想到,没准他们看到的我们也是一样。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看见的不是别人,而是另外一群自己。他们也从乡村来到这座繁华的城市,终日忙忙碌碌,只有在夜晚的时候才能出来,寻找属于自己的快乐。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自在畅快的呼啸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河滨公路上。那种感觉非常好,似乎整个城市都只属于我们。
  最终,我们把车停在了一座新修好的大桥上。大桥高耸着一根脊骨似的钢筋桥拱,横跨在漆黑的河面上。脊骨是红色的,桥拱上的灯只是把它照亮了一部分,最高的地方隐没在夜空的黑暗里。河面上吹来的风非常凉爽,我们站成一排,冲着下面的黑暗撒了一泡尿。
  火男突然跳到了脊骨上,顺着凸出来的扶手往上爬。其余的也跟了上去。我把手搭在扶手上,试了一把,还是放弃了。我听到他们的脚踩在钢管上发出的回声,两分钟后,他们小小的身影出现在脊骨最高的地方。在那里,他们发出了极为狂野的呐喊声,声音听起来粗犷而华丽。他们那年轻的肌肉和红色的钢筋铁骨融为了一体,横跨在漫长的江河之上。
  那时候天好像亮了,真的亮了。光在遥远的地方亮起来了,很快照亮了天的一角。清晨的阳光照耀在我们每一个人的额头和脸颊上,让我们每个人都感到了温暖。我已经许久没见到过城市清晨的阳光了,它的光线温和又朦胧,就像一个人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置身于些许残留的梦境里。
  3
  月底,我拿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一千四百块钱。
  子豪刚拿到钱就买了手机,是高仿的苹果。他坐在桌子后面,摆弄了整整一个晚上,不停地把手机掏出来,重新抚摸一遍。青龙几次破口大骂:“败家的玩意,一分钱攒不下,开个屁店。”他闷坐在桌子后面,头发乱糟糟的,眼睛被头发的阴影挡了个严实。
  大傻憨再一次为我们带来了笑料。保洁的两个阿姨说,大傻憨拿到钱的第一个晚上,就在牌桌上输了个精光。主要是输给了子豪。当时,他们玩儿的是纸牌。大傻憨不但输光了工资,还欠了子豪一条帝豪。中午上班时,所有人看到他都不免要笑出来。火男再一次逗他:
  “傻憨,你的钱呢?你的钱哪儿去了,傻憨?”
  大傻憨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肥胖又笨拙的身体树桩一样墩在原地,伸出手指指向火男。他那肥胖的脸显得扭曲而愤怒:
  “再不闭住你的鸟嘴,当心我揍你!”
  人们大笑起来。我也笑了,虽然我知道大傻憨真的生气了,但他的样子让人不得不笑。笑声让大傻憨更加愤怒,于是他往前跑了起来,非要捉住火男不可。但一个体重四百斤的胖子奔跑起来只会更加好笑,火男灵活地躲闪,一边闪避一边说:
  “有本事来,你来,傻憨。”
  客人来到饭店之前,我们通常会看会儿电视。当时,电视就摆在大厅当中,播的是《天龙八部》,段誉施展凌波微步,在人群中辗转腾挪。有人发现了这个联系,于是所有人都发现了,全都津津有味地看着,有的人手里还点了香烟,大声叫好。大傻憨迈着象腿,每一步都让饭店大厅微微发颤。那种震颤让每个人发出又一次狂笑。
  “你给我等着。”大傻憨还是放弃了。他不得不放弃。他一边扶着墙喘气,一边用手去擦脸上的汗。汗水从他那狗窝一样的头发间流出来,杂乱地流在他宽阔的额头上,随后变成肉眼可见的白气,在脑门上蒸腾着。他站在那里,两眼懵懵的,看上去愤怒、迷茫,又无可奈何,只能用两只眼睛看着火男,嘴里反反复复地说:“你给我等着,看我不收拾你。”他就那样站了好一会儿,任凭周围的人看着他笑。最终,这出戏在稀稀拉拉的笑声中结束了,观众们散去了。
  我在撤台时遇到了大傻憨。那一桌没剩下多少菜,只留下了用来装剁椒鱼头的盘子。那一个盘子足有八斤重,这种活向来都是大傻憨来干。那时,我问大傻憨为什么不生子豪的气。他嘿嘿地笑了起来:   “子豪聪明,我没他聪明。”
