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别馆·绿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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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二月初八,宜掘井,宜安葬,不宜出行。
  薛蘅娘幽幽地叹气。今岁开年,天子诏下,令各地甄选良家子以充后庭。她遂不得不随吏役离家去乡,入宫待选。谁知经过这淮城地界,在当地神君的庙中歇脚时,右额錾着翎纹的庙祝忽然抬起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缓涩的老妪声音响起:“前路难行,小姐何不在此盘桓几日?”
  她吓了一跳,又忙低头拒绝。只是,刚要启程,突然有差役赶来报告,前方河流不知何故水势暴涨,竟将新修不久的石桥冲塌了。众人愕然,庙祝垂下眼,含笑告退。
  前进无法,只能在庙里暂住。蘅娘卸下钗环,又叹息一声。
  夜已深了,整座神庙,只她手边一豆孱弱的灯烛燃着。“啪”的一声,灯花爆蕊,她回过神,拾起剪子正要去剪,冷不丁面前一阵酸风射眸。等她放下掩面的衣袖,微动的帘幕后,烛火明明灭滅,映照着陌生少年清隽的侧颜。
  “你是……”蘅娘呆了。
  少年仿佛也吃了一惊,长眉微蹙在蘅娘反应过来之前,“噗”的一声,灯烛尽灭。
  黑暗陡然笼罩,蘅娘屏息凝神,半晌后才颤颤地伸手,点燃灯芯。帘幕静静悬挂,烛火纹丝不动,而方才少年所在之处,空无一人。
  蘅娘终于忍不住尖叫:“……鬼啊!”
  尖叫声吵醒了庙里所有人,可谁也不信蘅娘的话,神庙里怎会有鬼?次日,人人顶着双眼下的乌青埋怨。好在河水退下去了,胥吏们借来渔舟,今日便可以渡河。
  小舟颠簸,蘅娘一宿未眠,头晕脑胀,一个猛浪袭来,舟船被高高抛起,她只好死死抓住窗棂。正待小舟跌落,然而,她忽地发现,原来嘈杂不歇的水声人声,居然霎时俱寂,而小舟被抛到最高,却瞬间停住了。她不由得心下惴惴,喊了一声,没有人应。一咬唇,她摸着舱壁,小心翼翼地掀开了舟帘。
  她以为她眼睛出了问题。奔腾的河流像被严冰冻住,安静地蛰伏下去,激起的浪花却仍轮廓清晰。溅起的水珠快要扑到渔人身上,却在飞溅的轨迹中就此停驻。一滴汗,挂在渔人的睫上,他操着桨,如伫立千年的石像。
  时间仿若停住了,整个天地静默无声。蘅娘怔忪地抬眼,前方,有谁白衣披发,素色的鞋履一步一涟漪,在水上信步而来。是……昨夜的少年?
  蘅娘怔住,任少年一步一步,走到她眼前,向她伸出了手:“拿来。”
  “……什么?”
  他抬眸,不耐烦地瞥一眼她的发髻:“借我淮君的神庙住一宿也就罢了,还敢偷我的发簪。”周遭的一切,连同他的话都太过神奇,蘅娘懵然,不禁回过手,摸向自己的云髻。
  不知为何,他没说是哪支簪,蘅娘却知道必定是那支——通体银制,年岁久了,已微微泛黄,唯簪头东陵玉的芭蕉碧色如初,蕉叶紧裹着蕉心,是深深庭院里不能被东风窥看的缱绻心事。这支簪叫“绿蜡”,虽忘了为谁所赠,但绝对是她的,不能交付别人。
  她刹那间心头敞亮,拔下簪藏入怀里:“这是我的。”逆着少年的目光,她想如若志怪中的故事当真发生,面前的淮君果真是个神,那高风亮节的神祇还能为难她不成。
  下一瞬,就见他眉头一皱,一把拎住她的后领,将她面朝河水按在了船舷边,恶狠狠地威胁:“你信不信我把你丢下去?”
