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淑英吃了晚饭，把碗一放，起身就要走。丈夫杜思富问她：“你不是下班了吗？又要上哪儿去？”陳淑英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脸上挂着笑容说：“柳慧琴的儿子后天结婚，今天晚上要我去她家，帮她缝被子。”丈夫也笑了：“你都快成缝被子的专业户了。这都帮同事缝了五六家了吧！”陈淑英有点沾沾自喜地说：“何止啊，我自己这个中心店的同事不要说，别的中心店的人也托人来找我去缝被子。都缝了十多家了。”杜思富说：“还是你的人缘好哇！去吧，去吧，别让人家等急了。”
　　按照当地的习俗，儿子结婚用的新被子，一定要请一个福好、命好的人来缝。陈淑英在东城区副食品中心店是公认的有福气的人。
　　陈淑英已经四十五岁了，还青春焕发。她待人和蔼，人缘关系非常好。她的婆家原本也是一户贫苦人家。早年，家里多遭不幸。公公死得早，婆婆生了五个孩子，有四个孩子因病早早地夭亡，只留下杜思富一个孩子。母子俩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在乡下遭人欺负，实在活不下去了，便在1948年背井离乡，来到了省城。母亲用身上仅有的两块钱，买了一间卷篷屋，母子俩就在这酷似卷篷船的屋里栖身。母亲去给人家做保姆，杜思富那时只有十几岁，便在一家理发店做学徒，母子俩艰难度日。直到1958年，杜思富娶了陈淑英之后，这一家子才时来运转，活得风生水起。先是杜思富进了国营理发店，成了正式职工。接着陈淑英又进了东城区副食品商店，也成了国营商店的正式职工。尤其可喜的是，结婚第二年，陈淑英便生下了长子，之后像芝麻开花似的，每隔两年生一个孩子，连着生了六个孩子，四男二女，一家子喜笑颜开。就连乡下那些从不来往的亲戚，也羡慕不已，常来常往了。
　　当第二个孩子出生那年，杜思富便将那间卷篷屋拆了，新建了一栋三列两间的砖木结构的房子，一家人的日子越过越旺。
　　陈淑英为人勤快，她在商店做营业员，上班时间就没见她坐下歇过。有顾客来，她忙着接待顾客，没有顾客时，她不是拿着扫帚扫地，就是拿着抹布抹柜台、抹货架。她所在的柜组，柜台是最清洁的，同事们都喜欢她。每当店里人员分组，个个都抢着要她。她没读过书，没有文化，可她的心算能力特强，售货时，几斤几两，几角几分，她算得又快又准，一点儿差错都没有。在南杂组时，出售的食盐、白糖、红糖，都要用纸包扎。她包扎得又紧又漂亮，在整个中心店的业务竞赛中，她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几乎年年被评为先进个人。工作了二十多年，从未与同事红过脸。
　　陈淑英的六个孩子个顶个的聪明、健康，在学校读书，成绩都很优秀，这让没有读过书的陈淑英夫妻俩喜出望外。他们家居住的地段，那里的人素质较低，唯独陈淑英家六个孩子没有一个学坏的，派出所的管段民警常以她家为榜样，告诫邻居们要向她家学习。
　　正因为如此，陈淑英成了全中心店最有福气的人。店里的同事谁家有儿女结婚的，都是请她去缝的被子。
　　陈淑英来到柳慧琴家。柳慧琴见陈淑英来了，忙把她迎进家门。她拉着陈淑英的手说：“英子，吃饭了吗？叫你来我家吃，你就是不肯，这又要麻烦你了。”说着，她让陈淑英坐下，又给陈淑英倒了杯茶。陈淑英接过茶杯，随意地喝了一口，便把杯子放在桌上，然后对柳慧琴说：“恭喜你呀，儿子要结婚了，明年就可以抱上孙子了。”柳慧琴满脸堆着笑容说：“唉，这孩子结个婚可把大人累死了。”陈淑英说：“再忙再累，心里也是高兴的！”
　　她们聊了几句，柳慧琴便把陈淑英领进了儿子的新房。新房虽然不大，但布置得十分典雅。床、梳妆台、大衣柜等家具都是新打的，缝纫机也是新买的，床上用品显然也是新的。陈淑英抖开床上的被子，把棉絮铺平，把被单、缎面也铺好，准备开始缝了。柳慧琴也坐在旁边，陪着陈淑英，和陈淑英说着话，聊着天。
