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号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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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完这篇小说,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生与死应该说是一个司空见惯的主题,也是我们人类绕不开的话题。尤其是在医院,在癌病病房,人们提起这里的一切会谈虎色变。可是,生命的力度在这里照例得到张扬,生命的顽强照例因为人们不屈的意志而得到伸张。这让我想到一位哲人的话:“生命不怕死,它笑着跳着,越过一切风雨坎坷,直达美好的彼岸(大意)。”可是,人毕竟是充满感情的动物。在这里,情感同绝症的交织碰撞,飞迸出多少催人泪下的故事,而面对死亡,不同人所展示出来的精神状态,更令我们在平凡的世界里感悟出许多生命的哲理来。
  生生死死的众生相,曲曲折折的人生路,也许这篇小说会提示我们活在这个世界的人,更要格外珍惜和珍视宝贵的生命。
  一
  这是全市最大的肿瘤医院。
  医院外的生意很好,每天都纷纷扰扰的,像个菜市场。医院大门对面,一溜店铺热闹地开着,卖吃的喝的,卖寿衣、被面、假发的,卖骨灰盒、花圈、画像的……做的是病人的生意,赚的是死人的钱。一片喧闹,没有悲伤。似乎是为病人或者死者铺设了一条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必由之路,来者各取所需,愿者上钩。
  医院的生意更好。每天,它就像是一条庞大的流水线,一批批病人滑进去,一批批病人又涌出来。从门诊到住院部,从前楼到后楼,无数个背影,无数双脚,来来往往,上上下下,接受着这个巨型机械的严格检验。
  陈小芳拎着饭盒走进医院。从主道径直往里走,走到最后面那栋楼,乘电梯,上六楼,顺着走廊一直往东,东首第一间病房,就是内二科的三十八号病房。
  那是普通病房。里面有三张病床,平常多是住满了的,时不时有病人走了,不出一天,就会有新的病人住进来。那躺在床上的病人,多半是癌症晚期才进来的,由“外”已经转到“内”了,还能好到哪去?
  靠门边的七号床,是陈小芳姐姐的。姐姐叫陈小兰,四十多岁,得的是肺癌。往里走,是八号床,躺着的是个老太婆,皮肤白皙,瘦得只是一张皮包着一副骨架了,眼睛更是大得吓人。她的老伴,人称老革命,他一直不离左右地陪伴着她。九号床是个高个女人,从农村来的。
  那天,正是上午输液时间,九床的病人刚被推出去,这位高个子女人就搀着一个矮男人的手走了进来。没有人认识他们,老革命和陈小芳照顾着病人,偶尔说说话。女人往里走着,脚步很轻。走到九床跟前,男人松开女人的手,忙忙地理床单,掀被子。女人就把随身带来的大包小包放在暂时空闲着的病床上。老革命扭头看着这新来的病人,那女人四十来岁,红扑扑的脸,像一块柿饼子,一头乌发披肩,黑亮亮的像一片瀑布。男人应该比女人大出许多岁,不修边幅,胡须邋遢,像一颗霜打过的烂枣。
  “叮当”一声,烂枣没注意,把一个不锈钢勺子碰落在地上。柿饼子脸就一瞪眼珠子,来了脾气:“你没长狗眼么?”女人说:“不知道病房需要安静么?拿东西不能轻巧一点儿么?吃饱了撑的?”男人挨了数落,却并不生气,反倒看女人一眼,笑笑。病人和陪护家属就都转过脸来,看这对新来的病友。陈小芳看着那男人被数落得弯着腰,像随时接受批判的样子,觉得挺难为情的,就看看老革命,意思是老革命是这病房里的主心骨,该出来调和一下,说一句那女人,给这个倒霉的男人三分情面。老革命不动声色。陈小芳再看看那女人,只见女人一头秀发,乌黑发亮,心里羡慕死了。看着自己的姐姐陈小兰,经过多次化疗,原本黑亮的头发只剩下了稀疏的几根,分散在光亮的头皮上,让人心酸。
  女人收拾完病床,大家都等着那矮个子男人躺上去,该接受日复一日无休止的治疗了。没想到,躺上去的却不是男人,而是那女人自己。几个人都有点糊涂了。接下来,更让他们没想到的是,那女人轻轻地抬起手,将头上的靓丽秀发摘了下来。老革命不由得和陈小芳对视了一下。哦!原来那秀发也是假的!病床上老革命的老伴在心里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心说,造孽啊,这样看起来很健康的女人,怎么也摊上这要命的大病啊。老革命轻着步子走出去,在走廊一头点了一支烟。陈小芳的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了,她真想叫那柿饼子脸一声姐姐。
  老革命抽完了烟,回到病房的时候,那女人半躺在病床上,手里在梳理着那个假发套。男人自觉地坐到女人的身后去,为女人捏脖子揉肩。
  “你以前来过这医院吧?我见你面熟呢!”老革命脸上带着和煦的笑,跟那女人说。
  “来过呢!奶奶的,咱这是二进宫了。穷命的人,居然还要挨老天爷这样日摆着玩。”女人说着,摇一下头,很得意似的,笑起来。又说,“上次来,住的是三十四号病房。”
  老革命说:“难怪面熟呢。俺家老伴上次住的是三十五号病房,跟你邻居呢。你是从县城转来的吧?”女人说:“是的。是从县医院转来的。原来在县医院已经挨过刀了,日他奶奶的,没过几个月,又出幺蛾子了,就被县医院给撵到这里来了。”
  女人看看大伙,又说:“你们都还好吧?咱们住到一间房里,也算是缘分了,往后都是朋友,互相照顾啊。”
  大家纷纷点头。老革命说:“这个病就这样,结识新朋友,难忘老朋友。疗程越多,朋友越多。就是不知道,朋友多了路到底好不好走。”女人说:“管它好不好走,咱们大家一起往前走。我叫冯秀珍,跟黄梅戏《女驸马》里的冯素珍只差一个字。他是俺家那口子,叫李狗夺。”
  几个人都轻轻地笑了。老革命说:“你们两口子的名字也真的是好。你道俺家这口子叫什么名字吗?”指着吊水的老伴跟冯秀珍讲。冯秀珍玩笑道:“不会叫刘大庆吧?跟刘晓庆只差一个字?”老革命呵呵笑道:“不叫刘晓庆,咱家这口子比刘晓庆厉害多了,叫张玉玲,张爱玲就是她姐。”高个女人有些诧异,“张爱玲是谁啊?”陈小芳笑着解释说:“也是个名人,是个大才女,大作家。”柿饼子脸有些羞红了,但马上反败为胜,说:“俺不认识作家,但俺会唱黄梅戏呢,冯素珍的唱段俺全会。”病房里的人都笑起来,张玉玲笑得更是开心。
  老革命说:“说起黄梅戏,《女驸马》是经典剧目,有些年头了呢,唱得不错。”冯秀珍尚未开言,她的男人——那个烂枣一样的李狗夺,忙忙地接茬说:“她是个黄梅戏迷,唱得可好了!”老革命说:“那真太好了!冯秀珍,你真是好运气。”指着陈小芳对冯秀珍说:“她叫陈小芳,是来照顾她姐姐的,她的黄梅戏也唱得杠杠的!这下可好,你要想唱黄梅戏,可是有黄金搭档了!”   冯秀珍像个健康人一样,骨碌坐起来,看着陈小芳,说:“妹妹,是真的吗?”陈小芳不好意思点点头,脸都有一点儿红了。老革命就说:“要不,你们姐妹俩就来一段?”冯秀珍犹豫着,看看病人都在输液,那清亮的药液顺着细细的管子,一滴一滴走进他们的身体里。而自己一会儿也要跟他们一样挨针头了。冯秀珍就看着老革命摇摇头,说:“现在不唱了,等到小芳姐姐的病好了,等到你家阿姨的病好了,我再跟妹妹好好唱几段,小芳妹子,你说好吗?”