  二
  这真是个暴躁的神,蘅娘想。
  尴尬的是,她挣扎着扒住船舷不肯让步,淮君不耐烦地俯身想把她掀下船去时,一点银芒,像暗夜的流星,恰从他怀中迸落,“当”的一声掉在了船板上。
  “……你的发簪?”拎住她后领的手有一瞬僵硬,迟疑着,蘅娘开口。
  也无怪淮君以为她头上的簪是他那支,落在船板上的发簪,和绿蜡一模一样,仿佛合该就是一双对簪。半晌,后领一松,她听到淮君踟躇着解释:“早上明明不在我怀里……”
  她不由得翻个白眼:“你连自己的东西放哪里都不知道吗?”
  她斥责的目光刀锋一样,逼得淮君后退了一步。她抱臂等着他致歉,但下一刻,一声响指,静止的时间突然如常流动。小舟猛地从浪头跌落,蘅娘一个趔趄,再抬起头,淮君已然消失无踪。
  ……居然跑了。蘅娘恨不能呸他一脸。但许是接下来一路上,蘅娘心里将淮君问候得太过热切,暮色四合时,她在驿馆,竟又见到了他。
  白日的事她莫名地未告他人,吏役们无知无觉,安然歇息。她独坐在妆奁前除下簪珥,手指不经意拂到绿蜡,蕉叶在妆奁上一磕,“当啷”声罢,她突然听到身后一声轻咳。回过头,白衣披发的淮君垂着长长一条腿,倚坐在水墨屏风上。他装模作样地咳几声,不自在地别过头:“别把簪磕坏了。”
  他还有脸出现?!蘅娘恨得牙痒:“不知是谁,找不着东西,就诬赖别人偷他,不请罪就算了,还管人家东西怎么用?”
  这话连珠而发,教淮君一阵讪讪。等蘅娘冷笑完,他才敢觑着她,低了声音:“……那现在请罪来得及吗?”不等她答,他从屏风上跳下,从插瓶的梅枝上撷下新绽的梅花,打量屏风片刻,不知用什么手法,将梅花放在了江流宛转处。
  “来!”他回头,黝黑的眉眼里神采飞扬,不由分说地拉过她,迫不及待朝着屏风举身一跃。蘅娘本以为会撞上去,但霍然一阵劲风,她不得不闭眼,任淮君拖着她,往深不见底的地方悠然坠落。“你睁眼!”双足似踏在了柔软的毯子上,鼻息间净是寒梅清冽的芬芳。长睫一颤,水墨迤逦的大江皓月入目而来,她和淮君置身在寒梅的嫩蕊里,以花为舟,在屏风上的水墨江山中任意东西。
  这实在太新奇,蘅娘拨开梅瓣,往江水中一掬。流水淙淙,梅花小舟却稳如平地,淮君以手枕头躺在蕊间,闲闲地问:“捞到什么了?”
  蘅娘喜滋滋地向他摊开手,掌心里是水墨的四个字:“‘春’,‘江’,‘花’,‘月’,还差个‘夜’字。”
  淮君一笑:“我帮你捞。”然而,他刚起身,梅花舟忽然天旋地转。蘅娘大吃一惊,想抓住什么,却一下子扎入了淮君怀里。才想挣脱,梅花舟竟整个倾覆过来。
  她被猛然甩开,等四下到底平静,她心有余悸地抬眸,水墨的江山依旧寂寂地画在屏风上,她同淮君跌坐在驿馆房中,一朵梅花落在地面,而微敞的窗边,偶然闯入的狸花小猫娇叫一声。   “……不能怪我,我也想不到猫会进屋把梅花碰掉。”蘅娘回眸,淮君别过头躲着她的目光,她忽然忍不住一弯嘴角:“那你再赔个罪,给我当个跟班?”
  她笑吟吟地盯着他,发现他猛然涨红了脸,片刻后一个响指,倏忽不见了人影:“休想。”
  三
  去京之路,漫漫修远。摸到了淮君色厉内荏性子的薛蘅娘,终于有事可做——轻轻敲击绿蜡,不出三下,淮君必定冷着脸出现。最开始几日,蘅娘乐此不疲。后来淮君觉得不能再被她拿捏揉搓,于是蘅娘又一次敲起绿蜡时,他安排了一窝山匪。
  吏役被四下冲散,淮君扮作匪头耀武扬威:“捉那个良家子!”在一群山匪快要追上她时,他又不忘打个响指拉远他们,顺便同她拍掌鼓劲,“快跑!别停!”