　　聊着聊着，柳慧琴问陈淑英：“英子，你家老大也有二十好几了吧，找女朋友了吗？”陈淑英说：“二十四了，我要他快点儿找女朋友，他说不急不急。我哪能不急呢，可我又做不了他的主。”柳慧琴把凳子往陈淑英身边挪了挪，说：“英子，曹玉珍找我好几次了，她想跟你结亲家，把她的独生女儿芸芸给你家老大。我看这个亲家结得。她的女儿虽然长得不算很漂亮，但人很勤快，做事利索，里里外外算是一把手。曹玉珍家的条件又好。”陈淑英说：“曹玉珍也跟我开过这个口，我没答应。一是我做不了我家老大的主，二来她的女儿长得的确不算漂亮。”柳慧琴说：“漂亮也当不得饭吃，只要人品好就行。你回去跟你家老大说说看，说不定他们有缘呢。”陈淑英说：“好啊，我回去说说看。”
　　二
　　陈淑英的大儿子杜卫国，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在一家大集体企业工作。长得一表人才，一米七五的个头儿，英俊潇洒的相貌，说话文质彬彬，待人热情礼貌，谁见了都喜欢。打他出生起，就成了一家人手心里的宝。杜卫国祖父那一辈是单传，只有他祖父一根独苗。他父亲这一辈，虽然祖母生过五个孩子，但只有他父亲长大成人。好在到了杜卫国这一辈，陈淑英生了六个孩子，其中四个儿子，两个女儿，一下子把老本都扳回来了。
　　杜卫国的婆婆（南方人称祖母为婆婆）看着这一大群孩子，睡着了也会笑醒。俗话说：公婆重长孙，爹妈重老崽。六个孩子都是婆婆带大的，但婆婆特别喜欢长孙杜卫国。还在他小的时候，婆婆去哪儿身边都要带着他。做饭时，有点儿什么好吃的，婆婆都会悄悄地塞给他吃。
　　那时，陈淑英夫妻俩都在上班，操持家务和带孩子的任务就落在了婆母身上。婆母自从从乡下来到省城，就一直在给人家做保姆，直到儿子杜思富结婚，娶了陈淑英，陈淑英怀上了孩子之后，她才辞去了保姆工作，专心操持家务，照顾怀孕的儿媳妇。当大孙子出世后，老人家眉也开了，眼也笑了，整日里笑得合不拢嘴。
　　杜卫国不仅长得帅气，而且很会读书。上学期间，他的成绩一直很优秀。读高中时，他成了女同学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梦中的情人。有好几个女同学都在暗恋他。有个叫金红艳的女同学，更是想他想得入了迷。
　　那时候，杜卫国家旁边是一家粮店，居民们买米、打油都在这个粮店。粮店门前有一块空地，附近的孩子们一有空都在这块空地上玩耍。金红艳家与粮店隔了一条小巷，但那边的居民也是在这个粮店买米、打油的。金红艳在家，一听她妈说要买米或打油，她总会跳起来，抢着说：“我去，我去。”其实，她去的目的，就是希望在粮店门前遇见杜卫国，好与他说说话。 　　还有一个叫魏小敏的女同学，也在暗恋着杜卫国，她会经常到杜卫国家来问作业或者借书。
　　每當有女孩子来家，婆婆总是笑眯眯的，不是拿点糖果，就是拿点心给女孩吃。
　　杜卫国的大妹子杜卫红只比大哥小四岁，也在学校读书。金红艳和魏小敏时常以找杜卫红玩儿为借口，来到杜卫国家里，以此接近杜卫国。
　　也许是杜卫国心理发育较迟，女同学对他的亲近，他全然不知，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高中毕业后，他们各自走向社会。那时还没有高考，毕业后各自找工作，他们也就没有了联系。随着年龄渐长，婆婆盼着孙子找女朋友，结婚生子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只要她单独与杜卫国在一起，她总是问：“卫国，你也该找女朋友了。”而杜卫国总是说：“婆婆，不急，不急！”婆婆说：“你不急，我急。我都七十多岁了，我守寡撑起这个家不容易，我不见到我的曾孙子，我死都不闭眼。”
　　每当说到这里，杜卫国心里就会有种酸酸的滋味。他也想找女朋友，他也是男人，也有男人的需求。可生性内向的他，从不敢主动去找女孩子。而那些女同学，都相继结婚的结婚，生孩子的生孩子，没了联系。他要找的女朋友究竟在哪里呢？
　　三
　　年轻人不找对象，老人们有个说法，说是孩子的婚姻没发动，婚姻一发动，找起来快得很。杜卫国的婚姻该是发动了。
　　一天，陈淑英把儿子杜卫国叫到自己房间里，对他说：“卫国，你找了女朋友吗？”杜卫国羞涩地摇摇头说：“没有。”陈淑英马上接着说：“那我给你介绍一个怎么样？是我的同事曹玉珍曹阿姨的女儿，叫钟小芸。比你小一岁，人长得不算很漂亮，但人品很好，又很能干，是我看着长大的。如果你没有找的话，是不是与她见见面？你们接触接触，谈谈看？”
