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脰湖华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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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黄洪光,网名“金黄的老虎”,四川金堂县人,生于1972年12月,现居宁波,中国作协会员。1994年毕业于南京航空航天大学电子工程系。曾在中国民航飞行学院任教多年,现供职于中国东方航空公司。出版诗集《春服既成》《烟草史补遗》《鲁拜集》3部。

罂脰湖的傍晚


  已是四月,大路的尽头
  一大片碧绿的树林在冈上高高耸起
  后面还有乌云,蕴积着丰沛的雨水
  就要压将过来
  此刻如果长时间在路边
  追忆似的站着眺望
  就会加入田野里所有事物的挺立
  四面八方也会向你涌来些什么
  再过一会儿
  它们还会裹挟着你
  一道把夜幕拉将下来

罂脰湖边的妇人


  那使我邂逅“她们”的命运
  也必然是使我失散“她们”的祸首
  这些年来我更爱出神
  在黄昏里长时间地凝望
  今天我试着把拢聚在湖边游乐的妇女
  想象成一个个的“她们”
  竟然真的做到了
  当意识到眼前这些人跟我全然不相干
  我顿时强烈生出一股
  快速辐射浑身的轻松
  令我巴心巴肝的世界哟
  你应该永远不能对我放下
  你那无时不在的拷问了

那不过是


  滑过我耳朵
  并引我扭头看过去的
  那不过是句普通的话
  “我刚刚看见了你发来的微信”
  路边那面容姣好的女子
  和她华丽而兴奋的嗓音
  在雨夜里
  像旁边那一树洁白的樱花
  那不过是句普通的话
  而她向人述说的那个“刚刚”
  可能是我幾乎就要伸出手去
  摇晃那俏丽的植株的时刻
  也可能是我想象
  其上的雨水和花瓣
  将如何落在我仰起的脸上的时刻

1月20日颂


  适应了黑暗
  那人该看清了亭子外的雨夜
  树木环立四围
  枝叶有种凝神的美
  天光映出它们的各样姿态
  偶尔,又会因雨滴敲打而晃动
  但把淅淅沥沥的雨音加急的
  只会是风
  石阶上,土壤里,池塘中
  那个时刻有更丰富的各色回响
  那个人一定是因此而听迷了
  这些声音才驻脚的
  那个人,他占据了我的位置
  很久很久了
  还没有要走开的迹象
  我呼吸着清新的空气
  悻悻然把这个夜晚
  就这么让给他了

礼拜二下午罂脰湖复活事件


  大楼外热浪蒸腾着,奇异地燠热
  把一名刚步出的中年男子(事件的唯一目击者)的茫然
  瞬间推升得难以复加
  十分钟前他在案头的连篇累牍中挖掘到一个事实:
  他经年累月所在的工作区域
  位于已消逝了一千年的罂脰湖湖底
  他继续飞快移步,到得树荫下
  用目光把熟稔的周遭重新上下打量
  老年痴呆症似的嘀嘀咕咕起来
  “罂脰湖,肯定无时不刻想要光复这里
  它的波涛那么渴想
  要在人头顶以上的地方起伏
  这是好的,因为人使用鱼类的视角和听觉
  也可以获得异样和愉悦”
  这番神思并没耽搁他听到
  不远处不断传来隆隆的雷声
  也觉察到天光已转入重度昏暗
  “罂脰湖的出现
  会像心生落寞那样来临”
  他越野于往事,感到有什么在喝令他登高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在楼顶的棚子下
  偷看着爆炸似的乌云滚过天空
  偷看着高大的白杨树女性般地在风中凌乱
  “莫非早上在回廊碰触了她哀伤的眼神
  就已无法挽救地启动了这回事儿的揭幕仪式?”
  更近的电光虬龙一样张牙舞爪扑了过来
  更响的雷声,啪的将它一次次击落
  远方变得清晰,绵延进树林的小路一条又一条
  暴雨即刻将至的天光沾染着越来越浓的神性
  “幸好情深永远在垒高向人倾诉的难堪
  云天,还是恣意地倾洒你的水吧
  满足我此刻急不可耐的意愿”
  不过区区一小时,罂脰湖浮现了
  “我敢断定,祸端出在太多的落寞人
  和他们胸襟里岫云般飘荡的怀念”
  像有一条粗粝的钢索反复抽打着湖面
  波浪扭曲翻滚在岸边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
  一群群白羽的鸟儿惊叫着,扇动翅膀向天飞起
  ——他在铃声大作的房间里醒了过来

