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日晚，一位黑衣面纱女子和一名同伴走进火车站站前路上的收费公厕。这是19时左右，全城还温亮如昼。
　　这是初春3月，春城昆明。两个小时后，昆明火车站被一片夜色笼罩，华灯已上，微风拂过，站前电子屏幕上滚动播放着这个旅游城市的宣传语：“春天在哪里？昆明天天是春天。”
　　时近21点，两名黑衣面纱女子和同伴从站前广场标志性的金牛雕塑前经过。不久，在火车站左侧出租车入口附近，下班的超市店员看到一名黑衣面纱女子四处张望。
　　以阿不都热依木·库尔班为首的六男两女八人团伙，在何时以怎样的方式踏进广场，目前并无官方信息，只有目击者零碎的片影只语。
　　同一时刻，火车站售票区域，购票者、取票者排着长队。来自河南的王开开和新婚妻子等着取票，开始他们的蜜月旅行。24岁的李江湖要去苏州打工。在昆明卖土豆为生的董文献，要赶回宣威老家看望生病的78岁母亲。
　　不远处是大学生赵子源，再有两天就要开学了，她拖着行李从北京路走来。铁路保安丁学富、昆明市公安局北京路派出所民警谢启明等，如往日一样，分别在出站口和永平路附近巡逻。
　　这一天，春运结束已五天，但火车站仍人来人往。务工者、旅行者、即将开学的大学生和接送亲友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入这个西南地区最大的火车站。他们心事各异，有人憧憬，有人焦虑，有人欢喜，有人伤别。
　　没有人想到，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会发生什么，八个陌生人将怎样打乱或者毁掉他们的生活。

奔跑

　　天黑入夜，21点10分左右的火车站嘈杂依旧。经营小商铺七八年的李阿姨，正在帮客人挑选云南特产。小商铺位于春运临时候车区的东北角，候车区里坐满了乘客和接送者。多年来她已习惯这种嘈杂，上百人同时说话在她听来也只是“嗡嗡声”，偶尔有几声高音掠过。
　　突然，她听到“嗡嗡声哄的一下子上去了”。
　　坐在候车区中央的20岁女孩陈自宏和男友，注意到不远处一名黄衣男子突然站起来，和邻座大声争吵，两人很快打起来。旁边有乘客躲开，有人跑出候车室，她和男友也站起来跟着跑。
　　“杀人了。”听到一声尖叫，李阿姨看到候车区开始混乱，乘客四散。这时一位客人挑了448元的特产正在数钱，她已顾不上收取，转身跑向店铺后面，跳过花园的护栏。
　　候车区里，24岁的安徽宿州人小王，右后肩被刺入一刀，他和父亲扔掉包裹就跑。父子俩在曲靖探亲半月，正准备经昆明中转回家。他们当天凌晨4点到昆明中转，回家的列车是K492 次，发车时间3月2日12点32分。为节省住宿费，两人原计划在车站打发漫长一夜。
　　在他们附近的开水箱处，火车站保洁员马阿姨刚在21点结束一天的清扫工作，收拾完毕后来接开水，准备晚上回家煮面条。刚拧开水嘴，就听到背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喊叫声，“候车区的顶棚震得呼呼响像是刮大风。”回头看到一个老人因脖子被划伤而倒下，她撒腿就跑。
　　跑出临时候车区也不意味着安全。在广场上，她看到一名女子弯身伏在栏杆上，隔着车道她连声呼唤对面等她的小姑快跑，但凶手的刀已挥了过去。
　　临时候车区东侧，刘贵林正在自家超市前打牌。听到喊声，一抬眼他看到一名高约180厘米的男子正朝他走来，那个人“很镇定，拿着一把长60厘米左右的刀，轻轻划过去或者刺过来，手法熟练。”刘贵林目睹两个人倒在他前方一米左右。