　　杜卫国谈到找女朋友就不知所措，两只手不停地搓起手指头来。这会儿，他又在搓手指头。陈淑英见他没有答复，又追问了一句：“要不哪天我帮你约她见个面？”杜卫国一边搓着手指头，一边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这天，夜幕降临，天色渐渐昏暗。在公园里，陈淑英和杜卫国坐在凉亭的石凳上，时不时地抬头朝公园大门口望去。陈淑英把杜卫国答应与钟小芸见面的事告诉曹玉珍，曹玉珍高兴得不得了，立即就约定，当晚就让他们见面。陈淑英早早地领着杜卫国来到了公园，等候着钟小芸来。陈淑英对杜卫国说：“第一次见面，男孩子要早点到，不能让女孩子等你。等一下钟小芸来了，你要主动一点，找点儿好听的话对女孩子说。”杜卫国紧张得像赶一场重要的考试似的，两只手又不停地搓起手指头来。
　　来了，曹玉珍与一位年轻姑娘肩并着肩，有说有笑地来到了公园。她们来到凉亭，见到了陈淑英和杜卫国。
　　杜卫国从未谈过恋爱，别说是谈恋爱，就是跟年纪相仿的女同志说上几句话，脸都会红。在厂里工作这些年，厂里也有不少年轻的女工对他有好感，可就是感觉他太严肃，成天绷着脸，都不太敢接近他。这下要恋爱，可把他难为死了。
　　陈淑英见曹玉珍领着女儿钟小芸来了，忙起身上前，抱了一下钟小芸，说：“芸芸来啦，今天打扮得真漂亮。”她又回过身来，拉了一下杜卫国，说：“芸芸，这是我儿子杜卫国。”
　　钟小芸落落大方地上前一步，伸出手去与杜卫国握了一下手。
　　见俩孩子握了手，陈淑英拉了一下曹玉珍，对着钟小芸说：“你们两个聊吧，我和你妈到街上去逛逛。”说着，她们就手挽着手，高高兴兴地走了。曹玉珍还回过头来看了看两个年轻人，能结这门亲，她是打心眼儿里高兴。她掩饰不住内心的欢喜，轻声对陈淑英说：“他们俩要能谈成就好了。”
　　公园里十分安静，路灯透过树叶洒下一束束灯光。公园里人不多，有几对儿恋人在散步。当晚的天气非常好，秋高气爽，正是谈情说爱的最好季节。可杜卫国低着头，只顾着搓手，不知说什么。他和钟小芸并肩走着，走了很长一段路，一句话都没说。
　　钟小芸在家听妈妈曹玉珍无数次地说到过杜卫国，把杜卫国说成个大英雄似的。刚才一见面，她便悄悄地打量了一番，果然是一表人才。她对杜卫国的形象是十分满意。
　　而杜卫国对钟小芸没有一点儿印象，他也偷眼打量了一下身边的这位姑娘。钟小芸穿着一件粉色短袖衬衫，一条蓝底白色碎花的百褶裙。身材有点发胖，这倒是显得很性感。但钟小芸的长相不太好看，主要是鼻子有点儿塌，眼睛有点儿小。
　　尽管如此，杜卫国还是被钟小芸那性感的身材吸引住了。他没谈过恋爱，不知谈恋爱要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恋爱是什么滋味。他的心在怦怦直跳，浑身也在发热。
　　钟小芸用眼睛看了看只会搓手的杜卫国，她来之前，妈妈已经给她交了底，说杜卫国这个人性格很内向，没谈过恋爱，见到女孩子就害羞。今晚一见，果然如此。钟小芸心里发笑，她打破僵局，主动开口说：“听我妈说，你会写小说，写了不少作品。我就是喜欢会写作的人，以后我能成为你的第一个读者吗？”
　　杜卫国赶忙点头说：“可以，可以！”
　　钟小芸真会找话题，谈到写作，杜卫国一下子就轻松了许多，他说：“其实我也没写什么，尽是些小作品，都拿不出手。”
　　钟小芸很理解地说：“不要急嘛，先写小作品，后写大作品，你会越写越好的。”
　　杜卫国有些兴奋地说：“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先从小作品入手，多练多写，只要不断地进步，将来一定能写出大作品的。”
　　钟小芸附和着说：“我相信，你一定能成功的。”
　　杜卫国深情地望了望钟小芸，感激地说：“谢谢你的信任和理解，我会努力的。”
　　钟小芸抿嘴笑了笑，伸出手来，挽住了杜卫国的手臂。杜卫国心里为之一振，一股暖流流遍全身。从来没跟女孩子这么亲近过，他有点儿热血沸腾了。他下意识地夹紧了胳膊，既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地陪着小钟在公园里散着步。
　　这一晚，他们谈了很多，聊得也很开心。
