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生命而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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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那一天福贵来了,带着那头老去的牛,哼着歌谣,在田埂上,吸溜吸溜喘着粗气,暮色快要降临,大地归于寂静。他的歌声时断时续,“像风一样飘扬”。热土,黑夜,生命里的灯光,让我们亲历《活着》的悲欢喜乐。
  ——这一次你看《傻瓜吉姆佩尔》,一个老实人窝窝囊囊,受尽了世间的欺骗和凌辱。他想报复,小说中说是受到了魔鬼的诱惑,于是他偷偷地往面团里撒尿,要让耍笑他的人尝尝他的厉害,没想到死去的妻子托梦给他,申斥了他,“你这傻瓜!因为我弄虚作假,那所有的东西就都是假的了吗?”妻子离世前告訴过他,他们的六个孩子没有一个是他的骨肉。
  ——万卡圣诞节前夜趁老板、老板娘和伙计们到教堂做礼拜的机会给爷爷写信,“我没爹没娘,只剩您一个亲人……”那会儿,我也就十六七岁,在故乡小镇的代销店里偶然看见契诃夫的书,不啻生平奇遇。用自己积攒的压岁钱购得,回到家里,晚上点起蜡烛读起来。于是万卡的忧伤、眷恋和怀念,渗透着乡村静夜的蛙鸣,还有远处传来的狗叫声。那窗外的星空幽蓝,神秘,诡谲莫测,好像有许多信使,这让我更加惦念隔着如此遥远时空中的那个俄罗斯小男孩的命运和伤心事儿。
  “他抱着美好的希望而定下心来,过了一个钟头,就睡熟了……在梦中他看见一个炉灶。祖父坐在炉台上,耷拉着一双光脚,给厨娘们念信……泥鳅在炉灶旁边走来走去,摇着尾巴。”
  泥鳅是一条狗,一条不老实的老狗,跟万卡一样,受尽了世态炎凉的摆布。
  ……
  当然按照天经地义的规则和公理,也许谁碰到了伤心事,跟着来的就可能是一件好事,至少还有梦的补偿。人生的凄楚、苍凉、辛辣中透过的美妙,大概正在于绝望和希望之间尚有缓冲地带,让当事者依靠本能或者幻觉去筑巢搭桥。
  写故事写小说写诗其实就相当于筑巢搭桥。为了人们看见栖息的鸟,或是发现河水浪花翻卷背景中迷人的对岸。
  2
  去过呼兰,看过那条混浊的河,在萧红故居拜谒过她和爷爷的身影,那是生命凝固的雕塑。萧红亲密地依偎着爷爷的肩头,爷爷戴着草帽,很慈祥地看着孙女。他们身前身后是高树矮篱,其间有蜜蜂、蝴蝶、蜻蜓盘旋飞舞,像是环绕回应烘托着童年的梦。
  翻开《呼兰河传》,眼睛跟着就亮了,“万事浮云过太虚”,唯有儿时的记忆深深入目。那是萧红的跳动的心的节拍,跟着岁月的光影叠印交错,仿佛碰响了歌谣深处的黑白键——她写果园,写树,写花,也写小白菜,笔调里载满了对乡土人生的深情勾描……当然她最乐意写的,还是有关祖父的事儿,哪怕就是微不足道的细节,却也活灵活现,生动传神,从里往外投射出性格的色调和人生的光感,看上去那么令人着迷。譬如他写爷爷的淘气,跟孩子们玩到一处,像个老小孩。眼睛笑盈盈、嘴上不住抽着旱烟管的他,碰到娃儿,就会哄人家,“你看天空飞个家雀儿”,趁那孩子往天空一看,就伸出手去把那孩子的帽给取下来了,有的时候放在长衫的下面,有的时候放在袖口里头,他说:“家雀儿叼走你的帽啦。”
  佛说,微尘众,即非微尘众,是名微尘众。
  微尘里的人生须臾即失,一念亲情,宛若朝花夕拾,萧红在生命即将终结时回味着跟祖父相守相望的时光,感念着微尘里相濡以沫的瞬息。那一刻也是文学赐予的精魂苏生的际遇。呼兰河在我们的阅读视线里,仿佛洗礼着这一老一少的三生石上的梦。
  人活着时,注定会与山与水与大自然以及生命中的诸多风物摩肩接踵,相与往还。这样就种下了亲缘和爱。每个人都如是。
  即如地坛。
  读过《我与地坛》的人都清楚它跟史铁生结下的不解之缘已经成为文学的佳话。有一年去地坛,从书里走到书外。彼时,地坛还保留着骨子里的安静。在那儿一愣神之际,还会恍然中与铁生笔下的气象擦肩而过,抑或如影随形。再去就不成了,改造装修,世俗味道渐厚,再也找不到《我与地坛》里面负载的生命诗性。