  蘅娘一听,差点气晕过去。此后她和淮君互相折腾一地鸡毛,正争闹不休,阳春三月,京都巍峨的城門,已悄然矗立在了眼前。
  宫使吩咐了入宫的日子,蘅娘愣了愣,才记起快要忘却的待选阴影。同淮君笑闹的兴致霎时消弭,她凝视绿蜡半日,终究第一次,郑重地将它敲起。
  “神可以实现凡人的愿望?”夜色深广,淮君高踞在一角飞檐,白衣如一支飘摇的羽,似要当风而去,她在庭中仰头看他,月的清辉盛满双眼,他的神色却晦暗不明:“你想要什么?”
  喉头一哽,她竟没能发出声。她少有的沉默让他奇怪:“什么?”她正不知如何作答,白衣招展,飘摇的羽从檐上凌空而下,一刹那,她心口微微地,忽然一痒。
  “我想嫁给神……”鬼使神差地,她冲口而出,却在目光触及他一怔的神情时猛然刹住。她忙垂下眼,仿佛在地上寻找着自己的声音,那句话在舌尖囫囵一转,到底慌张地胡乱接了下去,“……一样的人。”
  良久,淮君未置一言。云翳遮住浅浅的月亮,周遭只有零星的虫鸣声。就在蘅娘以为淮君不会回答时,稀疏的月光从云层漏下,她听到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不是没有隐秘的失落,蘅娘阖上眼,后来几日,只埋头学习着宫规,再没有找过淮君。
  三月十二,吉日良辰,是入宫的时候了。
  进入皇城已到黄昏,一路经过重门深巷,终于停在了最后一道芳华门前。前一位良家子刚刚退下,芳华门开,她方要进去,突然福至心灵般回头,便看见长巷尽处,昏黄天光下,有人着官服,执笏而来。
  那是……淮君?她一点也不惊讶淮君会出现,他曾扮过各色人物在她身旁神出鬼没。她心底忽地迸射出一点雀跃,也不管芳华门内唤到她的名字,只立在门前等他。待他一步步走近,即将与她擦肩时,她倏然揪住了他的衣袖,眉开眼笑:“还扮得挺像,淮君?”
  有淮君在,她不怕会发生什么。只不过,她方揪住他的袖子,他便惊诧地侧首锁眉。瞥她一眼,他低头从她手中将衣袖扯出,掸了掸,又退开几步:“姑娘既来待选,就当安分才是。”
  他脸上陌生的神色,她未尝见过,正一时无措,芳华门外之事,早被传报了进去。蘅娘没有面见天颜,皇后一道懿旨,直接传到了她手上——
  薛蘅娘行止无礼,不必面圣,谪为御女,罚去折花堂禁足。
  她呆了呆,茫然地看向淮君。一旁,淮君连多余的目光都未分与她,径自执着笏,端然入了芳华门。
  四
  其他良家子皆受封赏,只蘅娘被谪贬禁足。
  去往折花堂的路上,她听到宫人窃窃私语:“才入宫就勾搭叶大人,怨不得被送去了冷宫……”她盯着脚尖,满腹的羞恼委屈,压得她要喘不过气来。
  门被锁上,宫人顺手推了她一把。陈旧空荡的房里,寂静如死。蘅娘跌在地上,揉了揉磕到的膝盖,终是再忍不住,啜泣出声来。
  屋中没有点灯,她的哭声被黑暗缠裹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疲倦地抱膝侧了侧头,松散的发髻挽留不住一支簪,在黑夜中,绿蜡琤然落地。
  “哭什么?”一簇火光,照亮她眼底。她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淮君指尖燃着一朵焰火,半蹲着,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凝目看她。
  半晌,她才花着脸,盯着他开口:“我待选时喊你,你嫌弃我。”不等他反驳,她一气说下去,“被揭发了,我被罚了,你不管我,你还不理我!”
  淮君愣了:“大哥。你说的那好像不是我……”
  话未毕,蘅娘蛮横地抬脸:“不管!”不容分说地,她猛然扑上前,撞到淮君怀里,抱着他的腰,把脸上的泪痕在他衣襟上蹭个干净,“谁让他那么像你!”
