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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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荫城镇人早就不在两亩三分田里耕耘了,几代人过后,大多数荫城人脸上已经消退了种田人苦重如牛的样子,即便蜷曲在狭窄的屋檐下等待机会,只要站出来,他们意气风发的样子,谈的可都是荫城镇曾经的辉煌历史。
   时光走到今天,留存是与消失相对而言的。能留存下来肯定是有什么缘由,或者肯定不需要缘由,一个一千多年的古镇能够留存下来让后人重新品味,一定有与日常衔接得很近的手艺。手艺人的贬抑跟下来,民间就留下来许多口实中的奇谈怪事。
   历史上荫城镇是一个出铁匠的地方,亦如中国很多出产打铁匠人的地方一样,譬如章丘,再譬如佛山,但是都并没有像荫城一样因铁匠多,成为中国明清时期的铁货集散中心。晋东南农村,有一种传统的习俗,每个村子每年都有定时的传统庙会。相邻的村子不会同时举行,一般庙会都在相对的农闲时节开始。荫城镇的庙会是每年的农历九月十三,主要以铁货交易为主。荫城镇老街上一长溜排开几十盘打铁炉,外村的铁匠兜着打铁家当前来打擂,几十位铁匠,火旺旺一条街,大锤小锤此起彼伏叮当作响,街道两边搭棚卖小吃的吆喝声和着铁匠的叮当声,赶庙会的人被情景感染,民歌小调和地方戏剧声,你推我攘,声音把荫城镇的天地抬高照亮了四方。
   蔭城过会,主要铁货生意分为生铁、熟铁两大类,两大类中又分为钉、锤、绳、锁、铃、锅、勺、壶、铲等,共几十个种类。每个种类又按大小、轻重式样和用途,分为上百个型号,名目繁杂。就铁钉类,按形状有枣籽钉、鱼眼钉、铆尖钉、水泡钉、荷花钉等,每类钉又分为大小、轻重规格各不相同的若干种;再如铁勺类,按打水、烧茶、炒菜、取米面、舀汤等不同的用项,制作成重量、口面、深度、把长、库长等大小不一的各种铁货,使各地用户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需要任意挑选。
   社会往前走总要丢弃一些什么,但是没有想到丢弃得那么多。
   那时候庙会期间,每家都有亲友从四面八方的村子赶来,他们套了马车或者牵了毛驴,穿上出门时的衣裳,竹篮里的馍馍是点了红点的。干干净净的赶会人和穿了新装的孩子们把荫城镇装点得鲜亮活泼,各种生意人包括一些小贩,携带着他们的衣服、布匹、日化和各种手作,当然更多的是喂嘴的好面食。刀削面、拉面、甩饼、炒饼、水煎包、煎饼、油条、油糕、汆汤、丸子汤,等等。在通往荫城镇的土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互相应答着,人声点缀着质朴而平和的生活。
   铁业兴,百业兴,制铁业的繁荣是整个荫城镇历史发展的鼎盛期,生存方式作为恒常的生活庇护,这些手艺人长久地支撑着后人的提醒,因此,也就保存了流逝中的文化不灭。
   王清风是荫城镇搭状元棚的后人,祖先入不了七行八作,地位低下,这就有点在时光中被有本事人掺和了,造成了他的性格反差,见人不说话,性格先显出来,眼睛一瞪,眉毛一挑,瘦伶伶的小个子,走路横着拧着一种架势,看的人勾头缩背好一阵子不明白王清风横着是想表明什么。
   难得一辈子横着走,横着走能给任何一个胆小鬼以仗势欺人的胆略。
   有老一些的人说起王清风,说他年轻时就那样,以形式感壮胆气,不尿任何人,性格不藏,看不惯就骂,骂不过就打,有一次打了派出所长,结果住进去了,出来时身体像纹过斑马横纹似的。
   那些日子,想必他很长时间日夜作疼。