  他腼腆的样子非常像年过八十的慈祥老奶奶。我对他说,火男并不坏,坏的是子豪。他一听就生气了。对我说:
  “你别蒙我。子豪长那么帅,怎么可能是坏人。”
  我只好放弃了。我们一同抬着盘子往操作间走。那时候电视里还在放《天龙八部》。看到电视,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对大傻憨说:“傻憨,你知道横店吗?”他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对他说:“我在苏州电子厂打工的时候,身边有几个弟兄去过横店。那地方是拍电影、拍电视剧的。群众演员你知道不?那儿就缺群众演员。”
  他咧着嘴笑起来:“你这是哄我哩。”
  “哄你我就是这个。”我伸出小指头对他说,“你信不信,他们就缺你这种人。到了那儿,你可以演大武士,就跟电视上一样。到时候,你一天的工资都得是现在的好几倍。”
  听了我的话,他哧哧地笑起来。走到后厨的时候,他对我说:
  “我有个表哥,也在南方打工。”
  “对,你可以找他。”我对他说。
  我们走回了后厨。后厨挤着很多人,大厨站在最中间,皱着眉头看着手里的一张单子。经理站在一旁,她的神色看起来带着愉快和略微的紧张。子豪一看到我们就说:“今儿个咱们算是赶上了。”我问怎么回事,青龙说:“快半年了,还是头一次有人点这个菜。”“哪道菜?”我问。子豪说:“最贵的菜你知道不?金虫草汤,一盅两百五的那种!”
  传菜生正在把一盘一盘的菜送出去。我来不及说话,端起一盘凉拌海参就出了门。“最大的那个房间。”青龙响亮地喊了一嗓子。我一边走,一边低头看着手里的菜。只见黑色的海参蜷缩着,像是乌鸡的鸡皮。等走到包间,我看到火男在备餐间正摆弄着什么。一看到我,他做了一个“请看”的手势。随着他手的方向,我看到了它们。
  它们装在木板箱子里,红得发亮。瓶身上印着长串的字母,还画着城堡和狮子。“能看懂不?”他小声问我。
  “看得懂就怪了。”我说。
  像这样的红酒还有三箱,我问火男:“是什么人?”他小心地打开了一条门缝,我们从门缝往里看。两张圆桌已经坐满了。最里面正对着门,坐的是一个长相豪阔的家伙。他穿着一件紫色的衬衫,头发黑得发亮。那模样看上去既像领导,又像老板。我没有子豪的眼力,所以无法分辨。那家伙开口讲话的时候,房间里安静极了,所有人都坐直了身板听着,最后发出了哄堂大笑,而且齐声鼓掌。我把菜交给等在旁边的女服务员,她把菜送了进去。我回头看火男,他的表情吓了我一跳。那是一种有些狰狞的表情。
  “想不想来一瓶?”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
  “算你还有点骨气。”
  一瓶红酒被他用长长的十根手指捧在指尖,慢慢地旋转着。酒的红光散布下来,火男的整张脸都沉浸在红色里。那张脸上如同火山表面一样遍布小坑,那些是青春期尚未消退的证据,现在已经成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疤痕,粗暴而野蛮。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狞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把红酒缓缓地放了回去,好像生怕把它们弄疼似的。
  那时候,青龙亲自送来了第一批十二盅虫草汤。盛汤的盅是特制的,每一个都扣着盖子,在托盘里有些轻微地发颤,发出了悦耳的碰撞聲。子豪走在前面为青龙开道,他不可一世的模样让我觉得有些滑稽。一看到红酒,子豪的眼睛冒出了光。当时,火男已经打开了一瓶红酒,正在往取酒器里倒。子豪探着脖子问:
  “乖乖,这酒看着高级,是啥酒嘞?”
  “滚。”火男说。
  子豪的脸变成了青色,火男不动声色地倒着酒,红酒被倒入取酒器的时候像绸缎一样流畅。子豪看着他说:“你就说吧,给不给我喝一口?”
  “你真想喝?”
  “你说咧?”