  她知道她不讲道理,但温热的眼泪洇湿了淮君的衣衫,他在她扑入怀中的瞬间不禁僵住,却到底没有将她推开。过了许久,他僵硬地屈过手,拍了拍她的头:“第一,皇宫有龙气镇伏,我没法随意来去,只能丑时后龙气淡了才行,所以你昼日见到的绝不是我。第二,本君高华出尘,哪有人那么像本君。”
  正糊了他一衣襟眼泪的蘅娘顿了顿,无声地又翻了他一个白眼。
  折花堂里住了数日,蘅娘终于知道了待选时所遇之人为谁——前尚书独子,天子倚重的枢密使叶弥朔。怪不得他能从芳华门觐见,也怪不得她觉得这名字耳熟。
  但她不关心这些,在折花堂,她可以自得其乐。入宫前担心的明争暗斗,她在冷宫正好避开。淮君只能丑时之后前来,她干脆也白日入睡晚上醒来。每日睁眼,都是在等候淮君,她忽然对每一个明天充满了期待。
  这晚她醒得早,宫人们无暇管顾她,自去睡下,她看着一沓月光从纸窗透进来,想着,今晚的月色应当很好。淮君早教过她出门之法,心下一动,她起身,悄悄摸出了门。
  夜里的皇城像假寐的巨兽,不知会何时噬人一口。蘅娘本追着皓月,拐过几个弯,才发现迷了路。而前面,扶疏花木下,有人在低声交谈。
  她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可忽然,丛草中不知什么毒虫,猛地咬在了她脚腕上。
  “啊!”她痛呼,这一声却惊动了交谈之人。
  “谁!”他们陡然转身,如狼虎扑身追来,月光下,他们从袖中拔出的短匕寒光微凛。
  跑!这再不是淮君同她的玩笑,她一刹那觉出了真正的危险。而丑时未到,她无法唤他,只能像许多次他在她耳边说的那样,快跑!别停下!   混乱之中,她拐入了黑暗更深的地方。然而下一刻,她霍然撞上了什么人,惊得她肝胆皆颤:“别杀我!”
  五
  幢幢阴影里,面前的人黄门打扮,然而蘅娘仍认出了那张熟悉的脸。
  “叶弥朔?!”未到丑时,这不可能是淮君。果然,她话音方落,他眸光一动,伸手捂住她的口唇:“噤声!”他许是想交代她什么,可跫音亟亟,她身后追来的人转眼就要找到这里。眉峰一蹙,叶弥朔拽着她,往另一条曲巷奔去,一刻都不敢停。
  她今夜真切地觉察到皇城歌舞升平下汹涌的暗流,而她冒失地闯入了禁地。好不容易曲巷将尽,她正觉得甩开了追她之人,前方,火光倏然照亮红墙。斑驳的守卫人影投到墙上,宛如皮影戏热闹开场:“什么人!”
  “我不能过去。”叶弥朔停了脚步。蘅娘知道他扮成内侍,必定有不能示人之事,但现下前有守卫,而身后,想将她灭口之人,已追到了巷中!
  怎么办?“呼——”耳畔似有人一口热气吹出。心头澄亮,蘅娘抬眼,丑时了!
  平地上,大风突起。明明是三月春日,那风却如北地朔风,铺天卷地百草尽折!
