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县官的银两:算不清的糊涂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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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福建龙岩。知州郭世勋新官上任,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不久前,省里印发的一份名为“公捐养廉银资助穷员”的文件,令他非常郁闷。
  朝廷规定,各地衙门都有一笔款项,资助生活困难、无力回原籍的官员回乡盘缠,帮他们回乡探亲,算是皇上的额外开恩。可是,这笔专款额度有限,只能优先八品以下的佐杂与教职等低级官员,七品以上官员,即便家贫,也拿不到这笔钱。于是,闽浙总督和福建巡抚就签发了这份文件,要求各级官员捐出1%的养廉银,资助这些出不起路费的中层干部。
  这不是自愿捐款,而是全省通令,必须严格执行。身为六品地方主官的郭世勋当然责无旁贷。可当他准备筹钱认捐时,却发现通令里还有一段话:“零星解司,未免纷繁,应请责成该管府、州,按所属应捐银数,于季首先行垫解各厅、县,就近解府归款,亦为省便。”省里开口收钱,但又嫌麻烦,干脆要求各府州每季度先行垫支,再从州县官的养廉银里直接扣钱。


在清代州县衙门的财政体系里,人员薪水和办公经费是混在一起的。

  扶危济困,本是传统美德,但硬要拿行政命令强推,就不近人情了。更让郭世勋不满的是,发布通令的布政使、按察使,本该带头认捐,却以“养廉无多”为名,“毋庸议捐”。上级领导的超然,让这位知州大人更糊涂了。虽说后来做到了两广总督,身为封疆大吏的郭世勋,对州县官的银两,依旧是似懂非懂。

账本上的银子


  上午断案,下午看公文、读案卷,忙忙叨叨一整天,茶余饭后的郭大人,总算有点闲情逸致。可惜,天黑了,吟诗作赋的雅致没了,脑海里萦绕的,还是白天挥之不去的那点公事。其中最麻烦的事,就是给自己的衙门找银子弄经费。
  在清代州县衙门的财政体系里,人员薪水和办公经费是混在一起的。可是,只有编内人员,比如州(县)丞、主簿、仵作、轿夫等职,才能安然吃到旱涝保收的“皇粮”。不过,知县的正俸(全年基本工资)只有45两银子,折合现在的9000块钱;仵作、轿夫只有6两,折合现在的1200块钱。这样的“皇粮”,显然吃不饱,何况养家糊口。
  大量的编外人员处境更糟。像书吏、衙役、幕友、长随之类,国家非但不给薪水,连起码的办公经费都不配备。然而,维持衙门政务活动的正常运转,离不开这些人奔走出力。他们维持个人生计和日常办公的经费需求,至少是编内人员的两倍以上。
  为什么经费缺口这么大,朝廷而不去补足呢?
  话说清代初年,全国四处烽烟,打仗是要烧钱的。可是,战乱频仍,生产破坏,税收不足,哪有足够的银子可烧?财政供求的失衡,使朝廷不得不削减地方“存留”来增加中央收入。于是,地方官府存留锐减,大量税收被提留到北京。这样做,固然敛来了更多钱财,也增强了朝廷对地方的话语权,但也导致州县衙门经费锐减。比如知州、知县原有“心红纸张银”和“迎送上司伞扇银”等名目的特别费,虽然加起来只有几十两,但总比没有强。顺治末年,这两项支出全被砍掉了。
  经费管理上的“强干弱枝”格局,最初只是权宜之计,后来竟贯穿清代始终,地方存留在全国财政收入中的占比基本保持在20%上下。朝廷拨给州县的人头费银两,因“其不足以自赡者十居八九”。既然朝廷管不好,州县官们只好先行“自救”,到处找钱。

从“例外苛索”到“耗羡归公”