  陈小芳点点头,眼里闪出了泪花。
  二
  冯秀珍得的是乳腺癌。起初,李狗夺跟冯秀珍说过几次,说我每一次摸你,你那里好像都有硬硬的什么东西,像藏着黑鱼似的。你抽个空去医院看看吧,甭再弄出个什么败家病来。冯秀珍吐了李狗夺一口,说,闭上你的狗嘴,就不能说一句人话?冯秀珍不以为然,心想,农村女人风里来雨里去,身强体健,哪会有那样索命的病?可是,后来觉得还是小心一些为好。冯秀珍去了乡镇医院,没有看,就回来了。李狗夺问她去了怎么还不看看?冯秀珍说,那医生是个男的,要她解扣子,把两个东西露出来让他摸,羞死人了,她死也不干,就跑回来了。李狗夺笑起来,说你这女人,医生只管给你看病,你还管他是男的是女的?冯秀珍第二次看病,去的是县城医院,医生是个女的。冯秀珍痛快地把衣服撩起来,给那女医生看了摸了,还抽了血,拍了片。折腾老半天,冯秀珍发现,医生的脸色像乌云一样,越来越沉重了。
  冯秀珍虽然个子有些傻气,可是心眼却不傻。看着医生那要死的脸色,她心里的小桶早已七上八下晃荡起来。医生只看着她,不愿意给她讲什么。她忍耐不住了,咆哮起来:“我得的是什么病?你倒给个痛快话啊!杀人不过头点地嘛,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女医生问:“你识字吗?”冯秀珍说:“多少也识几个。”女医生说:“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冯秀珍说:“家里还有男人。”女医生说:“他识字吗?”冯秀珍急了:“他是文盲!他识字不识字,这个家都是我说了算,天塌下来也是砸在我头上,你就别磨叽了,老娘连死都不怕!”
  女医生看她那副强悍的样子,摇摇头,苦笑笑,就把病况告诉了冯秀珍,让她立即住院进一步检查,确诊了就立即做手术,宜早不宜迟。
  冯秀珍不信。打死也不信。又去市里医院做了检查,多做了几个项目,结果和在县城医院检查的结果一样,确凿无疑。
  冯秀珍回到家,抱住李狗夺就哭了。好像生病的是李狗夺似的,把个李狗夺吓得裤裆都湿了。
  冯秀珍说:“李狗夺,我对不起你,我的奶子保不住了。”李狗哆嗦着嘴唇,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冯秀珍拳头雨点似的捶在李狗夺身上,哭道:“做了手术,不男不女的,我怎么活啊!”李狗夺说:“不怕,我陪你活。”冯秀珍说:“我宁愿不要命,也得要我的奶子!”李狗夺突然就哭了,大嘴巴咧得像老太太的裤腰似的,说:“我只要你的命,不要奶子了!呜……哇……”冯秀珍说:“李狗夺,我想死。”李狗夺鼻涕就下来了,说:“我不干,我不让你死。”把个冯秀珍抱得紧紧的。冯秀珍说:“我真想死呢狗夺。”李狗夺说:“我不让你死,你死了,孩子怎么办?我怎么办?”冯秀珍说:“你再找一个吧。”李狗夺两腿一软,坐在地上,像孩子一样“哇”地一声哭起来:“我不找了,我就要你,你没有了奶子还是你。只要你高兴,你打我骂我由着你,今生今世,我愿做你的沙袋。”
  冯秀珍闪开一丝眼缝,偷看着李狗夺那个倒霉相,突然破涕为笑。
  在县城医院治疗几个月之后,冯秀珍提着包裹,走进市肿瘤医院,在三十八号病房住了下来。她之前是在县医院做的手术,因为县城离家近,费用也低。她的左边乳房被切除了。那丰满圆润的女人荣耀的标志,被手术刀无情地剖开,挖去了核心。余下来的那块皮肤,被医生们拉扯到胸部外侧,善意地盖住了狰狞的伤疤,修修剪剪,与左侧的切口对接,缝合了。
  现在,冯秀珍的左胸一马平川。
  冯秀珍半坐在病床上,给病友们讲自己伤心的经历。还没讲完,就听到有谁在嘤嘤地哭。冯秀珍定睛看过去,是七床的陈小兰。李狗夺推了冯秀珍一下,冯秀珍就不讲了。陈小芳眼圈发红,她在安慰着姐姐。
  老革命给冯秀珍使了眼色,撇了撇嘴。冯秀珍自知说出的话让病友心情不好了,羞愧得柿子饼脸更是通红。说:“看我这张破嘴,扯着扯着就扯下路了,对不起大家了。掌嘴。”抬手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意在拢回一点笑声,可是陈小兰的哭声更大了。老革命的表情严肃下来,他似乎是这个病房的长者,是这几个病人的当家的。他和老伴在这三十八号病房时间最长,老伴得的是淋巴癌。这几年,老革命带着老伴转战南北,四处求医,老家伙便博得了“老革命”这个雅号。老革命虽然尝尽了山穷水复的滋味,但是他在三十八号病房里留给病人的印象一直都是乐天派。他那看似无忧无愁的样子,就像是带着老伴休闲度假似的。老革命最怕看见别人的哭,最怕听到病房里的舍命断肠一样的哭声。老革命总喜欢给大家讲笑话,总能够给灰暗沉重的病房里带来融融的笑声。
  老革命看着七床说:“小兰啊,不能哭了,你天天哭,身子骨哭坏了,还想不想治病啊?别哭了,要是哭能把病哭好,我们就一起哭。要是不能呢,我们就笑,都给我笑,一起大笑,用我们的笑声把那狗日的病魔赶跑,我们的病就会好啦,大家都开心起来!秀珍,你说是不是?”冯秀珍大声说:“是!狗夺,你也给我笑起来,给我削几个苹果去!”李狗夺从柜子里取出几个苹果,乖乖地削起来。老革命和冯秀珍看着狗夺的那个样子,都笑起来。陈小芳也笑了,只是腮边还挂着一滴泪。
  每人都吃着苹果,听老革命讲笑话。这是三十八号病房中午最为舒心的时光。这种时光,在老革命的娓娓讲述里,延长到输液完毕,到了打饭的时间。
  老革命让大家振作起来,风趣地说:“同志们,吃饭的跟我上。”老革命率先拿出饭碗,带着李狗夺和陈小芳出去打饭去了。冯秀珍喊了一声“狗夺”,狗夺就从门外跑回来,一直跑到冯秀珍床边,小丑一样做着鬼脸,“老婆有何吩咐?”冯秀珍笑起来,啐了李狗夺一口,说:“狗夺,我要吃鸭腿,买三只来。”李狗夺说:“得令——!”像唱戏的打圆场一样出去了。   李狗夺打饭回来,把三只红烧鸭腿递给冯秀珍。冯秀珍自己留下一只,把剩下两只分给了八床的张玉玲和七床的陈小兰。张玉玲和陈小兰都摆手不要,说:“秀珍,你自己吃吧,来到这里治病,都不易啊,哪能让你破费?”冯秀珍说:“哪里说是破费?不过是我秀珍一点点心意,给你们你就拿着!都是相依为命一家人了,一家人还说两样话?”两人不好再推脱,就接了冯秀珍的鸭腿。陈小兰已经难以下咽那种食物了,就转手递给了妹妹。张玉玲是个素净性格的人,不大喜欢油腻的肉食,就说:“哪里吃得下呢?”冯秀珍一睁眼珠子,说:“哟呵,难不成这里还放了毒鼠强?”几个人都笑了。
  李狗夺取笑冯秀珍道:“哟呵,你也好意思提到毒鼠强?”