   荫城镇曾经叫过“荫城公社”“荫城乡”,但是民间认为它是一个大镇,只有叫“荫城镇”才和荫城生活的人是永远融为一体的。历史中荫城镇有过许多老手艺,失传了。失传了的老东西很可惜,但也不能拿现在和过去比,真是要回到过去谁也不愿意,尤其是年轻人。
   手艺是支撑荫城镇热闹的重要一环,它们的老去,正如四书五经成为教育的点缀而非主流一样,固然令人伤感,但也只是热闹升级的必然。
   记忆经过岁月的洗刷,大多数人已经越来越不想麻烦了,所以,手艺能够靠得住生活延续下来是不容易的事。“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当手艺的衰败不可逆转、承继不能指望的时候,手艺人的手艺也就废了。
   王明月是王清风爸爸,个子不高,小眼睛,话在胸腔里长着,人显得心事重。搭状元棚在荫城镇收入不多糊口也还能行,和荫城镇有权有势人比,虽算不得深书饱字人,但也懂得文化,给自己的儿子起了一个好名字:王清风。好名字是一个人的门脸,类似于有道理的东西,听名字就不敢小瞧了此人和背后的祖宗。
   小时候,王清风看见过家里搭状元棚使用的主要材料,在西房厦屋堆满了一屋子搭状元棚用料,有竹子、杉篙、麻绳、毛竹、油布等。一个羊皮工具皮夹子里放着一些用来缝制竹席子接口的弯月针,有割断麻绳的刀子,还有一颗用来扭动铅丝捆绑架子的钢钎和老虎钳子。杉篙有两种,一种是木头的,一种是毛竹。而且还有多种规格,搭建于不同的位置,并把毛竹涂上红油漆或黑油漆,谓之红箍、黑箍,用来区分红白事。
   荫城镇自明清以来家家户户因为铁器生意都很富足,搭状元棚的可以说几乎是月月有生意。王清风的爷爷曾经在荫城镇开过铺子,荫城镇不止王家,还有赵家和车家都搭状元棚。
   搭状元棚的手艺人名曰棚匠,王清风的爷爷叫什么名字,荫城镇人似乎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叫“王棚匠”,王清风的父亲叫“王棚匠儿王明月”。王棚匠活着时个头中等,方头大脸,身手矫健灵敏,手艺虽然算不得超群,但是他承搭的牌楼,富丽堂皇,造型优美,具有很高的观赏价值。
   搭一次状元棚就是一次艺术表演。荫城镇人唯一见过的就是王明月搭状元棚。只见他从地面上把一丈以下的竹子或椽木,用手掷给三四丈高的棚工,一掷一接,准确异常,从不失手,配合极为默契。据说省城里的棚匠为了身手灵便,大多都得学习武艺,有的大棚铺还请来武术师傅,专门教习技击之功,飞檐走壁,攀高上树,无所不会,以便施工时身轻如燕和工余之时锻炼身手。王明月显然不可能会武术,也仅仅是会搭状元棚这一行当。
   干这一行的人,必须胆大心细,遇事不慌,要身手快、脑子活、有力气。所谓胆子大,要敢于登上几米或者十几米高的地方干活。所谓身手快,站在几米高的地方,可以一手握住立杆,另一只手还要靠前臂和肘腋往上倒椽木。所谓脑子快,干这类活的人一般读书不多,可他们对力学知识却掌握得滚瓜烂熟,一个架子绑出来,就像用尺子量过一样,上下均等,横平竖直。一捆五六米或十多米的毛竹,扛起来腰不弯、背不驼,而且步履如飞。    不仅是婚丧嫁娶,老人祝寿、婴儿十天满月等,许多官员豪绅家庭都要请人搭建短期临时状元棚,一是用来招待更多的邻里客人,二是为了显示排场和增加喜庆气氛。
   小时候,每次搭状元棚王清风都跟着父亲去,次数多了就经历了人间五味,许多讨厌的事情迎面就来了。
   每一次父亲都说:“看见的假装看不见,听见的假装听不见,别看他们张牙舞爪,总有一天老天爷会收拾了他们。”
   那时王清风还不明白王明月的话是什么意思,随着年月日走过来,富贵人家都走没了、走散了,从前置下的家业分配给了普通人,王清风就想起父亲的话,认为父亲归纳总结得丝毫不差!