罂脰湖的下午


  一个寂寥的下午
  罂脰湖把自己的一处变作良田
  长出一地的豆藤
  豆藤结满豆荚
  在每一只绿色长荚里
  挤满籽实
  那豆粒精圆
  像极了罗汉的头颅
  又一个寂寥的下午   罂脰湖又把这一处变作街道
  唤来一个老妪叫卖罗汉豆
  而她,拎着两个透明的塑料袋
  满当当地装着豆荚
  焦虑不安的面孔
  像极了三千年前
  那个大声叫卖无心菜的老妇人
  当时,是她看见比干被剖了心
  正自庙堂往心地匆匆骑马前行
  罂脰湖幻出过很多下午
  那下午的特别样子
  即使堤埂不见了
  即使水面不见了
  到来的人
  仍然能够在这个地域
  任何树木的青枝绿叶间
  甚至草苗上
  把它轻易地触碰到

5月28日颂


  劳碌一天坐下来俯就的晚餐,已毕多时
  我似乎放松了下来,当在手机上遇到
  三首诗。它们都描绘了一个人的幸福时刻
  我对妇人说,一个老年人竟然写出了这么
  真切的诗行,这叫我欣慰
  她的兴趣那时还不在这里,她关心的
  是我坐的时间太久,不利于健康
  那么我的确需要把自己搬走了
  这个意识在升起来,我能结实地感受到
  我开启了打算,要去帮她把高处的东西拿下来
  我还打算穿上跑步鞋去到楼下
  这个时候,谁去都会融进黑夜
  但更响亮的心想是:快结束这些诗行
  把这忽然触及的舒放继续切换下去
  我在这世界的最里面催着我

四月


  谷得雨而生
  大地上的饥饿已有望击退
  各种鸟儿都鸣叫着喜悦
  它们唆使男子下河游泳
  女子走上阡陌
  这时节,罂脰湖直到暮晚才会有忧伤
  很多人噢,因为早早认识了它
  心上的爱和遗憾就再也没有断绝

罂脰湖的回忆


  那回急雨再次洗出了新的晴空
  枝丫惺忪,四面递来碧绿
  五月的媚色,有几多乍然就有几多丰沛
  树荫里晃动着太阳漏下的光
  女人们的眉间唇际
  也越来越明亮
  她们的那些惯于仰首的儿童
  会指指点点着树蕈嚷嚷着
  这世上也只有他们最热爱新奇
  当有人在林间空地
  仰头收拢风撩乱的秀发
  越能安于岑寂的脸庞上
  确有一阵宁馨
  红色衣裙映衬着她安静地眺望
  罂脰湖哦,告诉我是不是
  唯有繁衍
  才可以葆有陈年的梦幻
  你也假我以时日吧
  我要带她去远足
  直到人迹罕至处

设若困我于罂脰湖湖心岛


  日子多过恒河沙数
  没有信息流淌过来
  我仍在坚持“我只是可能已被流放”的念想
  絕不去验证和确认
  坐拥了时间和空间
  我在偏僻处称王
  我靠凝视着一面大海生存
  那儿人们将它称之为记忆
  我并不了解它,包括凝视
  会引发审判,对自我强烈的针锋相对
  尤其是把那些渴望一件件翻了出来
  到头来都出乎了意外
  然而我毕竟是学会过如何虚度光阴的
  那就是靠抚摸真实,反复摩挲
  去掉浮夸和虚张
  把其中的歧义狠狠地砍掉
  现在,渴望既干净又整洁
  像水手怀揣的罗盘
  像野营地那堆整饬好了的火塘
  我重新陷入困惑
  我越加不能满足
  没有那珍贵的回应
  我总在做回那个哈姆雷特