  冯秀珍的柿饼子脸就红了,对着李狗夺的胸脯捶了几下。
  夜晚的三十八号病房很安静。就像这个偌大的肿瘤医院,没有哭声,也没有笑声。偶尔有护士在走廊上轻快地行走,悠然得像一尾小银鱼。药水味在三十八号病房里弥散着,混合着半睡半醒的灯光,发酵着一种沉迷的死亡的气息。
  张玉玲的病状不太好,这几天一直发着低烧。老革命脸上虽然挂着笑,心里却是不怎么舒服的。跟谁说呢?谁都不说。老革命只盼着病友们不要哭闹,让张玉玲睡个好觉,大家也都睡个好觉,白天好与病魔继续搏斗。这样想着,老革命就在老伴身旁的躺椅上睡着了。
  也不知老革命睡了多久,突然一个女人的尖叫,把老革命的美梦撕碎了。老革命懵懵懂懂地从梦里跳出来,打眼一看,是冯秀珍在病床上又抓又挠。冯秀珍像跌进梦的沼泽里,两手乱舞着,直呼:“旺旺!旺旺!我要旺旺……”一旁折叠椅上的李狗夺吓得爬起来,说:“秀珍,你干嘛呢?你干嘛呢!”冯秀珍哭着闹着,逮着李狗夺,挥着拳头,拼命地打。边打边喊着:“旺旺!我要旺旺!”李狗夺压抑着声音说:“别叫,别叫,旺旺在家跟他奶奶睡觉呢,没事的!”冯秀珍这才像大梦初醒了一样停止了哭闹。原来旺旺是冯秀珍的儿子。老革命以为是冯秀珍饿了,要吃旺旺雪饼呢。
  一场哭闹,老革命睡意全无。冯秀珍依然隐忍着低声饮泣。嘴里絮絮叨叨:“老天爷啊,你不是存心害我吗?我上有老,下有小,你让谁得病不好,偏偏让我得病?得病也就得病了,你还偏偏让我得癌症?得癌症也就得癌症了,你还偏偏让我得在奶子上!日你娘的老天爷啊,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你逼着我去死,我家孩儿怎么办?李狗夺你说,俺家旺旺怎么办……”哭着,捶打着李狗夺的后脑勺。李狗夺一动不动,像一块不规则的石头,由着冯秀珍发泄。冯秀珍说:“李狗夺,我不想活了,我要喝毒鼠强。”李狗夺不作声,由着冯秀珍打。冯秀珍打累了,就睡着了。
  过了下半夜,其他的病房里又传来了哭声。声音不高,却割人神经,撕人心肺。分明像是有人在坟墓旁边低低地哭,可这大医院又何来坟墓呢?老革命想安静一会儿,冷不防的,七床的陈小兰又呻吟起来,凄苦的呻吟伴随着扭动身躯发出的声响。那是药效丧失后,左胯骨剧痛发出的呻吟声!陈小兰是个能忍受的女人,她不会大哭大叫。她那压抑着的呻吟,比哭嚎更让人憋闷得慌。老革命想到,陈小兰初来时,她是多么的坚强啊。那时,她满头黑发又长又亮,没有半点生病的迹象。她是个热心肠的女人,经常为病友们接水倒茶,取药打饭。乡下人不会乘电梯,她就忙忙地带人去电梯口指导,新来的人找不到卫生间,她把人送到厕所门口。她忙忙碌碌,就像个导医小姐似的,好像忘了自己是病人。
  可是现在,经过反复化疗,陈小兰已不是那个勤快、麻利的农村女人陈小兰了。现在的陈小兰被癌细胞糟蹋得脱了人形。肿瘤压迫气管,呼吸受阻,左胯骨经常突发剧烈疼痛,疼得她冷汗直流。妹妹陈小芳抱着姐姐,割心剜胆一样难受。陈小兰说:“妹妹,俺不治了,回家吧,不能拖累你了,妹妹,你找一根绳子来,把我勒死了吧!”
  老革命抽出一支烟,走了出去。
  直到天亮了,老革命才笑容满面地回来。说:“同志们,洗脸刷牙吧,开始早饭了,都给我吃饱喝足啊,好卯足劲和病魔干一架。”笑声又在三十八号病房里回荡起来。老革命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给病友们看。中央台十一频道是戏曲频道,说不定就会遇到黄梅戏呢。大家都喜欢看。
  三
  冯秀珍在病床上待不住,要出去散步,李狗夺回家去,给冯秀珍取衣物了。老革命就陪着冯秀珍出来走走。在医院小花园旁边的石凳上,两人坐了下来。石凳旁边有一小堆烟蒂,老革命知道,那是他夜里在这儿抽的。聊着天,两人就说到了七床的陈小兰。
  陈小兰比冯秀珍大几岁,有两个儿子,一个在外地打工,另一个还在读书。陈小兰能干活,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农忙时,陈小兰就在家收庄稼,十几亩地,种麦子,种玉米,种黄豆,都是陈小兰一个人白天黑夜在忙。忙完了,就又回到城里,和老公住在一起,陈小兰做钟点工,她老公给人家开货车送货,忙得也是两脚不沾地。打了几年工,两口子也挣了一些钱,指望着回来盖楼,把媳妇儿娶进门,两口子也该享享清福了。谁又知道,陈小兰生病了。回了老家,到医院检查,查出来是肺癌!但是医生出于好意,瞒着她,说是得了慢性肺炎,需要住院治疗。要她家人来签字,办理住院手续。“你老公呢?”医生说。陈小兰说:“老公在外地工作,回不来。”医生说:“家里还有什么亲人吗?”陈小兰说:“有。”就想到了妹妹陈小芳。医生说:“给你妹妹打电话吧!”陈小兰的脸色有些泛白,不知怎么了,她拿手机的手有些发抖。她镇静了一会,才颤着嗓音给妹妹打了电话:“妹妹!”
