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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方方童年的时候,夏夜的武汉就像一个大蒸笼,触手所及,无不发烫。爱读书的父亲无法平静阅读,于是躺在竹床上大骂武汉。父亲的痛骂对象不是某个人,而是一座城。这显然过于笼统,惹得方方捂嘴暗笑。
孩子总有孩子的欢喜。“满是星星的天空下,远处不时地传来旱雷的声音,路两边的树把月光筛成碎片,黑的斑和银的斑便落在我们的身上头上,影影绰绰的,不断变化着形态。四周很安静,只有我在故作神秘地讲述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故事。”
久而久之,方方成了讲故事的高手。多年后她写作,小伙伴们毫不意外。
真正认识武汉,是在方方19岁当上搬运工的那一年。来自河南棚子的工人们随地大口吐痰、骂脏话,女人追逐着脱男人裤子。一天,一青工上班时跟她说,“今天早上,我老娘在我跟前啰嗦,我烦不过,一脚把她踹到墙角,她半天都爬不起来。”青工比划着,说得兴高彩烈。今天想来,方方还觉得惊心动魄。对这些工人而言,“活着就是活着而已”。
这种虚无感被注入了她的成名作《风景》中:“我”生下不到16天便夭折,被葬于窗下,在铁路外的河南棚子,与粗暴蛮横的码头工父亲、风骚无知的搬运工母亲朝夕相处。“七哥说生命如同树叶,所有的生长都是为了死亡。殊路却是同归。”
武汉人猛烈的生命力也影响了她写作的节奏感。复旦大学文学教授张新颖认为,方方小说的快节奏很可能跟汉口人直接、强硬的性格有关。“人物一旦上场了,带着他们的意志和力量上场了,从不会慢吞吞地踱步。”
两岁起随父母工作的变动迁徒到武汉,她一度自认没有故乡。通过写作,她把自己植入了武汉。她随时随地能遇到书中的人物,走在汉正街会找到李宝莉(《万箭穿心》的人物),过彩虹桥时又会想到何汉晴(《出门寻死》的人物)。她也书写武汉的近代史。所有漂泊感在阅读和写作中远去。
时间奇妙又残忍。待她熟悉武汉,武汉已然陌生。有一次她回居住过二十多年的宿舍看朋友,居然在那里迷路。家家装上了空调,夏天的武汉人明显不再那么暴躁。记忆一一消失,方方难免失落。
最后她说,武汉就是故乡。所谓苍凉的,多是人生。
对话方方
“哪儿都有诗意,关键在于你怎么看”
人物周刊:你父亲一直讨厌武汉。这跟他知识分子的性格以及并不顺遂的人生有无关系?
方方:父亲年轻时生活在南昌,后到上海读书,抗战期间在昆明呆了8年,后又在南京生活。这些地方的人相对温和,尤其大学之后他生活和工作的地方,民风都不彪悍。问得很好,他对武汉的不喜欢,除了武汉比较俗气,也与他的个人际遇有关。他是1950年代中期由南京调来武汉的。我们居住的地方在市郊,四处都是菜地,周边环境在我父亲眼里,一定不如他生活过的上海南京以及昆明。同时,他在武汉正好是上世纪50年代中到70年代初,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我父亲长年属于边缘人物,每次运动虽不是主角,但也都沾着边。最重要的是,他是个业务能力很强的人,但他几无机会去做专业的事。在武汉,他生活得一直很压抑,这也直接影响到他对武汉的感情。
人物周刊:你说过外地人到武汉都会被武汉人同化。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像个武汉人?
方方:我来武汉时只有两岁,几乎不需要“同化”这个过程。我一知事,就自然长成武汉人。所谓外地人被武汉人同化,主要是指武汉人的脾气偏躁,这个跟环境有关。武汉炎热,当年没有空调,道路又是沿江而修,呈狭长型,上班的人们几乎都挤在这几条道上,天气热极,人不躁几无可能。
人物周刊:这些年你一直在书写武汉,最深层的动机是什么?