重游记


  天空里,满是低而破碎的云
  灰或者暗灰,变幻着
  在匆忙地奔涌
  在其下,春天的绿茵里
  她(那个吹着响亮口哨的人)
  也走得越来越远
  窗子后面跟随的眼光还没移开
  去把她经行的大路两边的树木凝看
  视线被思绪遮住的时候
  只看到塔形树木的尖顶
  (走在林荫道上
  反过身来寻找曾经在其后眺望的窗子
  这实验的结果总会是:
  泪水会先在眼眶里打转
  最后没法克制地淌下来)
  时间从这刻算起?
  那还是有很多个刹那间
  用来伫立着,睁大眼睛
  朝着远远的地方看
  和着数不胜数的无声呐喊
  射向那毫不知情的人
  但在草坪和树林的交汇处,那个目标
  终于倏地闪没了。整个正午,只剩下
  明媚的光芒,极大地温婉地涣散着。
  似乎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它和之后的
  时间、之后的地点应该也没什么不同。
  倘若又是我站在那儿
  来望着她和伴随她展开的风景
  我要重新成为一个少年吗?
  靠读着《伊豆的舞女》和《红与黑》
  度过一个个漫长的下午
  而突然站在虚空的中央?

夜雨


  车轮碾过雨后的路面,哧喇喇的声响
  从摇下一半的车窗腻腻地流淌进来
  跟随前车上桥,不禁把那尾灯想成丫鬟打着的灯笼   接着就是一截热闹的街市
  处处琳琅满目,更有黄色光芒惺忪普照
  惹人生出无端的喜悦
  人众闪烁着眼睛
  那些面庞笑意盈盈——生命泛起甘甜的美夏夜像一个偌大的梦
  此刻微微涌起的那么一点儿恍惚
  以后,可以反复追忆
  轻车熟路般地抵达酒店,侍者引导走进金碧辉煌的大堂
  兴致忽然升起,又径直走出,在它开阔的花园站着
  对岸刚路过的地方夜色更加迷丽
  但才歇下不久的阵雨,又赶将过来
  那里的广场上,人们激动地嚷嚷着
  脚步啪啦啪啦地四散开去
  一个姑娘兴奋地喊着谁的名字
  我满意地注视着
  仿佛这一切都是我主导和塑造的
  几乎忘记自己也该走开了

白露


  在节气里寻找欢聚的由头
  你们这些都市人,言辞美好
  有时比醇酒更值得回想
  城是小城,雖然古老
  几乎无人知道是刘寄奴最初建造
  但仍在它夜晚的光芒中
  散发着不一般的哺育的恩赐
  我们的生命里的确需要认识很多的人、物
  我们精力充沛,瞪大眼睛眺望纷繁的历史
  此刻光影交错的外滩、大火后重修中的教堂
  彼时有过多少故事
  那些悲欢离合之间
  必然也会有一阵一阵的风,吹来类似的清凉
  人类每个夜晚的意义,太有可能就
  只饱含在人的片刻伫立
  穿越过去当是:
  殷勤捧玉钟的彩袖,喃喃自语——
  寒浸宵梦长,白露白迷迷

惊蛰


  在那个梦里,她清晰地看到了
  她所在的地方,以及她伸出双手去抓拿的物什
  她加快了的心跳
  一面测量出她对它的喜爱程度
  一面也用指针的抖动表征了她的忐忑难安
  “我知道这不是属于我的东西,我把玩一下就好。”
  她看见她自己最终从大门折返回去
  把那东西放了下来
  等她醒来,她感到懊恼和不快挥之不去
  “那是他的房间。这梦中细节,就真切写照了我和他现实的命运”
  她在昏黄的屋子里凝望着窗外
  素雅的白窗纱总是有层特别的静谧
  这一刻春寒料峭,华灯初上