  “待会儿我给你留一杯。”
  “这可是你说哩。”子豪转怒为喜,“谁反悔谁是狗。”
  “谁反悔谁是狗。”
  “好,我就看看今儿晚上有没有人当狗。”子豪高兴地搓着手。
  晚上,我们不停地把凉菜和热菜送进房间。经理甚至也被叫了进去,唱了一首《小城故事》。经理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一直等在门口的老板跟她说了好几句话。他们说话时有一种极为隐秘的氛围。经理叫住了大傻憨,给他低低地交代了几句什么。
  后来我就看到大傻憨拎了一笼子鸟进了后厨。那些金黄色的鸟在笼子里挤成一团,连笼子底部堆积的粪便也是金黄色的。在那之前,我根本没想到这些鸟居然还能吃。大厨带着一脑门的汗,用皮鞋踢了一下鸟笼:“赶快宰了。”然后一转身又进了厨房。有人问:“傻子,你从哪儿弄的?”大傻憨摇摇头:“经理不让说哩。”他不停地用两只肥大的手抓挤着腰边的衣服,说:
  “这可咋弄哩,我不会宰哩。”
  “我来!我来!”子豪跳了起来。他抢过笼子,拉开,一伸手就掏出一只鸟,就像抓出了一只布偶。他半蹲在地上,把鸟的头往地上甩,于是鸟立刻一动不动了,鸟头无力地垂着。血从鸟嘴里溅出来,只有微不足道的零星几点。
  “就这么简单。”子豪扭过头来,得意地看着我们,“你们看见没有?”他那张俊俏的脸蛋兴奋得几乎变形了。小白脸往子豪后脑勺上扇了一巴掌:“哪儿有你这样的?宰鸡你见过没有?”又一道菜从厨房端出来,我接过菜,走出了操作间。在走出房间时,我看到小白脸用两根手指掐着鸟头,剪刀划开喉管,血很迅速地流淌了出来。
  那天晚上,拖地的阿姨和别的传菜生已经下班,只留下了二厨和小白脸。客人直到晚上十一点才吃完,他们从房间出来的时候东倒西歪,个个敞开了衬衣,露出了红得像火腿似的身躯。我们随后去房间里撤桌。那天,没有一个服务员打算吃剩菜,因为早已吃饱了。只有两个服务员好奇地去找剩下的鸟肉。
  火男懒懒地在一张椅子上半躺着,看到我进来,他也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把自己的刘海吹了起来,然后满意地看着刘海笑了一笑。子豪就是在那时候进来的。宰了鸟之后,他整个晚上都躲在香蕉树林里。传上去的每一道菜都要先经过他的手。吃了一个晚上的子豪油光满面,走进房间的时候像往常一样大摇大摆。他先是在房间里环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大声地宣布:   “这个房间的所有菜,我都尝了一遍啦!”
  “你吃得太多了吧。”小白脸说。
  “我凭啥不吃,将来有一天,我迟早会和这些人一样,管你们这些人。到时候,你们这些人,都得来伺候老子。”子豪大手一挥,不屑地说。他看到了火男,径直走过去,问:“我的酒呢?”
  “哎呀,不好意思,我给忘了。”火男咧了咧嘴说。
  “是不是真的。”
  “我骗你弄啥?”