   但是,王棚匠和王棚匠儿王明月也都被老天爷收拾了。
   荫城镇失去了太多的热闹,实际上因为四周已经没有了曾经的那种热闹诱惑,人的表情开始变得单调和波动,只有时间、地点,从哪儿到哪儿,人的目的异常明确,使人预感到了结局,因此见面都变得很冷,见到了装着看不见,缺乏激情,维系他们内心的只有一种当下眼前需要的欲望。
   王清风家在西街顶头一个叫猫儿胡同的拐角处,原先是荫城大户人家堆放草料的一个偏房,王家祖宗土改分下的,院子不大,不像其他院子几户人家合住,王清风家是一个完整的院子,矮屋,只有堂房小三间,南方小两件,自己搭了一个西厦屋。王明月娶下的妻子是隔山陵川县段姓人家的女儿,叫段小玉,是来荫城做生意一来二往结下的亲戚。段小玉生有一儿一女,女儿嫁到外地了,王清风是王家唯一的可继承香火的男丁。
   王明月活着时希望王清风学一门手艺,王清风似乎很排斥王明月的想法,什么事情都对抗着拧巴着闹别扭,他的成长就像虱子钻进了一堆乱麻,空间是有的,但就是没有找到头绪。
   荫城镇人已经忘记了王清风家从前是搭状元棚的,但王清风始终过不去。王清风的纠结是有前嫌的。
   十几岁时,王清风跟着父亲给荫城镇十字街西口小广场韩全安家搭状元棚,儿子杨福堂被保送上大学。那时社会风俗已经改变,高考还没有恢复,保送上大学也是大学生,一般人家恐怕也不知道或者没有这个机会。韩全安是荫城镇的大队干部,有优先选择权,儿子杨福堂就要离开农门了,老大不小的人,一旦实现了目标,架势就出来了,满面春风见人笑,连荫城镇之前订婚的对象都甩手了。
   状元棚在荫城唯一的小广场、杨家门前平地而起,高至六七丈,宽亦六七丈,中间畅通不见一柱,延伸并铺满了西街一整条街道,遮阳透风的状元棚看上去真是富丽堂皇。
   王清风高兴得在状元棚下蹦蹦跳跳,因为是父亲搭建的,他一边蹦跳一边还唱着小曲儿,看见杨福堂走过来,不知深浅大声喊“陈世美来了”!这让对面走过来的杨福堂很不舒服,说不出原因的不舒服。抬手给了王清风一个耳光,蹦跳的王清风一下就跌倒了,耳朵嗡嗡嗡响,犹如钻头钻了一个窟窿,他扯着嗓子号,自己听不见,嗓门号得能掀翻状元棚,这是多么不吉利的声音啊。
   杨福堂说:“你哭死呀挨刀鬼,一辈子搭状元棚不翻身。”
   王清风反复回味着这句话。语言是带情绪的,每一个字串联起来,有可能给人带去温暖,但也可能带来伤害。至少伤害是看得见的,而责骂带来的伤口则是可以明目张胆叫人咀嚼的。
   这句骂人的话成了王清风记忆传递通道,携带着从前被人小瞧骂过的话一起顺着通道涌来。这一巴掌并没有引起王明月的注意,因为举手之间很容易看成是玩耍,也不可能有多么疼痛,但是,最后这句骂人的话比身体虐待更加严重。
   王明月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叫苦,没有资格还口,没有资格当真。
   十几岁的孩子,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所以王清风受的伤害是实实在在的,人一下就压抑了。
   他的哭声出格地吓人,哭到锐利的时辰会哭得背过气,就像要遏制了呼吸,嘴唇都发青了,其时吓得王明月都要魂飞魄散了!只见韩全安走过来拖着王清风往状元棚外走,王清风还想踢打呢,结果被几个后生过来一起强行把他拖到了远处望得见天的街道上,几个人还用拳头捶打了他几下,之后这些人横晃着身子骂骂咧咧走了。
   横晃着身子的他们就是后来王清风学下的样子。
   王明月始终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似乎没有看见一切发生。
   和以往一样,搭好状元棚后,很认真用丝布轻轻擦净状元棚前的一副对联,很轻巧挂上去,走远看了一眼,小声念道:“巧搭装成龙宫殿;精工砌作凤凰台”。
   这副联子是祖宗传下来的,以红丹等颜料加工彩绘而成的。从取材、绘制到成品,大约半年时间。每道工序都是王清风祖父王棚匠的匠心独运,巧夺天工而成。
   王明月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发现状元棚外已是暮色苍茫。他收拾好家什告辞离开杨家,走往荫城镇的街道上,人焦急脚步就很快,想知道王清风在哪里,怕王清风受了伤害伤了心。
   结果王清风还在荫城镇的街道上被扔下的位子上站着,不哭了,晚夕照着他的眼睛,眼睛里发出森冷的光。
   坚硬的青石路面,老街道上行色匆匆的行人,王明月拽著王清风走,王清风不走。
   王明月说:“我早和你讲过了,看见的假装看不见,听见的假装听不见,别看他们张牙舞爪,总有一天老天爷会收拾了他们。”
   王清风斜睨着眼睛,王明月偶尔晃着的一点亮能看见他脖子上的板筋暴着。
   王清风喊:“我不是你儿吗?看着他们打我你不动手,为什么?”