　　他站起来，退到柜台处，小超市里已满是涌入的乘客。他拿起身旁的伞把，牌友也拿起了棍子。所幸拿刀男子并未走近，左转小跑过去了。反应过来的刘贵林拿起电话报警，“我说火车站有人拿刀乱砍人，砍翻了几个。110问我是什么情况，我就暴粗口骂完人挂了电话。”
　　手机记录显示，他报警是在晚21时16分。
　　最早的报警时间官方未公开，但一名民警称，21时10分左右，有执勤人员在对讲机里喊“广场上一名女子捅伤多名男子”，然后有人报警，2号巡逻车接警时得到的消息是有人打群架赶紧出警。
　　另一位民警称，站前广场其中一处监控显示，临时候车区有乘客乱跑出来后，21时19分，两名黑衣戴面纱女子和两名男子从里面走出来，其中一人在金牛雕塑底座旁拉出一个布袋，四人各自拿刀后开始行动。
　　18岁的大学生卢巧俊，正要回丽江上学。21时20分左右，取完票从临时第二售票区走出时，她给妈妈发了一条微信。站在金牛雕塑旁，她看到临时候车区很多人跑出来，就满头雾水地跟着往一楼售票大厅跑，路上不时有人摔倒，突然她感觉右臂好像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转头发现被一名男子砍到。她庆幸自己从浙江东阳老家过来时里外穿了三层，“医生说还好没砍到神经”。
　　同在21时20分，走向站前广场去接人的韦先生看到很多人冲他跑来，一位蒙着面纱的黑衣女子走到了金牛雕像的屁股后方，他停下了脚步。一名追砍他人的男子，跑向火车站大楼左侧售票厅。
　　马阿姨则看到，一名黑衣面纱女子和同伴追向火车站大楼右侧，那里有牛肉面馆、德克士餐厅、火车站小件寄存处等，乘客们蜂拥而入正寻找藏身之所。
　　灯影之间，偌大的火车站一片混沌，候车区、售票厅、餐厅、商店、广场……人群杂乱。

意外

　　在临时候车区等车时，李良武和赵德秀夫妇已经愁眉不展了，与18岁的儿子失联，从湖北洪湖老家农村一路找到昆明，一无所获后，他们决定乘坐次日早上7点48分的火车，到武汉找儿子以前的工友问问。同样为了节省住宿费用，夫妇守在了候车区。听到有人哭喊，李良武刚站起来背上就被捅了一刀，虽然穿着棉衣，依然感到钻心之痛。 　　赵德秀说，儿子去年来昆明打工，和家人失联，两人去年12月在昆明找了一个多月也没找到，无奈春节时回家。正月初十他们出来寻子，沿着马路一条街一条街地走，边走边打听边贴寻人启事（“但很快就被人撕掉了”），一路住便宜的旅社。
　　“找了这么久，找的一点信心都没有，心里很不高兴。这样找太渺茫了，不找又不罢休。”如今躺在病床上，被砍伤的李良武更添烦闷。
　　3月3日是大理和丽江的几所院校开学上课的日子，伤者中有多名大学生。23岁的郭江涛，从昆明中转去大理上学，被砍伤身亡。
　　来自云南红河的杨和良，当晚等待送别女友前往丽江，身中数刀死亡。

　　3月1日晚，29岁的小周和新婚十天的丈夫王开开，从河南焦作沁阳出发，乘机到达昆明后准备乘火车前往大理开始蜜月之旅，行程和酒店都已早早订好。蜜月结束后，迎接他们的将是3月交付的新房。王开开的表妹王慧梅说，作为老家人眼里的晚婚一族，又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他还准备抓紧生孩子。
　　当晚21时50分，远在焦作正陪姨父姨妈看电视的王慧梅，突然接到嫂子的电话。两人的第一通电话持续了近10分钟，开始还能听到表哥“嗯嗯”回应嫂子的叫声，后来就没了声音。电话再次打来，“嫂子不说话，不哭不喊的，随后说没有心跳了。”
　　王慧梅和家人联系上在滇的亲属，午夜在医院找到小周时，她呆呆地跪在大厅里，甚至没有留意自己后背也有约8厘米长的伤口。
　　王慧梅说，表哥喜欢听逃跑计划乐队的一首歌《夜空中最亮的星》。在王开开出发的前一晚，他们还谈起这首歌。这首歌的最后歌词是：“夜空中最亮的星，是否知道，那曾与我同心的身影，如今在哪里。”
　　当晚，在火车站一楼左侧售票大厅的改签窗口前，22岁的陈可（化名）和男友决定改签次日早上的火车。
　　“有人往里跑，也有人往外跑，莫名其妙的，我就看到有人追来砍人。”陈可说。她刚想蹲下去，男友喊着让她拿包顶住脑袋，还没来得及头部就被划伤。自始至终她也没看到行凶者的模样。
　　在售票大厅里，50岁的董文献正在排队买票。他离开老家宣威在昆明摆摊卖土豆，得知78岁的母亲脑出血住院，和弟弟来到火车站准备回家探望，混乱中头部被砍伤。
　　火车站一楼右侧的小件寄存处门外，刚取完包裹的云南泸西人李江湖，和朋友站在一起聊天。他们将乘坐晚上23时10分的火车去苏州打工，24岁的他还没想好找什么工作。突然他脖子右侧被划了一刀，他转过头去问“你砍我干嘛”，持刀男子和黑衣女子又各刺了他一刀。