  “你是狗!你们都过来看,这儿有多么大的一条狗!”子豪叫了起来,用手指着火男。
  “别急。”火男说,“你要是真想喝,我给你倒一杯。”
  “你倒。我就看着你,给我倒。”
  火男慢慢地站起来,双手提了提皮带。他走路的姿势让人想起古惑仔里的东星乌鸦。只见他伸手握住一个空酒瓶,摆在桌子的一角。接着去拿第二瓶。两张大圆桌上所有的红酒瓶都被他凑到了一起。十几个空酒瓶全在这了。
  “酒咧?我就问你酒咧?”子豪愤愤地说。
  火男没有答话。他从柜子里拿了一个干净的杯子,放在桌面。接着,他拎起一个空酒瓶,对着杯子,缓缓地倒。他半蹲在地上,把眼睛眯起来凑在酒瓶旁边,翘翘地举着空酒瓶。渐渐地,一股细细的红酒,像一股鲜血一样无声地滑落在了酒杯当中。
  火男满意地笑了。
  接着,他操起了第二个红酒瓶。接着是第三瓶、第四瓶。反复几次之后,我们都看到酒杯里居然盛了小半杯红酒了。子豪眉开眼笑,拍起了手:
  “我就服你,你真他妈的是个天才。”
  火男的嘴角微微地抽动了一下,那样子让人以为他脸上挨了一巴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倒酒,嘴唇微微噘着。最终,十几个红酒瓶被他彻底清空,杯子里盛了小半杯红酒,足以让人满满地喝上一大口。
  “来,我敬你。”火男用手握着杯子说。
  “好,好,好。”子豪笑了起来,“我倒要看看你,打算咋个敬我。”
  “你张嘴,我给你倒。”
  “好,我张嘴。”
  子豪微微屈着,两只手拄在膝盖上。他的嘴张得很大,眼睛看着火男。又是一出好戏,有人掏出了手机,笑着开始錄像。火男也笑了,露出来一口白牙。他举着酒杯,对子豪说:“我可倒了,你可别让这好酒洒了。”
  火男把酒杯凑近了子豪的嘴。他的整只手紧握着杯子,几乎看不到酒杯,只能看指缝间伸出的长长的酒杯底座。子豪的喉结上下移动了一下,我们都笑出了声,用手机对准了狂拍。更多的酒流进了子豪的喉咙,火男也满意地笑了。
  酒杯就是在那时炸掉的。
  很快,很迅速。我们都听到了尖锐又沉闷的一声脆响。那声音像敲碎了一块用布包着的玻璃。火男的手捂在子豪的整张脸上,用力地摩擦。他的另一只手,牢牢地托着子豪的后脑勺。从子豪嘴里发出令人心悸的惨叫声,但这些声音也立即被火男用长而有力的手指捂住了。
  从指缝中间密密麻麻地钻出了许多红色的蚯蚓。
  我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火男撤回了手,那只手已经血淋淋的了。子豪立即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杀猪般的哀号。他的双手捂着嘴和鼻子,但是更多的蚯蚓钻了出来。我们都站在原地,没有人挪动一步。
  蚯蚓纷纷掉落在地。
  火男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走掉的。
  4
  夏天过去之后,我很少往那条街上走。说到底,这只是个巴掌大的小城,遇到熟人是很常见的事。有一次在家门前的十字路口,我又一次见到了经理。她把电动车倚着,等红灯。她还穿着那套黑色的套装,搭配一件白色的衬衣。衬衣的领子是好看又俗气的浪花形状。她的脸用粉涂得过分地白,嘴唇过分地红,唯一令人注意的是她的眼睛,显得明亮而清澈。当时,她正皱着眉头,看着路面发呆。
  在我的印象里,她总是面带微笑,但也有严厉的时候。有一次传菜的时候,我在走廊里遇到了大傻憨,他狡猾地一笑,伸手就去抓托盘里的虾。一连吃掉了两只,正当他朝第三只下手的时候,经理铁青着面孔从转角出现了。
  “你的嘴是欠抽吧!”她咬着牙,狠狠地说。
  大傻憨掉头就跑,那模样像是见了猎枪的熊。
  “站住!你也站住!”
  我顿时迈不开步。当场,她把我们两个厉声训斥了一顿,我本以为开除是跑不了的,但最终只是被扣掉了五十块钱的工资。看她的态度,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失望。那种失望的眼神比训斥还让人受不了。从那以后,我对她总是躲得远远的。后来,结算工资那天,她很爽快地叫了会计,没有扣我那最后半个月的工资。“以后打算干点什么?”她问我。我回答说没想好,可能换个饭店,接着干传菜吧。