  对于州县官来说,最省事的淘钱办法,就是“例外苛索”,即依靠体制外的“陋规”收入度日,比如加征火耗。百姓纳税时缴的是碎银,各地将税银解送省城入库时,都要熔炼成银锭。让纳税人多交一部分碎银作为“火耗”,也就是承担熔炼过程中的损耗,是以确保朝廷税收数量不打折扣为借口,设立的一种实际意义的“附加费”。然而,每两税银征收多少火耗,朝廷却没有统一规定。于是,各地自行其是,火耗率越来越离谱。最初是10-20%,后来有些省份增加到40%以上,甚至“其或偏州偏邑,赋额少至一二百两者,税轻耗重,数倍为正额者有之”。
  征收火耗,给州县官找到了弥补人员薪水和衙门经费不足的途径,但由于缺乏朝廷明令和有效监管,上司可以分肥,州县官也可以贪墨,“耗”上加“耗”。久而久之,整个官僚队伍的操守便陷入整体混沌的状态。一旦遭遇天灾人祸,税收落空,火耗也就无处征解。因此,火耗征收的随意性,成为埋在清代地方财政体系里的一颗定时炸弹。
  不过,郭勋祺应该不用整日琢磨收火耗的问题了。因为从雍正年间起,朝廷实施了“耗羡归公”的改革,排除了这颗炸弹。
  雍正跳出了康熙帝的政治理想主义窠臼,实事求是地提出“州县火耗,原非应有之项,因通省公费及各官养廉,有不得不取给于此者,朕非不愿天下州县丝毫不取于民,而其势有所不能”。既然“征收火耗”作为陋规普遍存在,很难取缔,那就将其规范化、合法化,设定各地火耗率,明确火耗收上来之后的使用范围和分配办法,实施“收支两条线”,由省里统一安排。
  郭勋祺要做的事,就是把龙岩州收上来的火耗,不打折扣地解送省城。再由省里统筹安排全省的火耗银,分成两份儿:一是养廉银,发给各级地方官,额度是原有薪水的20-100倍。这是火耗征收后返还州县的大头,占到50%以上。郭勋祺的正俸是60两,养廉银则有二三千两,加起来折合现在的五六十万块钱,已经非常可观。当然,这笔钱不会让郭勋祺一人独享,编内人员的津补贴、编外人员的薪水、衙门办公的日常开销,都要从这里出。二是公费,也就是地方重大项目的开销,比如军事防御、仓库建设、城墙修缮、水坝加固等。这部分占到火耗总额的20-40%。
  耗羡归公在一定程度上做实了地方财政,缓解了州县官的实际困难。然而,随着经济的发展,物价持续上涨,税收增幅却由于康熙确定的“永不加赋”政策而几乎停滞。因而,各级衙门又把目光再次瞄准了看起来挺丰厚的州县官“养廉银”。


养廉银之所以陷入层层克扣的困境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清朝地方财政体制中“公私不分”的制度设计所致。