抵抗

　　隔着玻璃，小件寄存处的一个工作人员看到一名男子跟着黑衣女子各自提刀追砍过来，陆续有乘客哭喊着跑进店内躲避。他大叫一声，然后看到忙着取包的同事李斌从柜台后面冲了出去。
　　29岁的李斌后来被发现身中数刀死亡。他是家中独子，当过兵，曾参与汶川地震救援，退伍后在小件寄存处工作。当天他离开出租屋时，还坚持在军营的习惯把床铺整理成标准“豆腐块”。
　　同在小件寄存处的保安祖朝文，看到行凶者追着人群进来，抄起门口旁的板凳就去阻挡行凶者，被对方刺了一刀，男子追进里面又补了一刀，到医院后祖朝文不治身亡。50多岁的他被派到小件寄存处当保安不到一个月，由于家在昆明市寻甸县农村，为方便和乘客交流刚开始学说普通话，“虽然说得很蹩脚”。
　　在出站口附近巡逻的保安丁学富，听到对讲机的呼叫后，马上跑向广场方向。很快，两辆巡逻警车鸣着警笛从北京路驶来，在2号巡逻车上是北京路派出所的民警谢启明和同事小周。
　　在治安亭内的昆明铁路公安处昆明站派出所副所长张立元，听到对讲机的喊声后，奔向火车站小件寄存处时，迎面正遇到行凶者，右边就是停车场，张立元想把对方引到人少的地方，他边跑边喊“来砍我”。
　　这时增援的力量赶到，他们和对方正面接触，在搏斗中张立元的左手被砍伤，随后赶来的丁学富也被砍伤，有行凶者从出租车出口处跑向北京路方向。
　　不远处，另有行凶者从停车场后面右转进入站前路东侧。在这条路上，余明和远远望去看到一名黑衣面纱女子和同伴拿刀追来。负责管理收费公厕的余明和想起当晚19时来上厕所的两人。
　　“我还向他们收了1元钱。”余明和说。
　　黑衣女子和同伴在公厕近处的一个宾馆招待点前砍伤一名正要登记住宿的客人和一旁坐着玩耍的11岁男童。随后，他们折回跑向北京路。
　　民警小周说，巡逻车用了3分钟左右时间赶到，“下车看到好多人躺着，有能动的跑来求救说被砍伤了，我们看事态严重”。这时，一群人冲过来，受伤的喊就是他们捅的。民警谢启明拿着枪高喊把刀放下，“他们也站住了，对我们讲话，但听不懂。他们吼了几句，还挥舞着刀，双方僵持了一分钟左右，他们顺着北京路朝市内方向跑。”
　　受惊吓的人群四散时，不少人涌进了附近的商铺。一家重庆菜馆躲了上百人，桌子上和后厨都挤满人，在卷帘门放下时还有人往里爬。德克士餐厅藏了200余人。店长昂杰让男员工拿着棍棒等守在门口。跑进来的乘客受伤较多，店里应急药箱的药品很快被用光。
　　120赶到后，目击者缪巧银和刘贵林等人协助帮忙运送死伤者，交警拦下了几辆公交车送人。刘贵林看到，坐着的、仰着的、弯着的都有，血迹处处，有人嘴里还噙着方便面。
　　缪巧银和丈夫开摩的谋生，在火车站常遭驱赶或被罚款拘留。最近一次拘留在蛇年腊月二十八才放出来。事发前，在火车站等活的她，看到临时候车区的惨状，跳起双脚哭喊着求救，医生赶到后，她帮助抬死伤者忙活到夜里23点。
　　制服
　　大学生赵子源拖着行李走在北京路上时，约21时30分，正前方就是火车站。 　　北京路是昆明的南北大动脉，双向六车道。与平常不同，她看到这条宽阔的道路上，涌入骚乱的人群，还有遗落的鞋子和行李，随后看到有人拿着刀追赶，警车已赶到并拉上了警戒线。
　　“我以为是疯子在砍人。”她绕道左边走向火车站。这时站前广场上人很少，周边的商铺挤得满满当当。她拿着票进了验证检票口，“门还是关着的，我敲了敲，工作人员看都没看让我赶紧进来。”
　　她的同学小罗19岁，比她早到10分钟，经历了跟着人群躲藏的心惊，看到脸被划伤的伤者，“吓的都走不动了”，但还是壮着胆子过去搀扶。