  陈小芳赶到老家医院时,已是下午。她见了医生,也看了医生给她的化验报告,医生给她说了一会儿话,她越听心里越寒,耳朵开始轰鸣,脑子发懵,差点晕倒。她似乎看到天塌了,正向着姐姐砸过来。她走出去,在走廊里站了很长时间,才到屋里见姐姐,她微笑着对姐姐说:“慢性肺炎,问题不大,住两天院吧。”陈小兰说:“家里花生该能收了呢!”陈小芳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只是说:“过几天吧!”抽了纸巾,疾步往厕所走去。哭了个痛快,清醒了一下脑子,陈小芳来到医院一角,哭着给远在外地的姐夫打了电话。   姐夫崔得志连夜赶了回来。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见了自己躺在床上脸色发白的女人,当时眼圈就红了。找到医生,医生把陈小兰的情况又重复了一遍,跟他说:“你家属基本上可确诊为癌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崔得志流着泪说:“会不会有误诊的可能?”医生说:“已有百分之八十以上把握,赶紧转院到市里吧,或者还能挽救。”
  陈小芳和姐夫一起连哄带劝,把陈小兰带进了这个医院。
  初来的那几天,又是抽血、磁共振、穿刺、骨扫描……各种检查报告,都是崔得志取的,陈小兰要看,崔得志就笑着搪塞,说:“你识字不多,能看懂啥?”几天后,终审判决出来了:“肺癌,骨转移。”陈小芳和姐夫去了主任办公室,找到了主治医师毕主任。陈小芳说:“没有一点儿希望了吗?”毕主任说:“晚了。”崔得志两腿一软就跪下了,说:“医生,您救救她吧!”陈小芳说:“要再多的钱咱都会想办法的,求您救救她吧。”毕主任很忙,他说:“你们比梅艳芳有钱吗?比陈小旭有钱吗?比罗京有办法吗?”崔得志说:“那赶紧把转移的那块骨头趁早做手术取掉,不管用吗?”毕主任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看了看崔得志说:“骨头能随便挖吗?哪里不好挖哪里,人不就挖成蜂窝煤了?血液你能挖掉吗?我理解你们,但我也必须对你们负责任!我没本事救你,但我不能害你!”便自顾接电话去了。
  照例是一场亲人间的泪眼相望。崔得志带着两个孩子,两个亲戚,围在陈小兰的病床边,装出轻松地跟陈小兰说话,劝陈小兰好好治病,肺炎也属于小病小灾,吊几天水就会好的。陈小兰不说话,只是感激地点着头。孩子都眼圈红红的,背朝妈妈,偷偷地掉眼泪。陈小兰看到了,伸手抚着孩子的头,揽过孩子,也似乎轻松地对他们说,你们不要哭,妈这病很快就会好的,好了就回家,你们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得志你也回去给人家开车……
  崔得志没说话,领着孩子走出去,到了卫生间,崔得志的眼泪就哗哗地流出来。
  崔得志回到病房里,又是笑着的。陈小兰看着丈夫,也回应着轻轻的笑。陈小兰说:“不就是肺炎吗!吊几天水就好了,你们都回去吧!”陈小兰给孩子擦眼泪,擦了一把又一把。
  崔得志坚持要留下来。说不出留下来的理由,却很固执。陈小兰不同意崔得志留下来,也很固执。陈小兰跟崔得志慢声细语地说着家里的事,说那土地,说那庄稼,还有季节和收成。后来就坚持说:“得志,你还是回城吧!我在这里能照顾好自己,家里的事有我管理,还有小芳帮我,你就安心在城里赚钱吧。两个孩子都长大了,都到了要花钱的时候了,不指望你还指望谁……”
  崔得志又去了一趟厕所,好长时间才回到病房。他在妻子身边坐了好久。
  第二天,崔得志去了工作的远方。
  崔得志走了后,陈小兰就在病床上躺下来,把被子蒙在头上。
  老革命看到了陈小兰在被子里抽搐般地哭泣。
  冯秀珍问道:“陈小兰现在知道自己的病情吗?”老革命说:“早就知道了,这些事,都是她背地里跟我们说的呢。在老家医院里,陈小兰就知道自己得了要命的病了。只是亲人都瞒着她,她也就糊涂着,不去点破。唉,这个女人,真能扛啊。幸亏她有一个好妹妹。她妹妹陈小芳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书城工作,后来自己又开了书店,姐姐生病,都是她来医院照顾的。她不在病房的时候,我们三十八号病房的几个人就轮流照顾着陈小兰。我给小兰买过饭,早先九床的给小兰端过屎尿,张玉玲给小兰洗过衣服、穿过衣服,大家抱团取暖,病人心里才不感到孤单凄凉。就算回天无术,也要笑着走完人生!”
  冯秀珍敬佩地看着老革命。老革命的一头银发在阳光下闪着熠熠的光辉。小花园里起风了,老革命说:“我们回病房吧。”
  四
  天气有些凉了。一场雨下过,秋天的样子就出现了。
  似乎是气候的原因,这些天来,三十八号病房的气氛有些冷清。老革命还一直陪着张玉玲在病房里。从外地辗转回到家以后,他们便长期在这里安营扎寨了。其间,陈小兰和冯秀珍因一次化疗结束,各自出院休养了一段时间。冯秀珍和李狗夺回了老家,陈小兰被妹妹接回了她城里的家。到了该化疗的时候,他们又回到了医院。托老革命的老面子,找到医院领导,又让他们住进了三十八号病房。这样,三十八号病房的气氛,在秋风秋雨里,又多了些许暖和。
  不过,越来越重的病症无法让人一直暖和下去。
  有一天秋雨之夜,疼痛难忍的陈小兰,趁妹妹不在,就悄悄地翻身下床,爬在地上,解下裤带,一头拴在床头架子上,一头打了个圈,往自己脖子上套去,却被老革命发现了。老革命当时就把陈小兰抱起来,放回到病床上。他恶狠狠地对陈小兰作了警告:“再不能这样作践自己了。”第二天,陈小芳到医院来,听说姐姐的事,就抱住姐姐,泣不成声。
  还有一次,也是个雨声滴答的夜晚,谁都不会想到,一直在病床上安静躺着的皮肤白皙的张玉玲,也做了一件令老革命痛心疾首的傻事。她说她渴了,老革命就到微波炉那边温了牛奶,端了进来。当张玉玲喝牛奶时,老革命发现有一片亮亮的东西在碗底闪烁。原来那是一小片剃须刀片。张玉玲准备趁着老革命不注意,喝下去,割喉自尽。老革命气坏了,病房里的人从来都没有看到过老革命发这么大脾气。老革命数落了张玉玲,然后把牛奶碗扔到窗户外边的雨夜里。
  冯秀珍从老家回来,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她带来了一些家乡的紫皮花生给病友们吃。还滔滔不绝地跟病友们说话,那张嘴像是租来似的,一会儿也不闲着,偶尔讲到高兴处,还打着李狗夺的后脑勺助兴,忘记了自己是个癌症病人。冯秀珍喜欢黄梅戏,每到下午,老革命就拿着遥控器,翻找着戏曲频道和安徽台。有一个下午,陈小芳在场的时候,老革命就提议道,这些天病房里太闷了,陈小芳和冯秀珍来一段黄梅戏吧?给大家开心开心。张玉玲和李狗夺都说好,“你们唱一段吧,也给病人提提神。”陈小芳看看九床的冯秀珍,冯秀珍原本躺在床上,手捂着胸,一副痛苦的样子,听说要唱黄梅戏,冯秀珍立马来了精神,骨碌坐起来。老革命笑起来,领头鼓掌,在寥落的掌声里,冯秀珍和陈小芳就唱了一段黄梅戏对唱《夫妻观灯》:“……这班灯观过了身,那厢又来一班灯,手捧莲花灯一盏,二家有喜三盏灯,三员及第,灯哪四盏;四季如意,五盏灯……”   这是一段喜庆的黄梅小调,把大家都唱开心了。陈小芳看看姐姐,姐姐的瘦脸上也蒙着一层笑意。陈小芳却走了出去,在走廊尽头的无人处,无法抑制自己哭起来。那个无人处,陈小芳已记不清,她曾经在那儿为姐姐的病哭了多少回了。
  陈小芳想起了小时候。她们从小就没了娘,姐妹两相亲相依着长大。每年元宵节,小芳都跟着姐姐去看花灯。那个晚上可真热闹,姐姐拉着她的小手,在灯海里走来逛去,那情景,就像戏词里唱的:东也是灯,西也是灯,南也是灯来北也是灯,四面八方闹啊闹哄哄。她两只眼睛不够使了。看花鼓灯的人也多,姐姐怕她走失了,就像老母鸡护雏鸡一样,把她护在怀里,绕着土场边走边看,碰到卖零食的,就掏出爹给的几个硬币,买一块米花糖或者几粒糖豆给她吃。姐姐看着她吃,自己却不吃。
  后来她们渐渐长大,妹妹上学了。姐姐却因为家里没有劳力,只读了几年书,就退学了。妹妹大学毕业后,姐姐出嫁,嫁给了一个像芋头一样憨厚、诚实的男人。姐姐依然忙碌着,顾着两个家,在夫家忙完农活,就回到娘家继续忙活。闲月里,姐姐就买点毛线给妹妹打线衣。姐姐说:“妹妹是公家的人,让妹妹穿得漂漂亮亮的”。
  姐姐跟妹妹开玩笑说:“妹妹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将来找个城里的对象享福去,姐姐也能沾你一点光呢!”