   王明月说:“世事从来都不能问为什么?问就错误,回!”
   王清风冷不丁一拳头照着父亲打过来,这让王棚匠儿王明月没有任何防备,王棚匠孙子打自己的父亲了,荫城镇有人走过看见了,闲话立马就传开。
   王清风打过后自知理亏,不言声地跟着父亲回家。天光还亮着,院子里夹着篱笆的小院,青菜、萝卜长得绿油油,正门口的廊檐下金钟花撑开了金伞,吊着上百个红瓣紫蕊的小铃铛。王清风妈段小玉进进出出忙活着,看着父子俩黑着脸进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知道是生气了。    王明月说:“王八犊子敢在荫城街上打我。”
   吓了段小玉一跳,儿子打老子,荫城镇千百年都没有听说过的事。抬手就打了王清风一下,王清风任由打,知道自己错了,但是错误是有原因的,说不出来原因,或者说不明白不如不说。
   王清风不哭,眼泪下午就哭完了。
   王明月说:“饿着他。”
   段小玉做下的晚饭是红豆小米焖饭,王清风肚子饿得咕咕叫却不能吃,不吃就不吃,心里有气,气也可以顶一顿饱饭。王明月要段小玉和他一起盘腿坐在王清风面前吃饭。段小玉背转身,碗和筷子悄声儿丝毫不敢作响。王明月不,动静大,吃完一碗又一碗,声音过分响,目的过分强。
   夜里,段小玉拉着王清风的手走到院子里抚摸着儿子的肚子说:“饿坏了?”
   王清风说:“饿过了。”
   段小玉说:“为啥要打父亲?这是违反天理的事呀,是要遭受天爷爷报应的。”
   段小玉说到此处,鼻头一酸哭了。王家搭状元棚本来在荫城镇地位不高,儿子打老子,更让王家的名声跌入一个无底深渊:被人看不起。
   天风浩荡,时空被切割得支离破碎,一把把向段小玉砸过来,人越发觉得卑微和孤独了。段小玉认为,为了什么都不应该打自己的父亲呀。
   “活人都要有个尺度,怎么抬得起手打自己的爸爸?识字识得忘恩负义了?人说得意才要猖狂,你没有得意咋的就猖狂了?去给你爸爸赔不是,说自己错了,照自己的脸狠打几下,不然你爸爸的心里要聚一个气疙瘩了。”
   王清风在母亲的推攘下走到炕前,看着坐在炕上一袋接一袋抽烟的父亲,哀巴巴望了一眼,在母亲的揪拽下跪在地上,半天不动。
   段小玉急了:“你跪在地上是做啥來?你憨了?”