　　这时，行凶者已转移至北京路。民警小周说，有警察对天鸣枪示警，三男两女更疯狂地追砍，两名女子穿着黑衣头戴面纱。一位警察连开几枪没有打中，“当时一辆巡逻车上只有一把枪”，小周拿的是一根棍子。
　　在他们往三叶百货方向追赶时，第二批、第三批支援赶到，在距火车站500米左右的北京路和永平路路口，警方进行了第二次围堵。
　　小周和一位同事在下方截堵，行凶者过来冲击，同事谢启明来支援，两人都被冲翻。对方朝离得较近的谢启明乱砍，谢启明在倒下的一刻开枪射击打完子弹，随后，小周在站起来时听到“乓乓”的声音，“明显是砍防弹背心的声音”。
　　事后检视，谢启明头部被砍伤颅骨，鼻子也被划破，防弹背心也被砍歪。
　　小周觉得，这几个行凶者训练有素。一般人中枪后，会顺势倒地或者行走姿势不对，但被谢启明击中的那人又来打他时，“感觉跑得速度比之前更快，你打他一下他没有停顿”。对方拿着刀又过来试图冲击警察和协警，几名警员不幸负伤。
　　危急时刻，21时35分，特警支援到达。同时，有公交车开过来堵在路口。特警小组组长跳下车后立即将子弹上膛，这是一把装有30发子弹的81式自动步枪。
　　离枪口一米左右的一名黑衣面纱女子先被击倒。其余四人依然挥刀又被击倒，整个过程用时15秒。先被击倒的女子又站起反抗，并投出手中的长刀，被现场民警制服。警方事后通报称，四名暴徒被当场击毙，现场抓获的女性犯罪嫌疑人受伤被送医救治。
　　40余小时后，3月3日，官方发布消息称，这起严重暴力恐怖案，经公安部组织云南、新疆、铁路等公安机关和其他政法力量连续奋战，当天成功告破。现已查明，该案是以阿不都热依木·库尔班为首的暴力恐怖团伙所为。团伙共有八人（六男两女），其余三名已落网。
　　次日，云南省委书记秦光荣在十二届全国人大二次会议云南代表团驻地通报称，这八人原先是想参加“圣战”，从云南走不出去后反过来跑到其他地方，到了广东也出不去，重新回到云南，到了红河。他们在红河做的计划就是，跑不出去的话就在红河和昆明火车站或汽车站发动“圣战”，与八人有联系的相关一些人目前正在布控。更多信息尚未公布。
　　3月1日晚22时左右，昆明市第一人民医院神经外科副主任马钢，下班后在家听说此事，迅速赶到医院，“我估计我们医院就是接待伤员的重灾区。”
　　伤者卢巧俊乘坐第一辆公交车，到达该院时，一楼急诊大厅已有二三十名医务人员待命，随后又临时召来十几人。目前，伤者的治疗住院费用一律免单。
　　截至目前官方披露，事件已造成29人死亡、143人受伤，其中73人重伤。昆明西山区一位政府工作人员称，2日凌晨4点他们单位召开现场会议，抽调一些人员组成工作组，一个工作组对接一名死伤者和家属，接待他们食宿。工作组人员在中午进行的紧急培训上被告知如何收集信息、联系家属和满足家属诉求等。
　　受伤的卢巧俊晓得“伤筋动骨一百天”，她估计这学期就要荒废了。因为头部手术，陈可剃光了头发，像个男孩一样躺在病床上，床头摆了一束玫瑰。第二天，男友又买来一束百合。
　　董文献在住院。丁学富在住院。谢启明也在住院中。安徽宿州的小王在3月4日脱离危险，但当晚又发了一夜高烧。李良武还等着伤好后和妻子继续走上寻子之路。
　　23岁的孕妇小唐，候车准备回老家，后背被砍了一刀，伤处距离六个月的胎儿仅有2厘米。事后，医生建议做流产手术。
　　事件中，郭江涛身亡。杨和良身亡。王开开身亡。李斌身亡。祖朝文身亡。其他死者的姓名官方并未公布。
　　在事发现场，昆明火车站金牛雕塑前，如今摆满了鲜花和祭奠品。华灯仍在，即便深夜，也不乏前来悼念和祈福的人。
　　本刊实习生辛颖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