  妹妹就在城里上了班,果然就找了个城里的老公。妹妹进城这些年了,姐姐却因为家事太多,很少到妹妹家闲住过几天。现在,该要清闲的时候,谁会想到,姐姐却得了大病!
  回到病房时,陈小芳见几个病友正在姐姐的床前,伺候着姐姐在床上解手。冯秀珍搂住陈小兰,李狗夺背着脸递过了尿盆,便躲到老革命扯起的布帘子后面去了。等着陈小兰解手完毕,老革命把再把布帘收了回去。
  陈小兰的身体每况愈下。陈小芳猛然想到,该为姐姐拍一张照片了。这段时间又忙又乱,忽略了这件事,姐姐多年没照过相了。陈小芳就搂着姐姐坐起来。陈小芳跟姐姐说:“姐姐,我想为你拍一张照片。”陈小兰看着妹妹,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听说要给陈小兰拍照片,冯秀珍和张玉玲都慢慢地下了床,往陈小兰这边走过来。张玉玲用热毛巾为陈小兰擦脸,冯秀珍拿来化妆品,仔仔细细给陈小兰清瘦的脸上涂了乳液,打上粉底,再染上淡淡的胭脂红。这是陈小兰生平第一次涂脂抹粉。“小兰,你很漂亮呢!”看着化妆后的陈小兰,老革命高兴地竖起大拇指。张玉玲也说小兰漂亮,真的好看呢!
  陈小兰努力地笑了笑,看看大家,准备好了笑脸,等着妹妹给她拍照。小芳盯着姐姐那只剩几根稀疏头发的光头,举起手机的手停住了。冯秀珍看出了什么,急忙把自己的假发套给陈小兰戴上,又帮她一点点理顺。拍完照,陈小兰从床头拿出一把玉梳子,递给了陈小芳。陈小芳看到那把玉梳子,她的心像是被揪扯了一下,一阵震颤。那把玉梳子,是陈小芳送给姐姐的。那时,陈小芳还在幸福的恋爱期。作为爱情的信物,男友送给了陈小芳一件礼物,就是这把精致无比的玉梳子。陈小芳结婚后,看着姐姐一头浓密的秀发,就把这玉梳子送给了姐姐。现在,这把玉梳子在手,而一切都变了:姐姐的头发快要掉光了,而当初送给她玉梳子的那个男人,这段时间以来,经常因为姐姐的事和她吵闹,也只把背影给了她,而把胸怀给了另一个女人。
  握着这把玉梳子,陈小芳的心简直要碎了。
  陈小兰说:“妹妹,推我出去在走走。”
  陈小芳用轮椅推着姐姐,缓缓地出了医院,去了医院后面不远的淮河坝子上。姐姐要看看淮河,在这深秋的傍晚。陈小芳陪着姐姐在淮河边站了好久。河水悠悠,小船来来往往。陈小兰很新奇地看着,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亲近淮河水了。
  带着姐姐离开淮河的时候,陈小芳缓缓走向水边,把那把玉梳子投掷到河水里。陈小芳分明看到,那把玉梳子沉到水边的石头上,碎了。
  第二天,陈小芳就来到医院门口的假发商店里,为姐姐买了一顶假发套子。
  五
  星期三到了,是毕主任查房。
  大高个子的毕主任是内二科的权威代表,他照例穿上白大褂,领着几个实习生,来到三十八号病房。医生查房的时候,病人以及病人亲属都像是敬神一样,毕恭毕敬小心翼翼,神经绷得紧紧的。他们希望通过自己的虔诚与恭敬,换来医生的同情与厚爱,尽心尽力给病人看病,能够把病痛降到最低,把费用降到最低。他们能做的,只有毕恭毕敬。
  毕主任到了九床跟前,对李狗夺微笑时,李狗夺慌忙站起来,用双手托着一支香烟,弓着腰递给毕主任。毕主任自然没有接烟。毕主任看着冯秀珍微笑道:“用药后有什么反应吗?”冯秀珍说:“还是老样子,恶心,呕吐,吃什么吐什么,比怀孩子还厉害!”旁边的年轻人捧着资料,翻阅着,记录着。毕主任说:“这属于正常的化疗反应,挺过去就好了!”毕主任又弯下腰,听诊器探进冯秀珍的胸脯上听。听了一会儿,用温和的眼神盯着冯秀珍的眼睛说:“还好,别泄气,也别自己吓唬自己,会好起来的!”
  为张玉玲听诊时,毕主任和蔼可亲。笑道:“张姐,吃饭还行吧?”张玉玲说:“还好。”毕主任说:“看你气色不错呢!”张玉玲呵呵笑两声。老革命说:“小毕,她吃是能吃点了,可是前段时间瘦得厉害,身子虚弱,补药还要接着用。”毕主任在为张玉玲听诊的过程中,老革命站在床边看着,一言未发,脸色灰得像一块瓦片。毕主任说:“是很虚弱,再给你加一种新药,能抑制肿瘤新生血管的形成,阻断肿瘤细胞营养供应,效果非常好,而且没有副作用。”毕主任顿了顿,又说:“就是有点贵,每支九百八,一个周期要用十几天,自费。”
  老革命果断地说:“给她用上。”
  给七床陈小兰检查的时候,毕主任看着陈小兰那瘦弱不堪的样子,嘴巴在口罩后面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毕主任目光深邃地看着陈小芳问:“你姐姐还能吃点东西吗?”陈小芳摇摇头,说:“吃不下,连牛奶都不愿意喝。”毕主任说:“煨一点营养粥给她喝,放一点枣肉、冰糖。”陈小芳点点头。毕主任俯身看着陈小兰,微笑道:“饿了没有啊?”陈小兰说:“不饿。”毕主任说:“不饿也要吃一点,吃一点,身体好了,病才能好。”陈小兰的眼泪就溢出眼眶:“毕主任,我这病还能好吗?”毕主任说:“能好!只要你吃饭,只要你坚持,只要你相信自己。”陈小兰摇摇头,说:“毕主任,我不想治了,我想回家。这种病深不见底,太受罪了,我想去死,死了就好了。”毕主任生气道:“胡说!大家都在全心全意为你治病,你怎么说这种话?你死了对得起你妹妹吗?”陈小兰哭道:“我妹妹对我好,我拖累她,把她拖惨了,我对不起我妹妹,我欠她的太多了,我不能再连累她了!”毕主任说:“你好好看病,不要胡思乱想,你身体好起来,对你妹妹,就是最好的报答!”   毕主任没时间听陈小兰哭诉,领着几个年轻人走了。陈小芳和李狗夺跟了出去。在医生办公室门口,两个人围住毕主任,忙不迭地问这问那。离开病房,毕主任收起了温和,满脸威严。看着他们渴求的眼神,毕主任说:“你们的心情我理解,我们也在尽全力为你们亲人治病,但是我又不得不告诉你们,癌症,依然是当今世界医学领域尚未攻克的难题。就现有的医疗条件和技术,还无法根本解决癌症这一难题,尤其是癌细胞扩散以后,根治的可能性更是遥远而又渺茫。所以,你们还是要做好思想准备,病人想吃什么,想喝什么,你们尽量满足他们。当然,我们也但愿奇迹会发生,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们也会做百分之百的努力,所以,也感谢你们的积极配合。”
  李狗夺说:“毕主任,你看九床冯秀珍的病情会不会好转?”毕主任说:“术后转移,治好的希望很渺茫,但可以通过治疗延长生命。”
  陈小芳问毕主任姐姐的病情。毕主任说:“七床病人,说实话吧,肯定不好了,我建议你们出院回家,保守治疗吧。”陈小芳的眼泪就掉下来。陈小芳说:“不!毕主任,我求求您,再想想办法,治疗我姐的病吧!”毕主任说:“我们尽力了,你姐姐身体虚弱得不行了,继续化疗,可能会走得更快!”陈小芳哭道:“就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了吗?毕主任,我求你再为我姐想想办法吧!”毕主任思索了一下,说:“换一种新药试试看吧。这种药相对安全性高一些,副作用小一些,不过有点贵,又是自费的!”陈小芳说:“一个疗程多少钱?”毕主任说:“七八千吧。”陈小芳说:“那就这样定吧,我们砸锅卖铁也要给姐姐治病!”毕主任看着陈小芳,深深地点点头,说:“怎么一直是你陪护姐姐?你姐夫呢?”陈小芳说:“姐夫在外地打工,暂时回不来,老板不准假,说是上次已经请了几天假了。”毕主任说:“你还是打电话给你姐夫说说情况吧。”说完就进了办公室。
  李狗夺抹一把鼻涕,装出一副笑脸,回了三十八号病房。陈小芳没有回去,陈小芳去了走廊尽头的拐弯处,在那里坐下来,头靠着墙哭起来。陈小芳哭得哽哽噎噎,哭得很伤心。一个人向陈小芳走过来,拍了拍陈小芳的肩。陈小芳知道,那是像亲大哥一样的老革命。
  陈小芳带着微笑回病房时,陈小兰还在低声哭着。冯秀珍和张玉玲围在她的床边劝她。陈小芳故作轻松地说:“姐,别哭了,你这样哭,对身体不好,也影响其他人休息啊。姐我告诉你,有个好消息,毕主任说了,要为你换一种新药,那是外国进口的特效药,专治顽固性肺炎的,毕主任说,可以治好你的病。”陈小兰痛苦地摇着头。说:“妹啊!你就不要劝姐了,你花了再多的钱,到头来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妹妹,姐得了什么病,姐知道!”