　　天已经很晚了，他们还在恋恋不舍。最后还是杜卫国说：“天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钟小芸点了点头，她用两只手紧紧地搂着杜卫国的一条胳膊，头还靠在杜卫国的臂膀上，脸上充满了幸福的笑容。 　　杜卫国把钟小芸送到她家的楼道口，说：“就送到这儿吧，我下个星期天再来吧！”小钟嘟着嘴，摇晃着杜卫国的手臂有点儿撒娇地说：“不，明天再来！”杜卫国忙应着：“好好，明天再来。”
　　打这天起，他们三天两头约会，常常聊到深夜。一对年轻人，陷入了热恋之中。
　　陈淑英看着儿子杜卫国那种神采飞扬的样子，知道他一定很开心。她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她早就盼着儿子谈恋爱，好早点结婚，早点生孩子。这天晚上，陈淑英又把杜卫国叫到房间里来，问他：“你和芸芸谈得怎么样？要不要请她一家人来我们家吃个饭？”杜卫国说：“可以！”
　　到了星期天，陈淑英早早地起了床。她去菜场买了菜，又把家里收拾了一番。今天，要请曹玉珍一家人来家吃饭。
　　临近中午，曹玉珍和丈夫领着钟小芸来了。
　　陈淑英、杜思富以及婆婆都出来迎接。
　　钟小芸很有礼貌地叫了婆婆、叔叔、阿姨。
　　婆婆眉开眼笑，乐呵呵地招呼着客人。杜思富把曹玉珍一家人让到堂屋，在饭桌旁坐下。婆婆仔细打量着钟小芸，本来满脸的笑容，渐渐地僵硬起来，眉头也渐渐地皱了起来。她心里不高兴，不为别的，只为小钟不漂亮。孙子一表人才，怎么着也应该找一个漂亮点的女孩才般配。可眼前这个姑娘长得也太差了一点。她心里不满意，精神上也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蔫了。她饭也懒得吃，进到自己房里，叫她也不出来。
　　婆母的举动，令陈淑英非常尴尬。
　　曹玉珍一家子也能感觉到老婆婆的心理变化，婆婆可能不喜欢小芸。她们不知道婆婆为什么不喜欢小芸，她们想改变这种状况，可又不知该怎么做。
　　尴尬的午餐结束了，曹玉珍一家人要走了。婆婆没有出来相送。杜卫国把钟小芸一家人送走后，回来问婆婆：“婆婆，你今天怎么啦？你对小钟怎么有这么大的意见，板着个脸，饭也不吃，这是为什么？”
　　婆婆说：“卫国，这个小姑娘长得也太差了点，她配不上你，我不同意你与她谈恋爱。”说着话，眼眶里竟然滚动着泪花。
　　陈淑英和杜思富听母亲这么一说，一下子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四
　　杜卫国有点文化，会写作，除了发表一些文学作品外，还时常写一些厂里的新闻报道，被市里的报纸或区里的广播站采用，在厂里小有名气。厂长十分爱惜人才，对杜卫国关爱有加，喜欢得不得了。他在车间工作不到一年，学徒期还未满，就被调到厂部政工科，负责全厂的文书工作，兼管劳动工資。
　　那个时候，时兴职工退休子女顶替。左美玲的母亲在厂里工作，到了退休年纪，办理了退休，由女儿左美玲顶替进了星光皮件厂。具体办理退休顶替工作的经办人是杜卫国。他去过每个退休职工家里，见了要顶替的职工子女。左美玲正是在这时认识杜卫国的。
　　那天杜卫国到左美玲家，送一张顶替人员的体检表格去，与左美玲见了一面。左美玲一见杜卫国，看他清清秀秀、文质彬彬，说话轻言细语，打心眼儿里喜欢。杜卫国把要交代的事对左美玲说了，便要告辞。临走时，他伸出手来，与左美玲握了一下手。两手相握，左美玲浑身像触电似的，一股暖流涌向心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杜卫国已经走了，她还愣在那里出神。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回事，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让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这会不会就是青春少女的春心在萌动，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她感到心里暖烘烘的，脸上火辣辣的。直到她妈叫她，她才回过神来。此后，她便利用各种机会，寻找各种借口接近杜卫国。