  她微微叹了口气,把数好的一沓工资递给我,让我再数一遍。钱并不多,捏在手里像捏着一个小孩的手,虚弱又无力。她默默地看着我数钱,又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你们这些孩子,真的是……”
  我搞不懂她为什么叹气,也搞不懂她说的“你们”到底包含了谁,只是觉得有些不耐烦。直到出事以后,她仍然不肯相信我们对子豪的种种描述。没准在她的眼里,子豪依然是个很有前途的大学生。
  忘了是哪一次了,应该过了很久,在回老家的短途依维柯上,我无意间看到了光头。当时,车载电视上循环播放着盗版影碟,放得最多的是二人转。我看到屏幕里突然冒出了几个字,“皇朝大舞台”。字是旋转着出现的,随后冒出了一行小字,“表演者:光头”。舞台上的光头大汗淋漓,一边唱歌,一边猛灌啤酒。
  他不时跪倒在地,仰着脖子灌酒。喝完酒,这个健壮的男人卖力地跳跃着,扯着嗓子怒吼,从舞台的一头跑到另一头。他的上衣脱光了,汗或者酒沿着他赤裸的身体不停地滴落下来,洒在用玻璃和钢管搭成的舞台上。我那时想,原来他就是光头。
  香格里拉风情园最终关门是一年之后了,据说是因为贩卖野味。皇朝夜总会也关门了,成了一个家具展销中心。但我一直没往那条路上走,也不知道那里现在是什么样子。以饭店为中心的那片区域,我都不想再去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害怕那个叫火男的人会再次出现。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依然走在城市深夜的某个角落,做着成为世界之王的梦。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子豪被送到医院之后,他的母亲过来大闹了一通,坐在地上撒泼。派出所把她和经理一起带走了,小白脸作为证人,也一起去了。总算下班了,我一个人沿着路慢慢往住的地方走。皇朝夜总会灯火通明,门前像往常一样,停的车不多也不少。过了皇朝之后,路面上再也看不到一个行人,黑暗笼罩了一切。火男突然挡在了我面前,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出现的。
  当时,我有点害怕。他向我借钱。他的眼睛藏在长长的头发里,头发原本是红色的,因为生长的缘故,头顶现在是黑色的了。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从发梢间看到一点脸上的皮肤。他的嘴唇紧闭,呼吸很粗重。他对我说:
  “把你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
  他凶狠的模样把我唬住了,我乖乖地把钱掏出来,乖乖地交给了他。他接过钱,在路灯下数了数。我从烟盒里抖出烟,分了一支给他,他没有要。
  “你怎么把他打那么重?”我问。
  话还没说完,我看到他刘海动了一下,只觉得自己左耳边起了一道风。他的拳头已经到了。他没有打我,拳头只是刚刚碰到了我的耳朵。随即他用手指了指我的脸说:“这也算重?”
  从他的鼻孔里无声地流下来两道鲜血,他完全没有在意,整张脸凑了过来,用一种极为压抑和愤怒的声音说:“我为什么不能比他们所有人都强,让那些人都跪在我脚下,让他们吃我吃剩的东西?”他伸出手擦了一下鼻血:“总有一天,我要让那些人都怕我。”我有些呆住了,过了好半天,我才问他:
  “你打算怎么办?”
  他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沓钱,把所有钱放在一起,慢慢地翻着。那叠钱并不厚,看上去脏兮兮的,像从阴沟里拣出来的垃圾。他的右手上缠着纱布,纱布已经成了黑色。他的沉默像一道巨大而神秘的沟渠挡在我面前,让我意识到这里没我什么事了,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我只好走了,从路口转过去后,已经看不到他了。
  他消失后第三天,青龙找到了我。他是和子豪一起来的。子豪的脸上蒙上了一圈绷带。我本以为子豪不会再来饭店了,觉得非常惊讶。我有些开心地发现,子豪走路的姿势再也不是大搖大摆了,他沉默地跟在青龙后面,眼睛躲闪而多疑。
  “他有没有找你借钱?”青龙阴沉着脸问。
  “借了。”
  “啥时候?”