废纸篓


  经年累月,它收集不到什么
  包括我的叹息或者梦呓
  它是被作为树洞一般的装置
  摆放在那里
  但我不曾向它抛洒过任何事和物
  即使是热烈之后那种啮魂噬魄的消沉
  我也三缄其口,予以保留
  作为我曾陷入深渊的标识
  我不交给它什么
  乃是出于我的不甘
  尤其那泼洒过字的纸张
  往往那里的情愫并非无以为继
  我一再提醒自己
  绷紧意志,撑下去
  直到触及眼已望见的美好
  虽然一切都会形变
  甚至过往也会径直走进我梦境的深处
  并换上一副狠毒的心肠
  但我始终充满警惕与抗拒
  我总盛满信念
  要把与我关联的一切变得恰如其分

正确的路


  它是五月,荒山中的独行
  有喉嗓明媚的歌唱家亮出忧伤
  她唱:你于我的人生乃是阴影
  顿时还会有狂飙刮过山壑
  它是那回那个静寂的下午
  太阳照得天地光光明明
  风吹着坡上的草木起起伏伏
  洞见忽然来到心头
  它是你不能轻易写下的一刻
  它的开始那么羞怯
  不容旁人丝毫的感知和窥视
  只容枯叶蝶扇翅似耳语

在寻常巷陌间


  在寻常巷陌间
  那始终走不尽的路
  再次出现
  我果然又迷失了方向
  最后竟一头睡倒在那个时空的柴堆上
  此世的旧友
  也在彼处为人
  她温婉友善地摇醒我
  小心翼翼地向我兜售
  一枚枚粘着鹅粪的大蛋
  全然不知我是她的熟人
  我迎着她炯炯的眼神
  略有埋怨地问道
  “那奋不顾身的一天已过去多久?
  罂脰湖畔田野里的滚滚浓烟已经消散?”
  但她一脸茫然,径直撇下我走远
  我不甘心地尾随,呼喊
  那熟悉的倩影,始终没有转身
  我尽力伸出了手,却再也不能触及
  怯怯的溪流慢慢推移湖面
  季节如此深沉而清凉
  把我不断拖入纯粹而绵密的忧伤
  久久不能醒来
  那巨大的不知所措裹挟着我
  缓缓滑行,至今还未消停

暮晚


  我踩下油门,驱动那银白色的车驶离琴桥
  金黄的光芒就不再逼迫眼睛
  我才得以察觉到深秋街道里的夕照
  那色调处在忧伤和温情之间
  四处沾染,一下就柔软了心肠
  我能不剔掉这场景里的喧嚣
  命运还未注定
  前途不可限量
  只是又一个夜晚
  就要来到   他那黑尾巴似的披风
  总给我们带来一下子就不可开交的暮色
  只有我看得见他纵马疾驰
  在那黑蓝的天空里自顾自地飞翔
  再多剩余的夜晚也会如此过去
  终有一天,我会成为一脸严肃的大师
  瞭望波光粼粼的长河
  被一抹晚霞染成铜像
  那个时候,雾霭仍要在江渚上萦绕
  我要是还能抬起头,准看得见新一代的玛格丽特
  在窗台的瓶子里插入一束玫瑰
  也会满脸通红地打个榧子,吹一声口哨
  微笑着坐下,然后在我的书页里
  疯狂寻找这一个尘封的暮晚

我从来不被我喜欢的事物迷惑


  我从来不被我喜欢的事物迷惑
  请兄弟们、姊妹们原宥
  多年前我说出这一番话
  不是出于无知而是壮胆而已
  被反复魅惑很早就
  是我理解到的美好的一部分
  如今我的大脑已经显露迟滞的征兆
  如火如荼的思绪,每每在分岔后
  我几乎只能带走一条。另一条被吞噬
  徒留我竭力回溯而不达的苦痛
  我丢失了太多的奇思妙想
  但这并不重要。万籁俱寂的时候
  总是突然在床上醒过来
  被黑暗重重围观,测试,逼问
  甚至屡屡把我魇于梦中
  在人众中,作为某一类人
  与黑暗对峙是我的天性、天职,这是一面
  这本分尽责不够,又是另一面
  之间的我,不在意鼓励和慰藉,抨击和嘲弄
  我没有凶器。在这个世代里
  亲爱的兄弟,姊妹,即使按捺不住而破口詈骂
  我也只为护有一泓清冽而富有生气的源泉
  虽然我散淡从不教人如何汲取和灌溉
  这是最重要的
  生活实在苦涩,却也偶有甜蜜
  多么好,受尽苦难却又长生不死
  书写经卷,还能算参与了天堂的缔造