  这么说,阅读是永远的风景,是永远的梦境。
  史铁生还是活在他的文字里,就像此刻,当你又一次捧起《命若琴弦》,你仿佛正跟老瞎子和小瞎子的脚步四处漫游。故事里装着的都是人的情感和心思,嗔怒悲喜,宛若风来雨送、云开云集。敲梆子的人来了,又去了。
  史铁生在此悟生死,悟命运,而笔下时常流淌翻卷着那起伏跌宕而又斑斓成精的人性之河。老瞎子和小瞎子,蹚过污泥浊浪,淘洗过岁月的雨露风霜。往前走啊走,心里面住着弹断一千根弦眼睛就复明了的梦。
  3
  为生命而感召,为日子而奔忙,累了的时候枕着梦想的肩头歇一晌。而文学就是梦想的风帆和翅膀。但丁在《神曲》里有句话让人一直记着:“我们唯一的悲哀是生活于愿望之中而没有希望。”
  庄子也说,哀莫大于心死。心死就是没有了希望。
  希望太大,人受不了,就像上古时代,毒日头超过了生灵承受的极限,因此才有羿射九日的传说。可是要是一个希望都没有,如空中没有一颗太阳,人也会由于失去温度和热量而难以存活。光明是为希望而生的。
  安徒生是个怪人,为了童话,一辈子没有结婚,他自诩“我的爱情在童话里”。其实,他是个无比多情的人,据说他死后入殓的时候,主丧者从他胸前挂的小袋里意外找出一封信,信纸已经发黄,字迹还很清晰,那是曾经抛弃过他的初恋女友在与别人结婚前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安徒生把它在身上放了多半辈子,一直到死。
  安徒生尽管没有亲身品尝到爱情的美丽和甜蜜,丘比特的箭射偏了,射进了童话的光芒和色彩里,可是在他的笔端,那爱意柔情一样不少。
  《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是市面上少见的安徒生的作品,却让人一读倾心。故事通常是有意思或者有意味的事。好的故事跟着智慧的发现,那是可爱的人生戏码和值得品味咂摸的艺术佳酿。
  乡下农舍里住着一对老夫妻,庄稼人和他的妻子。他们打算将他们的一匹马卖掉,或者用来交换一些东西。当天赶上市集日,老太太怂恿老头子到集市上去看看,临行前说:“你做的事总不会错的。”   走在半路上,日头太毒,老人家躲进了树荫乘凉,看见有人赶一头牛过来,就商量着跟他交换,以自己的马换人家的牛,成了。又往前走,发现放羊的,那羊非常健壮,毛也好,他又提出请求,放羊人答应了,一笔买卖成交。继续赶路,在某处横栅栏旁边,注意到有人腋下夹着一只大鹅,他没有把持住自己的好奇心,跟人家换得鹅。接着在马铃薯田地里瞥见短尾巴的鸡,再次交换。天气很热,他也累了,就打算到酒店里买点吃的,喝一碗烧酒。迎面碰到店里走出来的伙计,背着一满袋子东西。“你袋子里装的什么?”“烂苹果哦。”老头子又有了念头,盘算着自己家里的苹果树长势不好,去年只结了一个苹果,被贮藏起来,“待在碗柜里一直待到裂开为止”。他想给老伴一个惊喜,就用鸡换得一袋子烂苹果。
  碰巧那个酒店有两个腰包鼓得满满的有钱人,听了老头子交易的故事。他们咧嘴笑开去,说他回到家里,保管他的老婆结结实实地打他一顿。老头子说:“不,我会得到一个吻。”
  他们争执起来,结果以一斗烂苹果和一斗金币为赌注。两个有钱人想看个究竟。
  不久,他们坐上店老板的车来到老头子家。
  老头子逐一跟老太太交代了以马换牛一直到换得烂苹果的事。每次老太太都表示赞许,说牛奶好喝,羊奶、羊奶酪、羊毛袜子好啊,鹅也不错,马丁节以前就可以长肥,鸡当然可以,鸡会生蛋,蛋可以孵小鸡,将来满院子都是,至于那烂苹果,她也正需要呢,因为她刚刚去别人家打算要点香菜,等老头回来做煎蛋饼加点香菜,可是那家的婆娘无比吝啬,声称自家园子里连一个烂苹果都不结,这下好了,她可以过去借给那婆娘十个烂苹果,甚至是一整袋子……老太太说完,就在老头子嘴上接了个响亮的吻。
  那两个有钱人会是什么感觉?他们几乎齐声说:“老是走下坡路,而且老是快乐。这件事本身就值钱。”他们承诺了那个赌约,给种田老头一百一十二磅金子。因为他没有挨打,而是得到了吻。
  这是不老的童话吗?还是人情味的诗?抑或内涵埋藏在其中的道德鉴戒录?