   王清风很不情愿举起手打自己的脸。
   一下两下,先是疼,后来就麻了,段小玉都挡不住,见儿子不丢手地打自己,便扑上去死死搂着王清风的脑袋。王清风被强迫停下手,从段小玉的肘窝下看见爸爸一脸的惊恐,他突然发现爸爸是一个小眼麻脸光头汉,嘴张着,满嘴黑黄牙,很丑,一时呆在妈妈的怀窝里,脑袋空了。
   王明月停下抽烟说:“行了。没有出息的人才打自己,你打了我,一辈子都是荫城镇绕不过的故事,活人活志气,你慢慢琢磨改变吧。”
   时间是快速的,时间框着的人们你追我赶,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要完成自己的一生了,那样的快速连性格都来不及改变,王清风就长大成人了。
   但是,王清风记忆中的这件事情一直没有忘记,非常悲愤非常难过,常常在看见杨家人从自己身边走过时,一阵子难过会毫无防备地撞过来,刹那间,王清风的心会被撕裂成两半。这时候,王清风常常要狠狠地在地上跺一脚,然后大声“吓”一下,横着走过荫城镇。
   王清风留下的这一毛病和走路方式代替了王清风打他父亲的传言。
   荫城镇人一见王清风就会喊:“吓,横行霸道的王清风来了。”


   人活在世上从小到大表面上看是成长,其实是在消减,这还不包括许多人事都无法想起。
   有一天到来,有一天已经没有了。
   人在时间中只能有一天,不能两天同时过,这让王清风觉得不够灵活。
   最难过的事情是王明月看着王清风成长,有些事王明月总是比别人多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长在王清风的双肩上,或飘在王清风的头发顶端,或站在王清风的脊背上,或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王清风的生活中。
   王清风一直用一种对抗的方式试图想把那双眼睛甩开。
   荫城镇背后有一座老雄山,峰险谷深,山顶上一站,就觉得离天近了,那些云团,那些雾絮,从头顶掠过,蓝天能够低得罩住天下一切。
   看着老雄山长大的荫城人一点都不羡慕山上的风景,常常小瞧山上人家。
   老雄山半山腰有一座村庄,叫圣井背,这名字很怪,但谁也说不出来历。圣井背总共五户人家,其中有一户人家姓宋,家有一个正在成长中的闺女,有人说合想要王明月给王清风娶回荫城镇做媳妇。王明月知道自己的儿在大村找好女子难,就让王清风得闲去山上看看闺女的模样和性子咋样。
   王清风对自己未来的另一半丝毫不敢含糊,很认真也很新奇,找了一个闲余日子往老雄山上走。
   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王清风假装采药材,沿一条登越老雄山的野路往上爬。爬山爬到半山腰,回头看已经看不见荫城镇了,脚下的山坡平缓,几乎与平地分不清,远远望去,尚能看见有些小突起,远处有沟、有岭,地上布满了石头,山是黛色的,像一架美丽的屏风,往更远处看,老雄山绵延数百里。
   王清风快走了一阵子,过了山嘴,看见了圣井背,在一片松林中,村庄人家依势而居,错落在山石间。
   王清风觉得老雄山实在是荒凉,圣井背的人住在山上,没有热闹活了一世又一世,有些替山上人难过。离圣井背很近了,甚至可以看见瓦屋顶上的炊烟,却看到了一座塌落的庙宇,庙宇前有一口井,旁边的石头上刻了两字“圣井”,这样为什么叫圣井背就明白了一些内容。
   走进村子,打问宋家住哪座院子,有老人指着村远处的石头小屋说:“就那个院子。你从哪里来?是宋家亲戚?”
   山上来人少,来一个人都当是山上人家的亲戚。
   王清风是来办正事的,不想和老者多说话:“吓,啥也不是,荫城镇人,挖药材寻着来喝口水。”
   老人说:“我屋子里有水,跟我进屋解渴去。”
   王清风觉得自己刚才的谎有点撒出问题了,横着说:“吓,人家屋子里有漂亮闺女,你有我就去。”
   老人瞪了王清风一眼,学着王清风的样子:“吓,荫城镇来了个流氓。”
   王清风本来想和老人发作,想想算了,自己就是荫城镇来的流氓又咋样。
   宋家的大门敞着,一个女人在院子里站着望向大门口。女人穿着一件从估衣摊上买来的灰衣裳,是一件半旧的中山装,显大,衣裳遮挡了半个身子,腿显得短了。脚上穿一双黄球鞋,好像刚从山上回来,露水打湿了鞋帮,鞋底上挂着一坨泥,脚在地上搓了一下地,那坨泥就脱落了。    听见动静,抬头看走进来的王清风,闺女的脸白净,五官端正,眼睛不是太大,但是很亮,像灯盏一样。突然看见生人就笑了一下,很羞涩,笑起来出彩,有一股子山下人的大方劲在里面藏着。
   王清风看得惊讶了,问:“你家里大人呢?”
   闺女说:“下地了。”
   王清风问:“你叫啥名字?”