月光书


  蜀国的春天和秋天有些近似
  杜宇声声的盆地常常满盛月光
  追忆起那里任意一宗白色的什物
  都难免一会喜悦一会黯然
  比如那年第一次历经梦遗,之后夜游的江渚
  河水流淌泛起的粼波,三更皓月泻下的清冷光辉
  (雾气缭绕河面,水绘出携手的仙姊)
  暗处俏立的枝叶,伸出一束梨花
  (早上我看见它的俊俏有如略带男子气的女生般爽朗)
  鼻息里可轻易分辨的栀子花(似异性眼眸的清澈,脸颊般的白皙)
  流年暗中偷换
  这些当时惘然的白色事物,已成我命运的隐喻
  每一样,都载入个人史的颂歌
  并在自我的争辩里,越来越清晰

冥王星


  我久久凝视探测器新近拍摄的冥王星和它的卫星之一卡戎
  专注得像那一回在桂林古老的百马崖壁上寻找传说中的第一百匹马
  我懂得神秘莫测,且早已不再惧怕
  我知道这遥远的星辰,它经年累月蹒跚于寒冷阴暗的太空角落
  在它中央地带,还有一片广漠的心形冰冻平原,成于一亿年前
  绝不是出于亵渎,我第一次察觉到希腊神话现在突然如此贴切,适宜,富于启迪
  冥王Pluto和他的妻子,泊耳塞福涅就该居住在这里
  多少个年代,我们的大地百花盛开,周而复始迎接这农神的女儿归来
  她四处徜徉,把一年的四分之三花费掉,然后携带剩余的时间重返她的宫殿
  这是多么精密美妙的情欲机制
  她或许早知道自己在帮助思念的生长中如何将灵肉锻造
  当Pluto拔开她的长发,手指触抚她的脸庞
  她饱含深情的白臂将密密缠绕她的君王
  离别和独处是谁赋予的热望培土
  在它的深处,辛勤的冥后常常拔草到正午

乡亲


  他们往往
  死在田亩里
  正在劳作的时候
  倒在自己割下的稻子上
  或者自己高举锄头,奋力翻开的土坷垃上
  他们对此并不感到多么难过
  让他们悚然的是另一件事情
  自明日起,他们死后的那个遗体
  要运送到百里外的炉子里焚烧
  他们怎么也接受不了那一把火
  他们抱怨说烧起来太痛
  他们蚁聚在晒场上
  他們绝望地哭泣道:那么一来
  我们在这世上就什么都没有了

修行者有一颗警惕而坚硬的心


  修行者有一颗警惕而坚硬的心
  在一棵树下也不会坐上第二遍
  因为害怕产生留恋
  而我是热爱者
  即使在观光的时候
  也总爱在喜欢的地方坐下
  把那里尽力存入记忆
  我把修行者视为兄弟
  扑进世界的怀里
  使我感到踏实而安宁
  我走了另外一条路

眼泪


  关于眼泪,现在想来
  我祖母的教导是别致的
  “眼泪是金贵的,身为男子
  你的金豆子,更不能随便扑簌于地。”
  意志里面的力,孩提时代
  我们实在无法太多具备
  一不小心,就洒落了一粒又一粒
  “我的眼泪,要是落下   就会用针一颗颗挑起来
  放回眼睛里。”
  祖母难得地露出她坚毅的神色,继续说道
  然而眼泪的流淌,我总归是
  越来越不能赞同她
  我历经的各种各样的哭泣
  不单单绘出我情感世界的山川河流
  它们还使得我内心一点点地积攒着光明