  许多年之后才看到这故事,发现了安徒生精神世界的另一侧面。
  台湾作家张晓风说——
  如果有人5岁了,还没有倾听过安徒生,那么他的童年少了一段温馨;
  如果有人15岁了,还没有阅读过安徒生,那么他的少年少了一道银灿;
  如果有人25岁了,还没有细味过安徒生,那么他的青年少了一片辉碧;
  如果有人35岁了,还没有了解过安徒生,那么他的壮年少了一种丰饶;
  如果有人45岁了,还没有思索过安徒生,那么他的壮年少了一点沉郁;
  如果有人55岁了,还没有复习过安徒生,那么他的晚年少了一份悠远。
  好在没有错过安徒生和他写的两位老人的故事。
  从某个角度说,阅读不就是探秘吗?靠近故事的玄机,探寻人物的心事,叩问存在的奥妙和生命的肌理。
  4
  人与书的相遇,很偶然,从更宽广的视角上说,又是必然。《滚滚红尘》,三毛的剧本,放在案头都快落满尘埃,我才翻看。同名的电影若干年前就在电影院里观摩过,那会儿看林青霞秦汉张曼玉他们用那么精彩的演技撑起了严浩导演视界里的生命诗篇。林的眼神蕴蓄着春潮,秦的做派里荡起秋的涟漪,他们戏里戏外都在热恋。张曼玉的调皮野性好玩,活脱脱一副疯丫头的造型,她把月凤的敢爱敢恨、敢生敢死活灵活现传递出来。“我们女人不把心掏出来,就不能活啊——”“他把他的心给了他的梦,我把我的心给了他”,月凤的台词里面流淌着自己对革命青年小勇椎心泣血的爱。
  那是三毛的第一部也是最后一部电影剧作,她诚挚地几乎不留余地地说:“人的第一部作品,往往不经意地流露出自身灵魂的告白。”
  据说剧本中男主人公能才的原形是胡兰成,女主人公韶华的原型是张爱玲。三毛是在用抉心自食的笔意和方式刻画着一个大时代里两个文学天才的邂逅、相与、热恋、背叛和最后的落寞告别,在流年和命运交错混杂的梦影里不可挽回地错过错失对方。
  很有意味的是,《滚滚红尘》戏里戏外都是戏,换而言之,男女主角的情感走势几乎预告了演出者和编剧本人的生命情态和命途去往。不久以后,林和秦欢颜退却分道扬镳,三毛在跟晚年王洛宾的情感无疾而终之下,选择了自缢而亡。他们的离合聚散就像胡兰成和张爱玲的前尘往事的当代翻版,而三毛更是亲历了“有情风万里卷潮来”的大起大落,望尽天涯路,直至“推枕枉然不见”,而梦断离恨天。
  如果余興未尽,不妨展卷胡兰成的《今生今世》,看他的低回、寥落和叹息。是啊,兵荒马乱岁月,历史潮涨潮落之际,人的爱怨悲欢,就如小菜一碟,根本不成比例。
  5
  如此说来,真正的阅读是在寻踪、求证、索解、叩问、勾勒,清理浮生岁月里沉淀下的生命脉络与留痕。每一次生命的阅读,都是在贴靠离自己内心最近的角落,摩挲着文字里面的亲近密码,揭底情感深处悄悄生长的精神存在的信号。
  在绿原翻译的米沃什《拆散的笔记簿》里,邂逅了《一个故事》。这本书是20世纪90年代初在北京王府井新华书店买到的。看后如获至宝。断断续续,这诗集读了快三十年了,从米沃什老去直到辞世。他的《一个故事》历久弥新,每次重温,都像一次新的呼吸和洗礼。
  他在诗里讲了一个叫米德尔的家伙,倒霉遇到一只灰熊。“又凶又猛,经常从小屋檐下撕抢鹿肉吃”,不理人,也不怕火。我们知道人与猛兽的对峙对抗,会是深不可测的命运撞击,就像亚哈船长和白鲸莫比迪克,或是《老人与海》里的桑提亚哥与大鲨鱼的故事显示的。这类故事是寓言,都有寓意在其中深藏。米沃什的作品有二十句左右,这么短的篇幅我们乍读恐怕会担心它过于单薄。然而,随着诗句的不断转化与递进,它带给我们是全身心的震动。