　　同事们早就看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每当杜卫国到车间来，同事们便会叫“左美玲，杜卫国来了”。左美玲会满面春风地迎上来，而杜卫国则会满脸通红，羞羞答答。
　　一天，有个同事要到杜卫国家去问工资上的事，约左美玲一同前往。她便跟着那个同事，一道来到了杜卫国家。
　　一进家门，左美玲像到了亲戚家一样，对杜卫国的爸妈就伯父伯母地叫开了。见了杜卫国的婆婆更是婆婆长婆婆短地叫着，嘴像抹了蜜似的。婆婆一看这女孩子长得眉清目秀，落落大方，嘴又甜，一下子就喜欢上她了。婆婆问她在哪儿工作，她笑着说：“我跟杜卫国在一个厂里工作，跟杜卫国是同事。”那个一道来的同事悄悄在婆婆的耳边说：“她喜欢你家的卫国呢。”婆婆笑眯眯地点着头。她又问了左美玲一些家里情况，样样件件都对着她的心思，她打心眼里喜欢上了左美玲。
　　打这以后，左美玲三天两头往杜家跑。可杜卫国见到她总有些不自在，因为他正与钟小芸谈着恋爱哩。
　　那次小钟来家，婆婆对她很不满意，这让杜卫国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认真地审视了一下小钟，的确长得不好看。但年轻人的那种火热的激情，还是让他们恋恋不舍地在一起。
　　现在身边多了个左美玲。左美玲的确比小钟好看多了，也比小钟热情活泼，两个人在一个厂子里工作，几乎天天见面，杜卫国渐渐地对左美玲动了心，对小钟也就渐渐地冷淡了。
　　左美玲知道杜卫国有一个女朋友，可她不在乎，依然三天两头地往杜卫国家跑。有时杜卫国不在家，她就陪着婆婆说说话，有时见到陈淑英在洗衣服，她一撸袖子便帮杜妈妈洗衣服。特别是那年厂里发福利，每个职工发了一块做衣服的毛料布料，左美玲拿着布料来到杜家，对婆婆说：“厂里发的布料，卫国有一块，可以做一件上衣，我这一块就给卫民做件上衣吧。”卫民是杜家老二，是杜卫国的弟弟，兄弟俩虽然相隔两岁，但长得一般高大。她这么一说，把婆婆感动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连声叫好，多么懂事的孩子呀。至此，婆婆认定左美玲就是自己的长孙媳妇。她对杜思富和陈淑英说：“这才是卫国该找的媳妇。你们那个小芸不般配，尽早让卫国与她分手，我是不会同意的。”
　　五
　　正当杜卫国想与钟小芸分手的时候，突然爆出一个足以令杜家上下都感到头痛的问题：钟小芸怀孕了。
　　由于左美玲的出现，杜卫国对小钟冷淡了许多。但毕竟是孤男寡女，又正值青春年少，他没有把控好自己，还是偷吃了禁果。没想到，这一时的冲动，竟酿下严重的后果。杜卫国很后悔，却又不知如何是好。他已经对钟小芸说了“我们分手吧”。钟小芸从近段时间，杜卫国对自己的冷淡，似乎感觉到了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她眼泪汪汪地问杜卫国：“为什么要和我分手？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什么事我都是依着你的，都听你的，你为什么要和我分手。”杜卫国自知理亏，他只是说：“这事都怪我，是我不好，是我的错，我喜欢别人了。”钟小芸还在抽泣，她对杜卫国说：“我知道，我长得不漂亮，配不上你，可你为什么要占有我，这叫我以后怎么做人呀！”杜卫国忏悔道：“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会补偿你的。” 　　本来事情还没有闹大，偏偏这个时候钟小芸怀孕了。杜卫国一下子懵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杜卫国壮着胆子，把钟小芸怀孕的事告诉了母亲。陈淑英喜出望外，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什么？芸芸怀孕了？好哇好哇，那你们就赶快结婚吧。”杜卫国小声说：“我已经跟她说了，我们分手，可偏偏这个时候她怀孕了。”陈淑英愤怒了，“你明知道要分手，为什么还要动人家。”杜卫国分辩道：“我哪晓得会是这样。”
