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士沿着海岸前进，忽然发现一只海鸥出现在车窗外，它的翅膀几乎动也不动，一直伴随巴士，感觉到大海、阳光与夏天。
　　最近到北海道最北端的礼文岛旅行，这是个南北仅长二十八公里，人口不到三千，每年九月底到来年五月初都属于冬天的小岛，赶在六月初去玩，据说野生的花草都在此时滋长，当地朋友笑着提醒：
　　“当心空无颠覆你的人生观。”
　　从稚内搭了近两小时的渡船到达礼文岛后，原来这是只一条两线道的小街，南北各一个小港市的空！空！的！岛！而且当下午五点最后一班渡轮离去，整个岛便进入休眠状态，当地的巴士几乎空车来回，于是一个人靠窗坐着，除了沉默的司机，便是这只海鸥陪着。看起来它不是飞，仿佛被贴在窗外的蓝天上。那一刻，地球是静止的，只有这辆空无的巴士兜着地球转。
　　二十岁的时候焦虑，骑着摩托车在都市里转悠，忙着寻找任何一个能赚到生活费的机会。三十岁时的心情是夺取，即使有固定的工作、固定的收入，仍如同饥饿的野兽，到处张望见不到迹象的未来。
　　四十岁那年，开车险些撞到一位过马路的老先生，他挥着拐杖说：
　　“你开那么快，什么也看不到。”
　　思量这句话，有点醒悟：太慢了，担心错失前面伸手可能得到的；太快了，除了眼前的速度与里程表，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感受到。那么就放慢点试试吧。
　　先改成骑自行车，果然世界变得不一样，巷口小花店里面原来有个穿白围裙、髻着长发的女人，无论有没有客人她始终忙着用把剪刀整理花的容貌。路边照相馆拍的不是人像而是宠物，他拿着相机低头和那只扁着脸毫无表情的拳师狗说些什么，“请对镜头微笑？”
　　骑车有个问题，不该买价格昂贵的变速跑车，即使锁在路边也怕被人刮了、偷了。于是体会出凡是有价值的东西同时也代表压力，那就走路吧。走进花店，白围裙女人仍忙着修花，她卖的不仅是花，更卖她的心情。有一天她随手送了朵黄色小雏菊，说：“左转到河堤，傍晚的落日值得浪费点时间。”
　　坐在河堤边，恍然明白有多少日子没见过落日了，太阳每天起落，都市里的人却二十四小时依赖电灯，会不会哪天以为电灯泡就是太阳？
　　人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苍海一粟？井底之蛙？可是为什么坐在落日前，会有种我为世界中心的独占感？
　　巴士停在一条山道入口处，海鸥可能醒了，它拍拍翅膀斜斜朝海飞去。顺着山道进入山坡，在花草中间有条小径，按照地图的描述，走到尽头果然是块突出于山顶的空地，右手下方是一个无人的港湾，海水清澈得能见到贴在海底随浪摆动的海草，还有一只可能睡过头忘了赶去北方的海豹，它在水里翻滚，优雅地试图让肚皮晒点傍晚的阳光？
　　海岬另一头则是个只停了三艘小船的渔港，其中一艘刚起锚，开始今晚的捕鱼工作。
　　对海豹，对渔夫，对坐在山上的旅客，此刻地球真的是以他们为圆心在转动，他们的心情主宰感觉里的世界。
　　八点时天色才勉强变得深蓝，赶上另一班巴士下山，才开回海岸公路，海鸥又飞到车旁，它依然目不斜视，张开翅膀继续飘浮，世界的中心也转移到它身上，巴士车与车上的乘客只是它偶尔经过的风景罢了。
　　这天晚上当旅行者在某间小小的民宿睡着时，他不知道海鸥曾经停留在他的窗台，然后继续飘着享受它拥有的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