  她和叶弥朔迷了眼睛,正不辨方向,身后有人伸手,将她轻轻一揽,她听到淮君在她耳际抱怨:“跑个鬼,追了你们半天。”她没忍住,“扑嗤”笑了。
  再睁开眼,曲巷已在红墙之外。淮君藏在一角,幸灾乐祸地看蘅娘向叶弥朔胡编乱造,是怎么趁乱摸到巷里暗门,将他拖了出来。叶弥朔将信将疑,却只拱手道:“今夜,叶某与姑娘从未相逢。”
  他转身欲去,一抹月色,恰映亮了他的脸庞。淮君倏忽怔住,笑意陡僵——他终于看清了叶弥朔的脸。蘅娘没骗他,叶弥朔简直和他一般模样。有什么忘却的前尘埋藏在这相似的面容下,吉光片羽一闪即逝,他却什么也未攫住。
  而就在淮君失神之際,蘅娘也有了麻烦。绿蜡不见了!应是在她豁力逃命的途中,绿蜡坠地唤来了淮君,她却丝毫未察。等回到折花堂对镜自照,才发现丢了簪。
  她唤不到淮君,正急着想把簪寻回,偏偏此时,皇后又一道懿旨,同清晨第一缕曦光,一并降临——蘅娘被擢为美人,迁出折花堂。不等她犹疑,宫人们便换上谄媚的笑容,七手八脚地帮她收拾了东西,簇拥着她离开。而未侍寝即封美人的恩宠令她在后宫风头无两,无数双眼睛盯住了她。她本战战兢兢,可皇后却分外喜欢让她侍奉,甚至派过半副銮驾来接她。
  这事从后宫传到前朝,诤臣们再坐不住,弹劾的奏章在王案上堆积如山。为首的,却正是叶弥朔。他以蘅娘用半副銮驾为引,在朝堂上直言数年来皇后及丞相党羽的僭越之行,末了他挺着脊梁向天子质问:“听闻未侍寝而封美人亦是皇后独断,陛下连家事都要皇后做主了吗?”
  天子摸着下巴不辨喜怒,许久后,才淡淡一笑:“未侍寝……那就让她侍寝吧。”
  谁也没想到天子是这个态度,而第二日,叶弥朔即被外放北疆。消息传回后宫,人人惊诧不已,只蘅娘在一众艳羡目光下,惊慌失措。
  六
  天子的意思,蘅娘觉得必须要告诉淮君。她更加仔细地寻找绿蜡,但始终不见踪迹。大约太过心心念念,在她到底累倒入眠后,梦里影影绰绰的,有一团白影费力地向她递着什么。她凝目,银制的簪头上,东陵玉的芭蕉蕉心犹卷,怯怯于料峭的春寒。
  是她的绿蜡。不,似乎这时绿蜡还不属于她。她站在花树下,听那团白影软糯糯地道:“我先送你这支,等你及笄,再给你另一支好吗?”她的心陡然被灼烧出一个缺口,里面空洞洞的,净是些茫然和一点点的疼。她突然想辨清这团白影,然而终归记不起来。白影愈来愈模糊,蘅娘睁眼,更漏滴到丑时,寝殿内寂无人声,唯一身白衣,静静地坐在她榻前。
  “淮君!”蘅娘翻身而起,“绿蜡丢了,我来不及告诉你我迁出了折花堂……”
  不待她说完,淮君出声,打断了她:“没事,一间一间找,还是找到你了。”
  惴惴的心终是安定下来,她方想向淮君说近日之事,他却蓦然伸手,指尖轻轻勾住了她的手指。一点冰凉刻入骨髓,她正不明就里,却发现淮君眼底如深沉的瀚海,潜着她看不真切的波涛光影。可不过转瞬,他便敛眸,放开她的手指,再看向她时,眼里又是一贯的清明。
  他先她一步,开了口:“我这几日,去了你的故乡。一草一木,我都倍觉熟悉。”她不由得一愣,他却看着她,微微笑了,“不必奇怪——我还不是淮城神君时,曾在那里,和你比邻而居。”
  一切都源于那夜他看到了叶弥朔的脸。有什么记忆呼之欲出,却无法捕捉得到。他站在昨日与今朝之间,想,他该去填补前尘的空白。
  于是,他去了叶家,翻遍叶氏族谱,知道了叶弥朔曾有一个被送至别处的胞弟叶弥望。
  他去了叶弥望生长的小镇,在来往人群里行走,直到被右额錾着翎纹的少妇叫住。她敛下眼,含笑问:“叶小公子十二年前从妾身这里买过的对簪绿蜡,送给心上人了吗?”