　　陈淑英重新坐下来，她冷静了一下，说：“事情已经被你弄成这个样子，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现在你没有选择，你不能和芸芸分手了，你闯的祸，你来收拾。我们是善民之家，不能做这种不道德的事。这个时候你还要和芸芸分手，让外面的人知道了，人家要戳我的脊梁骨，是我没教育好自己的儿子。”
　　杜卫国被母亲指责了一番，灰头土脸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闹了这些不愉快的事，他对小钟更没有好感。他在心里较劲，一定要和她分手。
　　婆婆知道钟小芸怀孕的事，难过了好一阵子。她很矛盾，一方面，这就是自己的曾孙子呀，眼看着就要见到自己的曾孙子了，她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事。可另一方面，偏偏是钟小芸，自己不喜欢她，怎么能让自己的孙子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呢。她与陈淑英商量，这个孩子不能要。陈淑英说：“妈，我们不能做这种不道德的事。”婆婆说：“这事也不能怪卫国一个人呀。”陈淑英说：“谁也不怪，都是年轻人。现在小钟怀上了孩子，就让他们结婚吧，结了婚，这就是大大的喜事。”婆婆也感到不在理，说话的底气也不足了：“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那人家小左姑娘怎么办？”陈淑英说：“至于小左，我们两家大人也没见过面，也没说破这层关系。等卫国结了婚，她自然就死了心了。”婆婆还是恋恋不舍地说：“小左是个多好的孩子呀！”
　　尽管如此，婆婆还是有点儿不甘心。她把杜卫国叫来，对他说：“你闯的祸，你要赶紧处理呀！你想不想跟那个姓钟的结婚？”杜卫国摇摇头：“不想！”婆婆说：“这事小左姑娘知道吗？”杜卫国说：“现在还不知道。”婆婆说：“那你赶紧去找她，把小钟怀孕的事告诉她，看她会不会原谅你，还会不会继续跟你好，愿不愿意跟你结婚。如果她能原谅你，还会跟你好，愿意跟你结婚，那你就跟小钟分手。如果小左姑娘不原谅你，那你就赶紧跟姓钟的结婚。不能再拖了。要快刀斩乱麻。”
　　杜卫国一向敬佩婆婆，他听了婆婆的话，也明白婆婆的心意。第二天，他便约会了左美玲。
　　左美玲虽然跟杜卫国有所接触，但杜卫国主动约她还是第一次。她喜欢杜卫国，甚至可以说很爱他。她恨不得天天见到他，天天和他在一起。她知道杜卫国有一个女朋友，她在杜卫国家见到过小钟。她还知道，那个姓钟的长得不漂亮，甚至可以说有点儿难看。杜卫国的婆婆一点儿也不喜欢她，在家里常给她脸色看。左美玲充满了自信，一定能争取到杜卫国的爱。婆婆就很喜欢自己，杜卫国与姓钟的分手是迟早的事。
　　杜卫国与左美玲来到了公园。与女朋友有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杜卫国已经不那么胆怯了。他们走进公园，杜卫国便试探着说：“小左，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我很感激你，只是我……”左美玲豪爽地说：“你是说小钟吧，我知道，我不介意。你婆婆坚决反对，你与她怎么能好下去呢？”杜卫国说：“我与她分手了。”左美玲偷偷地抿嘴笑了一下，说：“这是迟早的事。”杜卫国接着说：“今天我就是想问问你，我有这么一段经历，你不会怪我吧？你愿意跟我好，愿意嫁给我吗？”左美玲听了这话，有点儿吃惊。这是她梦寐以求的结果，她惊奇地站住了，不相信地问：“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当然愿意。”
　　杜卫国也站住了。他有点羞愧地对着左美玲说：“我和小钟已经分手了，但突然间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十分棘手的麻烦事。”
　　左美玲望着杜卫国，很疑惑地说：“什么麻烦事？”
　　杜卫国不好意思地说：“小钟她怀孕了。”