数不清的克扣名目


  按照雍正年间定的规矩,火耗的支配权交给各省,中央不加干涉,这就为地方根据实际情况灵活调配资金留出了政策余地。然而,到了乾隆年间,规矩改了。户部开始插手火耗,将其纳入常规赋税进行年度核销,即所谓“奏销”。于是,火耗就升格为中央财政的一部分了。
  按照户部的办事规则,火耗还被分为若干科目,每个科目的开支数额都要固定下来,没有腾挪空间。如此一来,养廉银的“活水”就被框死了。中央财政一旦吃紧,养廉银就遭遇了“减平”和“减成”等名义的克扣。
  “减平”就是借口省里的“库平银”比朝廷的“京平银”成色要轻,故而在朝廷下拨“京平银”时,故意减去若干比例。这么做,实际上就是变相缩减地方存留。比如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朝廷为了履行《南京条约》的赔款义务,要求对各级官员的正俸和养廉银,无论是户部发放的,还是省里发放的,都要扣减60%。扣除的部分要解送京城入库,不得拖欠。一声令下,养廉银就缩水了一大半。
  “减成”就是根据朝廷的实际需求,在养廉银发放时打点折扣。咸丰五年(1855年),由于军费开支浩大,朝廷难以支撑,便下令核减各级官员的养廉银。巡抚、布政使扣减30%,按察使、道员、知府之类扣减20%,知州、同知、知县之类扣减10%。
  中央财政缺钱,就向养廉银伸手;地方财政缺钱,也盯上了养廉银,搞起了摊派。
  其一叫“摊帮”。无论官职高低,只要省里下文件征收这笔钱,就要从养廉银里扣10%。“摊帮”的用途广泛,包括书吏、狱卒、民夫、伙计的伙食补贴,以及笔墨纸张、文书保管等支出。
  其二叫“柩费”。用于官员病故,没钱将灵柩搬运回原籍,入土为安,可以按照回乡距离远近,每百里补贴1两6钱银子。为此,全省官员要将养廉银的10%上交藩库,设置专门账户统一管理。如果说“摊帮”还算能补贴公用的话,“柩费”就很容易被冒领,迫使官府不得不又出台规定,必须持各省会馆和同乡官员出具的证明材料,确定灵柩启程日期,才能领用“柩费”,相当于无形间又多了一道审批程序。
  其三叫“扣荒”。如果省里遭遇自然灾害,田亩荒芜,不得不豁免钱粮,那么这部分缺额就要各级官员的正俸和养廉银去赔补。当然,这种情况不常见,也就并非年年有。
  还有就是郭勋祺赶上的“公捐养廉资助穷员”。平心而论,尽管养廉银数额庞大,但额度长期不变,在物价上涨的大背景下,其含金量是在下滑的。再加上层层摊扣,所剩无几。既然养廉银越来越难以指望,为了解决办公经费和个人温饱,州县官们只好自行其是,到处搜罗。这意味着老百姓又要忍受新一轮的盘剥和加派,新的“陋规”再度层出不穷地浮上水面。

不成功的公费改革尝试


  养廉银之所以陷入层层克扣的困境,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清朝地方财政体制中“公私不分”的制度设计所致。这个问题终于在20世纪初被提到了议事日程上。
  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直隶总督袁世凯提出了“公费改革”的思路。他建议,将省内各道、府和直隶州的“陋规”和盘托出,全部坐实,核定额度和用途,将其转化为地方衙门的公用事业费,即“公费”。州县仍将原先的“陋规”整体解送省城,再根据省里核定的“公费”额度按月到省城申领。这种“收支两条线”的做法,与雍正的“耗羡归公”改革如出一辙。
  这种化私为公的做法,不仅裁革了陋规之弊,而且确保了“公费”财源稳定,上下级官员借机吃拿卡要的漏洞也被堵上,官场风气有所改善。
  袁世凯的公费改革思路很快就付诸实践,但实施范围仅限道、府和直隶州,位居基层的州县并没铺开。其实,直隶省各个州县财政状况一直存在肥瘠不均的情况。财政入不敷出的州县,连办公费都捉襟见肘,当地知州、知县不免“希图调优,时存苟且之思,不复尽心民事”。针对这种问题,袁世凯采取调剂盈虚的办法,调拨契税银5万两作为专款,补贴34个穷县的办公费开支。
  袁世凯的试点得到了朝廷的认可,四川等省开始群起效仿。然而,直至清朝灭亡,公费制度也没能在全国各省彻底推行。即便是推行公费改革较为彻底的直隶省,落到各个州县头上的公费额度仍然不够用。
  比如东明县,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省里核准的衙门办公经费只有965两,即便把克扣的养廉银都算上,加起来也只有1822两。从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开始,省里每年都会增加公费补贴1000两。可是,这一年该县实际支出多达7015两。跟国家拨款相比,仍有4000多两银子的巨大亏空。知县大人只好到处找钱,客观上助长了官场腐败,加重了百姓的额外负担,形成了恶性循环。
  地方财政体制的纠结,成为州县衙门经费矛盾的症结。清廷有所察觉,曾经力图改变,但屡试屡败,都不治本。州县官的银两,直至清朝灭亡,仍是一本算不清的糊涂账。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博士,现供职于国务院台湾事务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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