  他听着少妇的话,往事前缘扑面而来。一片纷乱中,他终于想起了自己曾经是谁。
  他微笑着,向蘅娘安静地道:“蘅娘,在成为淮君之前,我是叶弥望。”
  叶弥望。多么久远的名字,久到蘅娘念起它都觉得生涩吃力。但方才的梦里她还记不清他的容颜,这会儿她却隔着长长光阴,将他垂下的长睫瞧得根根分明。
  隔壁家的叶小公子,身体羸弱得经不起风吹。他的家明明不在这里,他却要独自在这陌生的地方被奴仆照看长大。她上树掏鸟下河摸鱼,他锁在屋里习字操琴。趴在墙头偷看许久之后,她终归忍不住,想去招惹他。
  鲜红欲滴的糖葫芦用绳子吊着,晶亮亮地从房顶垂下去,悬在他临字的窗前。第一日他不作理会,第二日他抬了抬头,第三日,她快要放弃时,他终于飞快地探出窗,咬了一口。
  糖葫芦酸而甜,她心满意足。在锲而不舍地每日向他投喂后,她收到了他派人送来的回礼。《初学记》的书皮之下,藏着坊间新刻的绣像话本,她翻着精致的插画,大笑出声。   她是喜欢他的,乖巧安静的外表下,他和她一样促狭任性。她以为他可以和她一起,在糖葫芦的酸甜滋味里安然长大,然而只一个交睫,她便被时光推着向前,他却停留在原地,没能追上她来。他死在年节的爆竹声中,没有撑过生命的第七年。
  泪痕在夜风里冷硬如冰,她埋头将糖葫芦一根根踩碎,告诉自己,这个人离开她走了,她再也不要记得他了。
  “蘅娘,”淮君淡淡的声音响起,“就算我在你眼前,可我终归死去了好多年。”他停了停,又道,“换一个愿望吧。”
  七
  换一个愿望?可她的心像一刹老去的荒漠,她只能紧抓着淮君走时留给她的另一支绿蜡,如抓着命中最后的稻草。她如是枯坐,晨光熹微时,殿中终于再有人造访,却是传来了天子口谕,令蘅娘今宵便往太宸殿侍奉。
  宫人们不胜欢喜,蘅娘却仍纹丝不动。天光从东屋转到西厢,她这才松了攥着绿蜡的手,吩咐宫人安排下一张祭桌。夜又漫上,引她去太宸殿的内侍已等候在外。她独自立在祭桌前,绿蜡的蕉叶硌在手心,她合掌,阖目许下心愿。
  她记起多年前的秋天,又一场大病后的小小的青梅竹马红着鼻头向她诉苦:“母亲怀我时被人灌了药,所以我先天体弱。可在家母亲照料不住我,只好送我到外面休养。”他的脸日复一日地苍白,生命也随深秋逐渐萧瑟,但他依旧不被人放过。腊冬,他从水里浑身青紫地被救起时,犹紧握着他家中护卫的令牌。
  高宅深院的斗争蔓延到稚子身上,他死于本就在凋零的命运和争斗无休的人心。而现在,她身处比他当年更云诡波谲的深宫。那么,就愿她——离开这里,永不回来。睁眼,她回手将绿蜡簪入髻中,转身,向殿外而去。
  夜色如覆盆,密不透风地罩住整个皇城。蘅娘在銮舆中,模糊地听到梆子如泣如诉的回声。再长的路,也有走完之时。太宸殿到了。但是,她在銮舆中坐了很久,始終无人传唤。梆子仍寂寞地响着,等梆子声都消歇了,她才终于等到传话——天子突染恶疾,令所有嫔妃进殿侍疾。这剧变让蘅娘反应不及,她懵然随他人进入太宸殿。然而,甫一进门,她抬眼看到殿上皇后巍然独立,似是预感到什么,她心上猛然一颤。
  果不其然,皇后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冷冽如刀。纤指从广袖探出,皇后冷眼指着她,指尖一点蔻丹,艳如人血:“此人以厌胜之术谋害圣上,拿下!”
  殿内忽地涌入一队侍卫,持枪执戟将她围困其中。她惶急地想要争辩,皇后广袖一拂,忽然一物,闪着银芒,被扔到她脚下:“从你姘夫那里搜出的簪,和你头上那支不正是一对?”柳眉倒竖,皇后高声斥道,“为了你的姘夫,居然敢谋害天子!”
  她遍寻不获的那支绿蜡,竟落在了皇后手里。而皇后所言,她明知没有,却百口莫辩。一旁,妒忌她恩宠的嫔妃们,到底扬眉吐气。
  “本宫早盯着你,别以为没人见过你和那姘夫苟且!”
  “听说她出门前摆了祭桌,好端端的陛下便病了,不就是她厌胜陛下吗?”