  “上星期。”
  他们两个用狐疑的眼光看了我好一会儿。最后青龙告诉我,这半个月,火男把整个饭店的人都借了一遍。连经理都借了五百块给他。
  “你借了多少?”青龙问我。
  整个过程中,子豪都没有说话。他的鼻子和脸颊都用绷带裹了个严实,但那少了一块肉的嘴唇还是露了出来。那个夏天,子豪的父母来饭店闹了许多次,钱还是赔了的,有说三万的,有说十万的,但没人知道个确切。后来我没有再见到过子豪,据说,取下纱布那天,所有人都触目惊心地看到红色的蚯蚓爬满了子豪的脸颊。在我们这个小小的城市,从此少了一个俊俏的服务员,多了一个丑陋的大学生。
  那个冬天不算冷,下了一阵薄薄的小雪后,春天就来了。出乎意料的是,经理打了电话给我,问我愿不愿意给她当领班。
  “市中心的旋转小火锅,你要是没有事做的话,希望能看到你。”她的语气颇为武断,似乎觉得她还是我的经理。
  看在工资比之前涨了五百元的分上,我答应了。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经理也辞职了。旋转小火锅是个新事物,每天都有大妈结伴而来,不停地吃一块钱一碟的蔬菜,喝免费的汤锅。她们喝汤的表情看上去非常贪婪,让我忍不住想象自己吃剩菜时的模样。经理打趣说,现在还想偷吃的话,生的大白菜管够。我只好无奈地笑笑。
  后来,天气逐渐变热,当公交车开始令人窒息的时候,我终于买了一辆小电动车,每天沿着河边上下班,但从没挂到过六十。只有在上班快要迟到的时候,我才会把速度稍微提上来一些。晚上,我很少出门,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房间看电视。安网络太贵了,我蹭隔壁的网线,信号时有时无。
  有天晚上,我听见从街道上轰隆隆地传来了摩托马达的噪音。那声音是如此之大,连玻璃窗都微微震颤。我觉得声音越来越近了,就拉上了窗帘。炎热让我躁动不安,电风扇毫无作用,我索性打开电视,不停地按动按键。一到深夜,电视里都会放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壮阳药和安全套齐飞,好莱坞共宝莱坞一色。使我最惊讶的是那些演员,有时候,在这个台你看到他还是武林豪侠,下个台就成了电饭煲代言人,再下个台又开始推荐保健品了。我不停地按着遥控器,屏幕的光像果冻一样晃动、转换,直到屏幕上出现了几个武行的身影。
  那是一部穿越古装剧,我无数次在换台的时候看到过,但从没有停留过十秒钟。画面中,几个高大的武行是那种一出场就会死的角色,看上去全都一样。我颇为注意地去分辨他们的脸,他们穿着笨重的铠甲,身躯庞大而笨拙,每一个都戴着古怪的头盔,显得非常滑稽。大多数情况下,他们绝不可能有台词。我为自己脑子里的想法感到愚蠢。正当我打算换台的时候,电视里传来了极为洪亮的一声大喝:
  “你给我等着!”
  我眨了眨眼,电视画面中,一个大力士从周围所有大力士中站了出来,站在了画面的正中央。他看上去又高又壮,孔武有力,头盔下的阴影遮住了大半个面孔,只有下巴露了出来。我看着他,心脏的跳动有些微微加快,那两条大象一样的腿,看上去有些熟悉。几招过后,那个大力士被男主角利落地打掉了手里的铁锤,整个人趴在地上,但还在不停地嚷嚷:“你小子,你小子给我等着,给我等着!”那一瞬间,我突然很想找个人说点什么,说点什么都好,但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点上一支烟,看着电视屏幕深深地抽了一口,突然对往后还能发生点什么有了一丝期待。和所有深夜节目一样,那部电视剧情节狗血淋漓,特效不堪入目,演员的演技拙劣到令人发指,但在那个闷热而漫长的夏天,我觉得那是我看过的最好看的电视剧,没有之一。
  责任编辑 李路平
其他文献
1  2002年冬天的一个下午,我先是找到万红西街旁边的铜钱胡同,又在胡同尽头找到了那栋五层高的红砖楼。楼前的空地上,一个冒着鼻涕泡儿的小女孩正在玩挑竹签,两只手背上的冻疮黑红黑红的,很吓人。我在她旁边蹲下来,可能是看我在她旁边蹲下来,她的右手抖动了一下,碰到了另一根竹签。这个游戏的难度就在这里,挑的过程中不能碰动别的竹签,碰动了就要换对方挑,两个人比赛,看谁挑得多。玩心挺大啊,我说,小姑娘,哪个
期刊
村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家家户户都是很空的  只有小孩和老人  他們是孤独的宝贝和宝藏  像忧郁的绿水和青山  而绿水青山,则像  被嫌弃的寡妇  村里死了老人,常常是找不到  抬棺材的人  只有节日,重大的节日  青壮年的男人和女人,才会回来  春节,挣不了钱的不一定回来  他们在广东倒闭的工厂或上海进不去的超市  低头思故乡  只有清明节,挣钱和不挣钱的  一定回来,纷纷回来的人  像雨纷纷 