　　左美玲脑子里“嗡”地一下炸蒙了。她是女孩子，她知道女孩子与自己心爱的男朋友在一起时会发生什么，这些她能谅解。可居然让人家怀孕了，还偏偏在这个时候要与人家分手，这是多么残忍的事。作为一个女孩子，遇到这样的事，是多么不幸，多么痛苦啊。左美玲原本微笑的脸，一下子变得僵硬起来了。她对着杜卫国说：“你，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杜卫国愧疚地说：“对不起，请你原谅！”
　　左美玲振作了一下精神说：“现在不是我原不原谅你的问题，而是小钟原不原谅你的问题。你既然敢做，就要敢当。这个时候你怎么能与人家分手呢？我也是個女人，我是喜欢你，我愿意与小钟竞争。但我绝不愿看到你做出这样的事来。”说完，转身就要走。
　　杜卫国一把拉住左美玲的手，说：“对不起！请你不要离开我。”
　　左美玲甩开杜卫国的手，说：“我不会离开你，但你要处理好你自己的事。这事没处理好之前，我们就不要见面了。”
　　六
　　女儿的一举一动，总是会牵动母亲的心。钟小芸整日里愁眉不展，生性活泼的她，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了。曹玉珍知道女儿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伤心的事，她问女儿：“芸芸，你最近总是无精打采的，遇到什么难事了吗？”钟小芸不肯说，只说道：“妈，没事。”曹玉珍仍然不放心，继续问：“是不是和杜卫国闹矛盾了？”钟小芸迟疑了片刻，还是说：“没有！”可就在这个时候，钟小芸一阵恶心，想要吐。这个动作躲不过母亲的眼睛。曹玉珍先是一阵惊奇，继而转忧为喜，她问女儿：“你怀孕了？”钟小芸知道蒙混不过去，羞涩地点了点头。曹玉珍说：“傻闺女，这么大的事还想瞒着妈？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女孩子出了这种事，会让人瞧不起的。杜卫国知道吗？”钟小芸又是点点头。曹玉珍又说：“知道了就好，那你们就早点儿准备结婚吧！”钟小芸泪眼汪汪地说：“他要和我分手！”
　　曹玉珍一听，那股暴躁的脾气被激发了。她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怒冲冲地说：“什么？他要分手？为什么？人都这样了，他还敢提分手？你们到底闹了什么矛盾，为什么他要与你分手？”
　　钟小芸很受委屈地说：“我们什么矛盾也没闹，只是他跟别人好上了，他喜欢上了别人，就要和我分手。” 　　曹玉珍说：“不行，他脚踩两只船，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我去找他去！”
　　傍晚了，估计杜卫国该在家吃饭了。曹玉珍领着钟小芸怒气冲冲来到了杜卫国家。果真，他们一家人都在吃饭。杜思富和陈淑英见曹玉珍母女来了，赶忙起身让座，请她们吃饭。
　　曹玉珍没有坐，她气鼓鼓地说：“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饭。”
　　陈淑英忙赔上笑脸说：“什么事让你生这么大气呀？”
　　曹玉珍用手一指杜卫国，说：“你家杜卫国做的好事，你们知道吗？”
　　杜卫国放下饭碗，站了起，怯生生地说：“阿姨，你坐下慢慢说。”
　　曹玉珍冲着杜卫国说：“你说，你为什么要和芸芸分手，她怀着你的孩子，你知不知道？”
　　陈淑英说：“玉珍，你别生气，我也是才知道这事儿，我和老杜是坚决反对他们分手的，我已对卫国说了，他是男子汉大丈夫，自己造的孽就得自己扛。我们不许他与芸芸分手。”
　　曹玉珍越说越来气，她又冲着陈淑英说：“淑英，我们都是二十多年的老同事了，大家都说你们家福气好，家教也好。没想到你居然教育出这么个儿子来！”
　　杜卫国的婆婆坐在饭桌上首，一直没说话。听到这儿，她不高兴了，也忍不住了，她接嘴说：“曹玉珍，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家的家教怎么就不好啦？你们家钟小芸要找我家卫国，一开始我就不同意，我也对芸芸说了，叫她不要来找卫国，可她不听啊。现在出事了，就都怪到我们家卫国身上，这也说不过去呀。你们家芸芸就没错？”