  “她待选时,就和那姘夫不规不矩了呢……”
  十数张红唇喋喋不休,皇后终于冷笑着打断:“姘夫?你们是不敢叫出‘叶弥朔’三个字吗?”群妃霎时噤声。
  紧接着,皇后振衣上前,睥睨着殿下的蘅娘,开口,声音毫无起伏:“薛蘅娘厌胜天子,勾结叶弥朔意图谋反。着人捉拿叶弥朔,薛蘅娘押入牢中,择日处斩!”
  八
  后宫的尔虞我诈,终落到了蘅娘身上。她在潮湿幽暗的牢中蜷成一团,好不容易熬到丑时,才从怀中取出绿蜡,缓缓敲起。有无限的委屈和害怕想告诉面前的人,千言万语涌到喉咙却又酸涩地哽住。
  好在,淮君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我都知道。我借来的命簿上说,你在皇后心腹密议时误闯,发簪被他们拾到,你也成了皇后必除之人。皇后让你招人嫉恨,她坐收渔利借刀杀人。七日后,你会死在刀斧之下。”
  觉察到她轻微一颤,他却淡淡地笑了:“但我会救你啊。”
  不待她问,他在唇边竖起食指:“嘘……它们到了。”
  话音方落,狱牢里,突然有薄薄一层雾气弥漫开来。“扑簌——”牢房中唯一的油灯,灭了。然而,雾气包裹着的狭小牢房里,黑暗中,一点星光乍隐乍现。蘅娘惊得退了一步,淮君却扶住她,在她耳畔低低道:“快去抓。”她不明所以地上前,那星光闪闪烁烁,由一而十,由十而百,不过转瞬,整间牢房竟像有河汉从天而泻,铺了满地的辰星。
  “快抓!”她正呆愣,淮君唤她一声,她忙俯身捉去。只是这星星游鱼一般,总从指间滑走。费尽力气才捉到两个,她兴高采烈一抬头,不防恰和淮君撞上了额头。
  “小心!”他伸出左手托在她掬拢的双手之下,看了她手中一眼,“福星,禄星,你抓到了这两个。”
  她尚未寻思过来,他微笑着伸出右手,郑重地放在了她掌心:“梅花舟上,来不及帮你捞‘夜’字,现在,我捉一个寿星给你。”
  他看着她,轻声地道:“你会福禄安康,长命百岁。”一切都宛如一个梦,她在脉脉星河中得到了他的许诺。在她离开这里后,她向王权不能及之处前行,而他会在路的终点等她。
  “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
  他摸着她的头:“逆天改你的命,总有点小惩罚,说不定会被流放成凡人了。”她正不安,他却又一笑,“那时别嫌弃我啊。”
  怎么会嫌弃。他是她的青梅竹马,是陪她救她的神君,是她和羞深藏的缱绻心事。她含笑低头,安静地等待着。七日之后,她会离开这里,千山万水,向他而去。
  长簇九年,五月十五。断头台上的蘅娘等着神迹降临,但出乎预料,她没有等来淮君,却等来了一场宫变——天子称病,皇后召回叶弥朔欲行捉拿。不想叶弥朔以勤王为号,带兵突入皇城。城楼上,皇后正指斥叶弥朔谋反,忽然身后的羽林卫携丞相头颅倒戈相向。恰此时,天子莅临,好整以暇地宣布了叶氏的忠心和皇后的谋逆。
  宫中乱极,突入皇城的军队如冲入御园的狼群,不肯束手就擒的皇后党羽仍希冀绝地反击。剑影刀光中,人人自顾不暇,没有谁注意到,囚犯蘅娘在刽子手被惊散后悄悄换上了宫人衣衫,趁乱出了城。   这场宫变浩大,在皇城中留下的阴影,也飘拂到皇城外的天空。川流不息的人群里,蘅娘低着头,却还是听到这场宫变的消息。装病引皇后发难而反将一军的天子终究铲除了异己,可惜逆臣负隅顽抗时,连累了国之重臣叶弥朔殒命身死。
  她闻言脚下一顿,须臾后,却又看着前方,继续前行。她一直向前,片刻也不敢停。皇城后宫的阴影被她甩在了身后,眼前的日光盛大明媚,是她要奔赴的无限美好的明天。
  终于,一晚,她豁力拨开丛杂的野草,抬眼,漫天星辰下,她熟悉眷恋的脸,终是如约出现在了眼前。
  九
  叶弥朔醒来时,五月十六,皇城之外。他记得自己明明刚换好铠甲准备带兵入宫,却不知为何,一睁眼,天子重定了江山,而街头小巷,人人都在为他的殒身哀悼。