冬夜赋


  当薄暮降临,我的脚步
  终于又踩在花园的小径上
  雨后清凉的空气首先迎接我
  被感冒绑架十数天的身躯
  霍然轻松通泰
  路灯像个护士长,有着温柔的缄默
  在那满地的落叶里,任由我制造出
  一个又一个嘁嚓声
  湿漉漉的叶子泛着微暗的光
  我忽然有一个越来越兴奋的察觉
  此刻大量通向我浑身的快乐
  竟然不是平素那样来自思想
  西莱纳,这太好了
  一个阔别三十年的少年
  倏地回到我的身躯里
  他的颈项和雪和你的颈项一样的白

悼念书


  连日的凄风冷雨结束了
  忽然一个接一个的晴朗来到这个冬天里
  每当阳光照耀着街道,那里总是
  一派祥和,被浸染在新鲜和金黄之中
  世界似乎又变得簇新,完整
  但那引发我们内心趋于缓和的亮光并不恒定
  很多时候,总在强弱之间来回地渐变
  因为有许多云朵在天上移动
  它们的身影给地面带来遮蔽
  使得这些光线扰动,像是
  这些天里我们凝神静思时的呼吸
  我们也像这些扰动的光线
  很多时候照耀不到你
  当坏消息狼奔豕突般追逐着我们
  我们心惊肉跳地冲上怀念的快车匆匆驶向往昔
  那里,我们仍旧和习惯沉默和寡言的你
  擦肩而过,照样不能有助于你脱开糟糕的境遇
  我们也像这些扰动的光线
  很多时候即使照耀到你也会变暗
  在这大地上我们已不能再次碰见你
  你已奔向你必定反复拒绝过的天堂
  你已在蝴蝶的梦中
  终会这样,我们会在更多的时候想不起你
  终会这样,诗行曾经使我们幸福地潜藏
  死亡却让我们在滚滚红尘里暴露无遗


  美妙的时刻在于独处。青春的火焰
  像烛光一样克制,安宁
  在镜子前的空间里
  静静地维持着它得体的规模
  把逼近的寂寞阻隔得发慌
  环臂而立。当沉入自我审视的最深处
  追忆牵走了全部的你
  在雪一样洁白的墙壁
  只有影子浮现出来
  作为隔空凝睇的男子
  我们放过了你的胴体
  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过乱礁洋


  葱郁的象山半岛
  在雨后到处流着光
  呼朋唤友,我们来到涂茨镇
  山顶上,风车慢悠悠地转着
  院子里,橙花发出扑鼻的幽香
  好客的大岭后村的人们
  开着船,领我们去了海上
  我们的来访,一定不会多重要
  历史只记录对抗蒙古鞑子的文天祥到过这里
  其后四百年,几度盘桓浙海反清复明的张苍水
  一定也会路过这里
  这两个吹冷焰于灰烬之中的人
  后者会在荡漾的碧波上思忖前者吗?
  其后又四百年过去了
  换作是我们一干人等泛舟于这个海上
  茫茫隔世的拜谒
  仿佛听到阔别乍逢时的惊呼
  胸中顿时热流回荡
  人间虽然变迁无数
  却始终消得大丈夫
  葱郁的象山半岛
  在雨后到处流着光
  呼朋唤友,我们来到涂茨镇
  且把那两个惶恐人的惶恐
  捡一点去
  且把那两个伶仃人的伶仃
  拾一点走

普通的鸟儿不会哀鸣


  在这个世上
  即便是最轻的悲伤
  也被放置在
  最高的欢乐之上
  所以,那天春潮带来的疾雨
  那么猛地击打着屋顶
  也掩隐不了啾啾的鸟鸣被听见
  整个下午,它们穿门入户
  贯满此处所有能够低沉的耳朵
  普通的鸟儿不会哀鸣
  它们只有叽喳的欢乐
  它们够不着那悲伤