  陈小芳把姐姐搂抱在怀里。
  陈小兰说:“妹妹,给你姐夫打电话,让他回来吧,俺不糟蹋那钱了,姐求你带我回家。”陈小芳说:“姐你胡说什么呢?你胡说什么呢?”老革命说:“小兰啊,听你妹妹的话吧,好好休息,安心治病。不要考虑到钱的事,钱比人还重要吗?有人在,就有钱,人没了,钱再多又有什么用?”张玉玲跟冯秀珍都说:“就是的。”说完了,又轻轻叹了一声。冯秀珍说:“兰姐你莫哭,还是要听老革命的话。”老革命说:“现在,咱们看电视。”老革命拿着遥控器,对着电视找台,就搜到安徽台。安徽台正巧在播黄梅戏,黄梅戏大师黄新德和韩再芬正在对唱《风尘女画家》选段《海滩别》,那深情的调子被他们唱得百转千回。陈小兰停止了哭泣。陈小芳和冯秀珍也把注意力转移到了电视屏幕上。
  冯秀珍激动道:“这唱段真好听,奶奶的,真过瘾。陈小芳,你会唱吧?”陈小芳说:“我会唱。黄梅戏的经典唱段我差不多都会唱。”冯秀珍说:“好,等我跟你姐姐病好了,咱俩对唱一家伙。”陈小芳说:“好!一言为定!”冯秀珍说:“好!一言为定!”高兴得在李狗夺脑门上拍了一巴掌。
  晚饭后,是三十八号病房相对安静的时间。白天的药水都吊完了,大约止疼药也发了药力,病人们的状态也好了一些。张玉玲倚着被子,半躺着,听其他人说家常话。陈小兰也不哭闹了,她甚至拿过妹妹陈小芳的手,要为妹妹剪指甲。冯秀珍的状态也不错,她要李狗夺给她捶腰,李狗夺就像孝子贤孙一样,乖乖地给老婆捶腰,偶尔捶轻捶重了,还要被冯秀珍骂两句。李狗夺也不恼,还看着别人,嗤嗤地笑,觉得挺好玩似的。
  这个时候,老革命也高兴。看看床上的张玉玲,拿话逗她乐,说:“张老师,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张玉玲抿嘴笑,拿眼睛白老革命。老革命到卫生间刷碗,嘴里吹起了口哨。收拾停当以后,老革命就又坐在张玉玲的床头,为大家说起了笑话。说的是万恶的旧社会的事情。
  “唉,想起了万恶的旧社会啊,我不由得掉老泪啊。”老革命调侃起来。李狗夺说:“老革命,能吃饱肚皮,就不算苦。你那时候都吃过什么?”老革命说:“我吃过的东西可多了,槐树花,榆钱儿,我都吃过。”李狗夺一咧大嘴,呵呵笑两声,说:“那算什么?槐树花,榆钱儿,现在可是宝呢!饭店里的定价,比他娘的肉还贵!你知道我吃过什么?”大家都看着李狗夺。李狗夺说:“我吃过树皮,树根,还吃过草!”老革命取笑道:“狗夺,敢情你是头牛啊。”都笑起来。老革命又说:“狗夺,你就吹吧,你还没有我大呢!”李狗夺笑起来,说:“那不是大跃进嘛!我们村里的人家,有的都饿得死绝种了!我父母和我兄弟姐妹都是被饿死的,我还算是命大,我靠着吃树皮,吃树根,总算熬了出来,保住了一颗人种!”大家都不说话了。李狗夺瘪瘪大嘴,装出要哭的样子。老革命说:“你这牛逼吹大了,按年龄算,说的是你爹还差不多。”李狗夺见老革命戳穿了他的谎话,咧着嘴笑了笑,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李狗夺吗?”老革命说:“那是为什么呢?”李狗夺说:“还不是穷得吃不饱饭,我又生病,我爹看我怕是养不活了,就把我丢到荒野里,被狗叼走了,我娘死命地追那狗,就把我从狗嘴里夺下来,后来我爹就给我起了名字叫李狗夺。对天发誓,这是真的!”
  老革命说:“李狗夺,你的命真大呢!”陈小兰插了一句话,说:“给李狗夺鼓鼓掌!”大家鼓起掌来,冯秀珍高兴得在李狗夺的后脑勺上打了一巴掌,说:“狗日的李狗夺,你真命大。”李狗夺说:“可不是吗!不是命大,今儿个还能见着你吗?”李狗夺这句话冷不防地让冯秀珍想到了自己的病,她心酸地把李狗夺的头搂抱在怀里,心里想,今日他是见了我,我死后,何日才能见到他?   老革命看着冯秀珍抱着李狗夺的样子,嘿嘿笑两声,就说:“李狗夺命大,我们三十八号病房的所有人命都大,同胞们,我们活得不容易啊,要珍惜现在,珍惜生命,振作起来,以大无畏的无产阶级革命气概,同病魔作坚决、彻底的斗争!”
  陈小芳说:“好!”她扭头看看姐姐,领着大家为老革命鼓掌。
  清脆的掌声又在病房里响了起来。
  六
  医院的时光,慢慢地往前熬着。来自各地的病人层出不穷,去去来来,没有停止过。情人节就这样到了。这一天,陈小兰的老公崔得志也从外地赶回来了。
  崔得志是知道情人节的。他何尝不想回来陪妻子过一个情人节?妻子还能跟着他过几个情人节?但是,崔得志知道,他的老板太严厉了。没有必须回来的情况,老板基本上不会批假。如果擅自回来,半年的工资就没有了。崔得志不能不要工资。因为妻子需要治病,孩子需要订婚造房子,他太需要钱了。陈小兰治病期间,崔得志曾请过两次假,要求回来,均遭到了拒绝。实在无奈,崔得志坚持到现在。
  现在,情人节快到了。崔得志想,必须回来。接了陈小芳的电话,崔得志连夜把三天要送的货送完了。崔得志灰头土脸找到老板,老板看看崔得志的样子,没有再说什么,准了假。崔得志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
  情人节那天下午,崔得志刚进了三十八号病房,老革命就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扬着几朵花,说:“同胞们,节日快乐!”