方方:因为熟悉。就好像武汉是个熟人,他是什么样的,你都知道。他有什么细节、有什么爱好、有什么习惯诸如此类,你都很清楚。写起来就会顺手,而且那些细部,写起来也会觉得好玩。
人物周刊:在你的好几部作品中,你多次提到最喜欢汉江入长江的入水口。什么样的情景你会去入水口看江水?
方方:那里气势壮阔,汉水和长江水色不同,汉水的明亮缓缓汇入浑浊的长江,两水排斥又交融。很容易让人想起崔灏的诗。这种感觉也就是我们这些酸文人喜欢的。
人物周刊:你说过是文学帮你寻找到家园,你是通过文学更好地感受武汉的吗?
方方:是。因为我不写作,就不会这样仔细去了解武汉,了解它的成长和发育历史,了解它的细节。这些细节往往是一座城市的血肉。
人物周刊:你说过上海和武汉都有一份特别的俗气。上海临海,洋风吹彻,是一份洋俗,而武汉在内陆深处,靠小商品起家,是一份土俗。你觉得武汉有它的诗意所在吗?
方方:哪儿都有诗意,关键在于你怎么看。在于观者心里有没有诗。
“劳动人民根本不谈什么生活哲学,他们只是生活”
人物周刊:当工人时,你离这个城市的底层很近?
方方:可以说就是生活在底层。我从没后悔过当搬运工人,这是我人生的大学。当年我跟着同事到他们家去,我是被震到了。这样的一种人生,我几乎头一次见识。比方一个同事家只五六平米大,一个上下铺,由他跟父亲各睡一个。一个纸盒,既当桌子,又当箱子。铺块塑料布便是饭桌,揭开来又是衣箱。像我这样家里有地板有卫生间有壁橱的人,说夸张点,看到这种生活场景,甚至有惊吓感。但他们对生活还是持达观态度。我常听他们说:“怎么办呢?只能这个样子呀。”这种将无奈化为达观的人生态度,必定会影响到我的人生观以及写作态度。 人物周刊:很多在异地生活的作家都喜欢写乡愁。但您似乎一直把“异乡”当成故乡,同时又写了武汉很苍凉、悲怆的一面。
方方:很多人是到了一定年龄后,怀着对家乡的感情和记忆来到这里。而我不是,我两岁就到了武汉。人生最初的记忆就是在武汉。所以,武汉对我来说,就是家乡。而所谓苍凉,多是人生。
人物周刊:你觉得武汉人的生存哲学是什么?
方方:劳动人民根本不谈什么生活哲学,他们只是生活。为生存而努力。所有的劳动人民都一样,并不只是武汉的劳动人民如此。
人物周刊:典型的武汉女人,像《万箭穿心》的李宝莉的生存哲学又是什么?
方方:其实还是活着。咬紧牙关,扛住生活。
人物周刊:你很喜欢李宝莉,她身上有没有你的影子?
方方:她大大咧咧,遇到大事却不糊涂,能扛事。我遇事也不会害怕,典型吃软不吃硬的那种人。我在武汉,不管在哪里开会,从来都是直截了当地说话,有意见就直说,从来不拍马屁。当然,说真话是会让很多人讨厌,但是说假话,自己会讨厌自己。我宁可别人讨厌我,也不想自己讨厌自己。我从三十多岁起,到现在,做过两本杂志社的社长兼主编。其实我的任务不是具体做事,而是为大家扛事。
人物周刊:电影《万箭穿心》里的武汉您觉得真实吗?
方方:这是我自己挺喜欢的电影。遗憾也不算太多,只是觉得他们可以给武汉的大街一些镜头,武汉真正的面貌并非只是小街烂巷。我想,如实地拍武汉,应该会更有真实感。
人物周刊:简·雅各布斯在《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里说,“当我们想到一个城市时,首先出现在脑海里的就是街道。街道生气,城市就有生气;街道沉闷,城市也就沉闷。”武汉有无数条的“里份”(编者注:里份是武汉市独特的民居建筑,如同北京的胡同、上海的弄堂一样,其分布以汉口最为集中,建筑成就、价值也最高),你对里份有什么样的认知?