  一天夜里,那熊又来捶门,还用爪子打破了窗。屋里的人们蜷缩成一团,猎枪准备好了,就等着射杀它。不过它没有进来。到了晚上,米德尔这回等来了熊,近距离射中它,射在左肩胛骨下面。于是它又跳又跑,诗人说“跑得像一场风暴”。   故事到这儿进入另一层面,开始用小说家一样的笔法破解其中的悬念。米德尔沿着血迹追到了那只熊,终于明白其古怪行为的真实原因,——这牲畜的口腔给脓肿和龋齿烂掉了一半。原来长年累月的牙疼,才让它看起来疯狂,丧失了理智。
  很显然,米沃什的故事背后里面还有故事,说的是人类的迷失,那些愚蠢发疯、愚不可及的举动,难道不也是由于“一种不可言喻的痛楚,经常逼得我们胡作非为”?我们人类发起疯来,跟熊的古怪行动在发生学意义上并无实质差别。理性的失控很可能就是因为肉体生理上的一点点变故磨难,日积月累,才造成了整个生命机体的全部崩盘。
  米沃什的《一个故事》揭示了不理智的人类急于给什么事物断然下结论的危机和困境。诗人自谦的那点寓意其实一点也不小,倒像是野火烧出来的一条抵达文明内部症结的秘密通道。
  6
  有时候会沉迷阅读中碰到和撞见的一些小花絮、小插曲和小点缀,某些时刻它们甚至反客为主,从辅助部分变成生命的主体,成了背景深处凸显的另一种生机活力。
  看比目鱼《刻小说的人》,惊艳那些段落里埋藏的别致细小的风景,索解生活,融汇艺术,通达人性。
  譬如有一段写到作家之间的反目也带喜剧色彩,举了杜鲁门·卡波特和戈尔·维达尔的细节。卡波特在接受某杂志采访时爆料,说维达尔有一次去白宫做客,因为醉酒后胡说八道,被人从白宫扔到门外。维达尔一怒之下将卡波特告上法庭。在法庭上,维达尔还不忘发挥幽默,讽刺卡波特身材矮小。当被问及与卡波特上一次在一场舞会上见面时的情景,维达尔和法官的对答颇为滑稽:
  
  问:当时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答:我坐在了卡波特的身上。
  问:什么意思?
  答:那天我没戴眼镜,结果我就坐在他身上了,我以为他是张小矮凳,结果没想到是卡波特。
  问:你坐在卡波特身上的时候,他坐在哪里?
  答:他坐在一张更小的矮凳上。
  此等搞笑情节,只有善于写小说并深具诙谐感的人才想得出。文人相轻,反唇相讥,让话语带上调侃的灰色幽默色彩,令人绝倒。我们这里的典故是另外的样子,据说废名和熊十力话不投机,为了某个理儿辩论急眼了,一开始还高声嚷嚷,后来鸦雀无声,原来两个高人真格动起了手脚。性情中人的火气,肝胆相照的写真!
  比目鱼关于塞林格的只言片语,也来得画龙点睛,相映成趣。其实,好的书评家是干美食家的活儿,能在片刻咂摸里找到原材料的活色生香。比目鱼谈到塞林格去世那两天,他脑子里总是转悠着一句话:“冬天来了,中央公园湖里的那些鸭子都到哪里去了?”
  我也读过《麦田里的守望者》,前后两次,却怎么都未曾注意到这句话。十六岁的主人公霍尔顿·考尔菲德坐在纽约的一辆出租汽车上,问司机这个问题。司机回答他:“他妈的我怎么知道?他妈的我怎么知道像这样的啥事?”我看此书,就觉得它影响了从王朔到王小波这些人,我自己只是记住了下面的话:“一个不成熟的男人总是为了某种高尚的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成熟的男人总是为了某种高尚的事业卑贱地活着。”挺励志的话,不大相信是塞林格写的。当然塞林格的梦里的希望还有“我将来要当麦田里的守望者,和那么一大群孩子在麦田里玩”。前提是附近没有一个大人。这和《小王子》作者对于成人社会的悲观看法如出一辙。当大人们忘了自己原来也是一个孩子时,或者说他们的心里再也没有住着一个孩子时,那么世界的希望就迷失了。
  “冬天来了,中央公园湖里的那些鸭子都到哪里去了?”这样的问法属于孩子,属于诗人的提问。
  有些人在作品里憧憬着自己未成年。有些人埋葬了大人的理念想重归童年。
  有一天湖水干涸了,那些鸭子可能也不在了。
  文学呢?