  人们都把目光投向老革命。老革命手里的花是玫瑰。老革命说:“同志们,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吗?今天是情人节!咱们今天热闹热闹好吗?”冯秀珍说:“老革命,俺还从来没过过这个洋节呢。”老革命说:“今天就来学学!就兴他们年轻人过的?我爱你你爱我的,爱着爱着就散伙了,还是我们这些人牢靠,我们才配过情人节!”老革命神采飞扬,大家都跟着欢笑。老革命说:“我给大家准备了节目,咱们先来演第一个节目吧。你们看好,我手里有三枝玫瑰,我们三个病人家属每人一枝,当我们把玫瑰献给爱人时,说三个字,好吗?”
  病友们有点不明白。李狗夺问老革命,说:“哪三个字?”
  老革命说:“就说——我爱你——三个字。”
  冯秀珍粗嗓子一开,大笑起来。
  老革命说:“先从七床开始,崔得志也回来了,正好陪陈小兰过个情人节,我们祝贺他!朋友们,呱叽,呱叽!”大家一起鼓掌。老革命说:“演出开始吧。”崔得志看着老革命点点头,接一枝玫瑰,两眼噙泪,弯着腰,把玫瑰献给了妻子。陈小兰伸出苍白的手,接了玫瑰。崔得志说:“我爱你。”陈小兰眼眶中一直悬着的泪滴这时候掉了下来。
  掌声响起来。崔得志把瘦弱的陈小兰搂在怀里。
  接着是九床的李狗夺献花。李狗夺双手夹着玫瑰,看着冯秀珍,不好意思地傻笑。老革命说:“狗夺别笑,开始表白。”李狗夺对冯秀珍说:“给你,拿着吧。”冯秀珍笑着接了玫瑰,李狗夺被憋得像是初次求婚一样,鼓足了勇气,才说出那句话:“秀珍,我爱你!”冯秀珍说:“狗夺,我也爱你,我以后不打你了。”李狗夺说:“打我没事的,俺庄子大成说了,打是亲,骂是爱。”冯秀珍就哭了,玫瑰花上淋满了水滴。
  大家掌声响起来。
  接下来是老革命自己献花了。老革命今天的着装很潇洒,一身素白的西服,还打着红色的领带,儒雅地站着,像老电影演员李默然似的。老革命看看病友,看看对面床上的张玉玲,表情端庄而凝重。只见老革命双手擎花,款款深情地走到张玉玲床边,身体微微前倾,恭恭敬敬地把那朵玫瑰献给了与他相濡以沫一辈子的另一半。张玉玲白皙的手接过鲜花,幸福地闭上眼睛。老革命说:“亲爱的,我爱你!”张玉玲说:“谢谢你的爱,这两年,苦了你了!”说完,张玉玲泪如雨下。老革命把张玉玲揽入怀中,说:“等你病好了,我们去旅游,我唱歌,你画画……”
  老革命俯下头,与妻子亲吻。吻妻子的嘴唇,还有妻子脸上的泪。
  掌声响起来,响了好一阵子。
  老革命幸福地笑了。然后,老革命又对大家说:“朋友们,下面,我们再进行第二个节目,说说你们当初是怎么谈对象的,讲讲你们的爱情故事!”李狗夺打趣说:“老革命,你今天八成喝酒了。”冯秀珍揶揄道:“我看差不多,喝的还是假酒。”老革命笑道:“我没有喝酒,今天不是有点特殊吗。我们说说以前的故事,开开心心过个节,还是崔得志先来。”
  崔得志羞臊地搓搓手,说:“俺没有什么好说的。俺认识小兰,上五年级时就认识了,小兰坐在俺的前排,她的两条大辫子晃啊晃,俺就喜欢上她的大辫子了。可是,她从来不搭理俺。俺就想了歪点子,把她的辫子系在了课桌撑子上,放学的时候,她想往外跑,一下子被课桌拽住了,还拽跌倒了。都笑。”张玉玲问:“后来小兰怎么又看中他了?”小兰喘几口气,说:“就因那缺德事,俺记着他了。后来,俺就下学种地了。等俺长大了,他家老子托媒人来说媒,俺去相亲,一见面,才知道是他!俺看他人憨厚,长得也像样了,读的书又比俺多,就愿意了。”崔得志说:“相亲第二年,俺们就结婚了,俺们是先结婚后谈恋爱的,谈着,谈着,两个孩子就谈出来了。”冯秀珍说:“人老实心不老实。”惹得几个人大笑起来。陈小兰失血的面颊上臊出两朵红晕。
  轮到李狗夺讲恋爱史,李狗夺却自豪地笑笑,让冯秀珍说说。冯秀珍说:“瞧你那德行,不就是想让大家知道我追的你吗?说就说,鸭子都煮熟了,煮烂了,还怕你飞了不成?”屋里笑声一片。冯秀珍说:“当年,狗夺在淮河里跑货船,虽说长得不咋地,脑瓜子怪好使,也算是江湖上的一条汉子,我跟他跑了一趟船,鬼使神差的,我就喜欢上了他。他那时身上有一点儿臭钱,高傲得不得了,都是我追的他。他不肯就范,我使了美人计,他就乖乖地成了我的俘虏了。”
  张玉玲说:“后来呢?后来李狗夺就不高傲了?”李狗夺自嘲道:“都被她搞定了,还高傲个啥?后来就先上船,后买票,等到俺们俩结婚了,孩子都三岁了。”张玉玲问:“冯秀珍后来也没后悔过?”冯秀珍说:“后来一直后悔,跟这样歪瓜裂枣的人过日子,何时是个头啊?心想我当时脑子是挨驴踢了,怎么看中他了?长得跟屎壳郎他爹似的。但是自从生病后,我就不后悔了。你们看看,”冯秀珍用手摸摸左胸,接着说,“要不是垫了假东西,就没有女人样了!他照样为我端吃端喝,端屎端尿,一句怨言就没有。我才看明白,这个人虽然长得丑,可是心眼儿实诚!”李狗夺挠挠头,说:“冯秀珍,你是夸我呢,还是贬我呢?”冯秀珍说:“夸你呢。狗夺,我现在跟你说,我一生中最不后悔的一件事就是看中了你,我没有看错人,跟了你,是我冯秀珍的福分!”   李狗夺说:“好了老婆,我都拿不住了,你还是打我吧。”
  老革命率先大笑起来,屋里的人都被他带着一起笑。
  李狗夺说:“秀珍,你跟了俺,也是俺的福分呢!俺这一辈子也不会后悔!你以后可不能随便再喝毒鼠强了!”
  老革命一愣,说:“狗夺,你给大伙说说,秀珍她喝毒鼠强是怎么回事呢?”