　　曹玉珍脸上挂不住了。她平时常来杜家走动，知道杜家老婆婆的厉害。如果她不厉害，这个家也支撑不到现在。她降低了说话的声音，对着杜家婆婆说：“伯母，你老人家也不能说这种话。当初卫国与芸芸谈恋爱，是他们自愿的，没人强逼。现在他又看上别的女孩子，这山望着那山高，就想要与芸芸分手。你分手也罢，可也不能让芸芸怀上孩子呀！”
　　婆婆说：“年轻人谈恋爱，一时冲动，怀上孩子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现在事情已经出了，你不能全怪卫国。他们分手，我是同意的。不懂自重的女孩子，不要为好。”
　　“你！”曹玉珍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地说，“老人家，你不能说这种没良心的话，你这不是欺负人吗？”
　　陈淑英忙说：“妈，你就别火上浇油了。”
　　婆婆一甩脸子对陈淑英说：“还不都怪你，我早说了叫他们分手，分手，就是你从中作梗。现在好了，人家打上门来了。”
　　陈淑英没理婆婆，冲着杜卫国说：“卫国，我现在只问你，你还要不要与芸芸分手？”
　　杜卫国涨红着脸，一边看看婆婆，一边又看看妈，最后还是横了横心说：“分手！”
　　钟小芸一直没说话，她眼泪汪汪地躲在妈妈的身后，听着大人们说话，她羞愧难当。当听到杜卫国说要分手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哇的一声哭出声来了。她用手捂着嘴，一转身，跑了出走。
　　曹玉珍见状，叫了声“小芸”，没有叫住小芸，她便回过身来对着陈淑英说：“这事儿没完！”说罢，便去追钟小芸了。
　　七
　　儿子杜卫国与女朋友钟小芸闹分手的事，把陈淑英搞得焦头烂额。她总觉得是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无脸见同事，也无脸见朋友。为这事，和二十多年的老同事、好朋友曹玉珍成了冤家，见了面就像仇人似的，怒目而视，一句话也不说。柳慧琴出面调解了多次，也无效果。柳慧琴也劝陈淑英好好地做做儿子杜卫国的工作，让他们不要分手。陈淑英苦口婆心地劝了儿子多次，无奈怎么也做不通儿子的工作。儿子执意要分手，她实在没办法了。
　　既然事情已经闹到这个份儿上，两个人和好是不可能的了，那只好考虑如何补偿钟小芸了。两人要分手，钟小芸肚子里的孩子就不能要了。陈淑英想到此，就不停地叹息，这可是自己的亲孙子呀，眼看几个月就要见面了，可怜孩子连世都没出，硬是活生生地被打掉，她感到心痛。钟小芸是个女孩子，初次怀孕就要打胎，这是十分痛苦的事。更主要的是，陈淑英看得出，钟小芸是喜欢卫国的，是舍不得分手的。这双重的打击，一个女孩子如何挺得住呢。如果說要补偿，补多少钱都是应该的。
　　为了谈补偿的事，陈淑英拿出了最大的诚意。她同丈夫杜思富去了曹玉珍家多次。曹玉珍坚持说：小芸的打胎医疗费、营养费、误工费、名誉损失费、青春补偿费等等，共计三千元（那个年代，三千元已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一分都不能少。陈淑英爽快地答应了。她知道，这笔钱对于自己这样的家庭是一笔巨款，自己是拿不出的，可就是去借也要借来补偿钟小芸。因为这事儿是自己理亏，对小芸的伤害也是太大了，再多的钱也补偿不了。
　　为了筹钱，陈淑英找玩得好的同事、朋友、亲戚去借，连杜思富也出动了。
　　钱总算凑齐了。陈淑英满含愧疚地把钱送给了曹玉珍，她诚恳地说：“玉珍啊，实在是对不起，我知道再多的钱也弥补不了卫国对芸芸的伤害。这些钱，只能给芸芸补补身子。”
　　钟小芸打胎那天，陈淑英也去了医院，结果还是被钟家的人给轰了出来。活了这么多年，陈淑英一直是顺风顺水，家里生活再苦，她的心里是快乐的，精神是充沛的，她从来没有感这么失落，这么无助。她的心中像蒙上了一层阴影，再也没有开朗过。在单位，她总有一种做了坏事的感觉，原来满面笑容的脸，也变得阴沉沉的。原来无忧无虑、开心爽朗的陈淑英不见了，她变得沉默了。
　　特别是同事龚丽华的儿子结婚，没有请她去缝被子，给了陈淑英精神上重大的打击，她的精神彻底崩溃，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