   闺女说:“宋海棠。”
   这名字土得硌牙。
   王清风说:“我是荫城镇的,路过找口水喝。”
   宋海棠羞涩地转身进屋端出一碗水叫王清风喝。接过碗的瞬间,王清风认真仔细地又看了宋海棠一眼,闺女好看,要在荫城镇早就被韩家的狼吃了。
   喝着水,环顾四周,两个人逐渐熟了,王清风努力让自己很像荫城镇人,故意说一些书本上的话,怕其他话宋海棠不熟,书本上的话也仅仅限于小学课本。山上的日子荒凉,人少,谈话内容肯定不如荫城镇宽泛。
   话说着,王清风就奇怪了,自己居然说话时前面没有加“吓”。宋海棠要王清风进屋里坐,说眼看就晌午了,爹妈还要回来吃饭,她得做饭了。
   进了屋子,那是王清风睁眼看世界后第一次看到的贫穷、看到的凄凉。被烟熏火燎过的墙壁上贴着几张年画,几张简单的桌子椅子,旧漆剥落了,也是烟熏火燎的颜色。炕上铺着席片,褥子、被子都是卷起来,席片上放着烟袋、苍蝇拍、烂手巾,还有几个黄金钟烟盒。窗户上糊着麻纸,中间四格是玻璃,一只猫卧在窗台上,看着进来的王清风,很警觉地叫了一声,然后扯开腰长长地伸展了一下,然后又弓起脊,接着嘴张大打了一个哈欠,一跳走了。
   宋海棠点火烧水,然后和面,她让王清风留下来吃午饭,王清风也答应了,也帮着在地火灶间烧柴。
   不一会儿,宋海棠父亲宋家柱和母亲申迷香下地回来了。王清风看见他们进了院子,急忙从灶间站起来走出去,哪知进门的人黑着脸,根本就不正眼看王清风。
   王清风想自己和他们无仇无怨,民间还有上门不欺客的道理,咋就如此态度?
   王清风弯腰喊:“吓,叔婶回来了?”
   这一声“吓”很管用,宋海棠爸妈一下瞪大了眼睛。
   王清风知道自己的毛病又出来了,再留下去有可能成不了好事,不如借口走。没有回屋里就笑着告辞离开了。
   屋子里做饭的宋海棠还等着王清风吃中午饭呢,结果爸妈进来了,王清风没有。案板上擀好的面条白白地冷静着,但是,有一种失落感差不多堵塞了她对黑屋里的其他想象。她由不得自己说:“你们怎么让客人走了?”
   宋家柱说:“什么客人,是荫城镇街道上的街痞子、小流氓。”
   宋海棠來不及洗面手,跑到屋外,又跑到院边上,什么也没有看见,迅速回头跑往更高处的山岭上。
   这下美了,眼睛的最佳距离,她看见了下山的王清风,一下子热气就来了,急迫和燥热感让她脱下身上穿着的灰中山装,衣裳在手里举得高高的,挥舞着,想引起下山人注意,王清风怎么能想到宋海棠会在山岭上妖娆他。
   宋海棠实在是急了,大声喊:“哎——”应山娃娃也“哎——”
   下山的王清风果然听见了,激动得往山上望,狠狠跺了一脚“吓,哎——”
   光影里山头上的宋海棠是令人心动的,让王清风充满了浮想和暗示。他呲着嘴笑,山头上人根本就看不见他的笑。他喊:“你等着噢,等着我叫媒婆来说亲噢——”
   王清风此时太想和宋海棠躲到山旮旯里说些没有咸淡味的话,没有人看得见,风吹灌木低的那个瞬间认真看她白净的脸,还有她的羞涩。
   王清风往山下走,甩着臂膀横着走,再回头时发现山岭上不见宋海棠了,心里好一阵子难过,眼睛湿润,横着的步子就舒缓了一些。
   回到荫城镇,王清风给王明月说:“吓,宋家的闺女好,我要娶她,她哪儿都好。”