  高宅求生,朝堂争权,无数趋利避害的经验让他觉察到有哪里不对。匿迹几日,随他从北疆回京的将领次第身亡后,他终于明白,这是天子要知道了太多事情的人彻底闭嘴。
  高位者之争,他不过是一枚弃子。他哑然笑了。举目所望,尽是王权笼罩,他不能再留下。他要往前走,总有一个角落,是王权不能及的、他的容身之处。
  一直往前,翻山越岭。在他快要摆脱这片王土之时,窸窸窣窣,一丛野草被人拨开,他惊觉回头,就看到了相识的面容。
  薛蘅娘?他想起来她叫这名字。她每次出现都给他带来麻烦,尤其是他乔装黄门进宫与天子密议,回去时偏被她撞见,他本该将她灭口,却莫名其妙带着她奔逃了一路。后来她被皇后推到风口浪尖,他不客气地借此弹劾,随后带着天子的密旨前往北疆;再后来天子顺着皇后借刀杀人的意思佯装染疾,她被指厌胜入狱待斩,他却只想着,是时候领兵入宫了。
  说到底,她和他一样,棋子罢了。何况,叶弥朔已经死了。
  他这样想着,松开了袖中的匕首。而眼前的薛蘅娘一丝危险也未嗅到一般,忽然朝着他,欢喜地、天真地笑了起来。
  “我终于找到你了,淮君。”
  淮君?他一怔,迟疑了片刻,推说:“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薛蘅娘愣了愣,但不过须臾,又眉眼弯弯地笑了:“话本里被贬为凡人的神仙都记不起以前……没关系,我记得你。”
  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却下意识地没有反驳。手上一暖,她的手握在他掌心,她抬眼,明眸在星辰之下,熠熠生辉:“你是淮君,是蘅娘心上的人。就算错过了以前,可未来的路,蘅娘会陪你一起走。”
  也许是她绯红着脸、却大着胆子直视着他的模样太过美丽,他不自觉地回握住了她的手,笑了笑,觉得那就这样吧。就这样忘记以前,从此以后,只是淮君。
  天穹之下,野草深处,白衣披发的神君目视着这场重逢,神情藏在浓重夜色里,不辨悲喜。“甘心吗?”
  神君没有回答,良久,才低低地,笑了一声:“如果我可以长大,十六七岁时,她或许已是我的妻子。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没能活下来。”
  他低下头:“这双手这么冷,她指尖却是温热的生命。我是淮城之神,注定被圈囿一地,无法长久远离。我只有替她实现愿望,然后,送她离开。”
  夜风渐起,四野丛草沙沙作响。他终于回过头,看向身侧的少女:“但我要多谢神女,若非神女安排,我不会再见到她。我逆天改命,又白日替叶弥朔闯入皇城,要不是神女相救,皇帝射我那箭,我未必扛得下来。”
  少女一笑,右额錾着的翎纹,光华流转:“谢我作甚?你还是个孩子时,也曾经向我许过愿啊。”
  那年春日,花树如云霞,满了整个小镇。白衣羸弱的小公子灰头土脸地从奴仆看管下溜出家门,踩着宿雨后青石板上的落花,哒哒地小跑而来。
  “我想把这对簪,送给老喂我糖葫芦的人!”他接过她递来的绿蜡,扬起脸,鼻头蹭着泥屑,却对着她,天真地弯了眼睛。
  “说好的,是一对簪。”神女莞尔,手里,那支遗失在宫中的绿蜡宛然如新。
  微微的,淮君笑了。他无声地打了个响指,野草丛中忽然探出無数流萤。萤虫成阵,拥着绿蜡,在温柔夜风里,明灭着向他眷恋的少女而去。
  漫天星光,匝地萤火。他的少女携着重逢的少年,鬓边的双簪,缓缓地,芭蕉轻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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