方方:里份蛮有意思,但我从没在里份生活过。完全谈不上对里份有什么感情。里份从来也不沉闷,永远有着鲜活的生活。对城市来讲,矗立在大街上的豪华办公楼和商场,或是成为城市坐标的音乐厅、美术馆、影剧院,给城市带来现代意味,如同城市的骨架,而在细街窄巷中所孕育的生活,以及生活中所有的细节,是一座城市的血肉。住着市民的里份是武汉的血肉。它们让城市充满感性、充满人趣、充满灵性,抽掉了他们,城市只是一个空架子。
人物周刊:这几年“大武汉复兴”的口号贴满城市每个角落,武汉的城市面貌发生了很大变化,生活在其中的人有变化吗?请总结下今天武汉人的精神性格。
方方:“复兴”二字难说准确。你又没有中兴过,复什么兴?武汉一直都是正常发展,现在显然比早年强太多了。要说复兴,早复兴了。武汉人最大的问题就是没人会提口号,尽说傻话。我很喜欢武汉人,但所谓“精神性格”这种东西,我无意去总结。现在武汉道路修建了很多条,公共交通也大有改善,空调家家都有,近些年武汉人的脾气温和了许多,这种变化相当明显。
“宽容我是这样,不宽容我也是这样”
人物周刊:复旦大学文学教授张新颖说你的小说节奏很快,可能跟汉口人直接、强硬的性格有关。
方方:的确如此,跟上海作家慢慢叙来相比,我的节奏会比较快,或许跟武汉人直截了当的说话方式也相关。武汉人就是一副懒得跟你啰哩巴嗦的架式。我经常觉得,这是我写作必须注意的问题。
人物周刊:直到今天您也很敢说。上一次你在微博炮轰鲁迅文学奖存猫腻,有人说,省作协主席仍需借助舆论的影响力来对抗现实,她虽然表现得执拗却不免显得孤独。
方方:你用词不当,这件事不是炮轰,我也没有说鲁奖存在猫腻,并且此事跟中国作协半点关系都没有。这只是初评中的一点事。只是听说柳忠秧的诗得了满票,我有些生气,因为知道他的诗是什么样的水准。所以一气之下在微博发了牢骚。如果我知道会引起这么大轰动,恐怕也懒得说的。我也是个怕麻烦的人。第二天,我一看微博,有这么多人在转,也吓一大跳。当即给作协相关负责人打电话。我第一句话就是:糟糕,我闯祸了。然后马上作三点交代:第一,不准透露任何评委的名字,也不要告诉我(因我没关注评选工作,也不知评委是什么人);第二,作协所有同事不要参与此事,不要对外发言;第三,这件事由我一个人面对。但如果说孤独,你们可以网上看看。支持我的人多,还是反对的以及和稀泥的多。这是个是非很清晰的事,不用我多说。倒是有些媒体,睁眼说瞎话,让我很吃了一惊。
人物周刊:作协主席身份会影响你说话的尺度吗?
方方:会。很多事情,作为普通人我可以大声表态,但作为省作协主席,我只好忍下去。包括一些很烂的作品,很烂的人,媒体拿他们当个宝。有些文章水平奇低,而报纸却给予很大版面,甚至一发就是三篇。这种事,都是应该站出来大声说“NO”的。这点我自己也觉得惭愧。
人物周刊:武汉文坛还算宽容吗?
方方:还好吧。宽容不宽容又有什么关系呢?宽容我是这样,不宽容我也是这样。我从来也没有打算换一种方式表达。好在大家都习惯了。其实我很少批评文坛,跟大家一样,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只是时时警惕我自己,不要学坏学油滑学世故。所谓批评,也就今年撞上了而已。我更多的是坦率说出自己的看法,所有的话放到桌面上说,并且尽可能多做点有建设性的事情。
人物周刊:这么多年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尤其在文艺界工作,文坛的人情世故会不会让你觉得不自由?
方方:压力几乎没有,自由和不自由都是相对的。老话说,无欲则刚。所谓自由亦如此。你不想要太多,自由感就会自然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