   王明月打发媒人去山上说亲。山上的闺女能嫁到山下的荫城镇也是前世烧了高香,不可能不愿意。但是,宋家柱知道闺女要嫁的人就是那天来的小流氓,心里十分不好,又听说是荫城镇搭状元棚的人家,一时兴起,想着闺女可以嫁往山下大镇上去,山上人的脸面也算有了,嘴上不情愿心里也算应和了,但是,唯一的条件就是嫁女时要王家来山上搭一次状元棚。
   宋家的要求不算过,过的是王明月是搭状元棚的。
   山里人有山里人的坏脾气,宋家柱认为王家先打发儿子来山上调戏闺女,然后得逞下山,凭仗山下大镇对山上人不尊敬,因此,什么都不要,就是要杀杀王家的威风。
   其实王家一辈子夹着尾巴做事,哪还有威风再现。
   婚礼定在第二年的“五一”,这是国家的一个好日子,过去的老皇历早就不翻了,“五一”好,劳动人民的节日。
   荫城镇因为破除迷信,不允许婚礼搭建状元棚,因果错置的时间段中,王清风更是讨厌状元棚。看着爸爸王明月默默做着准备,然而这所有的准备无非就一个,怕荫城镇干部找麻烦,小心翼翼和人家协商,也算是好过了山上人家,干部们说:“毕竟圣井背不属于荫城镇管辖范围,想搭就搭吧。”
   这种回答就像一个人独自走夜路,心里总悬着。
   王明月怕干部们反悔,时时刻刻见了人家都是迎着笑脸,手臂伸出去,一根纸烟先到了脸前。王清风看不惯的就是这一点,爸爸一辈子藏着性格,窝囊活着,叫自己也藏着性格,一辈子太长。
   日子渐渐逼近了,王明月心里很恐慌,几番打发媒人去山上打听说服,希望山上也不让搭建状元棚,但是人家的坚持从来没有松动。
   人有些时候是非理性甚至是没有原则的,王明月心里有意回避着一些话题。山上人不要彩礼就要搭建状元棚,这是一个心结,他不知道山上人的心里为什么这么狠,居然可以有这样无理要求。
   准备婚礼的空当,段小玉很想知道未来的儿媳妇长什么样,王清风常说“哪儿都好”,含糊话要命,就和王清风聊天绕远了问是怎么个好法。    “你姥姥家也不是荫城镇人,是隔过山头的陵川县人,是不是圣井背也像你小时候去姥姥家那么远?妈妈小时候长得和现在不一样,那时的春天,满山的迎春花开了,大人们上地撒肥回村时把迎春花插在堆满柴火的独轮车上,碎瓣像一路哼唱的小调一样沿途撒落,妈妈那时候站在迎春花丛中,比花要好看。你那媳妇宋海棠比迎春花黄呢还是比迎春花亮?”
   王清风笑了,迎春花和宋海棠不能比。
   有一次,他骑着自行车往圣井背去驮宋海棠下山到西火鎮看戏,路上遇见几个小痞子,看见自行车后的宋海棠傻了,他们看见迎春花那是要拿棍子敲打的。宋海棠站在戏台下,剧团团长都过来问想不想学戏,宋海棠要是学了戏哪里有我王清风的戏。春天的迎春花是明黄,天空的日头也是明黄,宋海棠站在春天的野地上,春天就没有意思了。
   王明月蹲在院子一角抽烟,有一种凄然之感。抽烟抽得猛了,突然就开始咳嗽,吐了一口咳出的痰,发现是一口血,灿烂阳光下那红很扎眼,他迅速起身用脚踩着拧巴了一下。
   段小玉发现丈夫的动作有些惊慌,走过去拽过王明月的手要说话,发现王明月布满老人斑的皮肤松弛了,显得骨骼似乎也小了,常年搭状元棚用手劲足骨关节都变形了,显得很突兀的一双大手,怎么突然就小了?
   棚铺和其他行当一样,手套不叫手套,而叫“手巴掌”,干活时是不允许戴手套的,因容易失手拿不住毛竹出现工伤事故,手也老得快。
   再看,发现人也瘦了下来,王明月光头麻子的脸蜡黄蜡黄,像黄杨木,像春天干死的迎春花。
   王明月双唇翕动,却似言又无,段小玉突然有点害怕,觉得丈夫的身体是出问题了:
   “王明月,你身体是不是有毛病了?你心里不欢喜?”