期刊
庞 白 本名庞华坚,现居广西北海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慈航》,散文诗集《唯有山川可以告诉》,诗集《天边:世间的事》《水星街24号》等。曾获第五届中国报人散文奖、第九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  一本书能让自己经常拿起来读,常读常新,总读不完,甚至有兴趣从结尾倒着往前读,那么,这本书,和你的缘分就太深了,深到想扔也扔不掉的程度。  多年后,我才意识到,《山海经》对于我,就是这样一本书。 
期刊
→ 麦 坤 笔名匠心,爱好文学、摄影、视频创作。曾服役于武警某部,担任宣传干事;现为百色市某局公务员。先后在《广西法治日报》《右江日报》《百色早报》等媒体发表文章多篇,著有杂文集《千万人间》。  龙爷爷觉得自己的房间变得拥挤了,因为,今天孙子又往他房里搬进来一个衣柜。孙子要结婚了,他住的四楼全新定制衣柜,这旧衣柜就给爷爷用了。  要说,龙爷爷年轻时,还真是缺衣柜用的。刚参加工作的龙爷爷是供销社日用
期刊
野蒲草  时间停驻——  乌云驾翅飞来  延河走向了某種干涸  黑暗代表我对世界的认识  爱是所有光明  迈着甜蜜而悲伤的步子  石桥向外伸展  夜色把我裹进一件灰色大氅  沿着夏风的堤岸  我来到的,莫非是心脏的居所?  我们在风雨中走着  你为什么如此害怕  害怕我——  害怕被我心里唯一发光的事物照亮  顺着我对你的迷恋  摇晃着岁月不定的指向  我拥有的,难道只能是失去?  ——你不知道吗
期刊
罗传锋 水族,1971年生于黔桂交界处的六寨镇。鲁迅文学院首届少数民族创作班学员,广西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南丹县委党校。  第一次听到独田这村名的时候,不免有点望文生义,以为那是一个只有一块田的地方。早些时候,也听吾隘镇的朋友提及,都说那是一块偏僻之地。曾在网上搜索过,而无所不能的互联网提供给我的,居然还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信息,依旧把独田村划归罗富人民公社。就是这样僻壤小村中一个叫拉则的地方
期刊
森 目 广西北海人,从事土木工程师的工作以养活自己。目前,有数篇小说发表于《青年文学》、ONE·一个平台。  星尘河头上流淌  1  我不保证我的记忆没有任何偏差,我只能保证,落着雪碴子的那天早上,康达杰确实是光着膀子出来迎接我们的。正因为赤着上身,他才一边走,一边把手穿进衬衫的长袖子。雪落到他蓬松而略卷曲的头发上,落到他的眉毛上。至于他脚上是拖鞋还是运动鞋,我则全无印象了。他弓着腰,来不及扣完扣
期刊
罗仁通 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中学语文教师,作品散见于《广西文学》《百花园》《天池小小说》《红豆》《小小说月刊》等。小小说《一碗姜糖水》入选《2018年中国微型小说精选》。  一头猪的降生,它肯定不知道它肩负如此之多的重任。它要管顾一家子一年的人情往来,它要管顾一大家一年的油盐衣袜,它还要管顾一家里几个娃儿一年两个学期的学杂费。所以,一头猪的生死牵扯着多条敏感的神经。早死,是泪眼滂沱,捶胸顿足。晚死,
期刊
→ 萧信维 1997年生,现为台北教育大学语文与创作学系四年级学生。每天都想潜水,把自己抛掷到奥蓝海里听着扑哧扑哧的呼吸声音,在水底只有自己。曾获中兴湖文学奖、新北文学奖、台中文学奖、全球华文学生文学奖等奖项。  “唉阿姨。”  “唉唉唉阿姨。”  “阿姨下来喽!”  服务小姐早已把门勾开,她恍了神,听了两三声叫唤才晃悠悠地从缆厢出来,跨出厢门才想到抹布忘记带,急忙回身拿起放在椅上的清洁用品。  
期刊
敬 凌 生于20世纪70年代,知名策划人、传媒人。做过八年传媒八年地产。擅长整合、规划和分析。曾供职于湖南电视台、南宁晚报社等多家媒体及地产公司。出版小说集《漂泊的小屋》、诗集《大诚随心集》、随笔集《诚思录》。  三街古镇:漓江上游的千年明珠     “桂林山水甲天下”,但很多人说桂林的人文一点也不输给桂林山水,自从在桂林设立了创意工作室,好多次我试图找到桂林的人文基因,以推断桂林的人文源泉。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