  李狗夺说:“还能怎么回事?这个家伙得了病一时没想开呗!那天,她背着俺,到街上买了老鼠药,买回来了,想喝下去,又有点怕死,她怕自己被毒死的样子吓着孩子,怎么办呢?她倒不傻,把老鼠药给狗吃了,心里想着狗吃了一定会死的,她就剥了狗皮,炖狗肉吃,那样毒性会小一些,她也吃了狗肉了,死的样子也不会太难看了。哪知狗吃了老鼠药,不但没死,还摇摇尾巴,欢欢地跑了,追也追不上。这娘们气坏了,赤脚提着鞋子,到街上找人家卖老鼠药的算账,说人家老鼠药是假的,狗吃了没死。人家卖老鼠药的说,咱这药是药老鼠的,狗吃了怎么会死呢。你家的狗吃错药了!她无话可说了,回到家,就想到,敢情这阎王爷的花名册上还没有点到自己呢,就这样躲过一劫。”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冯秀珍也笑,脸却格外的红了。
  李狗夺说:“我第二天就买了两条好烟,专门给那个卖假药的家伙送了过去。后来倒好,这娘们身子受罪受够了,又作践了一次。那天家里没人,她去茅厕了,你道她是去拉屎尿尿的?她是去上吊的!”
  大家都看着冯秀珍。
  李狗夺接着说:“她把绳子系在横梁上,一头打一个圈,脖子伸到绳圈里了,脚下板凳也倒了,就要被勒死了,那绳子‘咔嚓’一声断了,她扑通一声掉进茅缸里,弄了一身屎。都在田里忙活,也没有人去救她,后来她自己爬上来了。”
  老革命夸赞道:“冯秀珍你也大命呢!你两口子都大命,以后病好了,好好过日子,千万不能再到茅厕里上吊了。”
  笑声平息后,老革命开始说自己的爱情故事,人们看着老革命,饶有兴味地听着。老革命说:“我和张玉玲是在上山下乡的时候认识的。我老家在皖南的一个城市,她家在上海,我们都被下放到淮河边的一个村子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慢慢地,我们就熟识了,我们之间有了交流。忙的时候,我们一起给生产队干活,她锄草,我耕地,她收麦,我打场。闲的时候,我们就到淮河边玩,看滔滔的河水,思念远方的家乡。我们在柳树林里散步,在柳树林里读书,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坐在河岸边吹笛子,唱革命歌曲,她在我身边,看暮霭炊烟,看长河落日,安静地画画。慢慢地,我们相爱了。有一天,她把画好的一幅画送给我,我打开看,是我吹笛子的侧面画像。我很感激她,因为感激,我把她揽在怀里。那一夜,她就睡在我的身边,安静得像一只猫。”
  冯秀珍打趣道:“安静得像一只猫?那一夜,什么事都没做吗?”
  张玉玲的脸红了。
  李狗夺说:“老革命,你年轻时怪风流呢!”
  张玉玲说:“他就是个臭流氓。”
  崔得志说:“老革命,你现在还会唱革命歌曲吗?给俺们来一段吧?”张玉玲看着老革命说:“你就来一段《黄河大合唱》吧?那会儿你最喜欢唱这首歌了,你经常把淮河当成黄河。”
  老革命谦逊地笑笑,说:“好吧,我就来一段《黄河大合唱》。”站起身润润嗓子,关紧了房门,老革命给大家唱了起来:“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河西山岗万丈高,河东河北,高粱熟了。万山丛中,抗日英雄真不少!青纱帐里,游击健儿逞英豪!端起了土枪洋枪,挥动着大刀长矛,保卫家乡!保卫黄河!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
  齐声鼓掌,都夸老革命唱得好。冯秀珍说:“老革命,你要是到山里唱,保准能把狼招来。”李狗夺说:“还是个母的!”
  冯秀珍笑着捶李狗夺,说:“老革命,下面进行什么节目啊?”
  老革命说:“下面啊,下面进行情人节烛光晚餐!”老革命刚说完,就像演魔术似的,病房的门开了,一个姑娘托着菜盘走了进来。菜盘里放着四碟小菜,一瓶红酒,还有两盒巧克力。这是老革命预定好的。现在,蜡烛点上了,烛光晚餐开始了,老革命把红酒打开,给崔得志和李狗夺每人斟上一杯,他自己也倒了一杯。病人们不能喝酒,老革命就把巧克力发下去,冯秀珍、陈小兰和张玉玲每人分了两块。
  陈小兰挣扎着,让崔德志扶她坐了起来。
  陈小兰说:“我要喝酒!”
  崔德志惊诧地看了看妻子,又看了看老革命。老革命说:“给她倒上!”
  冯秀珍说:“奶奶的,我也要喝!老革命说,倒上!”
  老革命看着大家,率先举杯,说:“朋友们,亲人们,让我们举起酒杯,为我们的缘分而干杯,为我们的亲人早日康复而干杯!”
  干杯!
  干杯!
  情人节快乐!
  情人节快乐!
  红酒喝下去,喝下去。摇曳的烛光里,每一张面孔上都闪烁起晶莹的泪花。
  七
  情人节这天,陈小芳没有去医院。她在家中,喝了红酒,自己与自己对饮,自己与自己倾诉,过着一个人的情人节。
  姐姐的病况越来越糟,这让陈小芳不得不承认,命运一旦被注定,有时就无法更改了。现在,姐姐像是风中的残烛,她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了,呼吸也变得困难,左胯骨经常突发疼痛,疼起来咬牙切齿、冷汗直流,靠止疼片已经抑制不了了,甚至出现短暂昏迷的状况。在这种情况下,化疗还有多少意义?
  另外两位病友的状况也不容乐观。张玉玲每接受一次化疗,血小板都急剧下降,只好中止,再增加营养,等待恢复。补了再杀,杀了再补,顽固的癌细胞跟她不离不弃,同生死共存亡,几多憎恨,几多无奈!老革命是乐观的,可是谁知道他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冯秀珍手术后并发症,左肺已经明显感觉到了转移症状,胸部时常疼痛。疼痛难忍时,她就拿李狗夺泄气,把个李狗夺折腾得龇牙咧嘴。
  这个晚上,陈小芳一个人醉倒在了桌子上。
  第二天,陈小芳赶到医院的时候,看到姐姐在哭,几个病人情绪都很低落。只有老革命精神振作,双手打着拍子,又在为病友高唱《黄河大合唱》。
  老革命正唱得激情飞越的时候,隔壁病房里哗然传过来大哭声。是多人大哭,像一部悲壮的大合唱。老革命知道,一个病人又永远地去了!崔得志赶紧起身把门关上。老革命的声音不断上扬,想把那边的声音遮住。忽然,他像碰到了休止符,歌声戛然而止,紧接着,老革命头一歪,往前俯冲一下,栽倒在张玉玲的病床边。
  老革命得了突发性脑溢血。
  抢救无效,老革命当天夜里子时离世。
  张玉玲一直记着的:等到她病好了以后,他会带着她出去旅游,唱歌,画画……可是,他走了。
  第二天,一副轮椅推着张玉玲,离开了三十八号病房。推她的人是从南方赶回来的儿子和儿媳妇。
  ……
  陈小兰回去,是十天以后的事了。崔得志叫了一辆出租车,陈小芳也来了。现在,三十八号病房,只有陈小兰和冯秀珍了。应冯秀珍含泪约请,分别之前,陈小芳和冯秀珍对唱了一段黄梅戏《海滩别》:
  “本愿与你长相守,同偕到老忘忧愁,孤独的滋味早尝够,萍踪浪迹几度秋,怎舍两分手啊,叫你为我两鬓添霜又白头……失去你,我好像风筝断线随风走,失去你我好像离巢孤雁落荒丘……”
  一段唱罢,两人相拥一起,泪流满面……
  崔得志抱着陈小兰,出了三十八号病房。下电梯,上出租车,车子缓缓地向医院大门外驶去。
  医院门口,人来人往,卖小吃的,卖寿衣的,卖骨灰盒的,卖假发套的,生意依然红火。出租车刚开过去,一辆救护车鸣着响笛,载着病人驶进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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