  只要还有小孩发问“那些鸭子哪里去了”,文学就会归来。
  7
  阅读当然不是人生的全部,但至少是非常重要的不可割舍的一种愿景、恩惠和梦境。这个世界要是没有了阅读,那我们的心大概也将无处栖息和安歇。
  孙甘露很多年前写过一篇妙文——《在天花板上跳舞》,其中写道:“圣诞前夕,一位朋友从伦敦给我邮来了新书《拜伦》,我的书桌上正放着刚读完的《萨特自传》。其时我已累得不行。值得一读或者一读再读的书越来越多,我只能像糖果店里的儿童,在裤袋里空攥着拳头,以一个无产者的神态在柜台前逡巡,领受店员的不屑目光。我的微博收入仅供我勉强度日,买书已成为奢侈。我在梦中和我的书籍一一握别,场面凄凉,目光迷惘。”
  这是不读书无以活的人生状态。书是人生房屋的四梁八柱。即便我们没有那样的奢望,只是将书视为盆景和小摆设,那么有书镶嵌和点缀的日子也是碌碌浮生中的一束光,照亮了岁月和命运的起落尘埃。孙甘露说,读一首圣琼·佩斯的诗当然不能与以百分之二百的利润卖掉一斤海鲜相提并论。但在他看来,失掉书和阅读,人也同样活不出生活的质感和味道,会“掉入一个精神真空”。
  杨绛老人家曾经把阅读比作“串门儿”。
  这多妙啊,看谁家新鲜好奇觉得有意思有兴趣,就索性随时溜进去,成了忘归客。
  我们忘归于《红楼梦》的歌馆楼台、月夜箫笛,忘归于《水浒》的江湖草莽、雪落苍山,忘归于《西游记》的烂漫遐思、恣肆谈笑,忘归于《三国演义》的人性悲欢、世界冷暖……就那么掉进了书内,让一个人的幻想自由自在,永不停息。就这样任随自己的情感小船沉浮起落,来来去去,飘飘悠悠。思路是戏法,幻觉是魔盒,理智像枯井里的叶片,逻辑宛似剃刀边的纹路。读《世界小史》,心装得下江河湖泊,听凭岁月涛声的几度辗转翻覆;看《维特根斯坦笔记》,领会到智慧本来是灰色的,生活和宗教却充满了色彩与光泽;翻阅徐晓的《半生为人》,体察到一个弱者的胜利,高尔泰的再版序言也实在写得太好了,精神的性情里面永远是掏心掏肺的倾诉,以及对蹂躏人性的无情历史的痛斥和之诀别……这些书就堆在案头,堆在心里。让你看不见的时候,有了光亮的吸引。让你看得见的时候,拥抱住一缕瞬间就消失的光阴和光影。
  8
  人为生命而读。阅读里面,其实隐藏着所有生命的密码真相。阅读如潮,伴随着日月起落,岁月流转,乾坤挪移,风雨雷电,抑或生生不息中的人世沧桑。
  在纽约某街心公园靠背椅的后面刻着这样的字句:“你来过,活过,爱过,恨过,然后走了。”
  据说小津安二郎的墓碑上只刻着一个繁体的汉字——無。
  弗罗斯特的墓志铭曰:“我和世界有过一次情人般的争吵。”
  人来到世界,为了生,也为了死,留下了一点儿故事、影像还有诗。都是不甘的记录,不平的叹息,不耐烦的书写。写着写着,记着记着,人也就跟着心平气和了。
  就像《活着》里面的福贵,所有的亲人都走失了,就剩下他自己和那头牛相依为伴,不离不弃。在结尾部分,余华用温情动人的笔触写了老人对牛说:“今天有庆二喜耕了一亩,家珍、凤霞耕了也有七八分田,苦根还小都耕了半亩。你嘛,耕了多少,我就不说了,说出来你会觉得我是要羞你。话还得说回来,你年纪大了,能耕这么些田也是尽力了。”
  話还得说回来,文学就是文学,那是一个人心里的事儿,有意思的事儿,有意味的事儿,抓心挠肝的事儿。
  然后当一个人沉浸在阅读里,就像跋涉、淬炼、敲击、呼吸、磨砺,终于会让你自己的生命又一次苏醒、新生、吐纳、复活,源源不断地绽露出所有的可能的原真、美妙与神奇。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刘恩波,评论家,供职于辽宁省文化艺术研究院。著有文论随笔集《为了我们丰盈地生存》《捕捉》,长篇小说《十一月的雨》,诗歌作品集《一地霜月》等。曾获第七届辽宁文学奖、第三届辽宁文艺评论奖、《中国诗人》25周年优秀诗评家奖和《当代作家评论》2018年度优秀论文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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