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一份试卷用苏轼的“己卯儋耳春词”做考题，答案大概来自某种鉴赏辞典，大意是说此词表达了作者随遇而安的旷达人生态度云云。总觉得并没有切中肯綮，所以就来说说这首词：
　　减字木兰花 己卯儋耳春词
　　苏 轼
　　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
　　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
　　其实我不太喜欢拿诗词出题来考，因为诗歌是用来涵泳的，支离破碎的拿去考，就味同嚼蜡了。要考，也就罢了，千万不能够强作解人，类型化地理解那些意味深长的作品。因为有时候那份味道很纤细，一不留神就会会错意的。比如上面这首词，多少人都说这首词表达了词人随遇而安的旷达的人生态度——你看，明明是天涯，在词人眼中却不似天涯，那是何等旷达啊。
　　但其实不然。有时候仅从字面上去理解，恰恰是走入了文字的误区。我以为以上的观点里面有误解，也有品味不到之处。
　　先说误解，第一个误解是“春工”。春工的意思是春天大自然造化之工，唐代张碧的《游春引》诗之三：“万汇俱含造化恩，见我春工无私理”说得明明白白，所以苏东坡这首词当然不是劝人农桑的文字，这是一重误解。另外一个就是“肉红”，这个词其实应该指的是牡丹。欧阳修有词云：“肉红圆样浅心黄。枝上巧如装。雨轻烟重，无聊天气，啼破晓来妆”；范成大是苏轼后学，他的诗中“肉红”也是指牡丹花：《张希贤题纸本花·牡丹》诗云“洛花肉红姿，蜀笔丹砂染”，可见是当时的通例。欲将儋州的桃花看作洛阳的牡丹，这里面的意思，明眼人应该能够看得清楚吧。
　　另一方面，文字的魅力恰恰就是在文字背后的细微处，一不留神，我们就会辜负了作者的深意。其实，我看这首《减字木兰花 己卯儋耳春词》，心中总会有一种别样的酸楚。人们表达悲情往往有两种，一种就是“双泪落君前”那种，设若是一位女郎则不禁有怜人楚楚之感，但从一个男性的角度来说，则不免有些“娘”了。另一种悲情则含蓄得多，粗心的人浑不知其悲，而真正的知音则不禁为之黯然。比如此处，如若不是设身处地，又何能懂得坡翁一番心思呢？“一阵春风吹酒醒”，作者缘何喝酒，又缘何醉酒，如不细细想去，岂不是对不起那一阵春风吗？那一瞬间，骀荡的春风将暖意吹进作者的心田，让他从醉酒中醒来。——且慢，真的醒了吗？恐怕未必，应该是“不醒之醒”吧。一个“似”字，将作者的心绪全都暴露了出来，“不似天涯”的背后明明白白写着“就是天涯”。漫天杨花，在作者看来真仿佛北国的“雪花”，在这一刻，作者有了一种“温暖”的错觉，那就是又回到了北国，正感受着中原飘雪的润泽。那是多么令他惬意而又憧憬，却又是多么令我们伤感的场景啊！醉里醒里，萦绕心中的不都是那回不去的故国吗？不过，坡翁整首词，并不嚎啕，也不哽噎，不知者读出喜，知心者懂其悲，并不求人怜悯，但自有一番感人肺腑之处。
　　我爱坡翁，就因为他不故作旷达，也不戚戚而呈小儿女态。人不能被物议框住了手脚，因为被戴上了“豪放”“旷达”的帽子，就必须惺惺作态，这不是通人的态度。反过来，如果我们先给这些活生生的动人的人物戴上帽子，自己被这样的框子框住了，不能真正体会到这些伟大心灵的委婉深致，这岂不是作茧自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