诗人的劳作


  1
  并不是伤感的时刻
  那只是匆匆的下班电梯间
  同事之中,有一女士忽然开口
  “你那诗行不也是童话,成人童话”
  而在这之前,我向她们声称自己是反童话者
  那个似乎一直浅浅快乐的人
  何以有此低低沉沉的反诘,还略带喟叹
  她击中了我。怏怏不快经久不散
  2
  但这劳作,我早已确认,必是空忙
  流年暗转,我已经经历过很多个黯然神伤
  我也触碰到很多同行的内心和嘴脸
  它们总是一再地夯实了我的确认,
  加剧了我的损失。那么
  在各级天使之间,我向誰哭喊
  3
  我不能信赖聂鲁达   因为他大言炎炎,说吟唱诗歌不会劳而无功
  甚至,回荡过斯德哥尔摩音乐厅的所有振振有词,都不能相信
  我只知道依靠一种恐惧
  它在我探明何以在老柏树树刺上
  挂着一张张青蛙皮秘密的时候
  霍然产生
  自孩提时代,我就开始被自己反复追问
  那一只只青蛙被鹰隼带上高山
  死前是否在池塘里
  留下它后代的种子

罂脰湖断片


  花朵
  我为什么会魂授色与给阴柔之美?
  造化是怎样具体操纵我的?
  它的提线在哪样的夜色或昼幻里才会拽动、飘扬?
  每回我凝视着鲜艳的花朵
  在它们的眼耳鼻舌身上就会察觉到红尘滚滚
  整个儿的我会舒缓过来
  那股凡生命皆具的依恋之情会顿时泛滥开去
  甜蜜的记忆
  应该称之为发现,以便那份喜出望外
  能够犒劳我在这大地求索的悲苦
  因為那些美好境况的消散并非我所情愿
  有如我渴想一个女人,她也一度在我的身边躺下
  把头发的芳香,唇齿间的暖意朝我恣意涌来
  然后她又起身,离开走远(花瓣落向溪流似的)
  一生再也不会相逢
  那个祈祷
  十八岁的她为我的命运祈祷,长跪在西方的神像前
  内容那么美,那么美
  她精灵十足,从不含混
  我就知道她绝不会把它念给东方的神灵听
  我们手牵手去跋山涉水
  却把战栗激荡留在故乡的云顶,没有带回
  围棋与写诗
  比起写诗带给我的痛苦和厌倦
  前者时间上虽然来得更早,但程度上却要轻很多
  整个大学生涯里,我以独坐宿舍自弈最为著名
  这两样嗜好,都强化了我石上栽花的人生理想和命运的格调
  幸好它们都是我撩开日常和庸众向大师致敬的口子
  清晨
  清晨同我一起走上奔驰的列车
  在我望向清晰的群山的时刻
  西天回应了一轮清透的月亮
  又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
  我背弃你的城市已经二十二年
  像我的先祖一样
  像我的先祖一样,最后我也会停下来
  长久地躺在这片向阳的山坡上
  别以为从此以后我就没有想法了,不会的
  我会想要一只黄色的蝴蝶在碑石上停下来小憩
  我会想要一双孩童的脚驻留
  当他用略微惧怕的双眼扫视我的名字
  她的劝慰
  不要随便就在某些街道上
  伤心那里生发过的悲欢离合
  如果你不是在你的故乡,你很难舒缓得过来
  这一世一切都消耗掉了。你只剩下了依傍着
  在小轩窗后面站着,赏望南山的岁月
  最初
  最初,她在那里出现
  呼应着经卷上
  写在留白处的那个记录:
  小廊回环偶相见
  在普照中
  午后的清辉
  点染着整个世界
  她把她的影子
  从白色栅栏边
  伸进了落英缤纷的林间
  当睡眠前来
  当睡眠前来,正把我诓入黑甜
  忽然诗句窜出,像多年前那条爱犬
  它幸福地呜咽,舞狮似的跳起,迎接阔别的小主人
  这连绵勾勒过往的追忆,赏心悦目
  抵抗着满满爬上神志的萎靡颓倒,节节败退
  睡眠多么甜蜜
  大抵如斯,等到后来的那时
  当床箦成为最长的安眠之始
  高贵的人,总会及时抑制住惊恐的贴身杀伐
  疲倦恰当地卷来,护住尊严,甚至让脸庞涌出恬谧
  【责任编辑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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