   王明月淡笑了一下说:“我刚才想,给宋家搭一个什么样的状元棚,王家就一个后代,状元棚生意也行将寿终,给儿媳搭一次也不丢人,毕竟也是为了咱的后代,也希望将来王家出一个有文化的读书人,不要祖辈尽当农民。有啥不欢喜,我是心生欢喜啊。”
   结婚前四天,王清风和爸爸收拾好搭状元棚的家当,用马车拉着往圣井背走。自家娶亲,却要在前几天去给亲家搭状元棚,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如果自己不是搭状元棚的怎么会看上山上人,这门亲他从心里不情愿,但也没办法。
   车上的栏杆、傍柱、主柱、傍脚、花边、花窗、对联、诗屏等,被日头照得闪闪发光。
   一路上王明月始终不言语,看着马车上彩绘或描金的竹丝织成数寸高的工艺制品,虽然心里有几分失落,但是人间变幻谁都无法赶上那个“幻”,他希望儿子保存下来,但也不想让后人从事这下等作业,毕竟是祖宗苦过没有尊严的职业。
   王明月说:“我死了,你要保存下来这些祖宗置好的家当,别耍横糟蹋了。等我孙子满月和结婚你要认真搭一次状元棚,一辈子就等着你结婚搭状元棚,结果成了封建迷信。有本事人说了算,自古就这么个天下,你不是读书的料,又不想学手艺,种地打粮食糊口容易养家难。”
   王清风:“吓,知道。”
   王明月说:“咱不是荫城镇大姓,王家在百家姓里大,在荫城是小姓,没有一个王姓人当村干部。要想在荫城镇活成个人样,就得夹住尾巴做人,当干部你没有戏,还是我说的那些话,你要记清楚了。”
   王清风心里尽量腾出一个空隙来,让爸爸的话装进去。活成一个人样有多难?他现在还不是人样,韩全安是人样,韩福堂是人样,王明月都不算人样。


   在圣井背见了亲家,王明月一脸严肃,端着脸,不多话,卸下家当开始干活了。
   宋家柱也不多言,女儿不能屈嫁,所以不同程度上他也端着自己。
   和以往搭状元棚不一样,那些老规矩都陈旧了,也不多讲究。倒是王明月,以往搭状元棚见了主家低头哈腰,现在相反了,难道就因为圣井背是山上人?两个亲家见面,宋海棠妈是粘合剂。
   王清风在爸爸威严下不敢多和宋海棠说话,要是过去,闺女结婚前是不能和女婿见面的,现在也无所谓了。
   对着两家大人面,多余话不说,常用眼神交流,心知肚明的他们有时也挤眉弄眼,被王明月看见了,大声咳嗽一下以示提醒。
   宋海棠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要闹别扭,和任何人任何事,就要成为一家人了,还板着面子端着自己,就有点不喜欢公公,公公让她的自信在未来的丈夫面前又矮了一截。心中难过,自然满满,也尽在不言中。
   搭喜棚一般用三天,头一天落桌、第二天正日子、第三天坐棚。过去的荫城镇人,那是了得,结婚前迎娶,也叫“迎亲”。迎娶前搭喜棚、布置喜房、安排娶亲人员、发轿、仪仗、响器、轿子、新人上轿下轿、取新归途等许多细致讲究的仪式。
   荫城镇的童谣唱:
  
   “大姑娘大,二姑娘二,
   小姑娘出门子给我捎个信儿。
   搭大棚,
   贴喜字儿。
   牛角灯,
   二十对儿,
   娶亲太太两把头,
   送亲太太拉翅儿。
   八团褂子大开气儿,
   四轮马车双马对儿……”
  
   状元棚搭了三天,除了干活还是干活,几乎没有多少交流。圣井背人稀罕得要命,三天时间都在状元棚下待着。这个状元棚王明月是用了老劲来搭,老手艺一旦派上用场,那就得露一手。
   王明月在状元棚四周均做出廊子,挂檐的后边,都安有玻璃制成的“垂头”及“横楣”,棚顶的中心安有“天井”,形似覆盆,中间镶嵌玻璃花饰,垂以璎珞,既美观又能透光。棚内顶上四角,安上三角木框漆制的“云角”(角形的云朵),玻璃窗下,安上玻璃隔扇,上绘各种花卉、鸟兽等图案。
   棚的出入口处,都装有纱帘,同时,棚内四周有各式精美挂屏刺绣,绣丹凤朝阳、瓜瓞绵绵、富贵长久、鸟兽、人物,等等。棚内外,凡能看到的梁柱、杉篙,均裹以红布。    这回的棚脸上挂的是:“吹笙堪引凤,攀桂喜乘龙”。横批:“龙凤呈祥”。
   第三天坐棚,圣井背家户少,要是在荫城镇,那排场可是讲究了,人流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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